晝若夜房間
這個房間的白天總是進不來,被厚實的粗棉布窗帘緊緊地擋在了外面。我哀求她,或他:請把白天放進來,放進來!我只是想把眼前這張臉孔看清楚。而她,或他,或者是他們,只是在外面經過,走來走去,發出消滅的聲音。我知道,他們在殺死陽光。而白日,已所剩無幾。
1.BOX酒吧和相片里的男孩
這是一個夏天的夜晚。莫夕穿著一雙厚實的波鞋,寬大的印著唱片廣告的大T恤,神色慌張地從山上跑下來。她跳上一輛從山腳下公路開過的計程車:
「BOX酒吧,湖邊的那個。」她說。然後她就閉上了眼睛,把頭靠在車窗上。而此時窗外的天空已經開始下雨。
這一天不是周末,又因為下雨,酒吧不算熱鬧。也許根本沒有人注意到這個臉色蒼白,把細瘦的手指緊緊插在仔褲口袋裡的女孩,她的中長散發許久沒有染色,帶著一種營養不良的淡黃,而眼窩深陷,黑色的眼圈像是一個動態的,隨時在擴展面積的泥潭。她像蝙蝠,因為身上的棉恤太大,兜了風和雨水,並且她的腳步飛快,一閃而過,就進了BOX那扇木頭柵欄的棕色大門。
她迅速地穿過小酒吧里黑暗的過道,走到角落裡的一把毫無依靠的高腳椅上,坐下。她要了橘子味的朗姆酒,十分警醒地環視四周。房間很暗,有圍困在這裡以久的煙氣,使她有種錯覺,這是一個煉丹的大爐,周圍的人其實都是虔誠而邪性的信徒。他們都在尋索一些自己想要的東西,青春的年華,金錢,美麗的臉孔或者美味的食物,優秀的性伴侶。這沒什麼不對,她想,她也在尋索。
她喜歡這裡的光線,即便有樂隊唱起歌來,點亮的幾盞燈也不會把她的一絲頭髮照亮。她喜歡黑暗,這樣可以忽略她的蒼白和恍惚,便沒有人看得出來,她不似這個世界里生活著的同齡姑娘。
而事實上,她在過去的三個月里,都沒有離開過芥城南山上的小房間。在那裡,她有一張比單人床稍微寬綽一點的床,有一台她一直帶來帶去的手提電腦,有一台從舊貨市場搬回來的小冰箱。她在裡面放了黃桃酸奶和打折的罐裝啤酒。每天就以此度日。而她一直在寫,她寫著她偉大的小說。每一天里,她除了外出去購買食物,同小商販有簡單的交流,除此之外她不和任何人說話,她沒有電話,沒有鄰居,沒有拜訪的朋友。是的,她需要這樣的環境,來專註地寫完她的小說。這是一部字字關於小悠的小說。她寫了小悠的死去,像是走過了花季的美艷之花,死得凄絕但是必將讓人永世懷念。她的小說里,小悠被葬在山腳,其實是離她這段時間休養的地方不遠,她還曾到過那裡,隱約聞到一種熟悉的甜美氣息。轉念間,這個地方已經抵達了她的小說里,成為小悠歇息的溫暖墓穴。在她的小說里,有很多人來緬懷他,春天,夏天,每一季。他們是他的親人朋友,而更多的是他的情人,她們一直仰著頭看著這個高貴的男孩,在他死後,在他變得低矮之後,她們仍舊帶著一樣的崇敬和依戀來看望他。這也許可以算得上她的小說里最溫暖的結尾。
可是現實中,她並沒有目睹小悠的死亡,那個時候她已經在柏城。她在一個土黃色大布圍起的房間里,她像往常一樣坐在陽台上眯起眼睛看放在高一點的架子上的一大水缸金魚。她的膝蓋上放著印著粉色櫻花的淡香味信紙。她給小悠寫信,她一直沒有寫好,可是她必須寫好,一封激情盎然的信,要他來看她。騎著白馬也好,穿著盔甲也好,她要他風塵僕僕又體面地來看她,並帶走她,像一個有著遠大理想的成年男子那樣。那個下午,她仍舊沒有寫好信,她和小悠彼此太熟悉了,她知道小悠的喜好,一般的言語是不為他所動的。她悵然若失地收起了筆和信紙,打算明天繼續寫,而這個時候門鈴響了,郵遞員送來了信。她一時有些迷惘了,她有種錯覺是小悠回信了——一時她竟忘了她要寫給小悠的信還握在她的手心裡,沒有寄出。她飛快地接過信,拆開……
死於酗酒和興奮過度的男孩,離開的時候臉上是不是帶著意猶未盡的笑意,而臉色應當紅潤,還在向外界散發著勃勃的生氣,一點也不像一個已經不能動不能思想的人兒。莫夕仔細地想想小悠最後一刻的模樣。而等到她終於能夠哭出聲音來的時候,已經是午夜。她倚在床頭上哭,房間里有一點一點像霉斑一樣的月光,但她不確定,也許是在墳墓上跳舞的磷火也說不定。她定定地看著微微蕩漾的月光抑或磷火,忽然從床上跳下來。她給自己披上一件淡玫瑰紅色的開身外套,手上握著她給了他寫了一半的信,是很多封,以及她今天下午收到的來自他家的死訊通知,她沖向門口,打算去芥城,她對於他的死仍舊沒有一個成形的概念,她覺得他仍舊在芥城的某處,而她相信自己有足夠的能力把他找出來。
可是她發現房間好像沒有了門。房間似乎也沒有窗戶,沒有能吹進一縷風來的縫隙。月光是假相,這裡有的只是厚厚的一層一層如幕布一樣的窗帘,還有漲滿苔蘚般淺藍色凸起的牆壁。她想掀起窗帘來,可是那窗帘一層一層又一層,她被困在其中,徒勞無功地一層接一層銜著,塵埃噗噗地掉下來,她開始咳嗽,幾近窒息。她開始大喊大叫,而門外有輕輕的腳步聲,走來走去,走來走去,和莫夕是這樣的親密卻有毫無關聯。
室內的風景一直沒有變化,只是時間一點一點的錯移,多少晝日之後,她漸漸習慣了這個密封罐一樣的房間,她也不再畏懼那白色的癬一樣令人生厭的斑狀月光。她忽然縱情地笑出聲並像西班牙鬥牛士一般撕扯著窗帘布的時候,他們說,她瘋了。
她花了那麼大的力氣寫完了有關小悠的書,她想她要把這本書印出來,然後放在一個近似棺材形狀的小木頭盒子里,把它埋在小悠的身邊。她知道小悠喜歡閱讀,尤其是她寫的文字。小悠喜歡看,甚至看得歡喜還會朗讀出來。多少個沉醉的時刻,是莫夕坐在小悠的旁邊,聽小悠念著自己寫的句子。那些句子從小悠的嘴裡念出來,彷彿是鍍過一層均勻的金粉,它們變得價值連城熠熠生輝。所以她要把她和小悠的故事寫成一本書,伴隨小悠,讓他可以在泥土裡在天國里,在晝日在黃昏都能閱讀。這個在莫夕看來堪稱完美的計劃消耗了她三個月的時間,她回到芥城三個月,卻沒有去看過小悠的墳墓,沒有見過任何和小悠相關的人,她想她首先要完成這本書,把它出版,做成最精美的圖書,然後帶著它去看小悠。三個月里,她靠著給通俗的婦女雜誌寫各種曖昧的桃色故事賺錢,支持她的生活。可是有時她的腦子一紊亂,就會寫出一些不著邊際和主題無關的東西。比方說,她寫著寫著忽然轉而去寫一間房間,密閉,讓人透不過氣。她花了三千字描寫這個和上下文毫無關係的房間,令人不止所云。再或者她忽然停下來講述故事,開始一段莫名其妙的對男子相貌的描寫,詳盡到極至,卻不肯提到他的名字。因此她也常常被退稿,或者編輯自做主張地刪除。當然,這些她都不計較,她只是想要完成寫給小悠看的小說,因此她才喝啤酒和酸奶,延續生命,勤懇地寫。
這個夜晚是三個月以來她第一次外出。當她穿著不合身的大T恤披著缺乏營養的干發坐在BOX酒吧的時候,她忽然覺得世界已經飄遠了,她其實被留在了別的一個什麼地方。她和她那偉大的巨著,已經隔世了。隔世,她並不十分害怕,可是她害怕的是她斷了通向小悠的路,小悠的一切已經漸漸變成沉埋的舊聞,沒有人再提起。她害怕這樣,她害怕所有的人都忘記了小悠,而小悠是一個多麼值得紀念值得憑弔的人呵。
她當然不是漫無目的地隨便揀了個酒吧光顧,BOX曾是小悠常來的地方。她跟隨他來過,他們在這裡跳過一支舞,遺憾的是那支舞跳在小悠喝過太多烈酒之後,所以腳步破碎,不平穩,整個過程像是他們在一艘快要沉沒的小船上搖晃。可是她仍喜歡,因為那個時候她靠他足夠的近。莫夕不知道小悠為什麼如此喜歡這裡,可是這種對BOX感到親切和舒服的感覺很快也貼在了她的身上,她知道這是個能和小悠的氣味相遇的地方。
她環視酒吧里,看裡面每個人的臉孔,她想著,他們之中會有人認識小悠嗎?可是她覺得那些臉未免太平淡了單調了一些,他們和不上小悠那種高妙的步伐。好幾年已經過去了,他們是另外一群人了,他們佔領了這裡,在小悠和小悠的朋友們離開而這裡沒落之後,一定是這樣。
莫夕於是變得失望,索然無味。她決定離開。可是她也不清楚為什麼自己會在已經決定離開之後沒有徑直地走向門口,而是一點一點貼著BOX的牆壁走了一圈。牆壁上有誇張而絢麗的海報和支離破碎的油畫。她記不得從前是不是這樣的,從前的牆壁大概素淡些,她腦中隱隱閃過這樣的念頭。然後,她就在靠近吧台的牆壁上,看到了那些照片。當看到那些照片的時候,她覺得有很多懸念都打開了,比如她自己為什麼會有那麼強烈的衝動要跳上計程車直接來到BOX,甚至連小悠的墓地或者他的家都沒有去,她為什麼要在這個已經變了味道的地方落座並最終站起來仔細地觀察牆壁。
照片大概拍的是某個Party,有很多人在舉著藍莓蛋糕或者朗姆酒,有人在臉上花了玫瑰或者匕首的圖騰,有人站在凳子上眺望。這些都可以忽略,重要的是,照片上有小悠。莫夕再次看到了小悠,因為這照片攝於她離開之後,所以照片上的小悠比她走的時候略略大些,是她沒有見過的。此刻就像真人一樣出現在她的面前,真實得令人幾乎能夠發出驚詫的叫聲。她爬上一把凳子,伸直手臂,觸碰到照片,並試圖用整隻手掌覆蓋照片上的小悠。照片上的小悠穿著透明的玻璃紙一般硬生生的上衣,穿了細瘦無比的花格子褲子,他的頭髮豎著而耳朵上全都是洞。他看起來有些過度的神采奕奕,也許是極度疲憊造成的。他的嘴角是微微翹起的,他在跟自己誠懇坦然地打著招呼,她這麼想。她立刻變得激動不已,轉身對酒吧里所有的人大喊:
「你們誰認識小悠嗎?」
那些人原來輕微地擺動,跳著有一搭沒一搭的舞,或者正在隔著紛擾的音樂把嘴巴貼在別人的耳朵上努力表達自己的觀點,還有人正要推門離開,他們都回過頭來,看著這個跪在高腳凳上的女孩,她躲在大棉恤里,只是露著一個亂髮的腦袋。她的臉很尖,眼睛的部分凹陷而黑得出奇,瘦得像是淡薄的一片兒。
他們沒有答她的話,幾秒鐘停頓后,又各自回過頭去做自己剛才正在做的事情。
「沒有人認識小悠嗎?」她又喊,手指噔噔地敲著牆壁上的照片。
這次沒有太多人再回過頭來看她——酒吧里喝醉的女子總是千姿百態,沒有什麼可稀奇的。
莫夕敲著牆壁,骨節生生的疼,而聲音卻淹沒在嘈雜的音樂里。她一直喊到精疲力盡,都沒有人再回過頭來看她。她終於泄了氣,手仍舊搭在牆壁上,輕輕地撫摸著小悠的紙片兒身體,發出一種潮汐逼近的劇烈喘息。
過了很久,莫夕才從椅子上跳下來。她衝到吧台,把手臂架在吧台上,對站在裡面的侍應生說:
「那些照片,——就是牆上的那些照片,是誰照的?」
侍應生看了她一會兒,淡淡地說:
「好像是個到處旅行的男人。」
「貼了多久了,他還來嗎?」她急切地問。
「也沒多久,他啊,說不準。」
「那麼,」她舔了舔嘴唇,說,「你能聯繫到他嗎?你能嗎?」
「呃——」這個正在擦拭酒杯的男孩想了想,「應該能,他算是固定的顧客,在我們這兒有存酒,所以應該有聯繫方式。但是——你有什麼事找他嗎?」
「噢,是的,很急很急。拜託你幫我聯繫上他好嗎,拜託你。」男侍應也許注意到了,女孩在哀求的時候,全身都在發抖,用一種異乎尋常的顫音在說話,他並沒有特別在意是因為他以為女孩只是太迫切地想要找到拍照的人。
「好的。」侍應生說。
「那麼你幫我約他,明天,明天晚上來這裡見面,好嗎?就這麼定了——我沒有聯絡的電話,但我明天一定來,讓他也來。謝謝你了,謝謝。」女孩語無倫次地說完這些話,就很快地從大門裡出去了。
2.拍照的男人和一場未盡的傾訴
其實第二天,女孩一清早就來到了BOX,沒有電話的人總是擔心錯過了約會,這是可以理解的。她來的時候BOX還緊閉著大門。她坐在門口的台階上,天空還像是月經末期的女人,不時地落下一點來,讓人心情煩躁。她今天特意梳了梳頭髮,但是衣服沒有換,她沒有別的什麼衣服,從家裡逃出來的時候就只穿了這一件,為了讓它保持潔凈,她在自己的房間里的時候,只是穿胸衣的,把這唯一的衣服晾在窗戶前面。現在她的頭髮被這淅淅瀝瀝的小雨淋濕了,甚至比昨天還要糟糕。
她縮在門口睡著了,因為BOX一直都沒有開門,她越來越懷疑昨天夜間發生的事情是否是真實的,她甚至想起了鬼故事,她想起夜晚迷失在荒郊的書生,投宿農家並結識美貌小姐,度過了美好難忘的夜晚,而次日醒來卻恍然發現,自己睡在郊外的荒草地上,沒有村落也沒有任何人煙。她在絕望中睡去,她想,如果這一切只是一場幻覺,那麼她也許註定尋覓不到和小悠有關的點滴細節,就像坐在破碎的大冰塊上漫無目的地漂浮,完全是孤立的,她和她僅有的關於小悠的小說記載。
所以睡過去倒是一種解救,這是她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裡慣用的解決問題的辦法。過了很久,她被人輕輕地拍醒了。她迷迷地睜開眼睛,她還倚著BOX的大門,那是真實的木頭,沒有消失。她的眼前站著一個平頭的中年男人,此刻他正彎下腰探身看著她。他的鼻子頭是圓形的,莫夕一向對於這樣的鼻子有莫名的好感,她覺得這是一種寬厚大度的象徵,她隱隱地記得她的父親應該是生得這樣的鼻子。而她和姐姐一點也不像他,所以她們也都沒有父親的品性。
眼前的男人身上穿著一件黑色的有點像舊時對襟褂子一樣的衣服,看起來應當是什麼奇特的民族服裝,但是卻也不張揚,恰到好處地令人覺得不俗,也舒服。男人聲音很和藹可親,開口問她:
「是你要找我嗎?」
莫夕緩緩地支起身子,看著他,慢慢才想起,她是在這裡等人的,她要見的是拍小悠照片的人。她連忙說:
「牆上的照片是你拍的?」
「是啊。」他說。
「你認識小悠嗎?你肯定認識小悠!」莫夕倏的從台階上站起來,男人也站直了,他們面對著面,莫夕仰臉問他,一臉純澈令人動容。
「呃——是的。」男人點點頭,然後他又說,「我們找個地方坐下來說吧,BOX今晚不營業,樂隊和老闆都去參加一個聚會了。」
莫夕點點頭,跟隨男人背向BOX酒吧走去,她才注意到,已經是傍晚了,雨是不下了,天還是一副不怎麼痛快的樣子。
他們在一個有落地玻璃的餐廳坐下來。是一間泰國餐廳,所有菜的顏色都極是鮮艷。莫夕透過大玻璃看到外面的蓮花型串燈,奢靡的艷桔色讓人睜不開眼睛。可是她喜歡這樣的大玻璃,可以看到外面的街道和不遠處的湖面。她喜歡這樣開闊的沒有阻障的視野。她喜歡透明,喜歡外面和裡面交換光線和目光。她把臉貼在玻璃上,看看外面的風景,又看看對面的男人。
她以為男人會問她要吃什麼,這會讓她有點為難,因為她沒有吃過泰國菜,她對於這些亂七八糟的名字以及調味佐料一無所知。然而男人卻並沒有問她,他直接對侍應生說了幾個菜名,還要了紅酒。她喜歡這樣,她喜歡他幫她做了決定,很果斷,不用因為這樣瑣碎的事情來回推卻,浪費時間。
然後男人點著了一根煙,吸了一口,看著莫夕,問:
「你要找小悠?」
「不,我知道他死了。」
「嗯。」男人點點頭。
「我是想知道,那些照片拍在什麼時候,那時候小悠在幹什麼,你知道他怎麼死的嗎?這些事情我不知道,因為那時候我走了。」
「你是他朋友嗎?」男人點點頭,問。
「女朋友。」莫夕很堅定地糾正他說。
「哦?是這樣啊。」男人意味深長地再點點頭。
「您能告訴我嗎?這對我很重要。」莫夕相當認真地說。
艷黃色的咖喱海鮮上桌了,侍應生隔在他們中間忙活了一會兒,因為有個點火的小爐子在下面,而且還要給他們擺放餐具。他走開之後,莫夕接著又問:
「行嗎,告訴我吧。」
「你跟他鬧了小彆扭,然後你離開了?」男人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又揣測著問。
「差不多吧。求您了,告訴我吧。」莫夕已經有些不耐煩了。迫切的心情已經讓她失去了禮貌。
「好的,但是我們一邊吃飯一邊說,你不要著急。——我猜你很久沒有吃過東西了,你的臉色很不好。」男人溫和地說,不緊不慢,但是的確十分能夠打動人。莫夕點點頭,她舀了一勺咖喱海鮮在自己的小碟子里。
「照片好像是我在四月里拍的。在BOX的聚會上。他和很多人一起,我和他們之中只有一個人比較熟悉。那也是第一次見到小悠。但他看起來很特殊,所以我記住了他。」
「怎麼特殊?」莫夕連忙問。
「呃——我說不好。但是他當時就是照片里的這個樣子。」
「他那時候好嗎,他健康嗎?」
「有些疲憊,喝了很多酒,和一些高大的男孩兒一起跳舞,跳得十分累了,他就到一旁去靠在牆邊休息。但是他人很熱情,和我談了很多旅行的事兒。我們還約定要一起去雲南的麗江。」
「為什麼要喝那麼多酒!為什麼要一直跳舞!他的身體本就不好!」莫夕心疼地叫起來。
男人不語。於是安靜了下來。男人吃菜,給莫夕倒了半杯紅酒。莫夕啜了一口,很辣很辣,她看去窗外,而天已經徹底黑了,蓮花燈模糊了,像是一截在跳舞的腰肢。可是莫夕總是擔心著,它就要斷裂開了。她緩緩地轉回頭來,問:
「之後呢?你又見過他嗎?」
「沒有。本來我們約好五月中就去雲南的。但是他四月底就死了。」
「葬禮你可去了?」
「沒有,但我朋友去了。——呃,沒有通知你嗎?」
「通知了……但我當時有事……」莫夕緩緩地說,言詞閃爍。
「唔,你真的是他的女友嗎?」男人想了想,終於開口問。
「當然是,你不相信嗎?我可以拿給你看,我有他小時候的照片,有很多很多我們的合影,有他送給我的圓形徽章,有他寫給我的信……」女孩的反應是這樣地激動,她開始不停地顫抖,聲音又是十分怪異的顫聲。男人注意到了這些,但他的反應很平靜。他說:
「啊,對不起,也許我的話傷害了你,我只是覺得,小悠他並不需要女孩子……」男人的話到此打住了,他低頭又開始吃菜。莫夕獃獃地愣了一會兒,好像被什麼重重地擊了一下,然而卻沒有倒下,只是在想著應對的策略。可是她沒有,確切地說,有關小悠,她並沒有什麼是能緊緊握在手裡的。事實上,她現在連那些信件,連徽章,連合影都沒有,她身上沒有任何他留下的東西,所以她沒有辦法向旁人證明她是他的女友。她緩緩地站起來——她覺得自己是可恥的,心虛地在這裡和一個不相干的陌生人爭辯。她雖然喜歡這些色彩鮮艷,味道濃烈的食物,她也的確需要食物,可是她想她現在必須離開了。
當她已經背向桌子開始邁出步子的時候,身後的男人叫住了她:
「請等等——」
她站住了。
「原諒我說了不適當的話,但是我並沒有惡意。小悠是個我很喜歡的朋友,今天我來了並認識了你,我覺得這可能是延續了我和小悠未盡的交情,請你不要生氣,我們可以繼續說說有關小悠的事,算是對他的懷念吧……哦,他已經死去三年多了!」
男人的話是這樣誠懇,而那句對於小悠的懷念的話,的確是莫夕最想聽到的。倘若說她還覺得這世間還有什麼人是值得她來交往的,那麼應該是和她志同道合的人,而所謂志同道合,應當是和她一樣懷念著小悠的人。這樣的人她一直沒有遇到,除了眼前的這個乾淨又很有智慧的中年男人。
她於是再度坐下。但是很久他們都沒有再說話。他們只是默默地吃飯,喝酒。走出餐館的時候,她忽然對他說:
「我沒有吃飽,還有什麼可以去吃的嗎?」男人看到女孩仰著臉,認真地問他,他此刻確切地知道,這還是個孩子,她的皮膚還是小姑娘那種粉粉的自然顏色,沒有任何雕琢,而聲音也是稚嫩的,令他覺得清新而美好。
他們又去了一間24小時營業的茶餐廳。那裡有女孩兒們喜歡的各種甜品,芒果布丁,西米水果撈,紅豆冰。莫夕看著那些美好的名字,真想把所有的食物都點一個遍。她有太多天沒有好好吃東西了,而又有一種直覺告訴她,她不需要在這個男人面前辛苦地掩飾自己,維持什麼良好的形象。她只是想自然地甚至放縱一些的,不知道為什麼,但她相信,這個男人能允許她這麼做。
她要了五道以上的甜品,男人只要了一杯熱奶茶。甜品一道一道上來,她感到心情慢慢地好了起來,因為那些甜膩的味道的確能夠令人產生滿足感。男人很快樂地看著她吃,慢慢地喝了一口奶茶:
「希望你能把我當朋友,跟我說說你和小悠之間的事,我們能夠交談得坦誠並且舒服。」
莫夕點點頭,她其實當然十分需要傾訴,她太需要傾訴了。她在一個又一個密閉的房間里度過了一段又一段的時光,她幾乎已經失去了說話和表達的能力。她只有寫,打字的時候,她感到手指很疼,像是裂開一道一道深楚的口子,只是為了能夠傾訴出來。她覺得那種傾訴是這樣的撕心裂肺,有流血有犧牲。都是十分糟糕而又迫不得已的傾訴方式。她當然需要一個人來聽她說,但是這個人一直不存在,而她漸漸從瘋狂變得沉靜,靜的像是陪葬在小悠墳墓里的一尊人形石膏。她於是說:
「我和小悠一起長大,相伴上學有十幾年。到了很大的時候還喜歡牽著手上學,書包是一個花樣,不同顏色的,我的是粉紅的,他的是草綠的。我們都喜歡藝術和所有令人驚異的東西。所以我們一起做了好多的事。我們一起捏雕塑,給彼此做人體模特這樣畫畫,我們還一起養了一窩小鼠崽,繁殖太快了,我們後來才知道,我們給這個世界添了亂子……」
她的確講了很多有關小悠的事,但是她說得斷斷續續,沒有順序和條理,好在也都是一些零碎的細節,而她在意的又都是一些格外奇特的小片斷,所以聽起來十分有趣。比如她認定小悠是一個長了兩個瞳孔的精靈,因為他精通樂器,熱愛朗誦,而每每在他演奏樂器或者大聲朗誦他寫得新詩的時候,莫夕就會感到一種將要離開地面的飛起來的奇妙感覺。她會注意到小悠的眼瞳閃閃發光,裡面幽深如無可猜測的時間隧道。她就會緊緊地被那雙眼瞳吸住。「他有能把人帶到另外一個世界的本領,他會飛。」她在講述的時候,忽然閉上眼睛,輕聲而充滿讚美的說。
細節很多,概括來說,就是她和小悠是兩個一起長大感情深厚的孩子。小悠過著在正常孩子看來有些奇特和雜亂的生活。他結交了很多所謂的藝術工作者,但是沒有人確切地知道他們究竟是幹什麼的,只是知道他們留著彩色的或者過於長雜的頭髮,穿破碎的或者過於羅嗦的奇裝異服。他們在酒吧聚會,最常去的就是BOX,有時也打架,但是一切都神色坦然。小悠和他們相比,顯得太單薄瘦弱了,這使莫夕覺得有點不安全。然而小悠明確地告訴她,他需要這樣的朋友,非常需要,因為他們一起交談一起工作會激發他的靈感,他會成為最優秀的藝術家,這一點他請莫夕相信他。而莫夕也的確是相信了他。所以她不再阻止小悠去參加那些聚會,然而她只是想跟著去,站在他的旁邊,不會胡亂講話,不會幹擾他們的工作,她保證。然而小悠終是不肯,他希望在這樣的時間裡,他是單獨的,——他沒有說明理由,但是他的堅持令莫夕最終放棄了這樣的願望。
小悠只有一次帶她去了,因為那是她的生日願望。但是那天的BOX十分空蕩,沒有幾個人,小悠和侍應聊了幾句,讓他們放了莫夕喜歡的DeadCanDance的唱片。他們開始喝酒。莫夕發現,原來小悠能喝下那麼多的酒,那麼多那麼多,最後令她恐慌了。但是她覺得小悠很開心,話也說得很多,總是不想阻止他,破壞了他的好興緻。最終小悠醉了,拉起她的手來跳舞。支離破碎的舞蹈,莫夕和他身體貼著身體,像是在緩慢行進的小船上漂。後來他們都睡著了,依偎著睡在了BOX牆角的一隻單人沙發上。那是一個令莫夕永遠難忘的生日。
然而她也知道,他和他的朋友們會喝很多酒,爛醉之後會把自己丟在一處,像流浪漢或遺失的寵物一般睡去。
但她沒有來得及再勸阻他什麼,後來她離開了。
男人一直沉默地聽著,他當然注意到了她仍舊沒說她究竟為了什麼離開了。總之她本可以和他讀同一個大學,但是她去了別處。並且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都沒有再和小悠聯繫,直到小悠死去。
「我們只是因為一點不起眼的小事鬧了彆扭。可是誰都不想讓著誰。」莫夕對於她的離開只是這樣輕描淡寫地一帶而過。男人點點頭,也不多問。
甜品已經都被她吃完了。她當然是已經飽了,可是她卻仍舊感到需要一些甜食,她喜歡那個紅豆冰,上面的紅豆每一粒都會軟軟地在嘴裡化掉,沙沙的感覺像是在輕輕地打磨舌頭。她又喚來侍應生,要了兩份紅豆冰。她還轉過頭去看了看男人的表情,男人微笑,放任她去。
她低頭吃刨冰,好像故事已經說完了。但男人卻知道遠遠沒有:
「小悠死了,你得知了不是嗎,為什麼不趕回來呢?」
莫夕把勺子放下,看著男人。她幽幽地說:
「那是另外一回事,和小悠無關。」她簡單地說,繼續小心地吃著一顆一顆紅豆。她當然知道自己只是敷衍了一下,而男人的目光還在看著她。她只得又說:
「我需要告訴你嗎?可我卻對你的一切一無所知。」女孩的語氣有點酸酸的,男人就笑了:
「你想知道我什麼?」
「算了,我已經沒有氣力去過問別人的故事了。我腦子已經被塞得滿滿的,要爆破了。」她在低低的吶喊,聲音像是在哀傷的求救。男人伸出手臂,拍了拍她的頭頂,輕柔得像是在哄她睡覺。他輕輕地對她說:
「我覺得你似乎受到過什麼刺激,你的精神現在非常脆弱。是這樣嗎?」
男人就像資深的心理醫生,一下就戳到了她的傷處。她覺得這個男人一出現就是在走近,他有很大很大的本領,可以一直走到她的心裏面。她害怕又喜歡這樣的一個人出現。就像這個人要幫她分擔一部分墜在心裡的負擔,但是她不知道是不是應該給他,雖是負擔,但是這畢竟是她的。甚至已經是長在她身上的。但是她最終還是說:
「我不知道怎麼算是刺激。大大小小的,就像鑽隧道一樣,一截黑,一截白的。漸漸就習慣了,不會感到有很大差別。」
「可憐的孩子。」男人輕輕地不由自主地說。但是莫夕可以聽得非常清楚,簡單的幾個字,她卻忽然覺得委屈,長久以來積存在心裡的痛楚終於釋放出來,這種釋放源自一種疼惜,源自一種在乎。這不是小悠能給的,這不是索索能給的。她很快就掉下眼淚來,她其實已經不清楚她在面對著誰了,陌生人,父親,還是天上的父?她只是知道自己走了很遠的路,走得已經完全力竭了,現在她找到了一個可以棲息的地方,她需要的溫暖的巢穴。她想縮起來,她想忘掉小悠死了,她想忘掉她姐姐索索,她想以嬰孩在子宮裡的姿勢睡著,在她終於到達的巢穴里。
可是她當然不可能忘記,她一直記得小悠的死,她在他的死亡的後面仍在做著和他相關的事,就像是一條從陰間甩下來的鐵鎖鏈,緊緊地勾住了她的喉嚨,她於是始終在跟隨著那一段動,疼痛不已,然而她卻是情願的。她也沒有忘掉她姐姐,她剛才或者在此前三個月里的無數次,她不斷地觸碰到了這個名字。
她仍坐在男人對面,紅豆冰半天沒有碰了,在漸漸消逝,融化。女孩忽然緊緊地用兩隻
手捂住耳朵,她拚命地甩著頭,像是在把腦子中的什麼東西擠出去——她的樣子像是徹底瘋掉了。男人過去扳住她纖細的手臂,把她的頭攬在自己的懷裡,輕輕地拍著她的背,要她鎮靜下來。
而她終於叫出來了:「索索,求求你,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3.索索和陰霾的童年
索索是個可愛的名字,你承認嗎?它念著軟軟的,像是咬住了一塊糯甜的糕。童年時候的莫夕,最喜歡念索索的名字,這並非是她不尊重姐姐,直呼名字,而是比起姐姐來,她覺得索索是個更加親切的名字。她一叫索索就會想到糯甜的食物,因為只有她姐姐索索會買那樣的香甜的糕給她。那種寵愛是從頭到腳的,是滲入骨血的,誰也無法抗拒,誰也不能抵禦。
索索比莫夕九歲,是個能夠給予她方方面面的愛的大姐姐。而又因為她們所在的特殊家庭,這種愛變得更加寶貴,它無限無限地貼近莫夕,貼在莫夕的皮膚上,把她包裹起來,完全地把她藏了起來。
父母的離異是由於父親暴君一樣自以為是,任意侮辱和打罵母親造成的,當然,還有他的外遇。可以說,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禽獸。這一點索索一定比莫夕體會得要深刻的多。因為那個時候莫夕只有三四歲。而索索將要步入美好的青春期。她看到父親喝很多酒回家,和人打了架,臉上帶著比踩爛的爬蟲還有噁心的傷疤,他氣咻咻地坐在沙發上,他抬起腳架在扶手上——她們的母親就知道,他的意思是要她來給他洗腳了。她立刻去拿了毛巾端了洗腳水。她蹲下來,慢慢地把男人的腳放在水裡面。
哐啷!男人遽然把水盆踢翻了,大吼道:
「這麼熱的水,你想燙死我啊!我在外面不順心,回家難道還要受你的氣?」男人又一腳踢向女人,蹲著的女人來不及支撐住,立刻仰身倒在了地上。她已經被那盆水潑得渾身是水,而現在這麼一躺,全身都濕了。可是她面無表情——她已經漸漸習慣,面無表情是她此時最適合最恰當的應對錶情。她把水盆拿起來,再去倒水。而所有的熱水都用盡了,她只能從新再燒水。水過了十分鐘才開,她倒上,混入涼水,把手伸進去試了又試,然後終於確定是合適的溫度了,她再次端著盆到了男人的面前。她剛蹲下身子,男人忽然抬腳,又是一踢,盆又翻了,一盆的水都潑在了女人的臉上。
這一次男人站了起來,他是那麼高,冷得像一根柱子,他對著女人的腹部就是兩腳,女人再次躺在了冰涼的地上。男人又吼叫起來:
「換盆水用了那麼久!你不知道我的腳一直晾在外邊嗎!你想凍死我是不是!你這個狠毒的女人!」他說著又連著踢了女人幾腳,女人躺在地上哀叫,求饒。這是索索看到過無數次的情景,可是她仍舊無法忍受地從自己的房間里沖了出來,她去擋住父親那落在母親身上的腳。而每次的結果也都是一樣,父親開始打她,踢她的肚子,一巴掌打在她的臉上。她也習慣了,只是疼痛仍舊是那麼深楚的,她不得不發出哀叫。並且她知道,明天早上臉和身體都會腫起來,她又沒有辦法去上學了。
這些事情索索一直記得,就像她口腔里總是刺到舌頭的尖利牙齒,不斷地觸碰,疼痛,還沒有好,就再次碰到,反反覆復地流血,已經成了她感到生活在繼續的標誌。她痛恨,她痛恨父親的喪盡天良,也恨母親的懦弱無能,她多次勸母親向父親提出離婚,然而母親終是不肯,這個沉默的中年女人是這樣地保守,她覺得受苦挨打被虐待比起破壞了這個家庭都不算什麼。在索索看來,這個家裡只有剛剛學會走路,念數字和零碎漢語拼音的小莫夕是最可憐的。她漸漸變得硬心腸,母親挨打的時候,她不再去勸阻,她明天要上學,不想受傷然後躲在家裡半個月,她再怎麼阻止,母親也還是一聲不坑不反抗。她厭倦了母親那張皺皺巴巴如吸水海綿一樣能夠無限制吞下屈辱和疼痛的臉。她不想再看到那殘忍的一幕一幕。所以當戰爭再開始的時候,她就會抱起莫夕迅速逃開。她領著莫夕的小手走去空曠的小學操場。她把莫夕抱起來,放在高處的台階上,然後把自己的臉貼在莫夕的小胸脯上,小聲地哭泣。莫夕就會伸出小手捏捏索索的耳垂,然後指頭肚輕輕地在索索的耳朵上摩挲,嘴裡含混不清地叫著:「索索,索索。」
索索揚起頭看莫夕純稚的小臉,她皮膚很好很好的,像是透明的水晶小人兒,她的牙齒剛長好,小得可愛,她一翻嘴唇就露出來,像是排得整整齊齊的小石榴籽。索索親親她的臉頰,親親她的額頭,親親她的小耳朵,又親親她的小肩膀,還有她小藕瓜一樣的一截一截鼓鼓的小手臂。她親吻莫夕的時候,莫夕就會咯咯地笑,也許是癢,也是僅是因為她喜歡這樣,這樣輕柔的吻令她感到舒服。而她的笑聲令索索感動,索索覺得,這是人間最美妙的聲音,而眼前這個剔透的小精靈,是她在整個世界里最珍惜最寶貴的東西,也是她唯一保有的東西,她要緊緊地抱住她,不許任何人來傷害她。
終於有一天這樣的日子結束了,父親提出了離婚,因為他在外面有了中意的女人,他明顯十分喜歡那個女人,以至於他願意放棄這樣一個他能夠當老媽子使喚的好妻子。索索看到母親哭了,這一次她終於不再是面無表情了,她失聲痛苦,——她竟有這樣多的淚水,這是多久以來的積攢呵。
索索在一片混亂中捂住了莫夕的耳朵,她覺得這場哭泣太凄冽了,會給莫夕的童年留下大片的陰影。她捂住了莫夕的耳朵,而無邪的小女孩還抬起頭沖她微笑。
他們離婚之後,索索和莫夕都歸母親撫養,於是她們獲得了她們一直居住的破房子。然而母親很快就病了。她好像是一顆一直跟隨機器運轉的螺母,現在忽然停了下來,就立刻蒙上了一層銹,這是一種終結,她再也沒法工作了。她失去了她的功能。
母親患得是肺癌。索索看到母親內部身體的X光片,大片的陰影像是烏雲密布的天空,母親的呼吸透不過來,像是光再也不能抵達地面。她忽然對母親很失望,她為什麼不愛惜自己的身體?她抱著莫夕轉身離開了診斷室。
母親開始住院,每天要花很多錢。索索站在父親新家的門口等父親回來問他要錢。她牽著莫夕的手。而冬天已經來了,莫夕有點感冒了,在流鼻涕。父親出現了索索就走上去:
「我媽媽得了癌症住了醫院,你拿些錢出來行嗎……」她直接了當地一口氣說下去。男人沒有等她說完,就一個耳光摑在她的臉上,她沒有站住,一個踉蹌,差點摔倒在地上。莫夕看見就嚇壞了,哇的一聲大哭起來。男人最受不了這樣撕心裂肺的哭聲,他忍無可忍地踢了莫夕一腳,莫夕那麼瘦小,立刻就像飛出去的小球,退後了好多米,然後跌倒在地上。男人嘴中還罵著:
「小崽子除了哭還會什麼!」
索索連忙跑過去把莫夕扶起來,莫夕只敢小聲的抽泣,而她的衣服已經擦破了,露出一撮一撮的棉絮,她的小手也劃破了,血流得到處都是。索索嚇壞了,她連忙把莫夕抱起來。她憤怒地看著男人,她多麼想殺死他,吃掉他,咬碎他的骨頭。可是她知道,眼下她不能再多說一句話。莫夕已經受到了傷害,這是她最在乎,最不能忍受的。她抱著莫夕轉身離開了,她知道自己再也不會來求他了,再也不會。
不過索索的確沒有更好的辦法,她才16歲,還是個自己需要寵愛和呵護的孩子。她沒有辦法賺足夠的錢給母親治病,她也沒有足夠的力氣去照顧病榻上的母親和幼小的莫夕。母親看出了這些,她看到了自己16歲的女兒的絕望和無助,她知道女兒對自己有些記冤,失去了最濃烈的感情,她只是在苦苦地應對著,受著煎熬。於是她在那個冬天裡相當暖和的一天自殺了。她裹了毯子從醫院樓頂的平台上跳了下來——這是一種最省錢而且簡便的解決問題的方式。
她終於把索索解脫出來了。做孤兒做童工她並不害怕,不是嗎?現在她可以和她最親愛的小妹妹莫夕一起相依為命了。她完全擁有她,她從此要負擔起責任,照顧她,保護她,這是理應的事。
索索開始做做童工養活自己和妹妹。清潔工,報童,抄寫員,咖啡店女招待,她都做過。她漸漸變得剛強而沉默寡言。她總是在最疲倦的時候,把莫夕摟在懷裡,親吻她,然後她就會覺得,一切都是值得的,她是那麼地甘願。她不知道自己正在漸漸地合上了心門,變成一個冷漠自閉的姑娘,她不知道,她的愛因為她深楚而失去了正確的方向,她已經盲失了。
而父親的再度出現破壞了她剛剛壘砌好的穩定的生活。父親的新妻子不能生育,他們一直沒有孩子。而父親最終只好決定,把莫夕抱回去。他來到這幢舊房子,他敲開門就兀自地闖進最裡面的房間,他從床上把莫夕拎起來就要把她帶走。索索攔住他,拚命地拍打他的手臂和脊背,讓他放下莫夕。而兇狠的男人卻說得振振有辭:
「你們的媽已經死了,她歸我是理所應當!」
索索不聽不理,只是用盡全身力氣要掰開男人兩隻鉗在一起的胳膊,想要把莫夕搶回來。男人的兩隻手牢牢地扣在一起。索索最後只有開始咬,狠狠地咬男人的手背。男人嗷嗷地叫起來,揮手就是一掌,抽在索索的臉上,索索的頭撞在門上,被打中的鼻子開始流血。她想,怎麼也不能讓他把莫夕帶走,她的生活就再也沒有繼續下去的必要了。她靠在門邊,一遍一遍告訴自己,絕對不能讓他把莫夕抱走。她終於開口哀求道:
「爸爸,你也把我帶走吧,我願意當丫頭任您使喚,天下只有你和小夕是我的親人了,我不能離開你們啊,求求您了!」索索說得聲嘶力竭,她幾乎用上了自己所有剩下的力氣。男人看著她,他顯然對索索這個主動要求當丫頭的懇求十分有興趣。
於是她們都住進了男人的新家,那裡大而寬敞。只是繼母的目光冷漠而充滿怨氣。常常吩咐索索去幫她做冗雜的瑣事,洗她的內衣,幫她吹乾頭髮等等。索索也都照做,她只要能夠每天看到莫夕,看到她快快樂樂地成長,索索就會感到十分欣慰。
父親仍舊喜歡喝酒,他常常醉倒在離家三條馬路的小酒館不會來。時間大約過了凌晨一點,繼母看男人還沒有回來,就知道他一定醉倒在小酒館了,於是她就打發索索去接她們的父親回來。這個時候莫夕已經八歲,可以幫姐姐幹活了。她們兩個就一起走到那家小酒館,把父親攙扶回來。大約每周都要有這麼一兩回,她們在凌晨一點之後出門,深秋午夜的天氣,刺得人一陣一陣鑽心的疼。索索通常都給莫夕套兩個外套,纏上圍巾再帶她出門。小酒館已經打烊,她們的惡棍父親就睡在門口的台階上。她們把他攙扶起來,倘使他沒有睡熟,讓有意識在,有時候還會冷不丁地給她們一掌一拳的,像個被驚擾了睡眠的野獸。
而在那個夜晚之後,她們再也不用午夜去小酒館接她們的爸爸了,她們也不用唯唯諾諾戰戰兢兢地活在父親家的屋檐下了,繼母也不再能使喚和嫌棄她們了。這一切的一切,都自動地解除了。因為她們的父親死了。那個夜晚她們的父親喝醉了酒,自己從小酒館走回家,神志不清,走路搖搖擺擺,最後他掉進了一個沒有蓋子的窖井裡。開始家人只是以為他失蹤了。很久之後,人們才在窖井的污水中里找到了他,他已經泡得身形巨大,露著高處水面一大截的肚皮,像是一隻浮在水面的鯨形怪物。
他死了,他死了。索索領著莫夕又回到了她們從前住的小屋。索索繼續打工,養活莫夕長大。
不過莫夕不再是一個開朗的孩子,她變得自閉和格外敏感。有時候她會用驚恐的眼睛看著周圍的人,包括她的索索姐姐。也有的時候,她會在夢裡一直哭,怎麼搖也搖不醒。她不喜歡和任何人說話,變得吝惜每一個字。她甚至也開始抵抗索索進入她的世界,她不和她交談,不讓她知道自己到底怎麼想的。她們失去那種親密午無間的感情也許就在一夜之間。然後莫夕長大了。長大從來都是一件殘酷和丟棄的事。那麼突兀和傷人。
而這樣一個古怪的孩子,最容易變得偏執,用盡所有的力氣去追逐一樣東西,在一條路上奔跑,永遠也不回頭。在這一點上,索索和莫夕其實並無分別,莫夕把所有的氣力和愛用在了小悠身上正像索索把所有的愛用在了莫夕的身上。
4.女巫和她的密室
莫夕把她們的整個童年說完了,凌晨四點鐘的天空,已經白了一大片。莫夕的位置靠窗,她可以看到外面天色一點一點明亮起來,像是一種漫不經心的魔術把戲。很少有這樣的時刻,她能夠見到開闊的室外景色,能夠盡情地看著濃密的光。她閉上眼睛,就聽到男人說:
「你有一個很好的姐姐。她多麼愛你呵。」男人的語氣嚴肅而凝重,他剛才一直在全神貫注地聽莫夕講述。莫夕睜開眼睛,看看男人的臉,他臉上凹凸不平的小坑,但很均勻,又是原本的膚色,看起來倒像是一種有特質的皮膚,自然,並且相當有生氣。男人的嘴唇在嚴肅的時候就會綳成一條線,那條線緩慢地上下滑動,像一根張馳有度的紅色橡皮筋。它柔軟,充滿彈性,並且它代表了男人的一種品性,緊繃的,嚴肅的,又是溫柔的,色彩柔和均勻的。
莫夕看著男人,笑起來:「噢,是的,索索是個多麼好的姐姐哪!——我困了,找個地方我要睡下去。我得好好地睡一覺。我吃了太多的東西,食物讓人昏昏欲睡。」
他們走出了茶餐廳。清早的馬路,幾乎一個行人也沒有,來去的大車都疾馳而過,因為過於安靜,車的聲音格外清晰。男人和莫夕換了位置,他讓她走在馬路沿上。他們並排著走,不說話,甚至姿勢都很像,低著頭,有點弓著身體。莫夕沒有問男人這是要帶她去哪裡。
她已經變得很輕,她多想變成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手掌玩偶,跳進男人溫暖的口袋裡,在那裡睡覺。
男人帶她回到了他的家。那是天藍色的房間。有很重的寒氣,還有油漆粉刷的味道。男人說,他不久前才把牆壁刷成了這個顏色。很冷靜,是嗎?
三間屋子,有書房,很多很多書,有客廳,柔軟的暗黃色布沙發。而卧室里有一張很大很大的床,這張床相當奇特——它是圓形的,巨大的圓形床,並且一看就知道會是很軟很軟,能把整個身體陷進去的。莫夕想,如果再給它配個桃紅色的紗帳,從房頂一直罩下來,會變得奢華而曖昧。她顯然被這張別緻的床深深地吸引住了,轉頭問男人:
「你自己挑選了這樣一張床?」
「是的。」
「它特別極了。唔——你一個人睡它嗎?」莫夕並沒有打探男人隱私的動機,她只是忽然想起,她的興趣首先在於這張圓床。
「嗯,我買了它是希望心愛的女人和我一起享用。但是我現在仍舊一個人睡在上面。」
莫夕知趣地點點頭:「我可以睡在上面嗎?它一定很舒服很舒服。」
「你可以,」男人低頭微笑地看著她,又伸出手撫摸她的頭,「呃——不過,丫頭,你睡覺不流口水吧?」
莫夕很快進入了沉沉的睡眠。她睡得十分坦然和心安,她甚至不關心男人會在哪裡,會看著她?會躺下來冒犯她?她覺得一切都不用擔心,她感到自己安全極了。當然,這和傾訴也有很大關係,一場釋放式的傾訴,就好像一次身體內部的大掃除,令身體內部變得寬鬆並且清潔了。此時身體好像輕了,軟了,需要一場睡眠來補給。
莫夕在傍晚的時候醒來,房間里沒有燈光,窗帘拉上了,藍色在夜晚看起來瑟瑟的冷。她猛地坐起來。她環視四周,卻忽然忘記了自己是在哪裡。這好像已經成了她的一個病,每一次醒來都忘記了自己是在哪裡。她睜大眼睛卻不見日光或月光,她只看到豎立著的藍,是波光粼粼的海面,冷颼颼的冰山還是什麼。她跳起來,她覺得她又被完全緊閉的房間圍困起來了。她衝下床去,開始摸牆壁,她在尋找窗戶。等到她摸到了窗戶的位置,她就開始撕扯窗帘,她要把外面的光放進來。女孩像瘋了一樣地撕扯窗帘,她咬著嘴唇,牙齒間發出一種狠狠的聲音。
男人推門進來的時候,看到女孩全身都在顫抖,中了邪一般地揮動手臂撕扯窗帘。他立刻跑過去,從後面抱住女孩,把她的兩隻手臂抓住,問她:
「你怎麼了你怎麼了?」
「索索,放我出去!求你了!索索,放我出去!」莫夕拚命搖頭,大叫著。
「我帶你出去,乖,我帶你出去,誰也沒有把你關起來!」男人摟住女孩,女孩在他的懷裡踢打,而他還是緊緊地摟著她。他抓起她的手,領她出了房間,然後他帶她去了另外一個房間,這個房間有陽台,他把她領出去,她就看到了夕陽,看到了郁藍的天空和樓下來來往往的行人。她看到男人養在陽台上的小白玉鳥,看到男人種在花盆裡的文竹和海棠。她立刻感到了外面的一切,屬於自然的,屬於市井的。令她心安。她掙扎的動作終於停止了,顫抖也漸漸緩了,她縮在了他的懷裡,眼淚滴在他的手背上。
男人仍在緩緩地撫著她的頭,輕輕地對她說:
「沒有人要把你關起來。你現在很安全,而且是自由的。你不要擔心。」男人把莫夕的身體慢慢扳過來,把她的頭攬進自己的懷裡。緩緩地搖擺著,讓她鎮定下來。
女孩小聲的抽泣,她的臉貼著男人的胸膛,眼淚鼻涕都粘在男人的襯衫上。但是她感到這是一種相連,這是一種依賴和不能割捨。她緊緊地抓住男人的衣服,像是一隻寄生的水螅一樣貼著他的身體,輕輕地對自己說:
「誰也不能把我關起來。我是自由的,我是安全的。」
男人已經大致明白了。在過去很長的一段時間裡,莫夕都被索索關起來了。
莫夕說,索索對她的愛隨著她的成長,變得越來越強勁和猛烈,像是一根無法抵抗和擺脫的鐵鏈,牢牢地勒住了她。她不能允許莫夕和任何男孩兒有親密的交往。所以小悠就成為了她們之間關係惡化的導火索。
當索索察覺到莫夕對小悠那種非同一般的感情之後,她開始阻止莫夕去見小悠,阻止他們出去玩,阻止他們通信,阻止他們通電話。她用一切能夠進行的阻攔來破壞他們之間的情感。她和莫夕之間開始發生頻頻的爭執,她在怒不可遏的時候,也會伸出手去打莫夕。
「你不要輕賤,莫夕,那些男孩兒都會傷害到你!你要遠離他們!」索索總是這樣告訴莫夕,莫夕冷淡地看著她,有時候也會嘲弄地笑起來。索索二十多歲了,可是莫夕沒有看到她和任何男子有親密的交往。她冷漠,她說話絕情,眼神尖利並且惡狠狠的。她痛恨一切的男人,不讓他們接近自己,還有莫夕。她過著修女一般的生活,覺得所有跟男人好上的姑娘都是輕賤的。
「我可不想和你一樣,變成個老處女。」莫夕恨恨地反駁她道。然後她就挨了一個索索的耳光。索索就扳住她的手臂,把她推到索索睡覺的小房間里,反鎖上門一天不讓她出來。索索的房間沒有光。窗帘很多很多層,並且用圖釘和釘子緊密地壓好了邊縫,而外面的窗戶也釘了厚厚的木板,所以根本無法戳破,一點陽光也射不進來。房間的牆壁有小小沙礫狀磨沙顆粒,黯淡無光。床上的床單是灰色,一年四季都是灰色,她有很多套床單備用,但是其實只是從一種灰色換到另一種灰色。她的衣櫃里只有黑色和灰色的衣服。都是長長大大的袍子,沒有腰身,她穿上就像一個把妖法和暗器都藏在衣服裡面的女巫。索索的確很具備當女巫的天資,她是個臉色相當白的女孩,白得沒有層次,所以缺乏立體感,像是從白色紙片兒上剪下來的。她的手指長而尖利,伸出來的時候,能夠看到明晰的骨骼脈絡,像是乾枯的人體標本。莫夕覺得,索索本可以長成一個美人,少女時代的索索也正是這樣的,可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漸漸走上了長成一個女巫的道路,她一徑地走下去,就有了女巫應當俱有的面容。這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莫夕真的不知道嗎?
莫夕每一次和索索的爭執,都會被關起來幾天。她掙扎過,但是索索是個力氣十分大的女孩,大得完全和她瘦削的身體不相稱。也許是她從小就做女工,干很多超過負荷的體力活的原因,也許就是因為她那內里已經長成了女巫的心智,也許就是上天對於柔弱無助的女子的一種恩賜,總之她是個力大無比的女子,她總是可以狠狠地抓住莫夕的雙臂,把她推進密閉的房間。
然而這樣的管束對於一個已經和她姐姐走上完全不同道路,併產生難以填平的情感溝壑的女孩莫夕來說,也許只能使她變得更加激進和叛逆,只能令她們之間的姐妹之情變得越來越稀薄。莫夕變得更加依賴小悠,她用盡自己所有的時間去和他在一塊兒,她暗暗地等待著這樣的一天——小悠變得足夠強大,成為世人仰慕的藝術家,他把莫夕帶走,她跟隨著她這光彩照人的丈夫離開,誰也無法阻止,因為這像是一種天意,理應如此。
她和小悠一起成長,小悠在她的眼睛里慢慢放大,他是她的青梅竹馬的朋友,他是她的情人,他是她的親人,他是她的救贖者。
她和索索的戰爭一直持續著,她對小悠的愛和依戀一直加劇著。唯一的一次是在她的生日,她借口說要和朋友們一起開晝夜的party慶祝,那一夜她和小悠在BOX酒吧跳舞,酒醉之後睡在酒吧的沙發上。那是第一次莫夕夜晚在外面過夜。她一直記得小悠身上的味道,她記得她的臉貼著了他的臉,呼吸來來回回的交換,那帶給了她回味悠長的記憶,那可能也是一種萌動,令她十分迫切的希望他們彼此擁有,交換,分享。
那年夏天,莫夕來到了她的十八歲。她和小悠都從高中畢業,毫無懸念地升入著名的芥城大學。莫夕感到了一種蛻變,她認定自己已經完全長大了,——她在仔細端詳鏡子的時候,看到那女孩已經是個齒白唇紅的美人兒,身上有淡淡的花粉味道,就像花兒一樣,要打開了,她輕輕地說,對著鏡子笑起來。
然而莫夕還是沒有講她為什麼離開了小悠。這一次她甚至沒有用什麼過渡的句子敷衍過去。她的敘述有很大的跳躍,接下來她立刻說到的是,她和索索在柏城的生活,她去了一所非常一般的大學學習文學,平淡,乏味。而索索把新家布置得和從前的家一般無異,她自己的小房間又被封得嚴嚴實實看不到陽光。莫夕看著,就冷冷地說:
「你還打算把我關起來嗎?現在還有這個必要嗎?」索索不說話,她在給她的窗帘釘釘子,聲音鏗鏘有力,莫夕想,她是魔鬼,身體里有用不盡的力氣。
她們在柏城過了一段相安無事的日子,至於有多久,莫夕已經不記得了,因為日子太過平淡就會連季節和月份的標記都失去了。就像死人的心電圖,反正都是一條平直的線了,還會去在意它具體的長短和形狀變化嗎。
她只是記得她在給小悠寫信。她想用一封特別棒的信來打動小悠,讓小悠立刻衝到柏城來見她,並帶走她——她的腦中永遠都只有這樣一個燦爛美好的結局,她被小悠帶走了。所以她要好好地認認真真地寫好這封信。然而之所以說她對時間沒了概念,也因為這些信都沒有寫完,都沒有寫到需要署日期的地步。所以自然沒有回信,也就沒有回信的日期。她每天只是在寫開頭,坐在陽台上,讓充足的陽光曬著,一字一句寫著,這個時候她心情不算壞,因為她覺得青春很長,信很快能夠寫完,那個美好的結尾很快會抵達。
在這一段忽略了長度的日子過後,小悠的死訊就抵達了。這個每天都坐在日光下寫著甜蜜的信件,每天都感覺著那個「被帶走」的美好結局在一點一點靠近的少女幾乎瘋了。她要立刻回芥城去看她的小悠。她要問他為什麼不來,為什麼躲起來,為什麼倒下去。她要把他叫起來,她一定得把他叫起來。
可是回去卻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她那麼衝動,忽略了一直和她一起生活,看守著她的女巫。女巫攔住了她,女巫搶走了她手裡握著的那些沒有寫完的信件。她的新建的密室終於派上用場了,她把莫夕推進去,關上了門。
此時的女孩已經瀕臨崩潰了。她大叫著拍打著門,撕扯著窗帘。她聲嘶力竭地哭,並且在哀求。她可能從未做過如此的哀求,她一直在平等地抗爭,不低頭,不屈服。可是現在她屈服,她求饒,她跪在地上,大聲地叫著索索,她甚至沒有叫她索索,她叫她姐姐,她不知道,這種血緣的提醒,能不能令索索骨頭裡的血液有一點溫熱起來。她跪在地板上敲打著門,哀求著:
「姐姐,小悠死了。他死了,你知道嗎?我得去見他,求你了,放我出去吧,我得去把他叫起來。再不去就來不及了!放我出去吧!」
「噢,姐姐,求你了。你就答應我一次好嗎?我很快就回來,回到這裡,回到你身邊,我不會逃走的,我只是去看看他。他死了,他死了,你知道嗎?」
「小悠死了,姐姐,怎麼辦?怎麼辦?」
……
她絕食,睡在門邊,醒來就拍打著門,說著越來越絕望的話。她已經沒有力氣恨了,無助的女孩只是想要一點安慰,想要抱著愛人的身體(或者是屍體),她只是想要這些,這最後的一點點。
「男人都是妖怪。他害得你還不夠嗎?死是他的報應!你絕對不能再回去!」索索在門外對她說。
一個早晨,索索聽不到莫夕的哭喊聲了,她輕輕打開門,女孩已經暈倒在門邊了。她嘴唇發紫,臉色蠟黃,手指半握著,企圖抓住什麼。索索傷心地抱起她,放在床上。她撫摸著妹妹的額頭,親吻她的臉頰:
「乖,睡著了就不難受了,睡醒了就忘了。你知道的,姐姐多麼愛你啊,你怎麼捨得離開呢。」她輕輕地搖著可憐的女孩,不斷地親吻她。一個小時之後她才站起身來反鎖上門離開。她去找醫生來。
醫生診斷莫夕是低血糖所以昏過去的,開始給她輸液。然而醫生還發現,這女孩精神受到了很大的刺激,變得紊亂而易激動。
「您是說她瘋了?」索索驚異不已。
「目前還說不準,要等她醒來看情況再說。」
「不可能,這決不可能。」索索哀傷地抱住莫夕的頭。
醫生一直沒有離開,幾個小時之後,莫夕漸漸醒來。她睜開眼睛,就看到了一絲從門外面射進來的光,她倏地坐了起來——門開著!她馬上要起身沖向那扇虛掩著的門,可是去被索索按在了床上:
「你病了,快好好躺下休息。」索索的聲音很溫柔,好像此前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莫夕抬起眼睛看看她,又看了看站在床邊的醫生。她對著醫生大聲說:
「醫生,我沒有病,告訴她,我沒有病!我要離開這裡,小悠死了,小悠死了,你知道嗎?」醫生仔細地觀察著她的表情,沒有開口說話。
莫夕掙扎著拔掉手上的輸液管,然後要下床來。可是索索還在按著她,死死地抓住她的手臂。那力氣是莫夕無法抵抗的,尤其是在這樣憔悴的時候。她失去了理智,張開嘴去咬索索的手臂,那是最用力的咬,索索一定很疼,可是她的手臂幾乎沒動,更不會退縮,她只是
因為劇痛在顫抖,可是她絕對不會鬆開:
「乖妹妹,躺下去,好好睡,睡醒就好了。」索索又說。
莫夕怒視著她,又對著醫生大聲說:
「醫生,你要救我,她不是我姐姐,她是女巫,她是要置我於死地的女巫!她把我關起來,不讓我見小悠,她是最狠毒的巫婆!」醫生的表情仍舊很平淡,好像沒有聽到這些話,只是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她的表情和動作。
索索一邊緊緊抓著發了狂的莫夕,一邊轉頭對醫生說:
「醫生,您快給她打上鎮定劑吧,我要支撐不住了!」
醫生點點頭,迅速從醫藥箱里拿出了針劑。莫夕還在掙扎,大叫,她知道鎮定劑會令她失去訴說的能力,她必須讓醫生相信她:
「醫生,求求您了,請相信我,索索是女巫!您知道嗎,十六歲的時候,她把我們的爸爸推進了打開了蓋子的窖井!是她害死了爸爸!她是女巫!」
醫生顯然沒有相信她的話,在她還嚷著的時候,就抓起她的手臂,把鎮定劑打了進去。女孩漸漸閉上了眼睛,身體軟了下來,她終於倒在床上睡了過去。索索慢慢鬆開抓著莫夕肩膀的手,她死死地盯著莫夕的臉,用很低沉的聲音說:
「她的確已經瘋了。」
莫夕和男人坐在舒服的圓床上,莫夕背靠著男人,慢慢地說著這些有關索索有關幽閉房間的事。在她停下來的時候,男人輕輕地起身,給她倒了一杯溫水,遞到她的面前。莫夕仰臉對著男人笑,問道:
「你覺得呢?我瘋了沒有?」她的眼底一片純澈顏色,教人無限憐愛。男人卻神色凝重,蹙著眉。他緩緩坐下來,把莫夕的頭抬起來,讓她靠在自己的身上,說:
「我不相信你瘋了。但是如果是這樣,我就必須得接受你的姐姐是殺人兇手。這也是我不願意相信的。」
莫夕嘻嘻一笑:「誰知道呢,你當我說得都是瘋話也不要緊的。」
男人低頭看著莫夕,她是個眼睛那麼清澈的女孩。男人忽然緊緊抱住了她,喃喃地說:
「孩子。孩子。」莫夕又笑了兩聲——她多喜歡這男人叫她孩子,她知道他在寵著她,想要給她多一些溫暖。
「後來你終於逃出來了是嗎?」男人問。
「嗯,但是那是很久之後的事情了。我一直被關著,每天注射鎮定劑,所以身體一點力氣也沒有,逃出去是根本不可能的。一天里大半的時間都在睡覺。」
「後來呢?」
「終於有一天,鎮定劑還沒有給我打進去,外面就有人敲門,索索就把我鎖起來去開門——那個時候已經是她給我打針了,醫生根本就不來了。她慌著去看門,把鎮定劑放在了我的床頭。我當時恰好醒著,雖然力氣沒有多少,但是頭腦還算明白。我覺得機會終於來了。我就把鎮定劑裡面的藥劑推出來,倒在了床底下。然後我把冷在桌上的涼開水杯拿了起來,把裡面的水小心地倒入針劑里,擦乾淨,放回原處。」
所以那一天莫夕沒有注射進鎮定劑。她在第二天醒來感到有些力氣了。但是她仍舊不能強行地衝出房間。但是那一天她顯得十分和氣,精神也不錯。等到索索進來看她的時候,她忽然說:
「索索,今天是你的生日呢,我們慶祝一下吧。」她婉和的語氣令索索震驚不已。索索站在那裡,很久都沒有動。半天她才說:
「今天不是我生日,你記錯了。」可是可以看出,索索已經被感動了,她的聲音很輕。
「啊!我記錯了啊!哦,天哪,我竟忘記了,是下個月呢。你看我,怎麼能把你的生日也忘記了呢?」莫夕大聲說,一副十分氣惱自己的樣子。
「哦,這沒有關係。你還能想起要給姐姐過生日,我就很開心了。」索索說,一向強大而堅硬的她,竟在頃刻間變得這樣溫柔,她的聲音很低很低,像是一個小小的受了委屈的孩子。
「索索,和我一起吃飯好嗎?就當給你慶祝生日。」莫夕一臉誠懇地看著她。索索連連點頭。
那天索索就進來和她一起吃了午飯。索索還拿來了一瓶女士香檳。她們碰了杯子,像是親密無間的好姐妹一樣。
「有沒有什麼辣的佐料?我胃口很好,想吃些味道重的東西。」莫夕忽然說。
「啊,有的,辣椒醬行嗎?」索索問。
「行啊。」
「嗯,你等等,我去拿給你。」索索轉身出去拿辣椒醬——當然,她一點也沒有喝醉,她記得隨手反鎖上門。莫夕在她出去的時候,迅速在抽屜里找到了一小瓶安眠藥,這是索索為她準備的,她總是得保持睏倦的狀態索索才會滿意。她猶豫了一下,倒出幾片來放進索索的香檳里,然後她拚命地晃著酒杯,讓葯能夠快點融化。等她把安眠藥放回去之後,索索恰好回來。
索索喝下那杯酒之後,莫夕又說:你多陪我一會兒好嗎,抱著我睡覺吧,——呃,我們多久沒有這樣了?」索索感動不已。她過來抱著莫夕,開始親吻她的額頭和臉頰。她們相擁睡在一張窄小的床上。
藥力發作,索索很快進入了沉睡中。而莫夕就是這樣脫身的。她拿走了家裡所有的錢,她的筆記本電腦,她的證件等等。她坐火車離開,雖然知道芥城是最不安全的地方,然而她還是要回去。她一直做掙扎的目的是什麼,她要回到小悠那裡,不是嗎。
女孩套了一件簡單的棉恤,一張沒有血色的臉閃閃爍爍地出現在站台,很快地,她坐上了開往芥城的火車,而此時,她相信索索還在睡著。
5.藍色房間以及圓形大床
後面的事情男人大體就知道了。莫夕躲在山上寫她和小悠的故事。她寫了三個月。然後後來她去了BOX,看到小悠的照片,就要找出這個拍照的男人。
男人問:「你很想把這本書出版了,然後送給小悠是不是?」
「當然。除此之外我又還能做些什麼呢?」莫夕說。
「那好,我幫你把這本書出版了。」
「什麼?」莫夕愣了一下,她幾乎不敢相信。
「不要忘記,我是寫旅行遊記的作者,和出版社很熟悉。」男人拍拍她的頭,微微一笑:
「但是書從審稿到印刷,需要兩個多月的時間,你不要太心急。」
「嗯,其實,我早已失去時間的概念了。」莫夕說。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他們一起生活在這幢房子里。男人也不工作,他日日都陪著莫夕,他們每天的早晚時間都要去散步,因為莫夕喜歡戶外的光和空氣。他們還一起去別緻的餐館吃飯。男人已經知道莫夕的口味了,她最喜歡糯甜的紅豆和冰淇淋。她還喜歡看書,男人就領她去書店,把自己看過的好書都推薦給她。男人還尤其喜歡音樂,有很多唱片。莫夕每天都聽不重樣的唱片,她想,那麼多唱片,恐怕聽好幾年都聽不完。男人也會做飯,只是煎蛋總是會一直煎到焦掉。他把好的部分切下來給莫夕吃,自己吃黑色的部分。他還給莫夕拍照,許許多多的照片,比莫夕過去所有時間拍得加起來都多。當然首先他要把莫夕打扮起來,給她買收緊腰身的蓬蓬紗裙,給她買花朵和亮皮子的涼鞋,給她買把頭髮束起來的發簪,還有水晶製冰涼涼的項鏈。男人從來沒有讚美過她,但是莫夕知道,男人心裡一定覺得她很好看。因為他給她照相的時候,常常停下來,很仔細地對著她看一會兒。
晚上他們會並肩坐在沙發上看影碟。男人的品味很好,電影一點都不會乏味或者低俗。莫夕看著看著,困了,就會倚在男人的身上睡著。男人會抱起莫夕來,把她放到舒服的圓形床上。而男人也睡在這張床上,因為莫夕總是害怕黑暗,害怕自己又被關了起來。她必須抓著男人的手才能睡著。男人有時候也會摟著她睡,輕輕地拍拍她的背。但是並無任何越軌的行為。
只是那一天,莫夕忽然又夢到了小悠。她夢到了那個一直打在她心裡的心結。她被這樣的夢打擊得一敗塗地,失去了所有的自尊。當她醒過來的時候,是一個天沒有全亮的清晨。她立刻衝動地鑽進男人的懷裡,雙手抓住男人的睡衣。男人慢慢醒過來,猜想她又做了惡夢。於是男人伸出手,慢慢地撫著她的頭。她卻冷不丁地問:
「你對女人,對性一點都不感興趣嗎?」
男人很驚異,他沒有想到女孩會問這樣的問題,但是他還是立刻回答:
「怎麼可能?」
「那你和很多女孩做過愛嗎?」莫夕問,她的語氣十分稚氣,的確還是個孩子的模樣。
「唔,年輕的時候是的。後來就沒有了。」男人回答得很誠實。
「你喜歡我嗎?」莫夕又冷不丁地問,她的思維永遠是這樣跳來跳去的,像短路的保險絲,誰也無法猜測到她的小腦袋裡裝著什麼。
「嗯,喜歡你。」男人點點頭,他並沒有說謊。
「那我們做愛吧。」莫夕噌的一下,從男人懷裡跳出來,一雙炯炯的眼睛看著男人,一點也沒有羞澀。
「……」
「不可以嗎?」莫夕見男人閉口不言,又問。
「我比你大十五歲,孩子。」男人輕聲說。
「那沒什麼。不是喜歡我的嗎?」莫夕大聲說。
「我不喜歡和處女做愛。」男人又說。
「誰說我是處女來著?我跟小悠做過的。」莫夕幾乎嚷了起來。好像說她是處女倒像是對她的一種侮辱。
「……是嘛。」男人聲音更低了。
「喜歡我就夠了。」莫夕斬釘截鐵地說,她再次鑽到男人的懷裡,並開始親吻男人的脖頸。
男人終於抱住了她,這小小的女孩,可是他喜歡她不是嗎不是嗎。
男人看到了血。當一切結束的時候,男人才看到了血。他愣了一下,再看女孩的臉,女孩的臉有些蒼白,臉上出了虛汗,可是她自始至終一聲也沒有叫。男人忽然很生氣,他看著女孩,大聲說:
「為什麼騙我?為什麼要說自己不是處女?」
女孩側過頭去。她輕輕地說:「對不起,但我不是故意的。我一直告訴自己,小悠那次要了我。我一直這麼告訴自己,說了太多遍,我把自己也騙倒了。最後連我自己都相信了。小悠要了我,我不是處女了。」她閉上了眼睛。男人難過得不知該說什麼,他緩緩地從床上起來,走到窗邊。幾分鐘之後,他聽見女孩小聲地說——那幾乎像是在夢中的囈語:
「不過,我現在的確不是了。我終於是個女人了。」她的聲音聽起來是這樣的滿足和快樂。
這正是莫夕繞過去沒有說的故事。她在那一年的夏天已經長成了花一樣的女孩。她對著鏡子說:像花兒一樣,就要打開了。然後她做了什麼?她像把自己變成小悠的女人。她迫切地想要這樣的飛越。不是因為她對性有所渴求,僅僅是因為小悠。她太愛他了,所以她要把自己變成隸屬於他的。
誰也說不清她為什麼選在那天。她的確擁有足夠的勇氣,甚至可以不在意徹夜不歸索索將會如何處置她。在莫夕看來,這件事情非常地大,而它的發生,能夠解決一切問題,能夠戰勝一切阻礙的力量。
於是在那個周末的夜晚,莫夕一直跟隨著小悠。他們去郊外寫生,一直逗留到很晚。於是莫夕建議,他們就在郊外寄宿一晚,明天再回去。小悠欣然同意了。於是他們找到了一個座落郊外的小旅店。兩個人同住一間,這在他們看來也不是什麼異常的事情。他們在一起太多年,彼此熟悉得沒有任何禮教和規矩。
他們在那間小房間里洗澡,抽煙,聊天,一直到下半夜才決定上床睡覺。他們並排躺在了那張大床上。甚至還牽著手。就在小悠就要睡著的時候,莫夕忽然說:
「小悠,你過來。」
小悠亦沒有覺得有什麼異常,他就側過身來,靠近莫夕。他這時候聽到了一個少女焦灼不安的喘息聲。他聽見女孩說:
「小悠,你要我吧。」
男孩驚了一下,他感到女孩已經拿起了他的手,放在她起伏不定的胸前。他的手沒有動。很久,沒有離開也沒有移動。那段時間像是完全靜止了,呼吸也掐斷了,死寂寂的。忽然,莫夕感到男孩把手抽了回去,並聽到他說:
「小夕,這樣不行。」
「你指什麼?」
「我一直把你當好朋友的。而且,而且……我……我好像對女孩兒的身體沒有什麼強烈的慾望。」小悠說,他已經站了起來,徑直走去洗手間。莫夕看到他的背景,瘦弱的男孩,窄窄的肩膀,腿是精瘦的,他很快地走進了洗手間並關上了門。女孩錯愕地愣在那裡。她好像從來沒有受過這樣的打擊,——或者說,是一種恥辱。她感到了極度的羞恥,甚至在這樣的時刻,她腦中忽然跳出了索索常罵她的那兩個字:「輕賤」。
還真的,果然是這樣。
莫夕記不得那天她是怎麼回家的了。總之一定很狼狽,她推開家門就看到索索坐在客廳的桌子旁邊等著她。
「你徹夜不歸,去哪裡了?」女巫開始審問了。
「你管不著。」莫夕說,她已經沒有太多的力氣和索索廢話了。
「你是不是和那個小悠在一起?」
「是啊是啊,怎麼樣呢?」
「你跟他都做了什麼?」索索氣得渾身發抖,她氣急敗壞地搖著莫夕的肩膀,大聲吼道。
「什麼都做了,你滿意了吧。」莫夕說,她並非完全為了氣索索,在她的心裡,被拒絕是一種恥辱,她情願擦拭掉這樣的恥辱,哪怕做一個不潔的人。所以她希望一切真的發生了。
「賤人!」索索狠狠地一個耳光抽在莫夕的臉上,而她卻也哭了出來。她對莫夕的那種看護,是不允許任何人碰她一個指頭的。尤其是男人,在她看來,男人是一種多麼髒的東西啊!
索索忽然軟了下來,她緩緩地坐下來,開始哭泣。她好像從來沒有哭得這樣傷心過,即便是她們的媽媽死去的時候,她也不曾哭成這樣。
那個早晨,莫夕站在客廳的中央,她驚愕地看著她姐姐掩面痛哭。這個鋼鐵一樣堅硬,刀槍不入的女人,哭得竟是那麼傷心。她恍恍地覺得,一切都是這樣的紊亂和粗糙。沒有什麼,能夠讓心安靜,讓愛穩妥。她靜靜地走近自己的房間。從床上躺下來。
黃昏的時候,索索才忽然推門進來:
「我去找他算帳去了!」
莫夕立刻從床上坐起來:
「你瘋了嗎?你去找他做什麼?你對他說了什麼?」
「我教訓了他,讓他以後再也不敢碰你!」索索大聲說。
「他說了什麼,他有沒有說什麼……」莫夕臉色有些蒼白,她想,可能這個大恥辱已經被揭發了,可能小悠會說,根本沒有碰過她。小悠可能再也不會原諒這個誣陷他的女人了。
「他能說什麼?他知道理虧,什麼也不會說的。」索索氣咻咻地說。
「他什麼也沒說……」莫夕喃喃地重複著,「那麼,他是不是很生氣?」
「他生氣?他憑什麼生氣?他有什麼臉來生氣呢?」索索反問道。
「你打了他是嗎,可是他一句話也沒說……你把他打傷了是嗎?」莫夕痛苦地搖著頭,小聲說,她感到一陣心絞。
而索索已經摔門走了出去。
莫夕痛哭起來,她想,小悠也許再也不會原諒她了,她是誣陷他的惡毒女子。他一定很恨她。
第二天,索索走進莫夕的房間,臉上幾乎沒有表情地說:「我們必須搬走,離開這個城市。今天就走。」
莫夕抬起頭,木然地看著索索的嘴唇在那裡動,像一個兇狠又滑稽的木偶,可是她已經聽不到她到底說了些什麼。
她們後來去了柏城。莫夕之所以沒有竭力地抗爭著要回到芥城,是因為她覺得自己沒有臉再去面對小悠了。也許只有寫信,是的,寫信才是最後的方式,讓小悠原諒她並來看望她,然後,然後帶走她——帶走她?這個夢是不是太遙遠了些呢?
「這是我的最後一段故事,好了,現在我在你的面前是透明的了。」莫夕對男人說。男人無比心疼地看著她:
「還在疼嗎?」
「已經不了。」莫夕說。
男人探身過去,開始親吻她的嘴唇。他還沒有好好地吻過她。她也從未被一個男人這樣吻過。那麼地長久,讓人把腦子裡的東西都忘記了,摒棄了,她只是覺得潔白,輕盈,柔軟。像是睡在了雲端。男人輕輕地含著她的嘴唇,像是銜著一枚最寶貴的珍珠。
男人再度和她做愛,他是小心的,輕柔的,他輕輕地親吻她的身體,從頭到腳,彷彿技藝精湛的工匠在雕琢一件完美無暇的工藝品。他甚至親吻她的腳趾,把她的腳趾輕輕地含在嘴裡。多麼舒服,痒痒的,像是被清澈的溫泉水浸著,那冰涼的腳趾很快就熱了起來,莫夕猜測她的腳趾頭肯定變紅了,好像男人給它們說著悄悄話,它們都臉紅了,變得燙燙的。女孩於是咯咯地笑出聲來。而他喜歡她笑,她還是個孩子,她令他心疼,令他想要用儘力氣去呵護她。他是在那麼小心地要她,生怕把她弄碎了,碰壞了。
這可能是莫夕這麼多年來過得最奢侈的幾天。在能看到陽光的天藍色房間里,在像蓬鬆的雲海一樣的圓形大床上,被一個那麼疼愛自己,喜歡自己的男人抱著。他的每一個動作都說明了他對她的愛,小心翼翼的,無微不至的愛。
她甚至喜歡上了撒嬌。她從來沒有對任何人撒嬌,她不知道這也是可以的。她喜歡叫男人抱著她,抱著她去客廳看電視,抱著她去浴室洗澡,抱著她下樓散步。她則用兩隻手臂環住男人的脖子,臉貼在他的額頭上。
「我是吸在你身上的水蛭。你別想甩掉我。」女孩說,狡黠地笑起來。
但是不久男人就要去旅行了。他必須工作,不然又怎麼養活莫夕和自己呢?旅行就是他的工作,他需要拍照,寫遊記,採訪路途中遇到的有趣的人。
「你要跟我去嗎?或者你留在這裡等我回來。」男人問莫夕。
「當然是跟你一起去,你到哪裡,我就到哪裡。」莫夕噘起嘴巴說。
「那麼好吧,我們去旅行,回來的時候,大概你那本寫給小悠的書也面世了。」
「啊!是真的嗎?那太好了!」莫夕跳起來,拍拍男人的肩膀。
莫夕想了想,又問:「我能還住在這裡嗎?」
「當然,這裡也是你的家了。」
「真的嗎?」莫夕眨眨眼睛問。
「真的。」
「那麼,那麼我要把這間屋子刷成粉紅色,再買個粉紅色的紗帳,鋪粉紅色的床罩,你想想看哪,該是多麼奢靡的樣子啊!」莫夕臉上帶著燦爛若星辰的光彩,她興奮地大叫。
「行啊,那就粉紅色。」男人說。
6.夜房間以及男人的臉
他們坐船離開。這還是莫夕第一次坐船遠行,她偎在男人的懷裡,看著窗外的風景,睜大了眼睛仔細地看著大海和遠處的小船。莫夕對男人說:
「我的故事都給你講完了,以後該你給我講故事了。」
「行啊,我每天都講故事哄你睡覺。我的故事可多著呢。」男人摟著莫夕慢慢地搖動。
「我愛上你了。怎麼辦?我也愛小悠,我從前以為我只能愛他,再也不能愛別人了。可是現在我在愛你了。」莫夕輕輕地說。
「孩子,你還沒長大呢。」男人沉默了一會兒,說。
「不,我很確定。你呢?你愛我嗎?」莫夕堅定地說,又小心地問。
「我覺得你是我特別心疼的孩子,總想抱著你,給你呵護。我喜歡你,孩子,我也在乎你。」男人說,但是他還是沒有說出愛這個字。
「嗯,沒關係,遲早有一天你也會對我說,你愛上我了的。」莫夕十分肯定地點點頭。
坐船在海上漂泊多日,莫夕開始暈船。她變得昏昏欲睡。躺在男人的懷裡,醒來的時候就輕聲撒嬌,又抬起手抓抓男人的衣服。男人就俯下身去吻她,像是在安慰她。她就立刻變得很乖,安靜地又睡過去。後來的一覺莫夕睡得格外地長。她做了很多的夢。她夢見男人抱著她爬樓梯,她夢見男人圓圓的鼻子頂在她的鼻子上,她夢見男人一直在親吻她的腳趾,像是古代的禮儀,她是他的公主,他捧在手心的小公主。夢就像一個又一個的洞穴,她接連著穿過,只聽得見呼呼的風聲,又彷彿是上了列車,在疾馳而過。她在夢裡就笑了,她想,會不會醒來就是好幾年過去了?她已經有了他的孩子呢?小小的嬌美的小嬰孩。
莫夕醒過來的時候,嘴邊掛著意猶未盡的微笑。她慢慢睜開眼睛,——不搖晃了,他們下船了嗎?
她睜大眼睛,坐起來——這是哪裡?她再次忘記了她在哪裡。
她環視周圍,頃刻間,她的臉色變得蒼白。她開始全身顫抖,牙齒髮出咯咯的聲音。這裡她再熟悉不過了。這裡沒有陽光和新鮮的空氣,這裡只有土黃色窗帘和灰色床單。這裡只有鎮定劑和安眠藥,這裡曾關住了多少她的眼淚和吶喊?這是索索關著她的房間,她再熟悉不過了。一點都沒有變,一樣的黑暗,帶著一股藥味,時刻提醒著她,她是個要定時注射鎮定劑的瘋子。
她慢慢走下地來,她想,這是怎麼了,這是怎麼了,難道關於那個疼愛她的男人的一切,都是幻覺嗎?那是一場夢嗎?不,這絕對不可能,她還記得他的吻,像最甜美的葡萄一樣,濕潤著她乾涸的嘴唇。她還記得他的擁抱,她記得他疊聲喚她:孩子,孩子。她記得他們做愛,她疼過,但此後再也沒有一絲疼痛。因為他那麼小心,他看著她的表情,傾聽著她的呼吸。他每時每刻都要確知,她是快樂的。這一切又怎麼會是一個謊一場夢呢?
她撲向窗帘,她又開始撕扯窗帘,她想她需要一點陽光,需要一點真實的光線,照在她的身上,讓她清醒些,讓她知道為什麼她又回到了這裡。窗帘顯然沒有再次釘過,很多釘子和圖釘都散落了。她撕扯了一會兒,就摸到了鐵欞和玻璃。光線開始進來了,露出了半邊窗戶。可是外面還釘著木板,她仍是看不見外面的光景。她用手拍打玻璃,甚至想把它敲碎。然而這個時候,她忽然聽到,外面有人在撬木板——什麼人在幫她?她聽到有人把木板上的釘子一顆一顆鉗下來。終於,木板滑落下去了,只隔著一扇玻璃了,她就看到了男人的臉。首先她可以確知了,一切並不是一場夢,男人是真實存在的,而她和男人間的纏綿也的確發生過。可是這值得高興嗎?這說明了什麼?
莫夕拚命搖頭,她感到自己又來到了崩潰的邊緣。她不能相信,是這個她愛上的男人把她再次帶回了這裡。她雙手握住鐵欞,拚命地搖頭。直到她再次聽到男人叫她:
「孩子,孩子……」男人仍舊那麼輕柔地喚著她。她愣住了,停了下來。她已經滿臉是淚。她抬起充滿怨怒的眼睛,直直地看著男人的眼睛。她忽然變得十分安靜,哀怨地問:
「告訴我,為什麼要騙我,一切都是預謀好的是嗎?從把小悠的照片放在酒吧引我上鉤就是了,對不對?」她的嗓子已經啞了,仇恨總能很快把人燒乾了。
「是的。」男人說,他的眼睛很紅,聲音很低。
「為什麼?你為什麼要幫我姐姐來抓我?」莫夕大聲叫道。
「因為我一直愛她,孩子。」男人坦誠地說。莫夕站在那裡一動不動了。原來如此,他愛索索,卻終是無法得到她,最後淪為了她的奴隸,任她呼來喚去。莫夕忽然笑了,——她覺得男人多可笑,任憑巫女的擺布,早已失去了自己的靈魂。多可悲的男人呢。她就嘿嘿地笑了,然後把臉貼在玻璃上,輕聲地,一字一句地問:
「那麼,跟我上床也是她安排好的嗎?」莫夕狡黠地眨眨眼睛。她看到了男人的痛苦,男人的確身受著很大的折磨,他搖頭:
「不,那不是。我犯了規。我自己也不會原諒我自己。」
「那你為什麼犯規?」莫夕追問。
「孩子,我確實喜歡你。和你在一起我覺得生活簡單美妙,什麼煩心的事情都不再記得了。」男人終於抬起頭,看著女孩的眼睛說。
莫夕微笑著,點點頭,然後她勾勾一根手指,示意讓男人靠近。男人就把臉貼在了外面的玻璃上。莫夕小聲說:
「嗯,我知道的,你是喜歡我的。聽我說,你現在就繞到前面去,把我姐姐幹掉,然後我就可以出去了,你可以把我帶走,我們一起,去哪兒都行?」
男人看著女孩的臉,還是那張淡淡粉紅色的剛剛長成的少女的臉。嘴唇厚厚的,像水蜜桃,——他記得它的芬芳,他一輩子都記得。還有那軟軟的嬌弱的身體,他總是會記得,這女孩多麼令他憐愛。可是他搖了搖頭:
「不可能,這不可能的。我絕對不會這樣做。」
莫夕驟然變了臉色,她變得兇狠,憤怒,她咬著牙齒低吼:
「難道你就甘心被她這樣利用嗎?她一點都不愛你!」
男人痛苦地閉上眼睛:「可是現在你也在利用我,不是嗎?我再也不想這樣了,夾在你們兩姐妹中間,像是你們搏鬥的一件兵器。我再也不想這樣了。」男人把臉貼在玻璃上,他流出了眼淚。莫夕隔著玻璃,很清楚地看到了男人凹凸不平的臉上劃過兩道清澈的眼淚。他緊閉眼睛,像個少年一樣無助地搖頭。
莫夕湊過去輕輕地說:「可我是愛你的,你知道嗎?」
「可我是愛你的,你知道嗎?」
「我多愛你你知道嗎,我喜歡你親吻我的腳趾頭,喜歡你叫我孩子……」女孩像是念咒語一般地絮絮不止地說著,男人隔著玻璃,緊閉著眼睛,連連點頭。
莫夕對男人的痛苦很滿意。她伸出手臂,握起拳頭,沖著男人臉前的那塊玻璃就打過去。玻璃嘩啦啦地碎了,而後面的男人根本沒有躲,他也許看到了,可是他沒有躲,也可能,他早已被女孩那宛如魔咒般的話催眠了。總之,玻璃全部向著他的臉戳過去,有的戳到了眼皮上,有的戳到了鼻子上,還有的就是沿著那行淚跡,斜插進了皮膚里。男人向後仰身倒下了。他在最後有一聲很輕很輕的嘆息。
女孩燦若桃花的笑容迎著溫暖的陽光綻放著,像花兒一樣,打開了,她微笑著,輕輕地說。她忽然側耳去聽,隔著房間緊鎖著的門,她聽到了外面的腳步聲。
索索正經過。
「索索真是個傻姑娘,」莫夕輕輕對自己說,露出得意的笑容,「她肯定在忙著殺死陽光,她想把所有暖的熱的好的東西都趕盡殺絕,不讓我看到,可是她多麼傻啊,陽光已經射進來了,照得我全身都是,不是嗎?」
她懶洋洋地抬起腳,放在窗台上,讓充裕的陽光好好地晒晒她的腳趾頭。那感覺似曾相識,就好像,就好像被溫暖的嘴巴含住了,女孩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