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0 桃花運與腹黑男
夜晚,某車行。
一群年輕人擠在一間不大的房裡酣睡著,屋子關得嚴實,黑燈瞎火的,只餘一扇不過一米見方的小窗戶敞著,為地上熟睡的六個大男生傳遞著微薄的新鮮空氣。巴掌大的地方充斥著的全是煙味、酒味、披薩味和機車油味,可以料想幾小時前縱情鬧騰的景象,不過和著此起彼伏的鼾聲,此刻的氣氛總算還是安恬的。
有人隱約聽見迅疾而至的腳步聲,像是睡夢中有驚雷滾滾襲來,接著一股夜風倏地闖進這悶熱的空間,寒意掃蕩在腦門,那人被冷得打了個噴嚏,渾渾噩噩地張開眼……
唰唰——對準他們的是探照燈般刺目的十來束白光!猛然之間有不止一個聲音在頭頂上方嚴厲地喝斥著什麼!
這下躺在地上橫七豎八的人都徹底清醒了。一片白花花的手電筒強光中,其實完全看不清破門而入這撥人的模樣,也根本無從判斷他們的身份,但一見這陣仗,六人什麼都來不及細想,自動自覺全體跪在地上雙手抱頭。嘴裡大喊「饒命」的,喊「我坦白」,「我什麼都不知道」的,都有。糊裡糊塗亂嚷了一氣,跪在最前面的人緊張兮兮地抬了下眼,卻驀地瞥見那貨真價實黑洞洞的槍口,頓時嚇得膝蓋發軟,渾身直抖。
終於,不曉得過了多久,頂在頭上的硬物才稍稍收回去一些,同時有人從門外走進來,腳步鏗鏘。
屋頂的燈嘩得被摁亮了。最先映入六人眼裡的,不是一屋子狼藉,而是門前那雙錚亮的皮靴,其中一人不由咽下口唾沫,這鞋的樣式,這筆直的站姿,對方就算不是軍方人士,怎麼看最起碼也得是個特警來頭。緊張之餘,他開始一個勁兒在腦中搜尋他們幾個不成器的飛車黨究竟是什麼地方得罪了這樣級別的人,可是想來想去都無果。
然後,傳來皮靴的主人低沉嚴肅的聲音:「都抬起頭來。」
六個人乖順如孩童,立刻紛紛揚起頭來,面露卑微。
五個穿黑色特種部隊制服的人正手舉步槍,將他們團團圍住。而皮靴的主人果然一身墨綠的戎裝,身材高大挺拔,面容冷峻,一雙細長的丹鳳眼遮掩在黑色帽檐投出的陰影里,但卻目光如鷹。
六個人不約而同數起對方軍服上的軍階來,確定后的結果是集體在心頭又驚又懼。
來的居然是個少校……他們到底何德何能……
「我是情報部的楊少校,」此少校倒也相當開門見山,報上家門便直奔主題,「有人舉報你們協助A級通緝犯盜取了國家機密。」
六人驚怔地瞪大眼,完全不知所謂,除了知道情報部約等於美國電視電影里的五角大樓,以及「國家機密」絕對是不好惹的字眼。
見這幾人個個痴愣愣的樣子,少校使了個眼色,其中兩名特種部隊人員開始在屋裡四下搜索起來,但是除了地上的易拉罐和煙頭,以及幾大抽屜窩了幾天沒洗的臟衣物,並沒有什麼收穫。
這修車行不小,這會兒樓上樓下里裡外外都傳來類似強盜洗劫般的聲響,想必也正被大肆搜查。陸續有特警從門外進來向長官彙報,皆是一無所獲。
還有最後一隊沒有回來,等待期間楊少校在房間里緩緩踱著步子,目光審視地上滿臉無辜的六個青年,問:「你們究竟知道些什麼?」
終於有人戰戰兢兢如蚊吶般囁嚅了句:「我……我們真不知道您說的是什麼……」
看他們的樣子不像是撒謊,年輕的少校冷冷地皺起眉頭,誘導似地問:「我們有證據證明BLACKR.曾與你們達成過交易,還不承認嗎?」
「長官,我們……我們真不知道什麼BLACKR.!我們可以發誓!」說話的青年連忙轉向他的同伴,其餘五人跟著忙不迭直點頭。
楊少校居高臨下,口吻平淡地提醒:「總之,不管你們知道什麼,最好趁現在一一交代,如果被我搜出來……」他頓了頓,眼神一凝,「結果可能不會很好看。」
六個人誠惶誠恐,自小在城市裡摸爬滾打著長大,警察是接觸過不少,但從來沒有和軍官打過交道。眼前這個年輕英俊的長官,第一眼的印象只是很冷酷,可他說出這番警告的話,卻讓他們驚嚇得出了一身冷汗。
「長官!搜出了這個!」
關鍵時刻,有屬下將一尊銅製的獎盃交到少校手中。
楊少校將獎盃拿在手中默默翻看,表情忽然像是最終確認,將杯舉到六人面前:「什麼都不知道嗎?那這個你們要怎麼解釋。」
六人面面相覷,驚恐萬狀,又無比莫名。這不值一錢的流動獎盃怎麼到了他們手裡就成了國家機密了?!
還沒等他們說什麼,楊少校已經找到了杯上的機關,手指輕鬆地掰開底座一塊內嵌的銅條,裡面赫然是一個狹小的暗格!
然而他的臉色卻忽然黯下來,下面等待發落的六人很有感應地背脊一涼。
「裡面的東西呢?」少校沉聲問。
六人自然無法回答,這也是他們頭一次發現這獎盃居然還有這樣隱蔽的設計,一時驚詫得顧不了去琢磨其中的蹊蹺之處了,只覺得中了人家的套,且種種跡象表明他們這回這黑鍋恐怕是背定了。
還好一直答話的為首者還算理智,見狀不妙,慌忙解釋:「長官,這……這是我們車隊參加比賽時贏回來的呀!怎麼會是國家機密?!一定……一定是什麼地方搞錯了!而且這獎盃每年比賽都被冠軍車隊領走,就算裡面藏了啥東西,像我們這頭一遭拿到獎盃的二流車隊,壓根啥也不知道啊!」佛祖耶穌都可以作證,是真不知道啊!
在嫌疑人極力申辯的情況下,楊少校的神色總算顯露了一絲狐疑:「你們說這銅杯一直作為車賽的獎盃,而車賽每年舉行一次,也就是說任何有機會得到冠軍的車隊都有機會得到這杯,你們的實力並不怎樣,這次僥倖得到獎盃還屬第一次,所以根本不知道這其中有牽繫國家的重大秘密,是不是?」
一行人連連點頭稱是。
少校只靜靜地看他們一眼,說:「這之前情報部的確不知道機密藏在杯里。」他低頭端詳手中的銅杯,它被做成普通鬱金香酒杯的樣式,比真的高腳杯大不了多少,做工還算考究,但手藝不夠上層,只算一件再平常不過的工藝品,看上去的確不甚起眼,「一直以來它在車手的眼中都只是一個簡單的勝利象徽而已,但有一天,秘密暴露,或者說被某些人暗中得知,然後車賽舉行時,突然出現一隻實力平平的車隊破天荒地贏得了這銅杯,然後裡面的秘密不翼而飛。我問你們,換作是你們會不會覺得奇怪。」
六人以不約而同吃鱉的鬱悶表情作了肯定的回答。
「啊!」後排有人猛地高聲叫了一聲,「難道是她?!」
這麼一提示,所有人都想了起來,那個從天而降幫他們贏得這頭彩的罪魁禍首!他們只恨自己沒早點想起這樁再明顯不過有問題的細節,忙七嘴八舌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了尚在懷疑中的少校,包括她的相貌穿著,她的精湛車技,以及她和他們之間原先被以為無傷大雅的小小交易……
「據他們聲稱,最後接觸獎盃的是一個紅色長捲髮、中等身材的女子。可以斷定此女子便是BLACKR。」
墨綠軍服的少校向長官彙報完此次調查的全部情況。
時間已接近凌晨五點,偌大的情報部會議室里除了中央的一隅亮著燈光,其餘大片的區域皆隱沒在黑暗之中。蒼白的光籠罩著筆直站立的年輕少校,以及坐在會議桌后默然聆聽的上將的身影。在他手側的桌面上,安靜地放著那尊銅製的酒杯。
有著剛毅面孔的壯年上將聽完下屬的陳訴,靜了片刻才問:「有什麼證據證明他們沒有撒謊,少校。」
「我派其它調查小組的成員去核實過,當天來過現場的記者和觀眾都能證實確實是一位突然出現的黑馬騎手打敗其餘強隊贏得比賽。從這一點上看,他們的確沒有撒謊。」
「車隊的那幾個人呢?」
「還在監視之中。」
上將點點頭:「我明白了。今天辛苦你了,早點回去休息吧。」
楊少校行畢軍禮,轉身離開。
良久,待聽不見離去者的腳步聲,上將開啟了面前的通訊器。
會議室中央的大屏幕突的一閃,畫面中赫然出現一把華麗的大羽毛扇。這番景象突現在肅靜的軍方會議室里,有種說不出的詭異味道。
隱匿在羽毛扇之後的人用通過變聲器改變過的嗓音古怪地開了口:
「上將先生,看你的表情,事情進展得似乎並不順利。」
「我已經按你說的派人調查過了,」上將將那尊銅杯移到視頻範圍內,「這個是找到了,但是裡面的東西早已被那盜賊搶先取走。」然後他將事情的始末原原本本轉述給了羽毛扇后的人。
半晌,才聽到那神秘的人半是遺憾半是悔恨地喃喃自語道:「沒想到還是被他先了一步……」
然而上將顯然沒心情看他傷感:「我想有件事你有必要向我解釋一下。」他拿起桌上的銅杯,掰開底座的機關,呈到屏幕面前,「這上面的暗格根本容不下海軍協定的磁碟!」
羽毛扇后的人這才回過神來,不用拿下遮掩在面前的面具,也能明白慍怒的上將指的什麼,他呵呵地笑起來,扇子上一簇簇白色絨毛隨著他的氣息微微顫動著:「你還真是盡職盡責,還在想著那份海軍協定啊。放心,雖然暗格里的東西不是你要找的機密文件,但是我保證它的價值不壓於國家機密。」
「噔」的一聲放下手中的銅杯,上將的怒氣隱含在眼裡,呼之欲出:「你這是在和軍方開玩笑嗎?」威嚴的嗓音暗啞下來,讓人不寒而慄。
「呵呵,息怒息怒……」屏幕中的人似乎並不為所動,「我不是在跟你們開玩笑,相反,比起無能的警察,我還是更信任軍方的能力,這也是我為什麼會想要和你們合作的原因。」
上將冷笑一聲:「合作?……我本不應該信任你。」
「事實上本來也沒有信任過我吧。」那面扇子輕輕地搖了搖,一副有所感嘆的樣子,「從我們合作開始那刻,你的情報部精英們可是沒少來找我的麻煩,所幸我這個人雖然算不上多機靈,但是躲藏的功夫倒是一流。哈哈,不要露出這樣的表情嘛,我知道你很為你的手下們自豪,他們也確實很厲害,只不過你們在明,我在暗而已。」
上將收起了昔日的內斂,沉聲道:「你到底是誰?!」
「與其去探究我的身分,不如花時間想想怎樣早日取回你那份寶貴的海軍協定吧。你可能覺得我欺騙軍方是在玩火,但其實我不是那麼膽大包天的人,關於那份海軍協議,我是的確有一些線索的。」
滴的一聲,畫面右下角出現一個小屏,裡面幻燈似地打出幾張照片,上將待看清照片上所拍的文件式樣的東西,身子嚯地一聲從椅子上彈起。
過了好久,他才恢復冷靜,犀利的目光射向屏幕中的人:「……你真的不害怕?偷竊並偷窺國家機密,並且以此要挾軍方,即使後來找回海軍協定,你的下場比起那位BLACKR.也絕不會好到哪裡去。」
羽毛扇又悠閑地擺了擺:「我沒有盜竊國家機密啊,更何況這照片上拍下的文字就是拿顯微鏡也是看不清楚的。而且,」最後這句說得無比自信,「我相信最後的調查會還我清白。」
上將只冷冷地反問:「是嗎?」
「我有個建議,」神秘人傾身靠近屏幕,羽毛扇忽地在屏幕前放大,「請上將先生還是繼續與我合作。BLACKR.和BLACKR.正在尋找的東西,這兩者我只要其一即可,如果軍方能協助我找到我想要的東西,海軍協定一定即日雙手奉上。」
上將冷冷地看著他,沉默不語。
月黑風高。
屋子裡沒有開燈,只點著幾隻蠟燭。風吹簾動,燭光如鬼火明滅搖曳,將幾道鬼祟的人影投射到對窗的那面牆上。
幾聲沉重的呼吸,過後是一陣蟋蟋梭梭的動靜,半晌,忽而聽到「噹噹當……」什麼東西在地板上磕動的聲音。
又一波大風嘩地掀起窗帘,緊閉的門被風的勁道震得哐哐直響,屋子裡晃動的身影集體有一瞬的屏息。
忽然,一個粗獷的男聲壓著嗓子緊張地道:「……快,快!大姐,出來了!……」
只見一個光潔的圓碟被男子摁在手下,在寫滿文字的地上緩慢蛇形。牆壁上,幾個人頭的影子頓時都湊到了一塊兒。
「說什麼?」君舞低聲問。
大飛鷹整個人幾乎趴到地上,虛著眼,口中念念有詞了老半天,才驚喜地抬起頭來,特有把握地對君舞說:「大姐,這上面說你要走桃花運了啊!」
君舞面無表情,一直等所有飛鷹幫的嘍羅們都求仙完畢,並恭恭敬敬地把大仙請走為止,她才開了燈,拿了外套走出門去。
那背影很是蕭瑟。
東林學院高二六班。課間休息。
五張撲克牌成扇型在女生手中展開:「好了,老師你抽一張牌吧。」小薰將牌舉到桌對面的君舞面前。
戴骨節戒指的手在牌頂牌角來回遊移了半天,君舞還不忘趁勢打量小薰的表情,可惜這小妮子道行深得很,很難從她臉上看出什麼端倪來。
小薰也不禁嘆氣:「老師,既然是占卜,拜託你不要小動作了好不好?否則算出來會不準的。」
終於,君舞一副認定的樣子,大力抽出一張牌往桌面上一甩,酷酷地道:「算吧。」
小薰早知她選中的牌面,此刻翻開牌來,正兒八經地正要解讀,旁桌的林菲已經八卦地湊過來,望著那枚紅心ACE羨慕地唏噓開來:「這牌誰抽的?老師嗎?哇,不得了,老師你好走運,這可是最大命數的桃花運吶!」
君舞神情萎頓:「……又是桃花運?」
小薰沒怎麼聽清君舞的嘀咕,自顧自對著牌瞅了老大會兒:「狒狒倒也沒說錯,這牌的確是象徵了不錯的愛情運程……」
君舞兩手扶正小薰若有推敲的腦袋,話音中有難以抑制的痛苦:
「那我的財運呢?」
天可憐見,她明明事先問的都是她未來時日的財政狀況,因為最近這段日子她好像有點犯到財神爺,怎奈林菲小薰等人正處在蠢蠢欲動的青春期,而飛鷹幫的老正太們又正值人生的第二發春期,占卜者個個懷春心術不正,測出來的結果自然不可避免要往那方面發展。
獨自走在陽光灑滿的街頭,君舞一個抬頭就望見了廣告牌上哈根達斯的經典廣告語。
她兀自搖搖頭:無論如何,想走桃花運的不是我,是你們……
東林高二六班的人多少都察覺到君舞最近幾日早退得厲害,每每一到下午三點半就不見了她的人影。不過他們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紛紛幻想著是司徒御影風頭太勁連女王也扛不住了,不得不退避三分不敢與其正面衝突。確然知曉君舞下午茶時間後行蹤的,目前惟君舞的鄰居小薰一人。
另一方面,作為小薰第二大觀察目標的司徒御影,在許多地方的表現都出人意料。不帶保鏢,不坐私家車,低調過頭也就罷了,兩周下來,他竟沒有一天曾遲到早退,簡直擁有堪稱楷模的時間觀念,尤同君某女形成鮮明對比。小薰也才想起,儘管以往司徒御影來學校的場次不多,但除了報道那一回,一概準時準點,想來這該是秉承司徒家的優良家風了。另外,北冥翔、大頭等人又開始惟司徒御影馬首是瞻,尤以北冥翔那廝為最。他以前就囂張慣了,最近這些時日更是越發沒有章法,打著司徒御影的名號到處作怪。昨天早上她來上學的時候,碰巧在校門口遇上司徒御影,沒敢貿然上前跟他打招呼,她便不出聲地走在他後面,結果居然在教學樓的走道里被她撞見兩個男生背著不曉得從哪裡截來的樹枝,額頭上綁著「我有罪」的白條負荊請罪。走到樓梯口,見兩個人向著他齊刷刷猛低下頭,司徒御影驀地一下站定在那裡,一動不動。小薰估摸著他一準也被嚇了一跳。而這低級的「清理門戶」的手法一看便知是出自北冥翔之手。然後前幾日因為犯胃病而請假的主任又不曉得從什麼地方鑽出來,劈頭就問那兩小子是怎麼回事。兩人哀怨的眼神不約投向司徒御影,司徒御影面如死灰地丟下一句「與我無關」便匆匆上了樓。後來究其原因,才知道原來是因為司徒御影長期不在學校,那兩個膽大包天的小子就把人家的保管箱挪為己用,還往裡面塞滿了十八禁雜誌和漫畫。皇帝不急,偏急死了太監北冥翔,於是又給本來就聲名狼藉的狼幫歷史添上特傻B的一筆。
小薰在狼幫筆記的醜聞一欄上記錄完畢,抬起頭來揉揉太陽穴,此時司徒御影的位置在她的左前方,他人正罕見地戴著副眼鏡,一本正經地在看課本。在學校司徒御影的舉止比正常人還正常,不但戴副眼鏡裝斯文,甚至隨大流地穿校服上食堂,暗黑系的冷酷氣質收斂了許多,但不知怎的始終不似一個普通學生,不像優等生,不像大眾生,也不像問題生。他像一朵開在一群小雛菊中的黑百合,像企鵝群中的北極熊,反正就是格格不入。最好的反襯對象便是坐在他前面的蕭瞳。倆人一前一後一白一黑,視覺效果奇佳。
說起來,明天是周五,該輪到調換座位了,這年頭學校換座位都學日本那套,畫鬼腳,不到最終揭曉誰也不知道那位宿命的「同桌的他(她)」是誰。不曉得那時教室里的局勢又會演變成怎樣。
林菲這兩天在她耳邊神神叨叨,抱怨那個長期抽到和洛威同桌的女生好運也該到頭了,然後奇怪她:「換座位這樣的人生大事,你怎麼這麼鎮定?一點都不擔心?」
她心不在焉地回答:「不擔心,反正不會比現在更糟。」
雖然她口中指的是北冥翔,但還是不小心牽連了死黨,被林菲死命掐了一把,她只得硬食了這一擊,不敢造次。
不多會兒,剛剛野蠻完畢的損友又極淑女地依偎在她肩頭,無限浪漫地懷想到:「要是能夠抽到與洛威同桌,我一定立馬展開攻勢……」
小薰隨口回一句:「非要同桌才能展開攻勢?」
「小薰啊,你真是太天真了。」林菲又興緻勃勃地開始了她的戀愛經驗談,「愛情畢竟不能勝過時間和空間的距離。一個在羅馬,一個在日本,無論兩人多相愛,都敵不過時空的界限!……更何況我這麼矜持的淑女,怎麼可以遠距離倒追男生呢,那多不自然,況且勝算也不大……」
小薰聽得半懂不懂,不明白羅馬之於日本與教室第一組第一排之於第六組倒數第一排有什麼可比性,索性埋下頭寫作業,喉嚨里慣性地咕隆了句:「何必呢,反正全校都知道你的目標……」
「啊?你說什麼?」林菲沒聽清,追問。
小薰咳嗽一聲,面無表情翻開英語課本:「沒什麼,你加油吧。」
「嘿嘿,小薰,」第一女人的眼珠滴溜溜一轉,瞟向前方的白色身影,「你有沒有想過和你的會長大人同桌?」
對於始終不見消停的林菲,小薰終於忍不住,放下筆嘆了口氣:「我說狒狒,你倒是有沒有想過,尹洛威坐你旁邊,你們平時隨堂測試的時候靠誰?」
一針見血。很現實的問題。林菲被定在那裡,足足五秒。
上課鈴響過五分鐘,有人上了講台,聽到全班依舊鬧嚷嚷的沒給面子的跡象,不用抬眼看小薰也知道是誰在上面。
衛強被君舞授權在她逃課時為全班做聽寫,站在講台上自然是戰戰兢兢發音不準頻頻咬舌。按照君舞的指示,單詞要盡量挑字母組合在十個以上的,十個以上的念完了才准念九個的,以此類推。起初他一絲不苟地執行著,可是這一策略讓北冥翔等腦筋長期打鐵者極度不滿,又常威逼他單詞只許念五個組合以下的,否則倒掛對待(北冥翔清理門戶的方式,即令對方倒掛在樹枝上)。每逢此時,對衛強而言無疑於煎熬。若是碰巧會長還不在,他就更要倍受發難了。
還好今天蕭瞳沒去學生會,教室里還算沒吵翻天,衛強總算平安地念完最後一個單詞。
司徒御影將聽寫的本子連同後面遞上來的一同傳給前座的蕭瞳,蕭瞳無聲地接過來,聽到身後人冷不防問:「以你的性格怎麼會當上學生會會長的?」
司徒御影問得突兀但正經,沒記錯的話,他剛轉學來那會兒蕭瞳還沒有接過學生會會長的職務。何況他看上去也不像會去參選學生會的人。
「我是莫名其妙被選上的。」蕭瞳回答。是的,莫名其妙。只記得那會兒學生會改選,幾周的風風火火,原以為都同他無關,卻意外在候選人名單上看到自己的名字,而且那兩個字還赫然以超過70%的選票遠遠排在第一的位置。可問題是他根本沒有報名參加過競選,對於有人提名的事情也毫不知情。這個烏龍未免鬧得太大,然而負責競選的學姐們卻一口咬定他的名字是由校長大人欽點的,而且他被同學們如此愛戴,不可以拒絕。當然他也沒有機會拒絕,隔天就被半選半封為新一屆學生會會長了。據說開了東林史上高二就當選學生會會長的先例,當然從頭到尾都是不由分說的。
往事不堪回首,那個莫名其妙的校長,莫名其妙地陷害了自己……
「不能辭退嗎?」司徒御影的問話打斷了蕭瞳的回憶。
「怎麼?你不滿意我這個會長?」蕭瞳拿下眼鏡,瞥了身後的人一眼,那一眼很短,傳遞的是促狹和逗趣的意味,竟有幾分像哥哥對著弟弟,「那我能請你煽動他們把我彈劾掉嗎?」
「……不能。」司徒御影平淡地吐出兩個字,復又低下頭去看筆記。不知為什麼他不太喜歡蕭瞳與他說話時的那種口吻,表面是善意的玩笑,但聽上去卻總是隱約地刺耳。這樣的感覺自回校以後就一直揮之不去。偏偏他們兩人還有前後落座的緣分,每天低頭不見抬頭見。今天再一次確定,發現還是老樣子,那客氣背後的調侃乃至冷漠,在蕭瞳的眼角眉端分毫畢現。是自己太敏感?還是會長大人的確對自己懷有敵意?可是這怎麼可能?他和他根本就是不可能有交集的兩個人。一個彬彬有禮,溫和優雅,前途無量;一個目無長幼,冷漠隨性,前途未卜。
也可能正是因為這樣,所以才彼此不待見吧。司徒御影心想,抬頭,見衛強抱好一摞本子去了辦公室,那女人又逃了課不知道去了哪裡。早先以為在學校便可方便地時時監視她,可是他顯然低估了君舞彪悍的程度。無論如何,他已經單方面認定君舞既是BLACKR.,即便不是她本人也定與她脫不了干係,現在手頭缺的,只是證據。
林菲突然猛捏小薰的胳膊:「快看司徒!這樣子好帥……」
小薰朝斜上方望上一眼,司徒御影正在很帥地……發獃,鋼筆在他手上一圈圈無意識地轉著,無度數的鏡片上映著窗外的滿天紅霞,栗色的頭髮在餘暉下熠熠生輝,加之他穿著其招牌的黑襯衫,輪廓在一派安靜之中有一種沉在黑夜中的深邃,很有幾分高深莫測。恍惚間她似看見他身周有黑色的小宇宙在燃燒。
照她看,這不叫帥,這叫很邪惡。
下午放學途中,北冥翔發現一家新開的快餐店,還新奇地定出開業這天所有套餐打八折的優惠策略,他遂喜滋滋地拖了尹洛威和大頭進去。
推門進入,一時涼意沁人,門旁有服務生熱情地招呼「歡迎光臨」。
北冥翔大步流星朝點餐處走去,抬頭只顧看名目的時候,一個熟悉的聲音懶懶地說了聲「這邊點餐」。
驀地,餐廳里爆發出一聲足以媲美帕瓦羅蒂的男高音!
發出那聲又高亢又悠長的「啊————」的是大頭,就算在餐廳所有人的集體矚目下,他似乎還是沒辦法閉上那因過度震驚而大張的嘴。
最後是尹洛威強制合攏大頭的上下顎,帶著同樣震驚的目光審視點餐處的侍者,半晌才說出那幾個字:
「……君舞……老師?」
北冥翔開始也一愣,而後臉上卻綻開一個大大的奚落的笑:「真沒想到啊……你居然翹班來這裡打工?!」
穿著制服的君舞手插腰睨著三人,不作回應,以不變應萬變。
三人逐一點餐,尹洛威忍著笑,沒敢抬頭去看向來PUNK風的君舞穿制服的尊容。北冥翔自然不肯放過這一刁難女魔頭的好機會,賴在點餐處煞有介事點來點去,幾乎逼得君舞將各色餐點介紹了一個遍。大頭在後面膽戰心驚地留心著,生怕班導師一個不耐煩變了臉,大家都吃不了兜著走。
北冥翔刁難了半天,君舞的臉色雖然一直不好看,但始終也就那副懶洋洋的樣子不見真的翻臉,他不免覺得無趣,而且肚子也餓了,便隨便點了份套餐。
套餐原價十元,打折下來只要八塊。
北冥翔從褲兜里掏出錢來,揀了張十塊的。君舞正要接過去,卻見北冥翔又把錢收了回去,然後,居然不曉得從哪裡挑了張破爛無匹的二十元來……
那張二十元真的很舊很爛很破,引得櫃檯前的一眾人,包括店員和顧客,都一陣開了眼界的靜默。然而奇怪的是,辨鈔機居然還能辨認出來。
讓君舞無可奈何,北冥翔自然更得意洋洋,等餐時意猶未盡再對虎落平陽的班導師調侃上幾句,端著套餐美美地找位置吃去了。
三份套餐齊齊擺在白凈的桌面上。尹洛威點的是青椒牛柳,嫩滑的牛柳滋滋地往外冒著熱氣,合著青椒的味道,香氣撲鼻,大頭點的炒冬烏,蝦仁蟹肉的味道沁入洋蔥香里,熱氣騰騰,惟北冥翔最洋氣,點的是一盤義大利面。
「外國人都吃這種東西嗎?」大頭凝望北冥翔面前那盤漿糊糊的麵糰,不解,「好像都沒什麼熱氣……」說著,不由伸手到盤子上方探了探,被北冥翔惱怒地拍開。
「廢話,這是義大利面啊!你以為是挂面?!」北冥翔撐著面子大聲說,其實他也不曉得義大利面長什麼樣,不過據說是有什麼醬拌來著,估計就是這樣吧。
尹洛威甚少吃外來飲食,只瞥了一眼,就直皺眉。那通心粉看上去跟狗啃過似的,粗的粗細的細,長短參差不齊,更誇張的是居然連顏色都深淺不一。一團暗紅的醬像被踢飛的稀泥,淋得濺得到處都是,將麵條都黏在了一塊兒,更顯得那一盤面相凄慘寒磣,竟讓他誇張地聯想到破土而出的大團蚯蚓。一時只覺得這義大利面看上去真真倒人胃口。
三人不再廢話,唰唰地開吃。不一會兒,尹洛威已將盤中餐消滅了一半,大頭也埋著頭一個勁兒誇好吃,然而……看到同伴們吃得飛快,北冥翔握著叉子卻只覺得食不知味。
好難吃啊,又酸又冷……
簡直像嘔吐物……
想到這裡,橘發的少年終於沒能忍住,背過身去大大的乾嘔了一聲。
這聲音總算讓餐廳里許多人也跟著翻胃起來。
尹洛威實在受不了:「你在幹什麼啊?不喜歡就不要吃,再去點其它的啊!」
北冥翔委屈地回頭,不小心又瞟到那「坨」義大利面,先前噁心的味覺再次回籠,迫得他抓著喉嚨一陣憋悶。
大頭低頭看了看自己那份炒冬烏,不禁感從心來:「中國人還是得吃中國的東西啊……」
話音未落,餐台那邊又有人點了義大利面,大頭正要替那兩個女生喊倒霉,人家已經端著餐盤有說有笑地朝這邊走來。
只見那麵條粗細勻稱、色澤鮮亮,紅色的肉醬澆在上面,散發著香噴噴的熱氣,再配一小碟蔬菜沙拉,一路飄著甜美的醬香。
三個人剎時都愣住,視線再集中回北冥翔那份義大利面上——
靜。
良久,大頭終於忍不住出聲:
「……你的這個義大利面怎麼跟人家的不一樣?」
君舞站了一下午的前台,本來應該是腰酸背疼,不過因為晚飯時痛快地收拾了北冥翔那小子一頓,這會兒走在街上不覺神情氣爽。
天已黑透,四周的霓虹廣告全面亮起,不遠處廣場內那座鐘樓顯示此刻是九點半。
君舞已換回一身短裙短靴,指間夾一隻煙,在鬧市區百無聊賴地走著,她不習慣太早回家窩著。九點半,有些人的一天接近尾聲,有些人的一天才剛剛開始。曾經她也是那后一種人。
街上不時飄來動感十足的歌聲,那充滿爆發力的磁性嗓音再熟悉不過了。她在一棵掛滿彩燈的大樹下駐足,隔著一條街是一家音像店,窗玻璃上張貼著RE-TURN的大幅海報,應該是最新發行的單曲,所以才引得不少年輕人在店外競相流連。
果然是精力旺盛的怪物,那邊還在巡迴演唱,這邊又忙著推出新單曲了。君舞眯著眼打量遠處海報上的人,揚起一邊眉毛。這次的單曲風格別出心裁,海報上有戰馬戰旗,交叉的刀劍,錚亮的盔甲,還有厚重的叢雲,儼然古戰場的氣魄,畫面的中央是身著鎧甲手握戰刀的雷歐,半邊身子披蓋著紅色的戰旗,旗幟雖殘卻依舊熾烈如火。他還是那一頭長發,然而不是上次見到的鬈髮,而是如瀑如墨的黑髮,在戰場的風中恣意飄灑,一雙顏色特別的祖母綠色眼瞳犀利如出鞘的劍。
從髮型看,這張新單曲應該是在巡演前就製作完畢了。君舞一寸寸審視,造型師幹得不錯嘛,這樣就看不出他是個二百五了。
新單曲的名字叫「斗魂」,與宣傳海報上的意境相得益彰。君舞仔細品味那音樂,僅前奏就擂鼓翻滾,氣勢磅礴,彷彿能看見馬蹄滾滾,風雨欲來。的確是首好歌。
「小姐,要進來看看嗎?」
店員親切的聲音喚回君舞的注意力,她才意識到自己不知何時已站在店外。既然來了就買一張回去吧,於是她示意那張宣傳海報:「啊,我就要這張CD……」話還沒說完,便看到海報下端貼著大大的兩個字——「暫缺」。
店員也遺憾地說:「抱歉,全城都賣斷貨了,要下周一才能到呢。您要不要進來看看別的?」
難怪剛才那些年輕人都只是訕訕地看過就走。君舞也沒多想,擺擺手轉身走掉了。
為什麼突然想買那傢伙的CD?雷歐好歹也算得上創作兼實力型的歌手,但她並不欣賞他的音樂,常常都是嗤之以鼻。就算這次的歌破格的好聽,也還是無法解釋她會定下心來買死對頭CD的心情。
或許是因為聽慣了他的聲音,突然這麼長時間不在耳側,一時有點寂寞了罷?
果然,她還是適合一個人生活,以後堅決不能再放誰進她的家門了!
不曉得走到了何處,頭頂的一盞路燈黯了黯,君舞下意識地抬頭,突然有個人從身後嗖地躥上來,她本能地閃開。那股亡命勁兒,換了別人,非得被撞倒在地。緊接著,一個男子在後面嘶聲大喊:「抓賊啊——」
原來是沿路搶劫啊,怪不得逃得這般不要命。君舞抽了口煙,聳聳肩。
被搶的瘦個兒男一面追一面喊:「誰幫我逮到酬金五百!!」
煙頭准准地落進垃圾箱。
轉眼君舞已不見了蹤影。
追著那個矮個兒青年一路出了商業街,兩人的距離眼看著越拉越近,君舞估摸著再一個拐角准能將他手到擒來。她的直線速度雖然未必有多快,但拐彎的技巧卻能彌補速度上的不足。而小偷當街搶劫,靠得無非也就是東竄西竄。她自信自己的靈活度遠在區區小偷之流之上。
果然那個亡命徒一見到某個叉路口便像個愣頭蒼蠅樣直鑽了進去。
君舞緊隨其後,足跟剎住,敏捷地掉轉方向,一丁點多餘的腳程也沒浪費。
她能感到那金光閃閃的五百元就在前方咫尺,只需伸出手就能夠到,然而——
「啊呀!!」那小偷像是被什麼東西擊中,短促地叫了一聲,在她面前驀地倒地不省人事。
君舞眼中只有那隻慣性地向前飛出的粉藍挎包,她正準備撲上去接住,那包卻穩穩地落到前方某人手中。
那是個清秀英俊的年輕人,穿清爽的墨綠格子襯衫加牛仔褲,身材高挑,不出二十歲的樣子,正笑笑地拽起挎包瞅著。
君舞看了看滾落腳邊那個被砸得變形的易拉罐,能讓一個空空的罐子具有這樣的力道和速度,無論是用踢的還是扔的,這個笑容可掬的年輕人都絕不簡單。糟糕,莫不是那五百塊錢就要這樣供手讓人了?!君舞琢磨著該怎樣說服對方把包還給自己。
「多謝,這傢伙搶了我的包……」故作自如地說著,君舞微笑走上前,也管不了那個可愛系的粉藍包包和自己搭不搭調了。
「你是叫魏藍藍嗎?」清秀的年輕人並不打算就此歸還,而是低頭察看從包里拿出的身份證,然後又抬頭看看君舞,依舊是一臉親切無害的笑,「看起來不像啊。」
身份證上有照片,君舞只得再編:「我是魏藍藍的朋友,其實這包是她的。我不過是盡朋友的義務幫她追回來而已。」
哪想到對方聽完她的話,直接把身份證放進包里:「對不起,這包恐怕不能還給你。」他拉上拉鏈,轉身要走。
「喂喂喂,你要把包帶到哪裡去?!」她的五百元啊,君舞連忙追上去一把攔住對方,轉而採用威脅策略,臉突地就黑下來,「小子,難道你跟這傢伙是一夥的?!」
但這黑髮的年輕人居然沒有一點害怕的樣子,依舊笑道:「我不認識這個人,不過我要把包帶到警察局,離這兒不遠。如果不放心,你可以跟我一塊兒去。」
「我說過我是魏藍藍的朋友。」君舞的嗓子低下來,一字一頓,其實這更像在說你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
「是么?可這包不是魏藍藍的。」
「什麼?」
「沒有魏藍藍,這名字是我編出來的,這包的主人叫李筱,你不會又說你是李筱的朋友吧?」他很好脾氣地開著玩笑。
君舞無言以對,居然叫她遇上這麼個人精!
「啊!!我的包!」巷口有人奔上來,是那個即將分她五百塊的慷慨大方的失主。
「同志你來了,太好了,我已經把你的包找到……」君舞從年輕人手中扯過包就要上前邀功。
誰知那個瘦男人只看了她身後的人一眼,就轉身跌跌撞撞奪路而逃。
君舞訥訥地拿著那包,望望那倉惶遠去的背影,再回頭看看眼前人畜無害的年輕人。
格子襯衫的少年笑著建議:
「送警察局吧。」
原來那包也不是那個瘦男人的,而且那隻瘦猴居然也是個慣犯。君舞悻悻地隨活雷鋒去往警察局時,正牌的失主早已在那裡等候。
「多謝你們幫我找回來,我什麼東西都在裡面呢,真是太謝謝了!」那位女士感激得不得了。
溫文爾雅的年輕人只是笑著推說其實找回這包的是這位小姐,他只是領她來警察局而已。
於是那位失主女士又一個勁兒感謝起在旁邊無精打採的君舞。
兩個人離開警局時,已經過了十點,街上比先前冷清了許多。
走到路口,君舞什麼也不想多說,兀自左轉,幾秒后,卻聽到身後的年輕人冷不防開了口:
「要不要我請你喝一杯?」
在夜色清冷的街道上驀然響起的邀請聲,仍帶著說話者慣常的愉悅笑意。君舞下意識停下腳步,身後的人沒有再說多餘的話,靜靜地等她的回復,但她卻可以想象他的臉上此刻一定掛著溫和的笑容。這個小子,擋了她的財運不說,還陰了她一招,可為啥就是讓人討厭不起來呢?
最終,君舞無奈地耷拉下肩膀,向對方琢磨不透的盛情美意妥協。
拐進一條不太喧鬧的小道,可以看見沿街整齊的英式建築,連路燈也是很精巧很紳士的設計,像西方園林里常看到的,四個角,掛著的樣式,不高,燈光貼心地籠在頭頂。這一帶的建築看上去都頗有些年頭,連人行道上的路紋都已被經年累月的踩踏磨平。君舞不由有些新鮮,她來東林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卻還沒到過這片地段。
他們在其中某扇門前停下,窄窄的兩三級台階,兩側有矮矮的鏤花鐵欄,愛笑的年輕人回頭對她又是一笑,意思是到了,然後踏上去,單手推開木格子門。
於是便進了這家名為BLUE的酒吧。門面是不大,內里卻極為別緻,木製吧台,木格窗框,頗有一股老舊風情。牆上有壁燈,還有一些珍貴的照片,用像框精心錶好了掛在牆上,當然也少不了海報,大多是電影海報,每四張貼在一起,君舞在那裡面找到了年輕時的馬龍白蘭度,穿皮衣靠機車的經典造型。唱機里剛完了一首爵士曲子,有人又點了諾拉瓊斯的Don』tKnowWhy。她很快就喜歡上這裡的氛圍,雖然同她以前駐唱過的酒吧熱鬧的搖滾氣息不同,但很慵懶很舒適。
墨綠格子襯衫的年輕人招呼她在吧台前先坐坐,自己去換件衣服就來。君舞點點頭。原來這傢伙是在這裡打工的,難怪這麼愛笑,也算得上是長期向顧客兜售笑容的後遺症吧。不過他笑起來有那麼一種搖曳醉人的氣息,很討人喜歡。其間她聽到有相熟的顧客親切地叫他「阿雅」。這多半不是真名,但配他還挺合適,尤其是那曖曖昧昧的音調。
有穿黑色長靴的妙齡女子坐在吧台前的高腳凳上,小貓樣一口一口啜著酒,鞋跟細細高高,隨韻律晃動,如小鹿的腳線條優美。酒吧一角設有撞球,另一角掛著電動的那種飛鏢靶,還有迷你小輪盤。不時有人拍掌叫好,偶爾唏噓,氣氛融洽,卻並不喧鬧。君舞手握酒杯,正懶懶地搖著,她與那位長發女子間隔了三把椅的距離,一把藍色的面兒,兩把草綠色面兒。淡淡的香氣在吧台四周遊走,就如她此刻的目光。
幾分鐘后阿雅走了出來,已換好了一身白黑的侍者制服,他出來的位置是吧台裡面,一身職業裝束后就連笑容也似乎職業了起來。吧台後的柜子上,澄色的燈光呈扇型覆射,照在那一排排顏色各異的酒瓶上,一片琳琅。而微笑間同顧客言談上一兩句的阿雅,只需往那一潭流光瀲灧中一站,便造就一幕靜靜流淌的絕妙風景。
君舞卻非常煞風景地打了個嗝。
阿雅往這邊看過來,只笑道:「你等一下。」
她看見他隨即低下頭,手法嫻熟地調酒。想來是名聲在外,引來不少顧客矚目。他的頭髮像流蘇,蓬鬆柔軟,雖然烏黑,卻不是那種油光可鑒的發質。燈光映照下,那簇溫柔的黑色淺得像落入水中的墨,彷彿就要飄飄然暈開來。
伴隨悠揚的樂聲,魔術似的表演一氣呵成,每一個動作之凝鍊優雅,在觀者眼中,絲毫不遜於鑒賞一場芭蕾舞蹈。少頃,一杯調好的酒擱到君舞面前。她趴下來好奇地看了看晶瑩透亮的液體:「這叫什麼名字?」
阿雅也湊過來,抿著嘴瞧了一會兒,說:「蔚藍藍。」
君舞哈哈一笑,很高興地舉來就喝。
酒液入口微冰,在喉間淡淡的撩撥后,最後的印象歸於甜美。他即興而作的蔚藍藍,也跟他的人一樣有意思。這酒似乎專為她調製,飲下后,腹中的不適感頃刻化解。
後來兩個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起來,阿雅說到自己其實不滿十八歲,君舞只當笑話聽,笑罷還說:「我也給你講個笑話。」
阿雅停下擦拭酒杯的動作,專心傾聽。
君舞喝下最後一口酒,道:「其實我是高中教師。」
「是嗎?」阿雅睜大眼,「真看不出來。」
君舞也懶得去分辨他眼裡那抹驚訝究竟由衷與否,「當然我是一點也不喜歡照顧那群小屁孩(雖然他們有時候也蠻好玩),我的生活原來並沒有這麼辛苦。」既然說了,就索性說到底吧,難得遇到這麼個甘願聽別人發牢騷的爛好人。
「那你原來是做什麼的?」阿雅擦著酒瓶,不經意地問。
「我的主治醫生建議我不要想太多過去的事情,說多了會傷感,總之我現在的主要問題就是錢。……喂,」君舞翹著二郎腿,靠近來隱秘地諮詢,「在這裡打工一個月能賺多少?」
阿雅笑吟吟:「你不是高中老師嗎?」
「有衝突嗎?」
阿雅放下酒瓶,胳膊枕在吧台上,若有所思:「其實賺錢有很多方法,不一定非要替人打工,最好的莫過於做自己的老闆,不必看人臉色,逍遙又自在。」見君舞對他的這番陳詞濫調明顯毫無興趣,他想了想,忽然像是記起什麼,「對了,你是一個人住嗎?」
「嗯。怎麼了?」君舞無聊地應著。
「有沒有想過租房出去?」
君舞抬起眼皮。
「是這樣,我有一個朋友正在找合租人,但是這個時節房子不好找,想要找個可靠的合租人更不容易……」
君舞開始盤算,她那房子是大飛鷹空出來的,合租的確是個不錯的點子,於是開口:「你朋友……?」
阿雅坦然笑道:「其實是我表弟,但我想如果是你,應該不會介意男女之別。」
君舞在心中點頭,那倒是,只要按時付錢,別的都是小問題,不,是不成問題,反正井水犯不到河水。不過……腦海中突然又浮現出和雷歐同住時的那些片斷,君舞心頭不禁有點發虛,她倒是真不把諸如「男女授受不清」這樣雞毛蒜皮的事兒放在眼裡,可是如果再遇上雷歐那樣又霸道又大少爺脾氣的極品,勢必會影響她好不容易得來的單身生活……
阿雅放了杯水到她面前:「怎麼了?你在想什麼?」
在金錢和單身主義兩者間矛盾衝突了許久,君舞終於斟酌著開了口:「……八百。」
阿雅怔了怔。
難得一見他沒笑時的樣子,君舞依舊面不改色:「月租。絕不還價。」
幾秒的怔仲后阿雅呵呵地笑開來:「抱歉,我只是沒想到你這麼突然就報了價……」
就大飛鷹那個狹小的單身公寓來說,合租的價格八百無疑於天文數字,對方拒絕也在情理之中,但君舞無意退步,因為這是可以讓她暫時犧牲其幸福單身生活最起碼的價錢。她喝了口水,沒抱太大希望地問:「那麼,你意下如何?」
「嗯,好,」清秀的年輕人笑著一徑點頭,「就八百。」
君舞一口水差點噴出來。居然……這麼輕易就答應了?!連房子都沒看過,這也未免乾脆過了頭吧?他表弟是販毒的還是做盜版光碟的?!「等等,你……是不是問一下你的表弟比較好?」
「不用,我可以代他全權辦理。」阿雅不曉得從哪裡掏出一張信用卡,放到君舞眼皮底下,「上面是四千,預付五個月的租金,密碼是123456。」
事態不知不覺發展到君舞無理拒絕也無心拒絕的地步,在那片薄薄的活生生的誘惑前,她鬼使神差地報上了自己的家門,揣好信用卡。她並沒有醉,卻是兩眼眩暈著離開吧台的。她一向都不把錢放在眼裡,前提是當她有錢時。
走到木格子門前,稍微清醒了點兒,回頭問:「你表弟叫什麼名字?」今夜如此滑稽,但她總不能連租房人的名字都不曉得就收走人家四千塊大洋吧。
隔著酒吧柔和的燈光,阿雅在吧台那頭微笑著說:
「關夜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