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墮天使

第二幕 墮天使

「嗯。」我懶得理他,跨了一大步走進鏡子里。就在我走進來的瞬間,地上的鏡子碎片在我身後呼呼地飛了起來,重新把破碎的地方修補得毫無痕迹,而那些剛剛飛濺到我身上的藍色水珠也在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鏡子里的房子,就是我住的地方——也就是傳說中我神秘的家了。與其說是家,不如說是一座隱藏在城市街心湖泊下的英倫古堡。因為它是存在於有別於正常世界的另外一個空間里,平常人類的眼睛都看不到,更觸及不到。

深藍色天鵝絨的窗帘,鎦金的餐桌,牆壁上巨幅的維多利亞時期的油畫,角落裡穿著武士盔甲的看守人偶……這簡直就是英國宮廷生活的現代版,對了,還有那個穿著宮廷制服的男人,他就是我的老爸,歲數可能比月亮還要大的老爸。正因為他擁有與常人不同的神秘身份,我們一家人才不得不以開「寵愛之名」蛋糕店為掩護,隱居在這裡。

「不來個熱情的KISS嗎??我都有一整天沒見到你了。」老爸還跟在身後喋喋不休:「等等,不太對勁哦,久美你的身上怎麼有種很奇怪的氣息?」

「什麼奇怪的氣息?老爸你少危言聳聽!」

「是真的了。感覺……似乎是一種危險要來臨的警示……」

危險要來臨的警示……?

喵。瑪其朵的叫聲打斷了我的思緒。它抖了抖那身像金色絲線一樣柔軟華麗的毛,優雅地跳上一張餐桌邊的椅子,懶洋洋地蜷成一團。我走進點滿了熏香蠟燭的大廳,呼地倒在天鵝絨的真皮大沙發上,打開筆記本電腦上網。

「怎麼了我的寶貝女兒,不開心嗎?來,把你的右手給我。」老爸一副神神秘秘的樣子。

「右手?幹嗎啊?」怎麼今天人人都問我要右手?

「教你玩個小遊戲。只要我和你把右手合攏對齊,然後呢把兩個中指都向裡面彎曲……」

我打斷他的話:「然後把從上面往下數的第二個關節挨在一起,再把大拇指鬆開,結果掌心還是合在一起,因為大拇指代表著父母……」

「啊?」老爸瞪大了眼睛,「久美你怎麼知道的?」

「當然是你女兒聰明嘍。」

「啊哈,那不可能吧?」

「哈哈,你就承認吧。」

看著老爸怏怏地回工作室睡覺去了,我有點小得意地從沙發上跳下來,跑去客廳角落的冰箱準備拿個蘋果吃。

「現在我們要鬆開無名指哦!來,我數一……二、三!」

「呵呵,我們的手無法再合在一起了是吧?你知道為什麼嗎?」

「為什麼?」

「因為無名指代表著你生命的另一半。他(她)是你所愛的人,也是這一生惟一一個可以陪你走到最後的人……」

呵,那小子,還挺有意思的。

我低頭看看自己的右手,剛剛這隻手還被他牽過,而現在卻找不到可以合起來的另一個人的右手。

於是它感覺到寂寞了。

……

邊胡思亂想邊拉開冰箱的門。

啪嗒。一隻濕嗒嗒的手伸了出來……搭在我眼前。

這這這……這是人的手?!!!

哇啊——!!!

一聲凄厲的慘叫劃破了城堡的寧靜。

「老爸!!你過來!!!」我拿著那隻濕淋淋的手噔噔噔噔跑上二樓,一腳揣開老爸工作室的門。

「老爸,你看這是什麼??」我抓著睡在床上的老爸使勁一陣搖晃。

「這是……手……」微風輕柔地撩起老爸的長發,他弱弱地回答。

「老爸,上次不是就告訴過你嗎:沒有完工的玩偶零件不要放在冰箱里嗎??很噁心也很嚇人!」一想到我這幾天吃的蘋果都跟這些跟真人一模一樣的手啊腳啊放在同一個冰箱里,我就……

惡……

「好……ZZZZZZZZ……」我還沒嘮叨完,困得靈魂都要出竅了的老爸就撲通一聲重新倒在了床上,任我怎麼搖晃都搖不醒。

他果然擁有傳說中的秘技——「三秒鐘入睡功」。

「呼,算了,老爸都累糊塗了。」我瞄了眼辦公桌,那上面還擺著昨天晚上他還來不及完工的一個玩偶娃娃。

玩-偶-師——你聽說過么?

我老爸就是一名隱藏在平常人中的玩偶師。他每天在夢境中接受那些世界各地客人的委託,然後根據他(她)的要求做出能替代他們心中所愛的玩偶戀人來。玩偶戀人跟正常人長得完全一樣,會流淚,會大笑,會寂寞……他們天生就有一顆脆弱敏感需要大把大把疼愛的心,並且始終不渝地愛著自己的主人……

可是,常常有人不知道珍惜這些玩偶。不斷有玩偶被弄壞,又不斷有人繼續預訂新的玩偶。所以我老爸常年隱居在這裡,除了少數能在夢境中召喚到他的客人,幾乎沒有人見過他的真面目。而他每天都要在工作室里做一整晚的玩偶,忙得簡直就是焦頭爛額。

我轉身合上房門,剛回到樓下的大廳就看到電腦屏幕上《BINGO——華麗三人組》的聊天群正在狂跳著。

清Φ﹏Φ王子:有人咩~?有人咩~?有人咩~?

《BINGO——華麗三人組》是KIKI、清流和我三個人開的聊天群,群里只有我們三個人,想說什麼就說什麼。

【久美殿~~★】:什麼事啊?

∵∴能貓KI女皇№:臭小子快說,別學人家賣關子,惹火了老娘——滅了你!

哈,【久美殿~~★】是我,而「∵∴能貓KI女皇№」當然就是KIKI。

清Φ﹏Φ王子:久美你回家了?你的車還在便利店。

【久美殿~~★】:啊,都快忘了。謝啦。

清Φ﹏Φ王子:今天真倒霉,回來后不但沒看到你,連我老大也一直沒出現。

【久美殿~~★】:哎呀,我比你更倒霉!路上發生了好多事情,而且還遇到一個陌生的臭小子。他的嘴巴很壞,氣死我了……

∵∴能貓KI女皇№:哪個傢伙??不想活了?!你知道他的名字嗎?我找人去教訓他!往死里打~!

清Φ﹏Φ王子:我打頭陣幫你去扁他!然後把他拖出去槍斃五分鐘!

【久美殿~~★】:算啦,我大人不計小人過,便宜那小子啦。

∵∴能貓KI女皇№:哈哈~,我知道了,那小子一定很帥是不是-

清Φ﹏Φ王子:切,我也帥呀……不過我老大更帥!對了,我有一件火星級別的重要事情要宣布!

∵∴能貓KI女皇№:咩事~?

清Φ﹏Φ王子:我!

清Φ﹏Φ王子:拜了!

清Φ﹏Φ王子:新老大了!!

∵∴能貓KI女皇№:KAO~,什麼人這麼倒霉?你上次拜的老大好像是出車禍的吧?還有上上次那個斷了一條腿……

清Φ﹏Φ王子:這次不會啦,偶新老大很會玩,很拉風的哦~,他好像叫……好像叫——千羽野。

千羽野?

名字聽起來像個帥哥,但別人說一般「人不如其名」,他不會像清流上次拜的那個老大那樣,滿身都是超恐怖的刺青,左青龍右白虎的吧?

唉,清流已經是個超級闖禍體質,要是再跟了個會惹事的老大……

「啊啊啊……」我坐在電腦前超崩潰地抓頭髮。今天實在是發生了太多事情,腦子都快裝不下了~!

老媽快做晚飯吧,吃完晚飯我就睡覺!好好地睡一覺!

第二天,剛進教室門就被班主任逮著罵了一頓。

「花久美!你居然第一天上課就翹課?膽子還真大哈。」

「對不起,對不起老師。」我點頭哈腰地道著歉,無意中瞄見前排的清流正在沖我做鬼臉。

臭小子,他怎麼就沒被班主任發現?我狠狠瞪了他一眼,卻剛好被班主任看到。

「怎麼?你還不服老師的教育嗎?你們這些小孩子啊,真是讓我操碎了心……」

「啊啊啊,老師!」我拚命擺手,「不是的,不是這樣的,我沒有不服氣……」

事實證明解釋是沒有用的,一分鐘后,我灰溜溜地頂著水壺站到教室後面去了。

第一節就是我最弄不清楚的數學課。

「關於這類型題目的解法,還有另外幾種……」數學老師扶了扶那副黑邊框眼鏡,繼續在黑板上畫些我就算想破腦子也不知道是什麼的符號。

真不明白人們要念數學做什麼,只要能數得清零花錢不就可以了嗎?

鐺——

鐺——鐺——鐺——

聖-卡瑟琳教堂的鐘聲響起。大家早就習慣這鐘聲和虔誠的讚美詩,繼續聽老師上課。

連KIKI和清流都在邊聽課邊做筆記,全班大概只有我一個人的心還沒靜下來吧?(那是當然,頭上還頂著水壺唄。)

可昨天晚上我居然夢見了那個比女生還要美的臭小子,夢境虛幻離奇,像一個參不破的預言。

——淡紫的月光映照在白色尖頂的教堂上,那個男生和朔月都神情肅穆地站在一座幕碑前。霧氣嫵媚妖嬈,天空中紅色的雨滴順著髮絲的末梢下落。那個男生手裡捧著一大束血紅的薔薇,細細一數,整整十七枝。朔月手裡則是清新的香水百合,他靜靜地把那束花放在墓碑前,雙手合十,為死者禱告。

安靜的側臉仍舊是一貫的冷漠,只是那深邃蒼藍的眼瞳里,輕輕落下一滴淚。

那淚珠落在了我倉皇的掌心,漸漸地浮現出一個淡淡的「夏」字。而我原本清晰的掌紋被暈染得含糊不清。沒有掌紋的人,命運的軌道是否也會偏離向另外一個方向?

而「夏」,是代表著蘇智夏嗎?

正胡思亂想著,眼光突然飄到了窗子外的那棵櫻花樹——

呃?!!那樹下站著的不是、不是那天我在學校餐廳有看到過的女孩子嗎?

奇怪,突然覺得她很眼熟。但遠遠地又看不太清楚。

她站在櫻花樹下,眼睛直直地盯著我,一直笑一直笑。可是她越是笑,我越覺得那笑容陰冷得可怕……

難道這次又是幻覺?

我裝作沒看到,扭過頭看了看講台上的數學老師幾秒鐘,再轉過頭去確認——天吶!她還在那裡,仍舊還是那樣的笑。

我想叫KIKI也看一下,可誰叫我現在在罰站呢,嗚。等我再回過頭去,那個女孩子再一次像幻影般消失在了我的視野里。

稀里糊塗地一天就這麼過完了。今天剛好輪到我值日,KIKI和清流先回家了,教室里其他同學也陸續回家了,只剩下我一個人還在擦窗子。站在窗台上,極目遠眺,校園的大半盡收眼底。KIKI和清流他們,現在在哪條路口呢?還有朔月,他回家了嗎?

擦著玻璃,無意間一扭頭——

天啊,是那個女孩子!

那個女孩子居然還站櫻花樹下!她在看著我,千真萬確是在看著我……

她看著我,一直笑。一直笑。

——我突然覺得後背一片發涼……

認出來了……她是,她就是……

她就是蘇智夏!

平時早就應該凋謝了的櫻花今年卻反常地從初春一直開到了現在,跨越了整整三個季節。

脆弱的花瓣紛紛揚揚飄散,一轉眼就被吞噬在風中。

即使隔著幾十米的距離,智夏的笑也仍然像冰水一般滲透進我的骨頭裡……

陰冷。陰冷。

是我的幻覺嗎?為什麼樓下經過的人們沒有一個注意到她?

難道只有我一個人能看到她嗎?

還是說……這真的只是我的幻覺?

我的眼睛又開始難受,眼前的一切像隔了一層蒙上了灰塵的玻璃。那奇異的感覺漸漸由眼睛蔓延到全身,身體不受操控地躁動起來,抓著窗戶邊緣的手忍不住地顫抖……

血液里無數暗紅分子正在雀躍歡呼著,叫囂著人的可憐,它們張大著看不見的手指在我的身體里不停挖掘摩擦著什麼,又因為無所得而憤恨得踐踏和撕扯,讓我難受得快要麻木。

就是這樣奇怪而濃烈的感覺,讓人窒息……

怎麼了……

這是怎麼了……

心底似乎有東西在蠢蠢欲動,像是一隻鷹,東突西撞。當我站在這裡的時候,它有了自由的強烈徵兆,在我的身體橫衝直撞,焦躁地大聲嘶叫。它要自由,要出來。

終於,在這大風的召喚中,那隻鷹破胸而出,一飛衝天,瞬間就沒入雲端。

呼。呼……聽見大把大把劇烈的風聲,像鋒利的劍,帶著涼意颼颼穿過我的身體。

空了。空了。胸膛被沖開的瞬間,強烈的空落感排山倒海般迅速填埋過來。身體絕望地後仰,輕巧如羽毛,緩慢得如同舊電影里那些消磨了聲音的慢鏡頭。

呼……

呼……呼……

還是風聲。迅疾地撞擊著耳膜。

我在大風中張開雙臂。擺脫一切地往下落。落。

落……

「天吶!有人掉下來了!」

「Mygod……」聽到樓下的人發出驚呼。

下墜的瞬間,眼前不斷閃過花瓣的碎片,還有那智夏寓意莫測的笑……

她一直笑。一直笑。

笑著看我的恐慌。

笑著看我一腳踩空,跌落下來。

就在快要撞向地面的瞬間,無數的花瓣著了魔似地湧上來,那棵怒放的櫻花樹居然咿呀作響地伸出無數翠綠的枝條,一下子把我穩穩地接住了。

春天的氣息瀰漫著周圍,花瓣紛紛揚揚,美好得如同新娘潔白的婚紗。像是睡在了很溫暖很安全的搖籃之中,空氣中飄散著櫻花清新甜美的香味……

恍惚中,看到智夏輕輕走過來,手指溫柔地撫摩著我的臉頰。

「久美,你已經沒事了,別擔心哦。」她的聲音輕輕柔柔,像極了一陣清風。

還有那笑容,溫暖得讓人想掉淚。

……我的眼淚突然順著眼角滑落,心卻漸漸平靜。

「乖,久美不要哭,沒事的,沒事的……」智夏幫我撫去淚珠,月光般的眸子里閃爍著無限的疼惜。

「……你為什麼要一直站在那樹下看著我呢?」

「我要保護你啊。」

「保護我?」

「呵呵,因為我早就不是人類了,所以知道你今天擦窗子的時候可能會摔下來,為了保護你不受傷,才一直在這裡等著啊……」

這麼說來,她根本就是不要害我,而是要救我?而那些恐懼完全是因為我想太多。花久美你這個笨蛋,誤會人家的好意了。

「可你為什麼這樣保護我?」

「因為我知道你是朔月他喜歡的人啊……親愛的,請你代替我,好好地跟朔月在一起吧。可以嗎?」

「你不恨我嗎?」

「呵呵……為什麼要恨?」她乖巧地一笑,甜美得令人心碎,「只要自己喜歡的人幸福不就好了嗎?如果你能帶給朔月幸福,那我更應該感激你。」

只要自己喜歡的人幸福就可以了?保護自己喜歡的人,這很正常;可要去保護自己喜歡的人的喜歡的人,就需要太大的勇氣了。

「喂!你……」我還想問,可她已經像幻影一樣漸漸消散在紛紛揚揚的花瓣中……

等我清醒過來時,發現自己正躺在樓下的草地里,而守在我身邊的居然是朔月和一群路過的同學。

「久美,你醒了?」他看到我的眼睛睜開,終於放下心來。

旁邊的同學們開始唧唧喳喳——

「我們剛剛看到你掉下來都嚇一跳呢!沒想到你居然摔在草地上都沒事,真是福氣大呀!」

「端木同學剛好經過,一直都好擔心你。」

「是啊是啊,沒想到你馬上就醒過來了……」

……什麼?我剛剛只是摔在了草地上,並沒有被櫻花樹接住嗎?!

我掙扎著站起來回頭一看,頓時驚呆了——

原本反常的從春天一直開到秋天的櫻花,在這一瞬間紛紛落盡,只剩下了光禿禿的枝幹。幾片枯葉在冷風中打轉。

智夏。

那個救了我的笑容甜美可愛的女孩子,她已經消失了。

「朔月。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嗯,你說。」

「你喜歡過智夏嗎?」

「她?」他眼睛里的藍色唰地冷了下來,「怎麼可能?」

朔月他……

他的眼瞳……

平時明明是像馬爾地夫的晴空一樣晴朗的藍色,現在怎麼多了一些奇怪的感覺?

甚至是妖冶的,像墜入深海的黑色蝴蝶,翅膀在海水裡漸漸融化,融化,最後幻化成深藍不可琢磨的光線。那光線曖昧而妖嬈地繚繞,勾人心魄。

……讓人明明知道是危險的,卻控制不住地飛蛾撲火。

「我能感覺得到,她喜歡你,而且是很喜歡很喜歡……而且她那麼可愛,難道你就沒動過心嗎?」

「可我的心只裝得下一個人。」

「你好殘忍。難道你就沒想過她的感受嗎?」

「我不在乎別人怎麼看我。我只在乎你的感受。」

「你……」心裡驟然間湧起一股奇怪的滋味,像是害怕又像是懷疑。眼前的朔月,為什麼讓我開始害怕了呢?越是靠近他,越是覺得他的每一層面紗下,都還藏著另外一個他。

我走近想踮起腳輕輕撫摩一下他的臉頰,想像從前一樣,體味一下他皮膚上細膩的溫暖。可就在指尖快要觸到的那一瞬間,卻觸電似的把手指蜷了起來。

開始害怕了。

害怕指尖觸到的那皮膚不再像從前那樣溫暖,而是……冰冷冰冷的,沒有任何溫度。

看著他的眼瞳,快要溺死在那片誘惑的藍里。

「久美你到底怎麼了?還是不肯原諒我嗎?」

「你到底是什麼人?似乎不像是以前那個朔月了……」

聲音終於開始顫抖。

我看著眼前的朔月,「我原本以為智夏一定會很討厭我,卻沒想到她為了你可以來保護我。她實在是太偉大。讓我覺得沒有理由不原諒你……可是……」

「可是什麼?」

「可是你讓我覺得陌生……」這周身閃耀著獨角獸一般聖潔氣質的少年,即使近在咫尺,也像是隔著一億光年那麼遠。

「我可以等。」他說。

「什麼?」

「我說我可以等。」他看著我,字句里寫滿決絕。「總有一天你會明白我的心意,而我要一直等到你明白的那一天。即使那個讓你明白的人已經不是我。我的心永遠在你手裡,你在我心裡。」

叮咚。

凝視著他的我,彷彿聽到胡亂的鋼琴演奏,叮咚聲從潔白的雲端傳來。像少女踮著腳在空曠的房間里獨自跳舞。迴轉,迴轉。以絕美的姿勢滑倒。她低聲嗚咽,像困在冰天雪裡的獸。充滿又絕望又美好的錯落感。

這華麗殘酷的樂章……

到底要滑向怎樣的變奏?

終於明白了。

我比不過智夏,看到她的笑容的那一刻我就明白了這一點。因為她的愛,太過偉大。偉大到令所有人都黯然失色。

失魂落魄地回到家,老爸正一手抓著沒做完的玩偶,一手端著一碟菜。

「久美你回來了?正好吃晚飯了。」

「嗯。」我神思恍惚地坐到桌子前,抓起叉子咬了一口炸南瓜餅,忍不住讚歎,「南瓜啊南瓜,你為何如此香甜?人生啊人生,你為何如此惡搞……」

老爸手裡的叉子砰地掉在桌子上。

「久美你沒事吧?說什麼胡話呢?」

「我沒事。」我推開他想試下我有沒有發燒的手,「爸,我只是有點憂傷……」

啊,南瓜啊南瓜,你為何如此香甜?

啊,人生啊人生,你為何如此惡搞?

啊,戀愛啊戀愛,你為何如此多的甜蜜和煩惱……我到底該不該跟朔月和好呢?

那些想不通的事情,不要想啦不想啦。沒吃上幾口飯,我就崩潰地抓著頭髮,在老爸老媽的目送下飄回自己房間去了。隱約聽到身後的老爸在問老媽:「這孩子是不是哪根筋燒壞了?」

老媽會心一笑:「當年你還不是一樣。」

接下來的幾天學校舉行校運會,每天都忙得要命。期間聽說朔月作為優秀生被校長欽點陪同去國外名校作文化交流了。不知不覺已經是周六,按照慣例每周這天是要幫老爸送蛋糕給一位他的好朋友。

一大早,我就起床開始打理頭髮。

Step1:把洗好的頭髮吹乾,在容易受傷的發梢上抹上精華素。用梳子和夾子把所有的頭髮分好,然後分出一小縷頭髮,用預熱好的直板夾輕輕夾住一到兩分鐘左右;

Step2:以同樣的方法,分次夾好所有的頭髮;

好神奇,被直板夾夾過的髮絲果然又直又有墜感啊,呼呼,好像緞子一樣……

Step3:把夾好的頭髮梳順,然後……嘿嘿,別上昨天新買的櫻桃小髮夾,即使失戀也要美形!

我睜開眼睛看看鏡子里的自己——新買的粉色連帽杉低腰褲藍色眼影粉嘟嘟的草莓味唇蜜。

哈哈,花久美你真是太可愛啦!訓導主任他老人家都會被你迷住的。

「久美啊,你打扮了一早上了,都八點了啦。」

「好了好了,馬上就來!」我趕緊下樓,火星速度騎上那輛被撞了還沒拿去修的電動車就出了門。

要去的是一條環海的路,名字很甜美——櫻桃路。

櫻桃路116號是一個失去了雙腿的女生開的音樂鋪子,走進去就能看到她靠在窗戶邊的木搖椅上幫男朋友織毛衣的身影;

櫻桃路117號是一家賣章魚小丸子的店鋪,每次去吃老闆娘都會笑眯眯地多給我一個,然後再撒上一層厚厚的海苔;

櫻桃路118號的珍珠奶茶很好喝,上次有個服務生調了一杯巧克力茉莉味黃桃味奶茶送給我,一邊喝還一邊看到遠處蔚藍的大海上,有一隻鯨魚正在快樂地噴著水花。

「櫻桃路——214號?215號??」沒錯,就是這裡了。我把電動車停在一棵大樹下,捧起那盒蛋糕徑直往櫻桃路214.5號走……

老爸這個的朋友實在是很奇怪。我來過好幾次了也沒過他的真面目。他總是穿著一件把整個臉遮去了三分之二的深黑色長袍,隱居在這個常人看不到的櫻桃路214.5號。這裡的天鵝絨窗帘都已經積了厚厚的灰塵,昏暗的屋子裡只有一盞水晶吊燈上飄著若有若無的光線。更加奇妙地是,整個房間就像一座巨大的鐘樓,叮叮鐺鐺綴滿了各種奇形怪狀的鐘錶……

華麗的宮廷式落地鍾,鐺——襠——襠……

鑲滿了北斗七星鑽石的小懷錶,滴答……滴答……

可以戴手指上,小巧可愛的水晶戒指表,滴答滴答……滴答……

幾乎是全世界能找到的鐘錶都彙集到了這裡呵……滴滴嗒嗒走動著……

或快或慢;

或急或緩:

不過好奇怪,這些錶盤上居然都寫著名字,只不過有的只寫著一個人,有的寫著兩個人的名字……而那些寫了三個人名字的錶盤卻都紛紛開裂了……

會不會有哪只表上寫著我認識的人的名字?

曾經好多次想問問老爸這個酷酷的朋友,這些表面上的名字到底代表什麼意思。可他總是背對著我坐在一張巨大胡桃木桌子後面,不停地擺弄著那些精緻華麗的鐘錶們,完全不理人。

「打攪了哦,蛋糕放在老地方了。」我像往常一樣把蛋糕放在最大的那個錶盤上,剛要轉身走人——

「等等。」

那聲音彷彿從地獄的深處傳來,即使夾雜在一片混亂的滴答聲中,也仍舊冷靜得令人發抖。

我停住,轉過頭來疑惑地看著他:「怎……么……了?」

「給你這個。」

一道金色的圓弧劃過……躺在我手心裡的是一隻小巧精緻的鍍金懷錶。鍍金的錶盤上刻著十二星宿,每個細節都做得很精緻,整個表用一條閃閃的鏈子串著。

「咦?表面上……」我仔細湊近一看,沒錯沒錯,表面上居然刻著我和朔月的名字。

——花久美端木朔月

朔月?!!

居然有朔月的名字?!!

看到我的驚訝,那個冷靜的聲音開始慢條斯理地解釋:「你早就發現了這裡所有的鐘錶都跟人類世界的不一樣吧?」

「是啊!」

「這些表其實是用來計算你的戀愛時效的。每塊表面上寫著的,都是你和戀人的名字;當你們分手的時候,表面上另外一個人的名字就會消失……同樣的道理,如果出現了第三者,那麼表面就會開裂……」

當你們分手的時候,表面上另外一個人的名字就會消失?

有點不甘心地仔仔細細、認認真真地端詳了好幾遍塊懷錶的表面。千真萬確,我和他的名字都刻在了上面!

這代表著我跟他的緣分根本就沒有斷嗎?

我心裡一動,可還要壓制了下去。

「謝謝。」我把那塊懷錶還給他,轉身就走。「我想我不需要這個表了,Byebye……」

可就在我的手要觸碰到鐘樓入口的那一剎那,一股強大的引力像大手一般瞬間把我拉了回來,黑色的夜風颼颼地灌進我的耳朵。整個人砰地摔在了地上。可怕的人。這樣強大的靈力,在這個城市裡除了我爸爸應該沒有其他人可以達到啊。

「不。你需要它。」

「為什麼?」

那個像是從深淵裡傳出來的聲音,在我耳邊一字一句地回答——「因為屬於你的戀愛時間,才剛剛開始。」

……

「屬於我的戀愛時間,才剛剛開始?」回家的路上,我想了N遍這句話也沒想通。剛回到家就收到朔月的簡訊:

「久美,我很想很想見你,請再給我一次機會。我在你家的蛋糕店等你,如果你覺得可以原諒我就再來見我一面,好嗎?——朔月。」

他回來了?

他現在就在「寵愛之名」?!!

哐——!身子一歪從椅子上摔了下來……我看著屏幕上「朔月」兩個字,只覺得一股血液直往腦門上冒。不行,我還是得去見他一面!

不要再胡思亂想了,這一秒鐘我就想見到他,全世界那麼多人里——我只想見到他!不管結局是什麼,我只是想見到他!

火星速度爬起來就往外跑——

「哎哎,久美你……」帥老爸換了無比風騷的睡衣,華麗地歪在大廳的皮沙發上啃西瓜。

「我出去一下。」我搶過他手裡的西瓜bia唧咬了一大口然後隨手一扔,大步跑了出去,身後傳來老爸的罵聲「死丫頭,你砸到我臉了!」

不管了,什麼都不管了!徑直穿過那面藍色大水鏡嗖嗖地往外跑。整個過道里撒滿了月光。野薔薇在月光中簌簌地生長,散發出芬芳醉人的味道。

呼……

心急地往胡桃木衣櫥的方向大步大步奔跑著,呼吸都漸漸急促起來。

撲通……

撲通、撲通、撲通……

心臟簡直快要從胸口跳出來,這一切簡直就像是在做夢,一場甜蜜到慌亂的夢。

「喵……」瑪其朵在黑暗中像風一樣地躍上了我的肩膀。

「你怎麼跟來了?」我拽了拽它的尾巴。「你這隻死胖貓,好重!」

喵嗚。瑪其朵死皮賴臉地不斷蹭我的臉,算了,不理它了……

大步往前跑著,連拖鞋都不知道什麼時候掉了。光著腳丫踩在那成片成片的野薔薇上……

光亮就在前面!在清亮的月光里,隱約地看到了胡桃木衣櫥上那個守護人偶正雙手叉著腰。

咦?

它為什麼叉著腰,這可是緊急情況發生時,守護人偶才會採用的警告姿勢。難道入口外面現在有不受歡迎的陌生人嗎?

有外人發現了這裡??

嚇……

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我的心一下子緊緊地懸在了嗓子眼,趕緊打住了腳步,貓著腰輕輕走過去,湊近衣櫥上的縫隙往外一看——

「夫人,您確定久美她不在這裡嗎?」

是朔月?

他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沒有。」老媽嫵媚地一笑,眼波流轉間顯得既優雅又不容抗拒……別看我媽媽人美又溫柔,看上去嬌弱得禁不起半點風雨的樣子。她可是頂頂聰明的女人,很有些對付入侵者和騷擾者的方法,要不然我老爸也沒有辦法安安心心在城堡里做玩偶。

「可是……」朔月明顯地不相信,可紳士的他只是很有風度地一笑。「我感覺到了久美。我感覺到了她。」

「我感覺到了久美。我感覺到了她。」

他說的是……感覺到了我?雖然站在老爸老媽的立場這邊,我應該有點恐慌被他發現胡桃木衣櫥后的這個秘密,可是……

呼呼,整顆心早就被他的這兩句話攪亂了,滿滿的都是薔薇色粉嫩嫩的甜蜜,再也融不進其他的問題了……哈哈……

悉悉梭梭,我腳底下的野薔薇嗅到了我和朔月心底散發出來的愛情的香氣,開始瘋長起來,瞬間就蔓延到了我的小腿……

「哦?」老媽的眼神里閃過一絲震驚和擔心,不過馬上就被她巧妙地掩飾了下去。「你說的話很有意思,不過好像不適合用在現在哦?我們這裡的甜點很棒,要不要試一下?」

「呵……那好吧。謝謝。」朔月還是有點不甘心,但又不好堅持,只能跟著我老媽往外走。他邊走邊拿出了手機——

咦?他是想打給我嗎?!

果然——

「破,小玩偶破,小玩偶破,破破破,破后小玩偶復活……又破,小玩偶破,小玩偶又破,咒語哼哼……」

糟糕!!我居然把手機放在口袋裡帶出來了?!他會不會聽到衣櫥里傳出手機的聲音?!

趕快關掉!

就在我轉身想摁下關機鍵的時候——

無數朵血紅血紅的野薔薇瘋了似的包圍了過來,鋪天蓋地的……一下子就把我像包禮物一樣包得嚴嚴實實!

可惡,這些傢伙一定是聞到了太強烈的愛意,連我都開始襲擊了。愛情會讓人喪失理智,居然連花都是這樣?

「走開,走開!」我想扯下纏在身上那些還在瘋長著的花朵,可是它們像是著了魔一樣,不斷地抽出新的枝條,長出新的翠綠的葉子,開花……然後再次抽出枝條……

可惡!

脖子漸漸被這些薔薇花的枝條纏得緊緊的,怎麼扯都扯不掉……

可惡……呼吸好睏難……

快要……窒息了……

朔月——!!!救我!!

朔月……

手指漸漸沒有了力氣,腦子裡一片混沌……暗黑清冽的空氣中,依稀看到無數翅膀上閃耀著金色光澤的燕尾蝶像雲朵地飛了過來,漸漸地在我的頭頂聚集,聚集……

「衣櫥里好像有聲音。」

「不可能。呵呵,你一定是聽錯了……請你嘗嘗我們店的糕點吧。」

「可是,我真的……」

嘭——!

衣櫥突然敞開,大片大片像金色烏雲一般的燕尾蝶像是聽到了某種神奇的召喚,不顧一切地往衣櫥外飛……

野薔薇們見到了光,在瞬間紛紛枯萎……

纏在我脖子上的花藤也無力地落了下去,終於可以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了……可整個人卻像是虛脫了一樣,往黑暗的過道中緩慢地倒下去……

衣櫥被撞開了,朔月會看這個過道嗎?

會看到我嗎……

好想知道……可腦子像是被人狠狠敲了一記悶棍,痛痛地一片混沌。最後留在眼前的影子仍舊只是大片大片的燕尾蝶蜂擁著往敞開的胡桃木衣櫥外涌……密密麻麻,像一陣黑色的龍捲風……

喵——!!!

恍惚間聽到了瑪其朵凄厲的一聲慘叫……

怎,么,了……

久美……

久美,快醒來了哦……

久美……

臉頰被一雙細嫩修長的手輕柔地撫摩著,我順勢抓住了那雙柔軟的手——

眼前浮現出媽媽擔憂的眼神……

「久美,你終於醒了?」媽媽開心地用力抱住我,嗚……抱這麼緊,我可是要再窒息一次了。

「頭好暈。」

朝四下望望,原來已經睡在了自己房間的大床上。

「當然了,你可是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媽媽好心疼。」看到媽媽擔心的樣子,我趕緊可愛地親了她一下。讓媽媽擔心自己,這可不是乖乖女兒花久美的作風。

我忽然想起了什麼——

「對了,朔月他看到我躺在衣櫥里了嗎?」

「應該沒有。因為櫃門還沒完全打開,瑪其朵就嗖地躥了出來,跳到端木朔月的肩膀上擋住了他的視線。」

呼……

還好還好,這隻胖貓,又用身體戰術吃偶家朔月的豆腐了,不過這次,算是它小小地立了一功了。

「對了,那些燕尾蝶呢?」不知道他有沒有碰到那些既疲勞又可怕的燕尾蝶,它們可是有劇毒的。

一聽到燕尾蝶,媽媽的臉色一下子難看了起來,她嘆了口氣……

「怎麼了?」

我緊張地抓住了老媽的手。

「久美,你以後不要再跟這個叫端木朔月的人有來往了。」老媽的樣子既無奈又嚴肅,看樣子不是開玩笑的。

「為什麼?!!!」

我的腦子一下子轟隆隆地要炸掉了!!為什麼不准我跟他來往?!

我才剛剛決定要原諒他。

「你見過有常人可以把燕尾蝶召喚出來的嗎?」

「燕尾蝶??是他召喚的?」我的眼前重新浮現那片像烏雲一樣的燕尾蝶,它們那種不顧一切往外擁擠著飛出去的樣子……

好可怕……

「是的。燕尾蝶只有在兩種情況下才會被召喚出來:一種就是聽到有靈力的人的召喚,比如你爸。還有一種可能就是——」

老媽說到這,突然遲疑地停住,似乎在猶豫著該不該說。

「是什麼?!」脈搏緊張地跳動,心裡閃過一絲不祥的陰影。

難道他是……

「久美。」老媽疼惜地撫摩著我的頭髮,她悲哀的聲音彷彿漂浮在了水上,一邊說一邊消失在深藍的水霧裡——

「媽媽知道你很喜歡他,可是——如果他只是一個玩偶戀人呢?只有玩偶戀人才會在無意間就能把燕尾蝶引出來。」

「玩偶?」

我的手指顫抖……

玩偶戀人?!

我喜歡的人只是一個玩偶戀人而已?!不可能!!!

絕對不可能!!

老天不會對我這麼殘酷的!!!

「雖然不能確定……但是他的身份確實很可疑。當時你昏倒了沒看到那一幕。所有的燕尾蝶都是直接奔他而去的,我本來還以為他可能會中毒。可是,那些蝴蝶在碰到他的一瞬間,就全部變成金色的粉末,然後下落,消失了……」

燕尾碟都變成了金色粉末,下落?消失了??

天啊……

「不可能的……」我頹然地往後倒,重重地跌落在床上。

「為了安全起見,對於這種身份不明的人,我們還是離得遠遠的吧……」

老媽的勸導還在耳邊響著,我卻一個字都聽不進去了。

可憐……

花久美你真的很可憐……

原本以為蘇智夏才是我和朔月之間最大的阻礙,只要把三個月前的那個誤會解釋清楚就一切都沒事了……原來事情根本就沒有我想象的這麼簡單!難道我和他在神的意識里,是註定不能夠在一起的嗎?

我從枕頭下摸出那個鐘錶師送給我金色小懷錶——

晶瑩的表面上,花久美的名字還清晰如昨,但是「端木朔月」幾個字,卻越來越淡了,彷彿水霧一般,隨時都會消失……

這戀愛真的是不被允許的嗎?

真的應該忘記他嗎?

朔月他……真的不過是一個玩偶,一個危險而美麗的玩偶而已嗎?

好可怕……

難怪他會有美得那麼不真實的蒼藍眼瞳;

難怪他總是能吸引所有人的視線;

難怪他的氣質永遠都與眾不同;

玩偶戀人天生就耀眼,能夠吸引到所有人,能夠贏得大家的喜歡。這是他們與生俱來的本領,而同樣與生俱來的,還有那個必須愛主人的使命。他們的愛情確實是純潔的,可也是最蒼白的。他愛你,對你好,並不是因為你有什麼特別,而不過是因為你是他必須要完成的使命而已。

……真是悲哀。

或許我真的只能選擇忘記,惟有忘記才是根治苦痛的惟一良藥。

忘記他吧。

忘記他吧。

忘記他吧。

……

說上幾十遍,就一定可以忘記這個人了。我的心臟有超強的康復力,一定可以忘記的。

一定可以的……

忘記。忘記他吧。

……

「久美?」

「……」

「久美,久美你怎麼了?」

「哦哦,怎麼……」剛剛竟然出神了,完全沒有注意到老媽正滿眼疼惜地看著我。她慈愛地撫摩著我的頭髮,「久美,很多事情是你沒有辦法去選擇的。早點睡吧……」

「嗯。」送媽媽離開,我合上房門頹然地坐在桌子邊。檯燈的光線在冰冷的空氣中暈染成一個拒絕黑暗的場。桌子的角落裡,一本無聊時想激勵自己的書已經蒙上了灰塵。

那是一個女翻譯家的自傳。

很多年前,她在新加坡收到男友在朝鮮陣亡的電報,而他的情書還在一封一封緩慢地依次到達……那些通訊不發達的年代,信箋往往需要由遠洋海輪送達,緩慢而浪漫的方式。

如果她沒有看到那些信,或許她可以蒙蔽自己說,一切都是沒有發生過的,那個男生不過是夢境中的一個幻影。醒過來,他就會消失。

可當那些情書一封、兩封……不斷地被送到她手中,用最真實殘酷的方式提醒她這愛情曾經存在過、而且對方已經不在了的的時候,她只覺得被人狠狠地推醒,四下寂然,淚水無法自抑地落……

——這是書里最哀傷的部分。

每次讀到這都黯然神傷,可她實在算是幸運的了,至少她喜歡的人是個活生生的普通人。而我呢……

我走到鏡子前,脫下衣服背轉過身體。

後背的皮膚光滑,在燈光下像一片潔白的雪原,可那完美的皮膚之下隱藏著什麼呢?就像那眼瞳蒼藍不染塵埃的少年,如果有一天他走到我面前,抱歉地說:「Sorry,我只是奉命來愛你的玩偶而已,現在我的使命完成了,我要收回我的愛。」那我該怎麼辦?

呵……殘酷。不但殘酷而且令人恐懼。

這是根植於靈魂深處的恐懼,不能相信自己愛的人,是多麼的悲哀。

鐺——

鐺——鐺——鐺……

大廳里的貓頭鷹壁鍾開始報時,守衛人偶又在黑暗中轉動著眼珠,發出吱呀的聲響。

「朔月,今天……」我趴在檯燈下,開始給朔月寫信。

我不知道該如何去抵達另外一個人的內心。

或許該鋪設很多軌道,比如手機里的簡訊,電話里尷尬的聲音,MSN郵箱里閃動著游標的字元……比如一封手寫的信。

信,是能告訴你心意的惟一方式,那些字跡握在手心裡的時候,它們是溫暖而真實的,你會知道給你寫信的這個女孩子曾經是虔誠地俯在桌前,她的手指曾經觸摸過這張紙。你們能感覺到對方真實地存在,而不是一場沒有根的夢境。

「朔月,今天沒能見到你,因為……」

胡亂地寫了半頁,發現自己居然一直在回憶。還有什麼好回憶的呢?都分手了。

……煩躁地把信紙揉成一團,就在揮手想把它扔進垃圾桶的瞬間——左邊第二根肋骨以下驟然收緊!像是心臟被狠狠地敲打著,砰地飛濺開來。一片,兩片,碎得滿地都是。

手指無法抑制地顫抖,所有的力量都被抽空,抽空了……我順著桌子的邊緣滑落下去,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

大腦一片空白。

沒有呼吸,沒有心跳,什麼都沒有了……

只有心臟被撕裂的感覺還在繼續,徹骨地難受,根本就是生不如死……我蜷成嬰兒的姿勢,臉頰貼在冰冷的地板上,一動都不敢動……

像一尾擱淺在岸上的魚……

這就是「痛」嗎?

這就是他們平時說的那種叫「痛」的感覺嗎?!

從有記憶開始,我就從來不知道「痛」是什麼滋味。

在體育課上摔傷了腿,別的同學看我的膝蓋上淌下的血都害怕,她們問:「很痛吧?」,可我卻茫然地搖搖頭。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痛」是什麼!我完全不知道!!

而現在……

即使大口大口呼吸也缺氧……

即使身體溫暖,心卻一片冰冷……

——原來這就是痛。

雖然身體感覺不到,心卻可以。因為被傷害,才終於明白了怎麼叫「心痛」。

「久美你還沒睡嗎?」媽媽在外面輕輕敲著房間門。

「嗯,睡啦。」

一邊應著,一邊吃力地撐著地面,掙扎著站起來關掉了檯燈。怕被媽媽聽到,我輕手輕腳躲進被子里,小聲地哭了出來……

第二天,在學校的停車場遇到了KIKI。

「喂,久美,昨天我路過你家的蛋糕店,居然看到端木他從店裡出來。哈哈,你們又約會了?」

「不。我們徹底分手了。」

「別鬧了啦,你們一定是和好了,是不是?還偷偷約會瞞我們吶……呵呵。」

「不。」

我背對著明媚的陽光,一字一句地重複——

「關於他的一切,我都不記得了。」

聖經里說,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愛是不嫉妒,愛是不自誇,不張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處,不輕易發怒,不計算人的惡,不喜歡不義,只喜歡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

愛是永不止息。

……可是,仁慈的主,請告訴我——

當這愛是不被允許的時候,我該如何停止?

……

幾分鐘后,我和KIKI剛跨進高一E班的地盤,就發現教室里簡直比Pub還熱鬧。

女生們忙著炫耀周末買的新款包包和衣服,男生們吹噓自己釣到了隔壁某班的班花或是直接在教室後面PK新遊戲戰績。

但今天似乎還有更重要的大事發生——

「就是那個男生嗎?剛才是在走廊上有看到,好帥哦。」

「就是啊,看得我自卑死了!他真的是長得比女生還好看啦!」

「真是跟端木朔月有得一比,聽說是今天剛轉來我們學校的,已經被很多高年級女生盯上了。」

「我喜歡他笑起來邪邪的樣子,不過他跟女生很親昵啊,是不是交過很多女朋友?」

「不知道誒,不過看起來像是花花公子那一類的。」

「也難怪啦,像他那樣惹眼的男生……」

……暈,怎麼聽得我一頭霧水的。

我把本子嗖的往前排扔出去,砸中了正在抄數學作業的清流。

「喂,我們班是不是有什麼新聞?」

這傢伙忙得連頭都沒時間抬,「沒錯,我老大轉來我們班了。」

「你老大?」等等,他說的不是那個人吧?

可是來不及了,清流還沒給我答案,耳邊已經響起全班同學驚訝的吸氣聲。

——那高大清秀的男生正背對著明媚的陽光,靜靜站在我們班教室門口。

時間早就停滯,教室里安靜得連一張白紙被吹落都可以聽到……

早上七點半澄澈的光線勾畫著他比櫻花還要惟美精緻的臉,柔軟的額發遮住了深邃漆黑的瞳,只有標誌性的鑽石十字架耳釘在陽光中閃耀不可一世的光。他居然第一天上課就敢不好好穿制服,黑色褲子,制服外套隨意搭在肩膀上,身體籠在有點寬大的白色襯衣里,領帶鬆散開來,露出鎖骨清朗的線條……

整個人,彷彿是籠罩在一層層淡藍淡藍的光霧裡……

……終於有人從這絕美的畫面里醒覺,輕聲地驚嘆著,生怕稍稍粗重的聲音都會驚動到他的美。

「我不是在做夢吧……他真的就是我們班的轉校生?」

「真是連呼吸都好看……」

聖-卡瑟琳從來就不缺帥哥美女,但美到這種程度的,恐怕是世間都少有吧。這比女生還要美的男生,將註定是無數人生命里難逃的劫。

他在全班男女生驚為天人的目光中走到我的課桌邊,俯下身子……那柔軟的髮絲再次滑落在我光潔的額頭上。

……語調仍舊輕佻得無可救藥。

「親愛的,好幾天不見。有沒有想我?」

我獃獃地看著他,只聽見旁邊的KIKI一拍桌子吼到——

「KAO,又來了個藍顏禍水!!」

千羽野。17歲。

有暗黑的瞳孔和同樣暗黑的發。手指修長極有靈氣。

外表比女生還要美,真實身份卻是職業賽車手。體育課上,他轉身過人後灌籃的瞬間帥到令人窒息。

這個人從正式轉學到聖-卡瑟琳貴族高中的高一年級E班的那天開始,就註定成為全校的焦點。因為外形太過出色,跟女生又很親昵,所以毫無爭議地被評為「聖-卡瑟琳最受歡迎男生」的第一名,連曾經引起全校「朔月風暴」的端木朔月都不得不甘拜下風,屈居第二。

「就是高一E班那個轉校生嗎?今天我們班女生都去看了誒!」

「第一次見到這麼美的男生,不敢相信。」

「是啊,視線完全沒有辦法從他身上移開了……」

幾乎每個女生都在談論這個櫻花般絕美的轉校生,可是——

沒人知道他的具體身世;

沒人知道他之前在哪裡念書,為什麼要在學期中轉學;

更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麼要放棄最優秀的A班的邀請,偏偏來了E班。

「啊哦……不會是因為我吧?難道他因為上次被我拒絕了不甘心,所以特意轉學來這裡?還專門來了我們班?」冥思苦想了一上午,老師說的內容一個字都沒能聽進去,「暈……這樣子不好吧?雖然我已經不能喜歡朔月了,但是……哎喲!誰打我的頭?」

「是我。白痴女人。」

沒等我反應過來,那個襯衣鬆散的傢伙已經坐在了我的身邊,幾縷漆黑清亮的髮絲在窗邊的大風中輕輕地揚了起來。

「等等,你怎麼還叫我白痴?」在那些女孩子們面前就叫「親愛的」,或是「寶貝」什麼的,一見到我就叫「白痴」,真不公平。哼哼……

「我樂意。怎麼樣?」羽野一把把我從座位上拽起來,「你都待在座位上一整天了,走,去走廊上放放風。」

「不去!死都不去。」我可是有骨氣的人,何況KIKI和清流都去老師辦公室了沒人罩我,不能跟這個不正經的壞小子多打交道。

「真的不去?」

「絕對不去!」

「唉……可惜啊,本來還準備請你喝可樂的。」

「好!我們走吧!」

……花久美啊花久美,你真沒骨氣。

羽野意味深長地一笑,輕佻地抓起我的手就往門外走。

該死的,兩分鐘之後我馬上後悔自己作出跟他一起去的這個決定了,一出班門口就被全年年級的女生狠狠視線掃視不說,更要命的是——

我們迎面撞見了朔月!

下樓必須要經過這一條走廊,幾乎全年級的人下課時都會經過這裡,可為什麼偏偏是這個時候?!

「朔月你……」我怔怔地看著迎面而來的他,一時語塞。

那蒼藍眼瞳的少年靜靜地站在對面,像是不沾染人間塵埃的天使。手指白皙修長,正抱著一大疊實驗課要用的資料。

我心軟了。

我真的心軟了。

只要一看到他的眼睛,什麼堅強什麼決絕都是成了紙上談兵的廢話!

「你們?」朔月的視線落在了我們牽著的手上。

我觸電似地甩開了羽野的手,可卻被他一把抓得更緊。

「怎麼?」羽野舉起我和他握著的那隻手,故意在朔月眼前晃了晃,「第二名同學,我想跟她約會,怎麼你又要出來鬧場嗎?」

「什麼約會啊?誰說要跟你約會了?」我掙扎著想把手抽出來。該死的,這傢伙的力氣好大,握得死死的。

「千羽野,你沒有資格碰她的手。」

「呵呵,第二名同學,你還蠻關心她的。」羽野的嘴角掠過一絲邪笑,「不過她好像並不想你管太多吧?」

「……」這句話刺痛了朔月的死穴。他靜靜地站在對面,蒼藍的眼瞳里湧起大霧……

「走啦!花久美!」沒等朔月回答,羽野輕佻地摟過我的肩膀,帶我從朔月身邊走過去。那擦肩而過的風裡,有朔月的氣息。這熟悉溫暖的味道讓我的鼻子忽然微微發酸。

他站在原地,蒼藍的瞳在我的視野里一閃而過。

我被羽野摟著肩膀大步大步地走開。

……彼此朝向不同的方向,距離越來越遠,光影交錯后,一切美好明媚的光芒終於開始迅速地離我而去。

所有柔軟如春風的戀愛花絮;

所有留在耳邊溫暖清澈的誓言;

所有明麗的握著畫筆在牆上塗鴉的青澀畫面;

……

從此紛紛吱呀碎裂……

——繽紛落盡成一場彷彿不曾存在過的櫻花祭。

……

「鬆開啦。」剛下樓我就甩開了羽野的手。

這次他不再把重新把我的手握回去,只是冷冷地看著我。「捨不得了?捨不得端木朔月?」

我低頭不語,春天樹葉的罅隙中不斷漏下明亮的光斑,在我和他之間閃閃爍爍。

「呵……花久美,你是第一個哦。」他突然笑笑地長嘆。

「什麼第一個?」

「第一個拒絕我的人。」羽野低頭湊過來,眼睛里的光芒彷彿月夜下野薔薇。「我記住你了。不過我不會給你第二次拒絕我的機會。」

我被他表情里的決絕鎮住,冷不防被他用雙手扯起臉蛋來。

「花久美你今天的樣子很木訥啊,來~,給少爺我笑一個,要甜甜的哦。」

「笑你個大頭鬼啦!」

「哈哈,恢復元氣啦?你還是有元氣的樣子比較可愛。」

「……」呼,這個傢伙,花花公子!剛剛差點被他決絕的樣子給迷惑了,不過跟他在一起倒是很輕鬆呢,呵呵。

羽野去給我買可樂,我站在原地乖乖等她,不時有女生路過用看蛤蟆的眼光不屑地上下打量我。

嗚,跟好看的男生在一起就是免不了被女生們嫉妒的火焰吞沒啊……

「喂!臭丫頭。」

呃?是在叫我嗎?

我剛一回頭,制服的衣領就被兩個女生給拽住了。

「你跟那個轉學生是什麼關係?快把他的手機號碼給我們。」其中一個胖得像麥兜的女生狠狠地推了一把我的肩膀。

有沒有搞錯?現在是她們在求我吧,態度居然還這麼惡劣。

「我沒有。」

「什麼?我看你是故意不給的吧?找死啊!」「邪惡版麥兜」一下子火了,拽著我的衣服領子害我差點喘不過氣來。另外那個尖嘴猴腮的女生則在一邊煽風點火:「少跟她羅嗦啦!直接搜她身上的手機啊,我們把她的的手機卡拿走就是了。」

拿走我的手機卡?天吶,這不是成了搶劫了嗎?!

「不給你們!就是不給你們!再亂來我就叫警察了!」

「臭丫頭!我看你是不想活了……」「邪惡版麥兜」腦羞成怒地掄起胳膊,那耳光眼看著就要落到我的臉上——

嗚,這次慘了!

「哎喲,好痛!」就在「邪惡版麥兜」的豬蹄快要觸到我的臉龐的那一瞬間,她忽然捂著臉頰放開了我……

啪嗒。

一個亮閃閃的小薄片從空氣中飛來劃破了她的臉后,落在了地上。

我仔細一看——呃?是一張MD播放機裡面用的小碟片。抬頭一望——對面樓頂的天台上,有一個冷冷的人影,似乎正注視著這邊。

那是誰?是特意救我的嗎?

「邪惡版麥兜」的臉頰上有一道鮮明的划痕,正往外滲著血絲。「可惡!臭丫頭你還玩陰的?」她還想再揍我,卻被旁邊的瘦猴臉女生給拉住,「這丫頭好像身後還有人罩著呢,算啦算啦。」

就這樣,這兩個惡劣女生終於罵罵咧咧地走了。我趕緊跑上了對面樓頂的天台。

呼……

一陣大風襲來,風中夾雜著細小的沙礫,幾乎迷到我的眼睛。

天台的最右邊,一個女生正獨自坐在樓頂台階上,一邊聽音樂一邊眺望著遠方。

「對不起,打攪一下好嗎?」我走過去,輕輕拍了拍她的肩。

「……」那個女生摘下耳機,轉過身來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

很久之後再回憶起,我仍舊覺得她的這個轉身彷彿經歷了一個世紀那麼長的時間。那一刻完全被她獨特的氣質鎮住,整個世界都偏離到另外一個磁場。

她嘴唇微妙而動人的弧度,在大風中凌亂紛飛的長發,手指上冷艷華麗的十字架彩繪。還有眼神。那犀利的瞳,是月下鋼琴漆黑的滑奏。

彷彿聽到宿命的大門那一刻被徐徐推開——

吱呀。發出那麼悠長深遠的一聲。

「剛剛……那個……剛剛是你救我的嗎?謝謝……」

「……」她扭過頭去,不理我。

「我……呵呵,那個那個我不是故意要打攪你的啦,我只是想跟說聲謝謝,還有……」

「……」還是不理我。她從牛仔褲的口袋裡摸出一包被擠得皺巴巴的煙,咖啡色細瘦的More,很襯她修長的手指。

「我媽媽說過女孩子不要抽煙啦,對皮膚很不好的……」

「羅嗦。」她終於低低地回了我一句,算是表示沒有忽略我這個人的存在。暈,果然是磁場跟我完全不同的人,超酷的。

卡嚓。

卡嚓。卡嚓。卡嚓。

打火機重複了好幾次,可每次還沒碰到煙頭,火苗就被樓頂的大風呼地吹滅了。

「喂……你啊,為什麼一個人坐在這裡呢?風這麼大,吹太久會感冒的哦……」我不由得裹緊了身上的外套,略略有些發抖。

「不覺得這大風有翅膀嗎?」她看著遠方大片飄往天邊的流雲,眼神安靜。「好像隨時都可以跳進去,被神帶走。」

好像隨時都可以跳進去,被神帶走……

從來沒有聽過人這麼形容樓頂的大風。又高傲又脆弱,又浪漫又絕望。

——忽然很想很想跟她成為朋友。

「呵呵,我叫花久美哦,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嗎?因為不知道為什麼,就是對你很好奇啦,很想認識一下子,呵呵……」

她沒有理會我傻乎乎地伸過去的手,而是把手裡的煙摁滅,沉默地站起來拍了拍褲子上灰塵。起身的一剎那,她胸前鑽石十字架的光芒一晃,幾乎要刺暈我的眼睛。

「呃,你的十字架好特別……」

「不許碰它!」

「對對對、對不起……」我馬上尷尬地收回了手,臉蛋唰地滾燙滾燙,「只是想跟你交個朋友,如果你不喜歡的話,那就算了……」

唉,難得遇到一個人讓我想認識一下,結果人家完全都不甩我。

「……」她走到天台的那一邊仰望天空,拂身而過的空氣里留下一陣淡淡的薄荷煙草味。

冷。

冷到骨子裡。

她的冷艷就是全部的自己。在黑暗裡強烈地發光,不管那是怎樣奇異的冷和不能被大眾接受的艷。整個世界都不放在眼裡,只是眼神肆意地凝視你,黑色粘稠的血液里怒放出大朵大朵的薔薇,連天空里路過的精靈都紛紛折翼拜倒。

這樣的女生,像貓,黑色的貓。

我抱著膝蓋看著那個背影發獃,冷不防她突然回過頭來問:

「你是端木朔月的女朋友吧?」

這句話讓我吃驚不小。

「你認識朔月?你是誰?」

「不用管我是誰。雖然我早就調查清楚了關於你的基本資料,但我並不會傷害你……」她背對著我,一字一句地說:「花久美,你知道玩偶嗎?」

「玩偶?」

天,她到底是誰?!她怎麼連玩偶都知道?

那她知道我是玩偶師的女兒嗎?

難道我的身份已經暴露了?

氣氛頓時緊張到唰唰地冒火,我屏住呼吸等待著她的回答。

「對,玩偶。」煙霧在她手指間抽離成一場花火表演,那黑曜石光澤的瞳里閃現著一泊奇異的湖水。「我不喜歡繞彎子。玩偶是玩偶師們接受客人的召喚而造出來的愛情替代品。他們會笑、會哭跟普通人一樣,但他們卻只是個愛情替代品而已,生來就要聽從主人的吩咐,去愛一個他們根本就無法拒絕的指定戀人……」

「啊哦,真的嗎?」我裝出驚訝的樣子,心裡卻暗自慶幸。她應該還不知道我的身份吧?如果知道的話,就不會這樣大費周章地解釋給我聽了。

哈,還好還好,逃過一個大難。我小有點輕鬆地長出了口氣。

「當然是真的。不管你相信還是懷疑,玩偶都是真實地存在於我們身邊。他們跟普通人完全一樣,除了主人和玩偶師,沒有人知道他只是個玩偶而已……久美,如果你身邊的人之中,就有一個是玩偶,你會怎麼辦?」

我身邊的人之中,有一個人是玩偶?

難道她說的是……

「你說的是……」我驚訝地望著她,那貓咪才有的瞳里是我永遠也看不穿的深。她知道朔月是玩偶?她怎麼可能知道知道這個秘密的?

她會傷害到朔月嗎?

沒等我說完,這冷艷到窒息的女生表情淡漠地指了指樓下的操場,「比如說……那個人。」

誰?

是朔月嗎?

我順著她指的方向朝樓下望過去。我剛站著的那塊地方,一個櫻花般美麗的少年正拿著兩罐可樂四下張望著找人。

「花久美你這個笨蛋,你在哪裡?」

「久美!花久美!」

「該死的,難道出事了?應該守在她身邊的……」

見找不著我,少年額上的汗珠順著鬢角的髮絲滴落,仿若墜落在水晶燈上叮咚碎裂的珍珠。他焦急地到處找著,耳上的十字架耳釘在陽光下一閃一閃……

原來她說的人是……

我頓時怔住,一分鐘后禁不住失聲喊了出來。

「千羽野?!!」

千羽野?

他是玩偶?這怎麼可能?!

我的臉上一定寫滿了絕望,可當我回頭緊盯著那個女生再一次求證答案時,卻只在那黑曜石一般晶瑩神秘的瞳里看到前所未有的憐惜,似乎我們兩個人是早就認識的,老早老早……就曾經相濡以沫。

「你是說,千羽野他是玩偶?你認識羽野?」我問。

「羽野?」她抬起手,修長的手指不動聲色劃過我的臉上的皮膚。我彷彿聽到自己的肌膚在她的手指下咿呀碎裂,而時間正蜿蜒地爬過我和她之間的罅隙。

「你認識羽野吧?不然你怎麼能說他是玩偶呢?這怎麼可能!」

「花久美……」她輕笑,「你果然跟我請私人偵探調查的結果一樣,是個單純的小可愛。」

「呃?」

我立刻瀑布汗,難道她剛剛是晃點我的?

「小笨蛋,我只不過是隨便指了個人說是玩偶,看看你有什麼反應而已。沒想到你就相信了。還真是好騙。」

「MyGod,被你嚇死了啦~!!」

「如果端木朔月失去你,你猜他會怎麼樣?」她看著我的眼睛,「他一定會崩潰吧?你也是他用一個落在手背上的吻換來的嗎?」

「一個落在手背上的吻?」我疑惑地問,「什麼意思?」

她的神情里掠過一道誘惑的敵意,自言自語地說:

「好戲已經開場了。但願……那個人真的不會傷害到你。」

天台的大風攜著雲朵的羽毛,翩然地從我和她之間飛過……她清亮的黑髮在風中揚成了一隻黑色的風箏,神秘而高貴。

我被她的氣質所吸引,思維在沉迷之後猛然清醒過來。

「等等,你剛剛說的『那個人』是誰?他會傷害我?為什麼?!!」

……

還沒等她回答,樓下突然傳來千羽野那個傢伙的大叫——

「花久美你這個笨蛋!!!」

「咦?」我回頭往樓下一望。暈,我正巧站在天台的護欄邊,被那傢伙看到了。

「喂!白痴女人!你沒事跑到天台上去幹什麼?不是叫你好好站著等我回來的嗎?笨蛋~!!!」

「不是的啦,剛剛有兩個女生她們欺負我,還好……」我慌慌張張地解釋了大半天,回頭一看……

呼……

大風……長著翅膀的大風安靜地掠過空落落的天台。

剛剛那個氣質像黑貓的女生……

她已經走了。

儘管下樓后被千羽野那小子以「讓少爺我捏一百下臉蛋」作為懲罰,但跟他在一起卻感覺特別輕鬆,因為可以不想到朔月。接下來的一個星期里,無論是上課還是課間,我都把座位邊的窗帘拉了下來。努力讓自己不去看朔月他們班的教室,連上洗手間都故意繞路。只要不見面,就是再濃烈感情也會漸漸變淡、消失的吧

本以為我的高中生活就這麼平靜下來了,這天回家卻得到一個更大的噩耗——老爸和老媽因為介入一個玩偶的復仇事件而受到了牽連,現在兩個人都氣力大傷,連明天去送蛋糕的力氣都沒有了。

事件的起因是,就在前不久,鄰城的一個玩偶師被人殺死在自己的工作室里,長發披散,沒來得及閉上的眼瞳里是一整片的驚訝和絕望。這件事頓時引發玩偶師們的恐慌,因為那名玩偶師居然是死在自己親手製造的玩偶戀人手裡。被自己用盡心血製造出來的玩偶殺死,難怪那名玩偶師直到血流盡的那一瞬間,仍然無法合上雙眼……

玩偶師們通過夢境接觸到的客人,往往都是深陷在感情的泥沼之中的,他們都很難受很傷心,那麼那麼地想快點找到一個玩偶戀人來填補自己內心巨大的失落和空缺,所以剛剛造出來的玩偶戀人,都能得到主人大把大把的寵愛。可是,時間長了以後呢?

在客人的心裡,玩偶永遠都是玩偶,怎麼能真正替代你自己心中的最愛?何況,大多數的人在傷心過後,往往會漸漸淡忘傷疤,也會漸漸忘記自己曾經深深喜歡過的那個人……與此同時,也就開始冷落身邊的玩偶戀人了。玩偶戀人天生就非常需要主人的寵愛,他們完全是在為主人而活著,深深地愛著自己的主人。一旦主人不再喜歡他們,或是不再理他們,玩偶們便會傷心、痛哭,甚至產生報復的念頭!

而他們永遠不會傷害自己的主人,所以那些製造他們出來的玩偶師們——就成了這報復的犧牲品……

「那個玩偶呢?抓到了嗎?」

「當然,她怎麼可能跑得到了?畢竟我們玩偶師是把她製造出來的人。」

「難道要處死她嗎?」

「不……她已經……」

窗子被風啪的推開,無數薔薇花瓣飛散,紛紛揚揚,飄飄蕩蕩……

滿屋子都是這些純潔傷感的花瓣,像一場美麗的祭禮。

我突然明白了她的結局——背叛主人的玩偶只有一個下場,就是被打回薔薇花瓣的原形。

「玩偶戀人太可憐了……老爸,你不要再當玩偶師了,好不好?太殘忍太殘忍了……」

「呼……」老爸無奈地長嘆了一口氣。

我住了口,不再勸說什麼。

折騰人的不是玩偶;

折騰人的,是愛啊:

玩偶戀人對於主人至死不渝的愛,才是世界上最最純潔濃烈的,沒有誰可以取代。

忙了整整一晚才做完定單上的蛋糕,我累得東倒西歪地撞進自己的房間,撲通一聲倒在床上呼呼睡了過去……

終於有機會當上「國寶」了——雖然是因為沒睡好落下了兩個黑眼圈。

第二天的數學課上……

「宋惠恩,你上黑板來解一下P158面的第九題。」

「是的,老師。」

「何晚晚,你解接下來的第十題,記得要用今天我們這節課講的新的運算方法。」

「是的,老師。」

「嗯哼,那個……花久美,你上黑板來,解第十一題吧。」

「Zzzzzzz……」

「花久美同學?沒有聽到嗎?上黑板來解題目!!!」

「哦……」(茫然飄至黑板前。)

10分鐘后……

「怎麼,花久美,找不到思路嗎?」

「……」

20分鐘后……

「……花久美,花久美?」

「……」

「可惡!花-久-美!!!你給我醒醒!!!」

據說,我當時的表情很鎮定壯烈,渾身閃耀著聖鬥士的光芒。

據說,這是大家第一次明白原來人還可以邊站著邊睡覺邊做題目。

據說,這一天的聖-卡瑟琳,所有的人都聽到了數學老師的那一聲怒吼,連學校教堂都抖了三抖。

據說……以上「據說」均摘自《橘清流語錄》。

「久美,真是看不出來啊,原來你是一個思想如此深邃的人。即使是被豬附身,也仍舊在熟睡中思索著那些千百年來困擾人類的數學難題。啊門……世界真神奇喲。」清流說這話的時候,眼睛里破天荒地閃耀著智慧的小星星。

他話音一落,我就在心裡默默做了一個決定:以後KIKI要是再叫人打清流的話,我絕不再幫他求情。不但不求情,我還要趁著人多跑上去跟著踩一腳,哼哼……

「喂,是不是出了什麼事?我幫你出頭!」從老師說放學開始,KIKI就一直跟在我身後追問。夕陽透過教學樓的走廊,在我和她的身上散下一片片濃烈的金色。

「沒事的,放心吧。」要告訴她我們家出了狀況了嗎?告訴她昨天晚上我一個人做蛋糕做到凌晨三點,累到發不出聲音?而且等會還要騎著車把蛋糕一份一份地送出去。還是算了吧,我自己挨挨就挺過去了,不可以再讓好朋友為自己擔心。

「真的嗎?」

「當然啊,什麼事情難得倒我花久美?我可是要像櫻花一樣開得又久又美麗的。」

「切,你就嘴硬吧你。」

跟在KIKI身後進了那家珍珠奶茶店,我隨口跟老闆說「一個香芋一個巧克力一個原味中杯不加糖謝謝」。

KIKI抽出錢包正要付帳,突然崩潰,「不對吧……香芋是我的,巧克力的是你的。那原味那個是誰的?」

「哦……」這才猛然醒覺過來,趕緊擺擺手,「弄錯了弄錯了,不要原味的。」

怎麼搞的,怎麼還是保留著這個習慣呢。該死的,要改掉,一定狠下心改掉。

「回去嘍,明天見。Byebye!」

「SeeU~!」

從奶茶店出來KIKI跳上車回家了,我把機車停在路邊,自己坐在花壇上決定先喝完奶茶再走。夕陽掛在天空的那一端,像極了剛剛出爐的蛋撻。

轟隆隆……

是地鐵經過的聲音,清晰地撞擊著耳膜。

那來自地下的風,穿越過地平線千里迢迢而來,輕柔地,一根一根地撫摩著我的眉毛……從來沒有覺得宿命是這樣強大,而我們不過是開在它掌紋中脆弱的花朵。因為生為玩偶師的女兒,一切便由不得自己抉擇。

這撫平寂寞的職業,背後其實掩藏得更多是殘忍。而你要我怎麼去相信,那眼瞳蒼藍的少年不過只是一個玩偶戀人而已。他的愛是沒有感情的,從出生那天開始,就篤定地付出,付出,不斷付出……

「聽。是雲霄飛車的聲音……」

我曾經喜歡過這樣一個男生——

他喜歡原味奶茶不加糖;

他的眼瞳是既清澈又神秘的蒼藍色;

他生氣的時候會什麼也不說,轉身離開;

他不喜歡解釋,幾乎不跟任何女生說話,他總是一個人;

他會記得有個叫花久美的女孩子怕黑,所以口袋裡永遠都備著打火機;

他……

「一個人躲在這裡哭?」有人站在了我的面前,遞過來一包紙巾。

淚眼朦朧地抬頭。

「羽野?」又是他。

羽野俯下身子仔仔細細看了看我的臉,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看來某隻小豬正被煩事纏身,要不要我幫忙?」

「不要!!」要羽野這個傢伙幫忙?恐怕只會越幫越忙!我趕緊唰地站起來,扶起電動車就走。

「喂,別走。」

「不要你管!」我推著電動車大步大步往前走。不能理會這個傢伙,他不但是花花公子還是超級闖禍體質。

「叫你別走了,別怪我沒提醒你。」

「總之不要你管!!」

「喂,真的不要我管?」

「千羽野,忙你自己的去吧!」我正要跨上電動車,突然聽到他冷冷的一聲「那你看看你的裙子。」

裙子?

這麼一說,確實覺得身後有點涼颼颼的……

當我一回頭看到裙子的「慘狀」,連想死的心都有!

主啊,你對不起我!!

我我我……我的制服裙子,居然被牢牢粘在剛剛的花壇邊沿上了。剛剛站起身的那一瞬間,背後整整一大塊裙子布料光榮地脫離組織了!

這個時候,我才很絕望地發現花壇邊居然貼了一小塊警示牌——「油漆未乾!」

「MD,怎麼不弄塊顯眼點的警示牌?」真是丟臉丟到家了!我只好硬著頭皮趕緊一屁股又坐了下去,死都不肯再挪動一下。

「噢?」羽野幸災樂禍地蹭了蹭鼻子:「啊哈,怎麼了?知道不往前走了?」

「『啊哈』你個頭啦!不要你管!!」這個傢伙,明明就看到了,還裝……

「也不知道剛剛是誰裝烈女,我都叫了她不要往前走了,她還穿著個走光的破裙子……」,

「閉嘴!我不想理你!!」

「好啦好啦。」羽野重新彎下腰,摸摸我的頭:「真是拿你沒辦法。」

他把外套脫下來遞給我。「把這個穿上吧。」

「不穿,不想穿你的衣服。」

「白痴。難道你想只穿著內褲走回家嗎?」

「……」臉蛋唰地就燙了。算這傢伙狠,說話果然一點面子都不給我留!

我聽話地把他的外套系在了腰上,還好現在天已經黑了,看不到什麼。心裡有些感激,小聲地問他:「為什麼突然這麼關心我?」

「廢話。我不關心你,我關心誰?」他沖我打了一個響指:「是要去送蛋糕嗎?過來,我帶你去。」

「你怎麼知道的?」

「廢話,我千羽野想要知道的事情誰能瞞得過?」

「喂,我沒要你幫忙!」

「少羅嗦,走嘍。」羽野這個臭小子,根本還沒徵得我的同意就一把抱起了我,拎著那盒蛋糕在空無一人的長街上飛快地滑了起來。

呼……

兩邊路燈的光芒漸漸拖成了一條橙黃的線,遠遠地被我們甩在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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薔薇的第七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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