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樓里的男孩

十七樓里的男孩

第一次見到洛生的時候,是在他家的門口。天色有些昏暗,我看見他穿著一身白色的衣服,乾淨地站在那裡。我把車子支住,向他走去。我說,洛生的家是這裡嗎?他抬起頭,眼睛明亮。他說,你是誰啊?我從衣服的兜里掏出學生證遞給他,說我是師大的學生,洛生的家裡要一個家教,他們託人找的我。洛生當時低著頭,不再看我,而是看他腳上那雙髒兮兮的鞋子。他說,不是我需要家教,是我媽她需要。然後他就不再吱聲了。

時間漫長得讓人難以忍受,它橫亘在我和眼前這個十七歲的初三男孩之間。洛生的臉上自以為是的神情讓我啼笑皆非。我不停地在他家的門前轉來轉去,以此打發時間。洛生說,你瞎轉悠什麼啊?也許我媽今天不會回來了,她又要給病人動手術。我說,真的?洛生笑笑說,騙你幹嗎?

洛生這樣的孩子我見的多了。我表弟就是。身上帶著一股子年少輕狂的勁,稚嫩的可笑。我表弟整天反戴著鴨舌帽,嘴巴叼著煙頭,開口就是髒話,動手就是打人。我表弟有一回跟人家說話說翻了,揀起地上的磚頭就往人家腦袋上砸,砸的人家頭破血流,許多在場的人都嚇壞了,他們從沒見過這個孩子這麼凶過,像個小老虎似的,跳起來就打。後來,我表弟跟我說起來那個事,那個痛快的樣子。我伸手去摸摸他的額頭,說,你沒發燒吧?

洛生說,我看你今天還是回去吧,肯定沒戲。

我朝他一笑,這叫敬業精神,現在是晚上八點。如果這樣一直站下去,我會站到八點半,然後離開,然後給他家掛個電話,大汗淋漓地罵他們一頓。

洛生的媽媽就在這時出現了,她從街道的對面走過來。我下意識地抬頭看看對面那個二十層的高大建築,方才恍然大悟。原來洛生一直在欺騙我,他的家是在對面,我想象著住在裡面那種高高在上怡然自得的感覺,很快,這種感覺就實現了。洛生的媽媽大呼小叫地拉起洛生朝街道的對面走去,我跟在他們身後,不停地告訴他們注意交通安全。這個時間,洛生一直在沉默,像深海里的魚。

洛生是住在十七樓里的男孩。這是一個我從沒有體驗過的高度。洛生耷拉著腦袋,我在他的側面,看見他臉上細小的絨毛,在燈光下閃爍著金色的光芒,還有他的眼睛仄仄的可愛。電梯上升時帶給我的眩暈讓我不安地閉上了眼睛。我想,十七樓,這可能是一個危險的高度。

洛生的媽媽和藹可親,她拿給我一聽可樂,說洛生這孩子任性,李老師你費心了。洛生媽媽說的多費心就是要我陪讀,這個沒有什麼不好,我因此可以省下一筆可觀的伙食費。於是,我滿口答應了。洛生仍舊低著頭,但是卻發出了聲音,他說,我不喜歡家裡有陌生人的氣味。洛生媽媽說,這麼不禮貌,不許亂說話。我只是抱著可樂喝,喝他個精光,直到洛生媽媽說,你今天可以試講一下嗎?

我開始給洛生做家庭教師是在四月份。當我回學校后,同學翎子知道了后媽呀媽呀地大叫,我說你叫什麼啊叫什麼啊?她說你居然給人做陪讀,你不要命了嗎?我一拍腦殼,想起一件事情來。翎子去年做陪讀的時候,她教的那個男孩特不老實。有一天,男孩要出去玩。翎子真的就自以為是的地擺出一副老師的面孔來,假模假式地說,那怎麼能行呢?現在天已經黑了,而且你的題還沒有做完呢!男孩說,求你了,讓我出去。翎子說,堅決不行。男孩說,那好吧。男孩轉身拿來一條繩子,他小老虎一樣像翎子撲去。翎子嚇得臉孔煞白。等她想大叫的時候,男孩已經用繩子將她捆住了。男孩說,你叫啊,你往死了叫也沒有人來理你,我媽今天晚上不會回來了。翎子無計可施,只有哭嚎著求饒,男孩根本就不理她,他就像剝竹筍一樣剝掉了她腳上的襪子團成一團后塞進了她的嘴裡。然後心滿意足的男孩跳過窗戶大搖大擺地走掉了。翎子一夜睜著明亮漆黑的眼睛在燈光下委屈地哭泣。

那個男孩叫李響。

我對翎子的遭遇深表同情,但我絕不相信這樣的事情會發生在我身上。就洛生那個單薄的身體,我笑還笑不來呢。我和翎子講,我的那個小孩可沒有你教的那個李響那麼野蠻,而且長得也順溜,他的眼睛很特別,我第一次見到那樣的眼睛,仄仄的,很好玩。翎子一直弄不明白仄仄的眼睛會是什麼樣子。但是我想我也解釋不明白這個問題。翎子一副白痴的模樣,她的白痴男友來了,我想到了我逃之夭夭的時候了。

四月十三日,我走進了一片狼藉的洛生家。這個家庭真讓我感到尷尬和奇怪。洛生的爸爸,一個商人,後來我才知道,他是這個城市的首富。他幾乎把大部分的時間都用在了家庭外面的世界,而很少回到這個有他的女人和兒子的家。他一回到這個家,兩口子肯定是要打架的。我有點不好意思地站在門口。洛生的媽媽說,進洛生的房間吧,去給他補課。我趕緊跳著進了洛生的房間。

洛生躺在床上,成為一個大字。耳朵上塞著耳機。我走過去站在床邊看著他那在燈光下柔和而白皙的臉龐。他突然睜開眼睛看著我,眼睛里閃閃有光。我說,洛生,可以給我一隻耳機嗎?洛生想想答應了,他把一隻耳機給了我,我聽到了張楚的聲音,是那首《冷暖自知》。

天不怨老/地長出慾望/麥子還在對著太陽生長/天空的飛鳥總讓我張望/它只感到溫暖而沒有重量。

整個晚上,我和十七歲的洛生像兩個白痴一樣把自己反鎖在屋子裡坐在床沿上面對窗外黑暗的夜空沉默無語。洛生在那個晚上教我背仰著身體將自己的頭放在窗外,那是很刺激的干法,風從耳邊呼呼刮過,沒有壓抑的笑聲在這個寂然無聲的夜晚里傳向遠方。

洛生說,你也來試試?

我小心翼翼地模仿他的樣子,把肩膀放在堅硬而冰冷的窗台上,微微的把頭探到窗外去,一種無法克服的巨大的眩暈感撅住了我,我感到如果一直這樣下去,我就會飛起來。

洛生一個聰明的孩子,這個我第一次給他講課的時候,就意識到了。但我一直奇怪這個孩子的考試成績為什麼總是那樣的糟糕。講課的時候,我差不多每隔幾分鐘就要提醒他。洛生在這個時候會滿不在乎地說,你甭講了,這些題我都會了。我說,啊?!你真是看著吹牛不犯法了,你吹什麼吹?你要是會,你考試的時候怎麼不寫上呢?洛生沒有理我,而是把頭轉到一邊去。我伸手去拿洛生的書包,那裡面有他剛剛發下來的考卷,46分的成績開始讓他媽媽懷疑我這個數學系大學生的能力。但是,我沒有想到洛生會兩眼冒火地看著我,他說你把書包還給我,要不我跟你急。他那副認真的樣子使我的好奇心陡增。我說,你急,你急,我看你怎麼個急法?他突然跳過來,抓住了我的衣領。我見他氣勢洶洶假模假式的樣子,和我表弟一樣可笑。我就像摔我表弟一樣把他舉起來,然後,重重地摔在了床上。那天晚上,我看了洛生的書包。裡面有一個叫小米的女生寫給洛生的紙條。我知道洛生是遇上麻煩了。我將紙條還給躺在床上嗚嗚哭著的洛生。

我說,洛生,我對不起你啊,真的對不起,不過啊,這也沒有什麼嗎?我還說,洛生你應該勇敢一點嗎。就算是為了那個小女孩,她可是為了你才遇上麻煩的啊。洛生問我為什麼?我想半天也沒有想出一個好的理由來就順口說,因為你住在十七樓,十七樓的男孩應該是自由自在的。洛生說,你放屁。

四月二十一日,我去找了我的表弟。我像過去一樣把他舉起來又摔下去。他鼻青臉腫地沖著我說,我的事情你憑什麼來摻和,有種的你跟這站著,看我不拿刀劈了你?!我得意洋洋地說,你去拿刀啊,我就跟這等著你。他果真就拿了一把明晃晃的大刀站在了我的面前。

我想起洛生講過李響在班級里的斑斑劣跡。洛生明亮而恐懼的眼睛告訴我,李響有一帆布袋的兇器。那時我和洛生一起趴在他們家的陽台上,,耳朵上響著轟鳴的音樂,我們一直在看著遠方的天空。眼睛都看累了。洛生說,如果我和小米可以這樣該有多好啊。我們可以牽著手,一起去看比天空有藍的大海。我敲敲洛生的腦袋說,你小子還挺浪漫的,那你就去幹掉你的情敵李響。洛生不說話了。洛生後來問我什麼是愛情。我就覺得現在的孩子怎麼都這麼招惹人笑呢?但是我還是虛模假式地給洛生講了《卡門》的故事。在那裡,我把荷塞描述成一個勇敢的情人形象。顯然這個奔放而且熱烈的愛情故事感染了正在愛情里生長的洛生。他哭著趴到我的懷裡。我拍了拍洛生的腦袋說,小夥子,別這麼矯情,有什麼啊?可是,他還是在我的懷裡像一個小孩一樣一拱一拱的。我說洛生,你真的應該勇敢一點。可是,洛生讓我失望了。

四月二十一日的中午,陽光明晃晃地在我表弟高舉的刀刃上行走,溫暖而富有詩意。我記得當時自己特大義凜然,我還挺起胸脯往前走了一步說,有種的你砍!我就是不相信我表弟有膽子把我給劈了。然後,我就看見了我表弟的嘴角緊張地抽搐了一下,溫暖的陽光在我的眼前一晃,我的身體就被劃開了一個口子,血液奔湧出來。而傷口,似乎是故意張開嘴巴要呼吸新鮮空氣一樣,我給疼傻了,我又體驗到了那種在高空時產生的巨大的眩暈感,就像飛起來一樣,我划進了黑暗的夜空。我在失去知覺的最後時刻看見了我表弟手中明晃晃的刀落在地上,我沖著他嘿嘿一笑,紅色覆蓋了我的眼睛。

四月二十二日,我住在中心醫院。黃昏的時候,我一個人看著蒼白的天花板發傻。洛生是在那個時候怯生生地來到我的床前,我竟然一點都沒有感覺到。他還沒有等我開口說話就先解釋說,是我媽告訴我你被砍的,我媽是你的主治醫師。我媽說你昨天入院的時候特逗,連我媽都不認得了,手踢腳刨地罵人。我說,是嗎?洛生一臉憂鬱地說,你還鼓勵我勇敢呢,你瞧瞧你自己吧,就這麼勇敢的?我辯解道,這是意外事件嘛!洛生說,我媽說了,你這樣的老師她以後可不敢請了,她昨天給你動手術的時候才知道你是多麼假正經,你是滿口髒話。她怕你給我帶壞了。我呵呵地笑,洛生要走的時候,我說,洛生,你說我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我在心裡是很在意這個答案的,要不今天我躺在這個床上就覺得委屈。洛生走到門口的時候回頭跟我說,老師,你真棒。

四月二十三日,李響找到洛生。因為小米,所以他們也把小米帶在了身邊。他們三個人在夜晚的風中凜凜地站著。李響說,洛生,你小子有種自己來找我干,你找我表哥來摻和算個屁。老子今天我坐死你。李響說這個話的時候神采飛揚地痞十足。洛生漆黑明亮的眼睛燃燒著烈火。他說,李響那就來吧,我們一決勝負。於是,李響和洛生,兩個十七歲的男孩像兩隻小獸一樣撕咬在一起,肌肉搏擊的聲音使小米渾身顫抖。小米不顧一切地衝上去企圖拉開他們。可是她被洛生無意中的一拳擊中了心臟,她叫了一聲之後就摔在了地上,李響看著小米摔下去之後,小老虎一樣從後面掏出了銀色的匕首豎在了洛生的面前,洛生開始戰慄。他看著在地上抽搐的小米,想跑過去。李響一步一步地走向洛生,他突然一跳,匕首劃破了洛生的白色襯衫,紅的血液流出來。李響轉身跑向小米。他把她抱在懷裡,劇烈地晃動著她的身體。李響叫著小米的名字,他說小米,你怎麼了?

洛生知道小米是永遠也不會醒過來了,他和李響都是殺人兇手。他想過去,但是他沒有動。只是獃獃地站在原地。內心忍受著巨大的痛苦。只有洛生知道小米有心臟病。這個病是去年洛生的媽媽給檢查出來的,當然這是一個秘密。在學校,只有洛生知道。心臟病在發作的時候最怕劇烈的抖動,可是這個時候洛生遲遲沒有說話,眼看著李響把小米往死亡的道路上送而不說一句話。

洛生在最後才對李響說,夠了夠了,李響,你不要再搖她了,你想讓她死嗎?小米有心臟病。李響一怔,停止了動作。可是這個時候已經晚了。小米已經停止了呼吸,她再也不會糾葛著這個住在十七樓里的叫洛生的男孩了。

五月來了,丁香花開了,可是小米走了。我和洛生站在大雨里,大雨將我們的身體淋濕。我看著眼睛淋漓的洛生說,洛生,李響是我的表弟。洛生說,我知道,我一開始就知道。洛生說,我們一起在雨里跑吧。我和洛生跑到高高的過街天橋的時候,他氣喘吁吁地將身體背靠在欄杆上,將白皙的面孔朝向雨水淋漓的天空。我也是,我還把雙臂伸展開,就像飛翔一樣。於是,那種十七樓帶給我的眩暈感又再次降臨了。我說,洛生,你是十七樓的男孩。洛生沒說話,他素麵朝天地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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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未覺醒,夏天的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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