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
陸逸寒死後第二天,璟病倒了。優彌把她送到醫院。連續幾天,她都在高燒昏迷中度過。稍一好轉,她立即跑去看小卓。出事那天小卓的心臟病發作得很嚴重,幸虧搶救及時,才脫離了危險,已經沒有大礙。只是他的目光總是看著一處發愣,亦會落下傷心的眼淚。他更加依戀璟,總是抓著她的手,讓她的手指去摩挲他的額頭,他的耳垂,他的手心。
「小姐姐,」小卓坐在病榻上揚起臉看著璟,「你是不是覺得生活充滿愚弄?那天你回來,我以為一切就此好起來了,我以為我很快就會獲得幸福。可是真相不是這樣,完全不是。」
「是的,他們一定是搞錯了。你知道么,小卓,陸叔叔已經答應我了,親口答應我,他說會為了我們振作起來,我們要重建一個溫暖的小家,他真的是這樣說的。可是他們就這麼把他帶走了……我才和他重逢了一天啊。如果我知道是這樣,我一定不會躲他三年的,我如此又都是為了什麼呢……為什麼不能給他多一點時間,為什麼留下那麼多那麼多遺憾?」璟前一秒還十分平靜,說著這些話忽然就變得激動。
「那麼為什麼我們還要繼續屈辱地活下去,被生活愚弄?」小卓問璟。他終於這樣問了,這個關乎為什麼要活下去的問題。璟一直在迴避這個問題,在陸逸寒走了之後的這些日子裡,再沒有任何事情可以換來她一絲一縷的激情。每天她在做著什麼?接受優彌的安慰?機械般地吞咽著食物?失神地流著眼淚?璟被生活愚弄了,可是她無力還手,時間拖著她勉強地向前走。然而事實上她仍舊沉湎於那個下午,她抱著食物和鮮花趕回來做她有生以來做過的第一頓飯。她也仍舊不能走出那個前夜,他溫存地抱著她入睡,她那麼強烈地感到自己作為女人的慾望。他是她一直以來的全部的夢,惟一的家園啊。
所以現在當小卓問起,璟以為她根本無法回答,可是令她自己都吃驚的是,她居然非常堅定地回答他說:
「活著是為了讓自己更加強大起來,等我們足夠強大了,我們就可以轉而羞辱和愚弄這世界。」璟回答得是這樣咬牙切齒,她才忽然知道,原來自己內心已有那麼多的怨恨。
小卓微微地抬起頭,用迷濛的眼睛看璟。他彷彿一瞬間被她的話說服。他或者也願意不動聲色地留在這世界上觀望,等待反擊的機會,可以羞辱、愚弄這世界。
大約是陸逸寒離開一周之後,璟離開了醫院,回到桃李街3號。小卓仍在住院,她打算拿些換洗的衣服給他。璟讓優彌陪著她,因她感到沒有勇氣回到那裡。這是家,這是等待或期待的地方,可這也是他的遺宅。
璟和優彌來到桃李街3號,卻發現大門換了鎖。她們都進不去了。璟感到十分驚訝,卻立刻想到應該是曼回來過了。璟有不祥的預感——她一定收走了這房子。
璟和優彌開始坐在大門口等。夏日午後,太陽炙烤著地面,這樣坐著,就感到腳底在不斷升溫,好像有巨大的熱流要把人從地面頂起來。璟坐在那裡,眼睛平視著發愣,一言不發。優彌起身跑到對面的小超市買回大瓶的冰凍礦泉水以及新鮮的李子。優彌執意要璟喝水吃李子,擔心她剛剛痊癒又因為天氣炎熱昏過去。璟也不接水和水果,仍是那個姿勢坐著,雙手抱著膝蓋,咬著牙齒,內心像是在度過一個難關。
「很恨你媽媽吧?」優彌重新在璟旁邊坐下來,咬了一口李子。
璟聽到「媽媽」這個詞,彷彿被針刺了一下,身體輕輕動了動。璟當然恨曼,倘不是曼的離去,這個家怎麼會坍塌?但是她同樣也氣陸逸寒。為什麼不能為了她和小卓好好地活下去?難道她和小卓對他都不重要嗎?而那個她和他那麼靠近的夜晚,他的眼睛里分明有一種灼亮如愛情的東西,難道那是假的嗎?為什麼他就是不肯給她希望,從前不能,讓她遠走,現在還是不能,她好不容易回來了,他卻走了……這場她和曼的戰爭,她徹底地失敗了。陸逸寒到最後,都是愛著曼的。
優彌看到璟緊閉雙唇,只是緘默,便又安慰道:「其實有個人恨著未嘗不是好事。你不覺得有個人恨著,心裡就不會覺得空嗎?以前我在西餅店打工,有個長著齙牙的姑娘總是找我的麻煩,我偷吃一塊小點心她也要打小報告。我就特別恨她,每天和她打架,偷吃了沒有被她發現,我就會洋洋得意,一天都會有好心情呢。就這樣,我在西餅店幹得很帶勁。後來她不幹了,一個下午我偷著吃下了一大盒子曲奇餅,然後我覺得再幹下去也一點意思都沒了。」
璟微微側過頭去看她——優彌還是很懂得她的。這些日子以來,璟似乎並不僅僅是以不舍的愛來維繫著生命和生活,還有恨。媽媽,是她把璟帶到這裡,可又是她,毀了這裡。璟現在站在這裡,不知道該進該退。對媽媽的感情,已經宛如身體上的一塊死皮,再也不會滋生新的細胞,哪怕你用錐子去刺它,用刀去划它,亦不會感到痛楚。只有這恨早已在那裡,一直在,像是一柄高高懸挂的劍,夜色闌珊的時候,她總是會和它對峙。
其實恨亦是一種緣分。就像璟和她的媽媽,她自生下璟就憎惡璟,而璟在成長中,終於也生出一份相當的恨來回饋她。她們之間所有的感情,用恨連接,倘若不是這份恨,她和媽媽怕是早已成了陌生人。
璟喝了一點水。優彌就開心得笑了。璟已懂得給那關愛自己的人多些安慰。
一直到天黑,璟終於看到曼的車遠遠地駛過來。她站起身來。優彌也隨之站起來。
這是三年之後璟再次看到曼。曼亦看到了璟,於是讓開車的那姓鄭的男子停車,她走了下來。她看著璟,驚呆了。眼前的女孩,她幾乎不敢相認:
璟穿了一身黑色。黑色的半袖闊領絲織長衫,露出她那兩根格外出色的白生生的鎖骨,衣服很輕,下擺隨風飄舞。而黑色的長裙亦是一番飄逸的姿態,下擺是漫不經心的參差的蕾絲。衣服有幾分萎敗的氣味,和她現在瘦削的身體恰是格外相稱。穿著黑色很多條帶子的涼鞋,身體微微傾斜地站著,倦怠卻又有著當仁不讓的矜傲。現在的她有一張尖尖下巴的臉,因著得病和營養不良,臉色紙白。而她那雙長而大的眼睛,有著格外分明的瞳仁,令她至為出眾。嘴唇帶一點蒼紫,可是卻使人以為她特意配以如此顏色的口紅,正有意想不到的美。
曼已經來不及掩飾,她的臉上流露出因妒忌而誘發的苦楚。這是她的女兒,她厭棄她鄙夷的女兒。她一直以為,這女孩得不到她身上的一點美麗,她是一個失敗的產物。可是她錯了,三年不見,她已然變成一個美得眩目的姑娘。她亦只能在心裡苦笑,感嘆時光之神妙。
而璟,亦是在用直接而鋒利的目光看著曼。她仍是美麗。瘦的身體,光滑的皮膚,柔媚的姿態,完全超越了她的年齡。她穿著一件冷紫色大幅下擺的連衣裙,連衣裙刻意地束腰,敞開的領子裡面亦露出她美好的鎖骨。她們的鎖骨是這樣相像,像是一棵樹木上嫁接出了新枝。可是璟覺得她仍是有變化。大抵生活並不能總是盡如她的意,看起來已經沒有了從前和陸逸寒在一起時的神情淡定坦然。衰老也是有一點的,嘴角不似從前那般上揚,輕微地墜下來,或者亦是沒有了從前的那般自信。
璟走過去。車裡的男人很知趣地開車從她們旁邊經過,先回到院子里去了。璟和曼仍舊站在門口。璟走上去,問:
「你為什麼把鎖換掉?這房子不是你的,它是陸叔叔的。你已經離開。」
「這房子是我的。從前你陸叔叔就把它過戶到我的名下了。你們必須搬走。」她說話亦是淡定,似乎早想到有一天會和璟對峙。要說有什麼沒有料想到的,大抵是璟現在的樣子讓她很是吃驚。
「不可能。你沒有權利這麼做,小卓是陸叔叔的兒子。」璟氣得發抖,嘴上強硬,可心裡已經覺得希望渺茫。想到最後自己和小卓落到無家可歸的地步,璟心中狠狠地疼了一下。
「你可以去問律師。」曼說。然後她從璟的身邊走過,輕輕地擦過璟的身體。
曼走進了桃李街3號的庭院。她此時內心很不平靜,看到這個她一直厭惡鄙棄的小女孩已經長大成人,變得如此美麗,她忽然覺得,這是不是報應……對陸逸寒的死,她亦不是不傷心的。她曾深愛過他,也深知他的愛遠勝於她。離開陸逸寒當然完全是為自己,她那麼害怕失去已經到手的奢華。她想著亦覺得一陣心酸,然而一切終究不能回頭。曼覺得生活便總是這樣一環扣著一環,有時你決定的是一步,可是卻會牽連到所有此後的路,便再沒有可能重新開始。
這便是曼和璟的不同。曼每次都能把自己的情感壓下去,讓她擁有的物質的東西來做出判斷和選擇,但是璟不能。璟總是用她的情感來作決斷。
我們走吧,璟深知要不回這房子了,蹙著眉轉身,淡淡地扶住優彌的肩。優彌正憤懣地看著遠去的曼。
她們緩緩地背向桃李街3號離去。璟聽到大門合攏的聲音,她想,那一切眷戀,都被關合在裡面了。
璟和優彌去了桃李街盡頭的一家咖啡店。優彌給璟買了熱牛奶,姜味餅乾。優彌說:「你可以去我那裡住——我剛剛租了間屋子,小卓出院也讓他過去。只是有些遠,他上學可能不太方便。住滿這個月我們就再找合適的房子搬走。」璟不說話,亦覺得她是惟一可以依賴的人,卻不知道如何表達自己的感情,只是低頭喝牛奶。一直坐到天黑,幾次優彌提醒璟該走了,小卓尚在醫院,可是璟仍舊不說話,亦不起身離開。於是繼續這樣坐著。把盛著牛奶的杯子抱在手心裡。直到牛奶冷去,只是看著,卻咽不下一口。優彌於是再給她要一杯熱的。
天已經徹絕地黑了。咖啡店裡出售簡單的晚餐,加熱過的三明治以及鬆餅,空氣里彌散著甜麵粉的香。璟忽然對優彌說:
「優彌,我想去桃李街3號看看。」
「你要做什麼?」優彌愣了一下。
「我只想再看看那房子。想拿一幅陸叔叔的畫走。現在我一點關於他的東西都沒有。這對我和小卓是不公平的。我得去,我得有一點他的東西。你懂不懂?」
「嗯,嗯。那麼怎麼進去?你媽媽肯定不會讓你進去吧?去求她?」
「我不會再求她。我知道一面很矮的牆。」璟說。
璟的確是太想念那房子里的東西了,那些和陸叔叔息息相關的東西,那些盈滿他味道的物件。所以璟終是決定再回去看看。亦不管這是多麼不可思議。
桃李街的後面是一個小山坡。她們繞到後面的時候已是半夜。那的確是半面不高的牆,只是因著很少有人知道確切位置,所以很難翻過小山坡找到。可是璟和小卓曾繞到這裡來「露營」。房子里的燈已經都滅了,他們應是都睡了。她們就開始墊些大塊的石頭,優彌先扶著璟站了上去,並沒有費多麼大力氣,就上了那牆頭。璟探下身子一跳,就進入了院子。優彌瘦小,擅運動,很輕易就進去了。她們一直摸索到門。璟有些忐忑,心中祈禱但願裡面這扇門的鎖不要也被換掉。她小心翼翼地掏出小卓的那套鑰匙,插進鎖孔。扭轉了一圈,門動了一下被推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