跳舞的人們都已長眠山下
這是一個秋天的早晨,她拉開窗帘的時候好像看到了山。淡淡褐色,平頂,沒有太多的雜草,像是男子寬闊的額頭。她記得少年時他們曾在山頂奔跑,他們溫柔的腳步宛如在輕輕撫順滄桑男子額上的皺紋。日子那麼舒緩,他們像是能夠令山令峽谷都動容的精靈,折了一片白雲做翅膀,就能夠飛起來。她好像又看到男孩站在晨風裡,他手裡握著一束微微發黃的馬蹄蓮,因為迎著勁猛的日光,眼睛微微眯著,神情有些疲倦。她問他,你也來祝福我了嗎?他搖搖頭。然後她就看到他把花朵倒插進泥土裡,那搖搖擺擺的花莖和被玷污的白色花片令她想到了他們看到過的那隻自殺的鳥,它一頭栽到泥土裡,義無反顧的姿勢使他們一遍又一遍把它當作烈士提起。
她惶惶地坐起來。是夢嗎?可是她分明已經感到,他來了。他穿得還是那雙麑鹿皮的舊靴子,半筒不短,能觸到小腿腿肚,他太瘦,又或者因著鞋子本就是他爸爸的,總之他的腿裹在密實的粗布褲子里塞進靴筒,仍有些晃蕩。他還是穿著他的咖啡色小獵裝,雙排扣,脖頸里圍著一條有一點點細碎流蘇的深紅色提花方巾。他深深地低著頭,把下巴埋在方巾里。當他緩慢地把頭抬起來時,幽深的眼睛里的目光宛若遽然飛出來的蝙蝠一樣,銜住了她。然後他向她伸出一隻手,這是一種禮儀,還是一個邀請呢。這應是多少次她深切企盼過的。然而她退後幾步,驚懼地搖搖頭,對他說:你為什麼還要來?請走吧。我要結婚了。
結婚?他面無表情地問,像是在說一件於他們毫不相干的事。
是的,我要結婚了。
不,你怎麼能結婚呢,你是要跟著我走。
這不可能,次次。現在不是六年前,一切都不會再相同。
她正說著,忽然聽到有人敲門。她奔去開門,並略有艱難地轉過頭來對他說:再見吧次次。她走到門邊,讓自己略微鎮定——她知道次次仍沒有離開,她的周遭都是他的氣味,他那濕漉漉靴子上泥土的味道以及他手指上馬蹄蓮莖幹里汁水的味道。他嚼著的水蜜桃泡泡糖的味道,他偷偷噴在方巾上的他爸爸的古龍水的味道。
哦,次次,她喃喃地低聲叫,卻已經拉開了門。
門外是蘭妮。蘭妮雙手都提著巨大的紙袋,激烈地喘著氣,門一開她就鑽進來,把兩隻大紙袋扔在沙發上。
「哦,小夕,你剛起來嗎?還沒有梳妝打扮嗎?十點鐘我們必須出發,你快些啊,要來不及了!」蘭妮走到她的面前看著她。旋即她又叫出來:
「哦,小夕,你昨天沒有早睡嗎?你的黑眼圈好嚴重的!天哪,我看遮都遮不住!」
她被蘭妮這麼一說,倒是好似自己犯了很大的錯,不好意思地笑笑,忽然她就感到次次柔軟的嘴唇貼到了她的耳垂上,輕聲嘀咕道:
「我倒不這麼覺得,在我看來,黑眼圈恰恰是你最迷人的地方之一。」她聽到次次的聲音,臉有點發燙,——次次從來沒有說過這樣的話,這麼動人的話。她就要重重地跌進去了,可是內心卻是一慌,連忙轉頭去看,她的身後是撒滿耀眼陽光的窗檯和放在窗台上的桃紅色觀賞仙人掌。只此而已。她吸了一口氣,立刻轉身跑去洗手間,並關上門:
「次次,走吧。別再搗亂。」她對著鏡子哀求。她不敢去看他,因著太久不見他的樣子,就像久別了陽光的人,乍然地被陽光刺痛了眼睛。可是她又忍不住去看他。此刻她能夠看到他,像一場夢。他就站在她的身後,比她高上大半頭,疊在她身後的身體像個淋濕的紙片兒一樣,軟軟地搭在了她的背後。那麼近,她再次聞到了他身上的氣味,這讓她有種錯覺,次次離開的這六年只不過是一個冗長的冬天,而她一直不動聲色地等在洞穴里,直到這種熟悉的氣味像個蹦蹦跳跳的春天一樣再次回來。
可是她不能允許自己這麼想。她擰開水,俯下身子開始洗臉。她想藉助水聲把他的聲音淹沒,然而他卻仍舊在說:
「我說過的,如果你嫁給別人,我一定會來婚禮上搗亂的,記得嗎?」他說話的口氣十分輕鬆,可是這冰冰亮的話語卻像料峭冬天裡的小雪花,紛紛鑽進她的身體里消失不見。她怎麼能忘記這些話呢,這是他留下的僅有的情話,像是她的聖經一樣被她一遍遍溫習著,日日夜夜。她卻不抬頭,讓臉埋在手心那捧溫熱的清水裡:
「這不算,次次,是你先違背了誓言,如果你尚在人間,我也一定不會背棄。」
「這沒有分別,親愛,我來接你,隨我走吧。」
「哦,不,次次,求你,這個時間已經不對。我已經答應了別人。所有的都已經交託。」她說完,急匆匆地用毛巾擦乾臉上的水。她又抓起水池邊放著的長頸瓶乳液,倒在掌心裡。他忽然從她的身後探過頭來,俯下身去聞了一下她手心裡的白色酸奶狀化妝品,有點失望地說:
「你從前最不喜歡這種粘糊糊的東西,你喜歡讓臉蛋每時每刻都保持清爽。」
「次次,那個時候我只有十八歲。」她被他這樣一說,有些哀怨起來,機械地把乳液在臉上暈開,然後又把乳液旁邊放著的一個粉紅色小箱子打開,她開始給自己畫淡淡的妝。她沒有關掉水,潛意識裡希望用水聲隱沒她和次次的對話,雖然事實上,她知道,沒有人能聽見他們的對話。
「次次,」她終於忍不住要問,「你一直在哪裡,這幾年。你在天堂嗎?」
「我在路上,在懺悔和洗凈自己的路上。我在回來接你的路上。」
「是不是寒冷而孤單?」她在描眉,手卻已經顫抖得不行。
「嗯,多少是有些的。可是也沒有他們說得那麼可怕。只不過我的衣服一直都是濕淋淋的,因為沒有陽光,所以怎麼也曬不幹。」
她聽到他說這個,就心疼得不行。事實上,她一直在他們的愛情里扮演著十分母性的角色,大約是因為她年長他一歲的緣故。她在回憶往事的時候,常常會把他想象成一隻兔子,一隻貓,於是她可以懷抱著他,一遍又一遍地撫摸他。她用了六年的時間讓自己忘記那種撫摸他頭髮和脖頸的感覺,她終於習慣在格外思念的時刻把手牢牢地塞在仔褲口袋裡,不讓它們懸在外面尋找他,尋找那種溫存的觸感。
「對不起,」她說,「我應該去陪著你的。」她感到很抱歉,甚至想要回身去抱住他。她不知道靈魂能不能夠被抱住,她也不知道,靈魂需不需要溫暖。她的心已經軟了,這是多麼無奈的事情。然而她眼睛的餘光忽然掃過自己的手腕,像是被生生地打了一棒,她忽然抖了抖身體,使自己和他分開:
「次次,我六年前已經做過跟你走的嘗試。那次之後我就答應他們,我要好好地活下去。」
那是在他死去不久之後的一個日子,她坐在陽台上用切水仙花根的刀子切開了自己的手腕。並不疼,她閉上眼睛的時候甚至以為手腕上的發熱的感覺,是他攜起了她的手。他從未牽過她的手,儘管他們相伴彼此走過整個童年和青春期。他只是喜歡一個人走在她的前面,像個蹦蹦跳跳的牧羊少年領著他的小綿羊穿過廣袤無垠的草原。她記得十四歲那年他們這樣出行,去郊外。他照舊走在她的前面,不回頭,不會遷就她的步伐。後來她被一根盤結的樹根絆了一絞,摔倒在地上。他聽到聲音,回身看了看,然後停下來在原地等她。他看到她站起來了,他就又開始向前走。她對於他的漠不關心十分哀傷,於是小聲抽泣起來。他問她怎麼了,她委屈地說:你為什麼就不能牽著我的手走呢?你從來沒有牽過我的手。次次想了想,——他從未認真想過這個問題,有關他是不是要牽著她的手走,他真的沒有費神想過。於是他想了想,然後他十分嚴肅地說:我覺得這沒什麼必要,因為我知道,你總是跟著我,和我在一塊兒。她問,我如果有天和你分開了呢?次次想了想,搖搖頭,說:你不會的。她說,如果我嫁給別人了呢?次次又想了想,說:我還是覺得你不會不跟著我反而去和別人結婚,不過如果你非得這樣,我會去大鬧你的婚禮。她眼睛立刻變得明亮,她仰著頭,沉迷於那些美好的幻象中,問:真的嗎?你會去救我嗎,在行禮的時刻大聲喊停,然後牽著我的手衝出禮堂嗎?她簡直把婚禮想成了一場遇險,而次次以一個佐羅般的英雄形象適時地出現。次次點了點頭,嗯。
那是唯一一次,次次對她說會牽她的手會帶她走的話。她一直像是一絲不苟地收藏起自己的嫁妝一般地,把這兩句話放在心底下,從14歲,她的青春期剛剛開始。這曾是多麼悠長和緩的夢和心愿,然而它卻中止於她剛剛成年的時候。
次次死的時候是春夏之交,他們喜歡在那樣的季節里坐在院子里的葡萄藤下面吃草莓。次次總愛拿著一本詩集朗誦。他看得十分入神,把草莓的汁水弄在了衣服上卻渾然不覺。她
喜歡那些靜謐的午後,他們坐在一隻白色塑料桌子跟前,次次深深地被詩集吸引著,頭也不抬,只是緩慢地伸出纖長潔白的手指到桌子上去夠草莓,送到嘴邊。她喜歡在旁邊這樣看著他。她覺得次次是最棒的詩人,雖然次次具體什麼也還沒做過。次次看著艾略特的《荒原》,喜歡得不得了,他看著就尖叫起來:
「噢,你聽聽這一段哪:『是的,我自己親眼看見古米的西比爾吊在一個籠子里。孩子們在問她:西比爾,你要什麼的時候,她回答說,我要死。』啊,多麼棒的句子呵。」她安靜地聽他念,然後微微笑著點頭。她不怎麼懂詩,而那些句子決絕且偏執,可是她覺得,只要他喜歡,那麼一定都是好的。然而次次在朗誦完艾略特的《荒原》之後不久,就把自己弄死了。他用了一根長條圍巾,白色,軟綿綿的,倘若不是因著他的死,那圍巾看起來是多麼純潔無邪的東西。他死得突然而默無聲息,對於她,這個十幾年裡一直生活在他左右的人,他甚至也沒有任何通知。那是一個星期二,他沒有到學校上課。她下午打去電話到他家,他家只有傭人在,說都去醫院了,次次出事了。她於是趕去醫院,而她到達的時候他已經斷了呼吸。護士正推著他的擔架向醫院走廊的另一端走。陽光從走廊盡頭的窗戶射進來,一直追著照在蓋著他的白單子上,像是如果錯過了這時,就再也不能照在他身上了。她費了很大力氣才走過去,伸出手,掀開單子,他躺在那裡,顯得十分格外地小。六月正午的陽光里,他就像個金燦燦的嬰孩。她仍舊能夠聞到他身上特有的香味,一點也沒有腐壞的味道,真好。她想。
「小夕,你好了沒有啊?要來不及了!」蘭妮在外面大叫,並且開始敲洗手間的門。她於是再深深地望了一眼鏡子,像一盞燈一樣,她把他的臉熄滅了。然後打開了門。
蘭妮把白色蕾絲花邊的紗制禮服遞給她。她正要進去換上,門卻又被敲響了。蘭妮代她去開門,她站在那裡發愣。來人是羅傑。她看著他走近她。羅傑看著她的時候總是笑,好像是不分晝日不看天氣不管心情的,只要是面對她,羅傑就總是掛著這樣一種寬容的笑。可是在她看來,這種缺乏節制笑多少有點哄騙小孩的意味。沒錯,他拿她當孩子,捧著她,像養一棵珍稀花草一樣把她照顧好。這是一種值得報答的恩情,所以她最終決定嫁給他。
他走向她,然而這不足十米的一小段距離竟是如此漫長。她聽到次次的聲音又無孔不入地鑽進來:
「就是他嗎?你就是要嫁給他嗎?」
「是的。」她回答。
「不可能,他和你想要的男子一點也不一樣。哦,你是瘋了嗎?跟我走吧。你怎麼可能要嫁給他呢?」次次的聲音很高,幾乎是在大叫,這令她極度不安,而她的面前卻是向她靠近的羅傑的臉,羅傑依舊面色平和笑意盈盈。
「可是他是的,他即將成為我的丈夫。」她堅定地說。
「你不會喜歡他,他看起來是多麼粗糙的男子呵,像個空洞洞的大木樁,他不會了解你的內心,他不懂得欣賞你的特別之處,他不知道你究竟好在哪裡……」
「不,他愛我,他那麼地愛我。」
「好吧,就算如此,那麼你愛他嗎?哦,親愛,你好好地問問自己,你真的愛他嗎?」他的聲音就要令她崩潰了。
「我還是決定來看看你,」她還沒有回過神來,羅傑已經走到了她的面前,微笑著拿起她的手,放在他的雙手間,「我知道按照儀式,我應該在禮堂等你,可是我總是想早一點見到你,終於忍不住先來看看你。——啊,你的臉色不太好,你哪裡不舒服嗎?」
「唔,沒有的,也許昨晚有些興奮和緊張,不能入睡。」她慌忙說。
「嗯,不過在我看來你一點也不需要緊張。一切都準備好了。」他說。她望著他的臉,忽然覺得他是多麼天真的人。她抽回手,攥住禮服,對羅傑說:
「我進去換禮服了。」
「是的,穿上給我看看吧,我多想看看呢。」她男人說,他說話總是一副意興盎然的樣子,微笑像是用很長很長時間腌制出來的,已經滲進臉部的每一塊肌肉和每一根神經。然而她卻感到,一旦她回過頭去,立刻就忘掉了他的臉。
她抱著禮服進了她的卧室。她剛一關上門,次次就說:
「這是十分滑稽的婚禮,快點結束它,跟著我走。」
「不行。」她搖頭。
「他看起來像是一隻高大笨拙的熊。他一定不通音律不懂文學,他決不可能給你你想要的那些。」
「可是次次,那些對我都不再重要了。你走之後那些就對我不再重要了,我可以不看書不聽音樂,就像和從前的世界徹底隔絕了。」她苦澀地說。
她在他死後一度陷入一種徹絕的死寂中。像是有人神不知鬼不覺地走上來掩住了耳朵,蒙上了眼睛,從此在一個完全盲失的世界里,她問自己,她要做什麼,他走了,那麼她接下來還要做什麼。她去了他的家。她進了他的房間。她甚至翻看了他的日記。她想知道他為什麼忽然決定去死。這是一個迷,對所有的人來說。因為此前毫無任何徵兆,甚至沒有一絲不尋常。他沒有遭受任何打擊沒有遇到不能克服的艱難。相反的,他因為幾張想法奇特的攝影照片贏得了他們學校的攝影大獎。他雖然對於那隻作為獎品的鍍銀手錶一點也不在意,可是他的照片卻被洗得很大掛在他們年級的走廊里。他走過的時候還是斜起眼睛看了看,她注意到。然而除此之外生活再無任何不尋常。
可是這十七歲的少年忽然用圍巾弄死了自己。她仔細地看過他的房間之後,肯定圍巾是他從箱子底下翻出來的,這圍巾大約是屬於他十五歲的,她記得他已經有兩年冬天都沒有戴過。可是他卻把它從箱子底下翻了出來,並且委以重任。
她把整個房間都仔細看過很多遍,卻仍舊不知道究竟是什麼觸動了他,使他忽然決定去死。然而令她十分失望的是,他的日記里沒有提到她半個字。可以說,他的日記十分乏味,只是記錄了他每日里閱讀過的書,看過的電影,或者他上學路途中看到的動植物。他對於動植物外貌的狀描,卻是格外感興趣。通常對於一個尋常的螞蟻洞就可以寫上大半頁。在日期為五月末的一天,次次在日記本上抄寫了艾略特的《荒原》。他沒有抄完。她忽然記起,那日他給她朗誦《荒原》,第二日他清早來到學校的時候,顯得異常疲倦。對此,他對她說,我連繼續抄完《荒原》的力氣都沒有了。幾天之後他就死了。
其實她在看過次次的日記之後只是隱隱的失望,卻也並沒有十分吃驚。因為次次本來就是這樣一個古怪的人,他喜歡自己和自己說話勝於同別人聊天,他喜歡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勝於出去旅行。他對於大家普遍關心的事物常常表現得十分冷漠,可是卻對微乎其微不值一提的小玩意兒顯現出十足的樂趣。他一直沒有什麼朋友除了她。甚至他的父母,對於他的死雖然十分難過,卻並沒有過分驚訝。從小到大,他們帶他去看過多次心理醫生,先是因為他到了4歲仍舊不開口說話,而事實上他並不是沒有這個能力,只是沒有這個興趣。就是說,在他看來,對話的溝通是沒有什麼樂趣可言的,所以他寧可保持緘默。大人們用了很多方法,逼迫他引誘他,他終於開口說話了,聲音十分細小並且倦怠。後來他們帶他去看醫生又因為他不想出門。一步也不想踏出他的房間。他對於外面究竟是怎麼樣的沒有任何興趣。他認字之後愛上了讀書,於是他就更加喜歡把自己關起來,讀各種稀奇的書。醫生又花了很長的時間——事實上與其說是醫生的治療奏效了倒不如說是他終於不能忍受醫生每日里來打攪他,他終於走出了家門。他死去之前最後一次去看醫生,是因為他用剪刀剪指甲卻總是剪破手指,起先大家都以為是他不小心為之,後來漸漸發現,他每次專心致志地拿起剪刀給自己剪指甲的時候,都會剪破指頭,看著血汩汩地湧出來卻好像沒有感覺。
「你沒有痛覺嗎?」醫生十分頭疼地問他。最終醫生認定他是一個神經不發達並且反射十分遲緩的人,致使他對於流血不盡並不恐慌,相反地,抱有一種欣賞態度。
這就不難解釋他為什麼會選擇自殺。
「自殺對於他並不是一件十分為難的事,」醫生分析說,「因為他不會感到特別疼痛。」
在次次短暫的一生里,也許只有她這樣地寶貝著他,也是她,在他的死後,這樣地懷念他。她欣賞和包容他的古怪,她像是收留了一隻珍稀的小恐龍一樣地對次次付出著不竭的關懷,雖然他很少給她回報,可是她卻仍是能夠感到,她是最貼近他的人。而在她的潛意識裡,次次是個做大事的人。她總是覺得,像次次這樣一個出奇古怪的人,被上帝安排著降臨人間,一定有著非同尋常的使命。他一定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藝術家,她對此堅信不移。她記得她所看過的那些孤獨而怪異的藝術家的自傳,次次有著像他們一樣的氣質,這種氣質像最幽深的山澗里流淌下來的泉水一樣,在她的身邊經過。她相信上帝給她的使命就是要好好地保護和看管著泉水。所以在這一路的成長里,她一直在為他做事,她幫他做學校的功課,幫他挑選每日穿的衣裳和鞋襪,給他準備文具整理書包,甚至她為他決定他每頓飯的要吃的食物。因為次次對這些都沒有什麼興趣,所以她覺得這些就是次次成為偉大藝術家的負累。於是她責無旁貸地接過所有這些工作。她讓他可以有足夠的時間睡眠,散步,讀書和思考。這是對於一個藝術家來說最重要的。
她就是這樣伴隨著次次一步步成長起來,所以她十分習慣在別人看來是個怪物的次次,她為他辯解,並一如既往地對他的才華抱有十足的信心。
然而事實是,次次什麼也沒有做,除了常常高聲朗誦一些偏執狂寫下的詩篇或者冷不丁冒出幾句奇怪而無法捉摸的話語。這些她卻覺得可貴。她為自己能成為一個偉大藝術家的助手感到驕傲。可是最後次次卻給了她重重的一擊。他弄死了自己,在他什麼藝術家也不是之前,他就首先逃離了。她當然無法擔當這樣的痛苦,因為次次不僅僅是她的全部愛情,甚至是她的全部事業。她一直以來在像建造一座高樓一樣地經營著她和次次的情感並且照顧著次次。
現在她是個坐在坍塌的廢墟中央的窮光蛋。
當她在一個夏日的午後想明白這個道理之後,她就用修剪水仙花根的刀子切開了自己的手腕,她設想著自己能夠理解次次的想法,能夠在彌留的時刻產生次次臨走時的感覺,這是一種步伐的一致,她想,並且我不痛,次次不痛,我就不痛。她這樣告誡自己。
血液在她的手腕上宛如一隻火焰直躥的酒精燈,她卻覺得是他抓住了他。她以為他終於肯抓住她的手,帶著她走,這種走也許是恆久的辭世,可是她不在意,她想走想死,只要跟著他。
現在她已經穿好了禮服,再次站在羅傑的面前。
「太美了,我的新娘!」羅傑讚歎道。她感到有些疲倦,那麼久的時間過去了,她卻仍舊沒有習慣眼前這個男子的讚美,她和次次在一起那麼多年,她幾乎沒有接受過次次的任何讚美,可是那卻是她習慣和甘願的。現在她穿著滑稽的禮服像個絹紗紮起來的木偶娃娃,今天之後她將永遠失去自由,失去作為偉大藝術家助手的神聖權利。
她輕輕嘆了一口氣。她能感到次次就站在她的身後,踩住了她那拖在地板上的白紗,那就是她累贅的尾巴,他企圖幫她擺脫它。她卻已經不再慌張,不再擔心羅傑他們察覺她的異常。
羅傑抓住她的手擁抱了她。她不知道他有沒有發現自己僵硬得如一根已經冰涼的烤玉米。還好他因為忙著趕去禮堂看看那邊是否一切就緒,所以他立刻就離開了。
她立刻抓住蘭妮的手,顫聲哀求地說:
「蘭妮我有些害怕。我不知道我還能不能結婚。」
「你在胡說什麼?」蘭妮不解。
「噢,蘭妮,你不知道,他來了。」她努力地放低聲音,雖然她知道次次是肯定可以聽到的。
「誰?」
「次次。」
蘭妮稍微愣了一下,然後神色凝重地望著她,頃刻間已經給予了她全部的重視,像是在看著一個身患絕症的病人。她緩緩地說:
「小夕,那麼多年了,我以為你完全好了。可是在關鍵時刻,你還是沒辦法擺脫他對你的糾纏……」
此時的她已經沒有了剛才的冷靜和沉著,甚至沒有了起碼的站立儀態,她用雙手抱住自己的肩,好似感到嚴酷的寒冷,然後她一邊發抖一邊說:
「不是糾纏,他只是來帶我走。他也沒有錯,我們從前是說好的……」
「小夕!」蘭妮大聲地喊,十分粗暴地打斷了她的話,「你要把有關他的念頭都從腦子裡甩出去,你不能再被這些髒東西纏住了!你要記住,你早就離開療養院,你現在是個正常姑娘,並且今天你要嫁人了!」
她費力地點點頭,剛要說話,她就聽到次次在她的耳邊說:
「你不要再對她多費唇舌,她不會理解我們的。誰也不會理解我們。寶貝,我們上路吧?」次次的聲音是這樣的軟,像是粘連的糖絲一樣貼在她的耳鼓上。
她聽了次次的話,不再和蘭妮爭辯。她變得默不做聲,眼睛看出窗外去。陽光盛好,是好天。
房間里一時間恢復了安靜。她和蘭妮就站在房間的中央,蘭妮盯著她的臉,抓住她的手,好像生怕她忽然被帶走。良久,蘭妮慢慢地輕聲說:
「好小夕,次次已經死了。他是個怪人,他不屬於這個世界,所以他離開了並且去適合他的地方。可是你,小夕,現在你那麼愛你的男人,你不可以再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事,你要做的只是把心沉下來,把手交到羅傑的手中,他會給你幸福平安的生活,懂嗎?」
她抬起頭看著蘭妮的臉,她的眼前其實已經是一片模糊,像是被隔在一面吹滿了水哈氣的玻璃窗後面,什麼也看不清。她根本看不到蘭妮的臉,世界像是一個濃霧製造器一樣遠遠不斷地釀造出一大團一大團的霧,而她已經被團團圍住。可是她不敢說,她也覺得沒有必要再說,因為她好像感覺到次次已經完全幫她解下了那些纏繞在她身上的綢紗:
「你身上再也沒有什麼束縛,你可以放心地奔跑,你看,這樣好不好?」
她對著蘭妮的臉,輕輕點了點頭。
門外的喇叭已經響起來了,接她們的車來了。蘭妮挎著她上了車,她走得有點肆無忌憚,蘭妮連叫了好幾聲:
「小心你身後拖著的裙子呀!」
她在車上坐定就有些慌張,六神無主地四下張望。然後她立刻就聽到了次次的聲音:
「親愛的不要害怕,我在這裡呢,我在車上。」她立刻變得心安起來,小聲說:
「我從沒有和你坐過一輛車,但你知道嗎——」
「什麼?」次次問。
「我一直幻想著,等到將來你成為一個出色的藝術家之後,我們要買一輛寬敞的車,唔——要有這車的一個半那麼寬敞,你架著它帶我去很遠的地方。」她陶醉地說。
「呵呵,」次次笑了,「親愛的,就這麼徒步跟著我走,我們一直拉著手跑到天邊,難道不好嗎?」
「嗯,也是好的,跟著你走怎麼樣都好。」她說。
化妝師在禮堂的後台給她畫上濃妝。化妝師在給她塗胭脂的時候說:
「你的臉現在很紅,而且發燙,你感覺到了嗎?」而此刻她感到的是,次次正用兩隻手托起她的臉,看著她的眉眼,她被次次的目光照得暖烘烘的。
「你的眼睛里好似有兩個瞳孔呢。」化妝師感到奇怪,喃喃地說。
很多的人圍著她,幫她忙這個忙那個。她只是面含微笑地在那裡坐著。次次說:
「你再等等,馬上就到時間了,我們就要上路了。」
「去什麼地方?」
「高處和遠處。」
「是一座遙遠的山上嗎?」她問,她想,難怪次次穿著小獵裝,腳上還很泥濘。
「差不多。」
「山上都有什麼?」她無限憧憬地問,有點不依不饒。她從未對次次撒過嬌,而這種撒嬌的感覺,竟是如此美好,她像是已經做了升入雲端的神仙。
「你想要有什麼呢?」次次問。
「唔,馬蹄蓮和水仙圈起來的舞池。我們可以在中間跳舞。呃,還要有蕾絲花邊的床,我們跳舞跳累了就可以睡在上面。」
「是的,都有的,馬蹄蓮,水仙,舞池還有床。」
當禮堂里的音樂響起來的時候,她有點手足無措。她知道她被領到了前面,在很多很多人的目光里。可是她卻什麼也看不見,眼前只是蒙蒙的大霧。她於是叫起來:
「次次!」
「我在的,親愛的。我們馬上就上路。」她聽到他這麼說,寬慰地點點頭。她已經看不見她正面對著的,羅傑的臉。羅傑穿著黑色的西裝,胸前的口袋裡插滿了小朵的鮮花,他笑得比任何一個時刻都開心。蘭妮正扶著她向羅傑走過去。她卻問:
「次次,我們是在坐船嗎?我覺得好像在渡河。」
「是的,馬上就會到達對岸。」
「嗯。」她笑得如此燦爛,令婚禮上所有的賓客都沐浴在這樣的喜悅里。
羅傑拿出戒指要給她帶上。蘭妮也把一枚戒指塞在她的手心裡。他們要交換,預示著把一生交託。可是她卻只是覺得手裡握著一根纖繩,她在四處張望尋找對岸。她因為看不到,又焦急地喚道:
「次次?」
「嗯,寶貝,聽著,現在你把這纖繩甩出去,我們就上岸了,然後可以一直跑到山的腳下。」次次吩咐道。
「嗯,好的。」
婚禮上的每個人都看到,美麗的新娘面含微笑地把手上那枚戒指突然向高處一拋,又把一隻手伸到背後拽下頭上的紗,然後她就向著禮堂的門口跑去。像小鹿一樣,她那麼歡快,一刻也不停,只是丟下驚愕的新郎和瞠目的賓客。
她看到了大路,通向山腳下的。她將在山上和愛人跳舞然後同枕而眠。
「次次。」她叫著他的名字。她的一隻手緊緊地抓住次次的手。他們像是一張向著幸福出發的大網。
她衝出禮堂的門的時候恰好是正午十分。她站在明晃晃的太陽光下和她的次次奔向他們的山坡,而疾馳而過的卡車從她的身上壓過去的時候,她聽到次次說:
「閉上眼睛,你聞到山坡上泥土的香味了嗎?」
她很聽話,她閉上了眼睛。
那日里太陽光實在太過強盛,卡車司機經過的時候卻見了鬼一般地打了瞌睡,而後車箱里的大捆馬蹄蓮,也都懨懨地捲起了黃色的邊,像是一張張掩面痛哭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