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眉
眼是水波橫,唇是櫻顆綻。
銅鏡前,一襲烏黑油亮的長發披落下來,雖然只是個背影,仍給人無盡的遐思。女性的柔媚和纖細,盡在這一卓約的背影之中了。走近些,嗅得到她頭上桂花油的香氣;再近些,幾乎可以看到銅鏡中的容顏了——那眼睛,那紅唇,無一不是上蒼的傑作,弄得他意亂情迷,心神不寧,真真想上前去一親芳澤。
那女子終於緩緩地轉身,卻是森森然一張白骨,骷髏模樣的臉。他失聲尖叫了起來,手一伸,抓住了一雙柔荑般的雙手。
「夫君,又做噩夢了么?」
睜開眼,耳畔是如此溫柔的聲音。他看見妻子吟吟地朝自己笑了一下,猶如春梅綻雪,秋菊披霜。她的衣衫齊整地站在床側,似乎已經起來許久了。再看看那雙眼睛,那紅唇,活脫脫和夢裡的一樣。他心下一驚,向帳內瑟縮了一下,那雙手卻遞給他一隻筆,顰顰淺笑道:「奴家等著夫君畫眉呢!」
畫眉?是了。
這女子名叫憶眉,一年之前在他的畫鋪之中與他巧遇,那對眉毛便是一絲也沒有的。嫁給他之後,每日央他畫眉。柳葉眉、翠黛眉、彎蛾眉,雪縷眉……每日變換花樣。說來也奇怪,不論他畫什麼樣的眉毛在她的臉上,那畫筆一沾上她的額間,倒自然成了兩道眉毛,像生了根似的,無論怎樣看,都如天女下凡,相得益彰。
他接過毛筆,小心翼翼地將兩縷眉毛畫了上去,像是畫一幅工筆仕女圖,半點不敢馬虎。
憶眉粲笑如花,對著銅鏡里的自己,滿意地呡了呡嘴。
顧盛顏的手有些發抖,他想起夢中的場景,不由得滴下了一顆豆大的汗珠。
「你的妻子是妖怪!是妖怪!是妖怪……」
腦中傳來了昨天上畫鋪尋他的一個道士的話語。那道士蓄著山羊須,束著高冠博帶,手中持一柄拂塵,一臉清寡的模樣。他搖頭不信,只顧描摹著一幅山水花鳥,誰知那道士摸出一隻蠟燭,圓潤雪白,倒像是用白玉雕琢而成的。
「顧先生若不信,可將我這三昧真火燭燃在家中,便見分曉。」
筆尖一滑,鳥喙上多了兩蔟鬍鬚,這畫算是白費了。顧盛顏並不抬手,遲疑了半晌,心中浮現的是妻子絕美的容顏。那道士嘆了口氣,搖搖頭,將白玉燭放在他的手邊,並不說話,便一轉身拂塵而去了。
現在,他摸了摸枕頭底下,那一支白玉燭仍然安靜地躺在那兒,觸上去是一片溫潤。妻子仍然在銅鏡前欣賞自己美貌的容顏,他想起這幾日來一直纏繞著自己的那個噩夢,終於咬咬牙,一打火摺子,將那支白玉燭點燃了起來。
「啊……」出乎他預料之外的是,妻子憶眉坐在銅鏡前失聲尖叫了一句,象一隻陀螺一般在座位上越轉越快,越轉越快,最後變成一個影子,倏地飛向他手中的蠟燭,在燭尖上燃起了一抹青煙!
他想出手阻止,卻不知如何是好,那燭火燒在手掌上,不像平常的燭火那般柔弱,而是即猛又烈,幾乎要把他的手掌燙化了。他看見妻子凄美的臉孔在燭火中扭曲著,她的呻吟聲一陣一陣地朝他傳過來,像是一種變相的譴責,讓他的心都為之而抽搐著。
「憶眉,憶眉!」他失聲叫著妻子的名字,想盡辦法想把那燭火弄滅,可是不論他用布蒙、用水澆、用氣吹,都無濟於事。
「夫君,沒有用的!」憶眉的呻吟聲越來越頻繁,她的身體在燭火的炙烤下漸漸消失,只剩下一張美麗的臉,隱隱約約在火尖上跳躍。「這是三昧真火,無論用什麼方法,都不能夠熄滅它!」她掙扎著,費力地說出這幾個字,身體逐漸變得透明。
顧盛顏看著妻子逐漸透明的身體,面色蒼白地跌坐在床上。那道士說中了,妻子果然是妖怪!他指著她消失的身體,結結巴巴地問:「你、你真是妖怪?」
憶眉花容失色地流下一了串眼淚,她的淚水在三昧真火的灼燒下一晃便失去了蹤跡。只聽她凄慘哀鳴著:「你忘記我了嗎?忘記了嗎?我是當年的小飛蛾……」
當年,他還是一介布衣之時,悉日研習畫術,夜晚秉燭讀書,不過弱冠之年便以一幅《青蚨圖》盛名當世。他記得自己讀書的時候,總有一隻飛蛾相伴,在他微弱的燭光中穿梭來去。不料一日那飛蛾的兩道眉須,被燭火燒去了,光禿禿的好不難看,從此他便再也沒見過那隻飛蛾。
她竟然變做一個美貌女子,長伴他左右了嗎?
顧盛顏在心中大罵自己該死,忘情地伸出手去,卻被火燙得瑟縮回來。
「你即使忘記了我,也不該不顧及我們一年來的夫妻情分!你就這樣聯合著那道士來害我性命,你好……」她不曾說完,那一張若隱若現的臉也一點一點在燭火中消失。可恨這世間的男子,都是如此這般不諳世事!
「啪」的一下,終於那燭火熄滅了。憶眉的軀體化作一縷灰,從白玉燭身落下來,在地上形成了一行字。顧盛顏低首一看,竟是這麼幾行字:畫上眉,畫上眉,入時深淺卿為誰?那幾個字鮮紅若血,看得他觸目驚心!正要細看時,一陣風過,將那幾行字吹的散了,只空餘了一絲鮮紅的浮塵,在卧室之中飄來盪去,彷彿那隻飛蛾不死的靈魂,在訴說著不盡的哀怨……
顧盛顏再度驚嚇出了身冷汗,睜眼再看時,竟是春夢一場!他回頭看看身側的妻子,仍輕輕酣睡地正香。她的額間,光潔得一絲眉毛都不曾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