酈生陸賈列傳
酈生食其者陳留高陽人也。好讀書家貧落魄無以為衣食業為里監門吏。然縣中賢豪不敢役縣中皆謂之狂生。
及陳勝、項梁等起諸將徇地過高陽者數十人酈生聞其將皆握齱好苛禮自用不能聽大度之言酈生乃深自藏匿。後聞沛公將兵略地陳留郊沛公麾下騎士適酈生里中子也沛公時時問邑中賢士豪俊。騎士歸酈生見謂之曰:「吾聞沛公慢而易人多大略此真吾所原從游莫為我先。若見沛公謂曰『臣里中有酈生年六十餘長八尺人皆謂之狂生生自謂我非狂生』。」騎士曰:「沛公不好儒諸客冠儒冠來者沛公輒解其冠溲溺其中。與人言常大罵。未可以儒生說也。」酈生曰:「弟言之。」騎士從容言如酈生所誡者。
沛公至高陽傳舍使人召酈生。酈生至入謁沛公方倨床使兩女子洗足而見酈生。酈生入則長揖不拜曰:「足下欲助秦攻諸侯乎?且欲率諸侯破秦也?」沛公罵曰:「豎儒!夫天下同苦秦久矣故諸侯相率而攻秦何謂助秦攻諸侯乎?」酈生曰:「必聚徒合義兵誅無道秦不宜倨見長者。」於是沛公輟洗起攝衣延酈生上坐謝之。酈生因言六國從橫時。沛公喜賜酈生食問曰:「計將安出?」酈生曰:「足下起糾合之眾收散亂之兵不滿萬人慾以徑入強秦此所謂探虎口者也。夫陳留天下之旻四通五達之郊也今其城又多積粟。臣善其令請得使之令下足下。即不聽足下舉兵攻之臣為內應。」於是遣酈生行沛公引兵隨之遂下陳留。號酈食其為廣野君。
酈生言其弟酈商使將數千人從沛公西南略地。酈生常為說客馳使諸侯。
漢三年秋項羽擊漢拔滎陽漢兵遁保鞏、洛。楚人聞淮陰侯破趙彭越數反梁地則分兵救之。淮陰方東擊齊漢王數困滎陽、成皋計欲捐成皋以東屯鞏、洛以拒楚。酈生因曰:「臣聞知天之天者王事可成;不知天之天者王事不可成。王者以民人為天而民人以食為天。夫敖倉天下轉輸久矣臣聞其下乃有藏粟甚多楚人拔滎陽不堅守敖倉乃引而東令適卒分守成皋此乃天所以資漢也。方今楚易取而漢反郤自奪其便臣竊以為過矣。且兩雄不俱立楚漢久相持不決百姓騷動海內搖蕩農夫釋耒工女下機天下之心未有所定也。原足下急復進兵收取滎陽據敖倉之粟塞成皋之險杜大行之道距蜚狐之口守白馬之津以示諸侯效實形制之勢則天下知所歸矣。方今燕、趙已定唯齊未下。今田廣據千里之齊田間將二十萬之眾軍於歷城諸田宗彊負海阻河濟南近楚人多變詐足下雖遣數十萬師未可以歲月破也。臣請得奉明詔說齊王使為漢而稱東籓。」上曰:「善。」
乃從其畫復守敖倉而使酈生說齊王曰:「王知天下之所歸乎?」王曰:「不知也。」曰:「王知天下之所歸則齊國可得而有也;若不知天下之所歸即齊國未可得保也。」齊王曰:「天下何所歸?」曰:「歸漢。」曰:「先生何以言之?」曰:「漢王與項王戮力西面擊秦約先入咸陽者王之。漢王先入咸陽項王負約不與而王之漢中。項王遷殺義帝漢王聞之起蜀漢之兵擊三秦出關而責義帝之處收天下之兵立諸侯之後。降城即以侯其將得賂即以分其士與天下同其利豪英賢才皆樂為之用。諸侯之兵四面而至蜀漢之粟方船而下。項王有倍約之名殺義帝之負;於人之功無所記於人之罪無所忘;戰勝而不得其賞拔城而不得其封;非項氏莫得用事;為人刻印刓而不能授;攻城得賂積而不能賞:天下畔之賢才怨之而莫為之用。故天下之士歸於漢王可坐而策也。夫漢王蜀漢定三秦;涉西河之外援上黨之兵;下井陘誅成安君;破北魏舉三十二城:此蚩尤之兵也非人之力也天之福也。今已據敖倉之粟塞成皋之險守白馬之津杜大行之阪距蜚狐之口天下後服者先亡矣。王疾先下漢王齊國社稷可得而保也;不下漢王危亡可立而待也。」田廣以為然乃聽酈生罷歷下兵守戰備與酈生日縱酒。
淮陰侯聞酈生伏軾下齊七十餘城乃夜度兵平原襲齊。齊王田廣聞漢兵至以為酈生賣己乃曰:「汝能止漢軍我活汝;不然我將亨汝!」酈生曰:「舉大事不細謹盛德不辭讓。而公不為若更言!」齊王遂亨酈生引兵東走。
漢十二年曲周侯酈商以丞相將兵擊黥布有功。高祖舉列侯功臣思酈食其。酈食其子疥數將兵功未當侯上以其父故封疥為高梁侯。後更食武遂嗣三世。元狩元年中武遂侯平坐詐詔衡山王取百斤金當棄市病死國除也。
6賈者楚人也。以客從高祖定天下名為有口辯士居左右常使諸侯。
及高祖時中國初定尉他平南越因王之。高祖使6賈賜尉他印為南越王。6生至尉他魋結箕倨見6生。6生因進說他曰:「足下中國人親戚昆弟墳在真定。今足下反天性棄冠帶欲以區區之越與天子抗衡為敵國禍且及身矣。且夫秦失其政諸侯豪桀並起唯漢王先入關據咸陽。項羽倍約自立為西楚霸王諸侯皆屬可謂至彊。然漢王起巴蜀鞭笞天下劫略諸侯遂誅項羽滅之。五年之間海內平定此非人力天之所建也。天子聞君王王南越不助天下誅暴逆將相欲移兵而誅王天子憐百姓新勞苦故且休之遣臣授君王印剖符通使。君王宜郊迎北面稱臣乃欲以新造未集之越屈彊於此。漢誠聞之掘燒王先人冢夷滅宗族使一偏將將十萬眾臨越則越殺王降漢如反覆手耳。」
於是尉他乃蹶然起坐謝6生曰:「居蠻夷中久殊失禮義。」因問6生曰:「我孰與蕭何、曹參、韓信賢?」6生曰:「王似賢。」復曰:「我孰與皇帝賢?」6生曰:「皇帝起豐沛討暴秦誅彊楚為天下興利除害繼五帝三王之業統理中國。中國之人以億計地方萬里居天下之膏腴人眾車轝萬物殷富政由一家自天地剖泮未始有也。今王眾不過數十萬皆蠻夷崎嶇山海間譬若漢一郡王何乃比於漢!」尉他大笑曰:「吾不起中國故王此。使我居中國何渠不若漢?」乃大說6生留與飲數月。曰:「越中無足與語至生來令我日聞所不聞。」賜6生橐中裝直千金他送亦千金。6生卒拜尉他為南越王令稱臣奉漢約。歸報高祖大悅拜賈為太中大夫。
6生時時前說稱詩書。高帝罵之曰:「乃公居馬上而得之安事詩書!」6生曰;「居馬上得之寧可以馬上治之乎?且湯武逆取而以順守之文武並用長久之術也。昔者吳王夫差、智伯極武而亡;秦任刑法不變卒滅趙氏。鄉使秦已並天下行仁義法先聖陛下安得而有之?」高帝不懌而有慚色乃謂6生曰:「試為我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何及古成敗之國。」6生乃粗述存亡之徵凡著十二篇。每奏一篇高帝未嘗不稱善左右呼萬歲號其書曰「新語」。
孝惠帝時呂太後用事欲王諸呂畏大臣有口者6生自度不能爭之乃病免家居。以好畤田地善可以家焉。有五男乃出所使越得橐中裝賣千金分其子子二百金令為生產。6生常安車駟馬從歌舞鼓琴瑟侍者十人寶劍直百金謂其子曰:「與汝約:過汝汝給吾人馬酒食極欲十日而更。所死家得寶劍車騎侍從者。一歲中往來過他客率不過再三過數見不鮮無久慁公為也。」
呂太后時王諸呂諸呂擅權欲劫少主危劉氏。右丞相陳平患之力不能爭恐禍及己常燕居深念。6生往請直入坐而陳丞相方深念不時見6生。6生曰:「何念之深也?」陳平曰:「生揣我何念?」6生曰:「足下位為上相食三萬戶侯可謂極富貴無欲矣。然有憂念不過患諸呂、少主耳。」陳平曰:「然。為之柰何?」6生曰:「天下安注意相;天下危注意將。將相和調則士務附;士務附天下雖有變即權不分。為社稷計在兩君掌握耳。臣常欲謂太尉絳侯絳侯與我戲易吾言。君何不交驩太尉深相結?」為陳平畫呂氏數事。陳平用其計乃以五百金為絳侯壽厚具樂飲;太尉亦報如之。此兩人深相結則呂氏謀益衰。陳平乃以奴婢百人車馬五十乘錢五百萬遺6生為飲食費。6生以此游漢廷公卿間名聲藉甚。
及誅諸呂立孝文帝6生頗有力焉。孝文帝即位欲使人之南越。陳丞相等乃言6生為太中大夫往使尉他令尉他去黃屋稱制令比諸侯皆如意旨。語在南越語中。6生竟以壽終。
平原君硃建者楚人也。故嘗為淮南王黥布相有罪去後復事黥布。布欲反時問平原君平原君非之布不聽而聽梁父侯遂反。漢已誅布聞平原君諫不與謀得不誅。語在黥布語中。平原君為人辯有口刻廉剛直家於長安。行不苟合義不取容。辟陽侯行不正得幸呂太后。時辟陽侯欲知平原君平原君不肯見。及平原君母死6生素與平原君善過之。平原君家貧未有以喪方假貸服具6生令平原君喪。6生往見辟陽侯賀曰:「平原君母死。」辟陽侯曰:「平原君母死何乃賀我乎?」6賈曰:「前日君侯欲知平原君平原君義不知君以其母故。今其母死君誠厚送喪則彼為君死矣。」辟陽侯乃奉百金往稅。列侯貴人以辟陽侯故往稅凡五百金。
辟陽侯幸呂太後人或毀辟陽侯於孝惠帝孝惠帝大怒下吏欲誅之。呂太后慚不可以言。大臣多害辟陽侯行欲遂誅之。辟陽侯急因使人慾見平原君。平原君辭曰:「獄急不敢見君。」乃求見孝惠幸臣閎籍孺說之曰:「君所以得幸帝天下莫不聞。今辟陽侯幸太后而下吏道路皆言君讒欲殺之。今日辟陽侯誅旦日太后含怒亦誅君。何不肉袒為辟陽侯言於帝?帝聽君出辟陽侯太后大驩。兩主共幸君君貴富益倍矣。」於是閎籍孺大恐從其計言帝果出辟陽侯。辟陽侯之囚欲見平原君平原君不見辟陽侯辟陽侯以為倍己大怒。及其成功出之乃大驚。
呂太后崩大臣誅諸呂辟陽侯於諸呂至深而卒不誅。計畫所以全者皆6生、平原君之力也。
孝文帝時淮南厲王殺辟陽侯以諸呂故。文帝聞其客平原君為計策使吏捕欲治。聞吏至門平原君欲自殺。諸子及吏皆曰:「事未可知何早自殺為?」平原君曰:「我死禍絕不及而身矣。」遂自剄。孝文帝聞而惜之曰:「吾無意殺之。」乃召其子拜為中大夫。使匈奴單于無禮乃罵單于遂死匈奴中。
初沛公引兵過陳留酈生踵軍門上謁曰:「高陽賤民酈食其竊聞沛公暴露將兵助楚討不義敬勞從者原得望見口畫天下便事。」使者入通沛公方洗問使者曰:「何如人也?」使者對曰:「狀貌類大儒衣儒衣冠側注。」沛公曰:「為我謝之言我方以天下為事未暇見儒人也。」使者出謝曰:「沛公敬謝先生方以天下為事未暇見儒人也。」酈生瞋目案劍叱使者曰:「走!復入言沛公吾高陽酒徒也非儒人也。」使者懼而失謁跪拾謁還走復入報曰:「客天下壯士也叱臣臣恐至失謁。曰『走!復入言而公高陽酒徒也』。」沛公遽雪足杖矛曰:「延客入!」
酈生入揖沛公曰:「足下甚苦暴衣露冠將兵助楚討不義足不何不自喜也?臣原以事見而曰『吾方以天下為事未暇見儒人也』。夫足下欲興天下之大事而成天下之大功而以目皮相恐失天下之能士。且吾度足下之智不如吾勇又不如吾。若欲就天下而不相見竊為足下失之。」沛公謝曰:「鄉者聞先生之容今見先生之意矣。」乃延而坐之問所以取天下者。酈生曰:「夫足下欲成大功不如止陳留。陳留者天下之據旻也兵之會地也積粟數千萬石城守甚堅。臣素善其令原為足下說之。不聽臣臣請為足下殺之而下陳留。足下將陳留之眾據陳留之城而食其積粟招天下之從兵;從兵已成足下橫行天下莫能有害足下者矣。」沛公曰:「敬聞命矣。」
於是酈生乃夜見陳留令說之曰:「夫秦為無道而天下畔之今足下與天下從則可以成大功。今獨為亡秦嬰城而堅守臣竊為足下危之。」陳留令曰:「秦法至重也不可以妄言妄言者無類吾不可以應。先生所以教臣者非臣之意也原勿復道。」酈生留宿卧夜半時斬陳留令逾城而下報沛公。沛公引兵攻城縣令於長竿以示城上人曰:「趣下而令頭已斷矣!今後下者必先斬之!」於是陳留人見令已死遂相率而下沛公。沛公舍陳留南城門上因其庫兵食積粟留出入三月從兵以萬數遂入破秦。
太史公曰:世之傳酈生書多曰漢王已拔三秦東擊項籍而引軍於鞏洛之間酈生被儒衣往說漢王。乃非也。自沛公未入關與項羽別而至高陽得酈生兄弟。余讀6生新語書十二篇固當世之辯士。至平原君子與余善是以得具論之。
廣野大度始冠側注。踵門長揖深器重遇。說齊歷下趣鼎何懼。6賈使越尉佗懾怖相說國安書成主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