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9 黑貓旅館
兩人一邊吵架,一邊走。從三年前的不辭而別,一直到七歲時在草坪上爭奪一隻泰迪熊。走不動了,便一起坐在路邊休息。然後繼續攙扶著,走在空寂的高速公路上。
繼續吵架。
直到東方微微現出一縷青色。
終於從荒無人煙的田野,走到了近郊。
這裡,是重型貨車進入城市的必經之地,許多長途卡車司機都在附近中途休息,從而形成了一處小小的商業圈。路旁羅列著一棟棟廉價汽車旅館,在曙色中閃著俗艷的霓虹燈。
入城的哨卡設在正前方,幾輛大貨車正在卸貨接受安檢。
秋璇和卓王孫坐在路旁的一塊石頭上。清晨的風有些涼,她輕輕靠在他肩上,一如相戀多年的情侶。不遠處的哨卡旁,一隊警察正詳細盤查出城的車輛。遠遠望過去,出城方向的車輛似乎排起了長隊,看來檢查十分嚴格瑣碎。
不必說,這是大公之子失蹤帶來的連鎖反應。
好在晨光未曙,認真檢查城內車輛的警察們並沒有注意他們。
突然,秋璇拉起卓王孫的手,向一家名為「BlackCat」的汽車旅館走去。
旅館看上去破舊且骯髒,鐵制的吊燈已經多年沒有擦拭,多半的燈泡已經報銷,燈光顯得昏黃不明。屋子並不大,一張板式的吧台佔據了二分之一的位置,狹窄局促。不知是否顧客多是卡車司機的緣故,吧台上累積了一層厚厚的機油。登記簿更是破得可怕,封皮破開一條裂口,透出幾個粗魯的簽名。登記簿旁邊,貼著一張手寫的彩色招貼,大意是旅館正開展情侶特惠,有八折優惠云云。
吧台後,老闆正打著哈欠,心不在焉地看著報紙。不遠處,一個小夥計正埋著頭,有一下沒一下地打掃著房間。看來這個旅館缺少人手,除了老闆外,就只有這個夥計。所以平時保潔、保安、服務都是夥計一人擔當。當夥計掃地時,老闆不得不兼做前台接待了。
秋璇鬆開卓王孫的手,走到前台:「還有空房嗎?」
老闆抬起頭,看了看秋璇,又看了看一旁的卓王孫,臉上一片驚詫:「你們……你們要住在這裡?」
秋璇微笑:「一小會兒就好。不用多長時間。」
老闆驚喜若狂,連忙招呼一旁的夥計:「快,快,有客人了!」
夥計似乎還沒睡醒,迷迷糊糊地抬頭看了秋璇一眼,手裡的掃帚頓時掉到了地上。
老闆狠狠踢了他一下:「傻看什麼,趕緊把兩位客人帶到205房間。」
夥計如夢初醒,答應了一聲,突然想起了什麼,低聲道:「可是老闆,前一對205的客人剛走,我還沒有打掃……」
還不待他說完,老闆又是一腳:「就知道偷懶!」
夥計痛得咧嘴,老闆把他拉到身前,低聲叮囑道:「就去205,205看得比較清楚……」
他突然抬頭,見秋璇正似笑非笑地看著他,趕緊解釋:「我是說……205看外面的風景,看得比較清楚。」
秋璇擺了擺手,懶懶地道:「無所謂了,鑰匙?」
老闆趕緊拿出一把鑰匙,遞給秋璇:「上樓左拐第一間就是。」
秋璇拿起鑰匙,拉著卓王孫上了二樓。
他們身後,老闆欣喜若狂:「這一對可真是極品,真沒想到,我們這樣的小旅店也能碰上。」
他把登記簿往夥計懷裡一塞:「這裡交給你了,我要回房去看好戲。對了,205的監控器你確信已經換成高清的了嗎?」
「按您的吩咐,昨天剛換的。」
「太好了,我還要錄下來,說不定能賣個好價錢。」
「老闆……我能不能也去看看。」
「休想。你也不在,再來別的客人怎麼辦?快去幹活,一會兒記得給我送啤酒進來!」
秋璇推開門。
這是一間很狹窄的房間,除了一張陳舊的木製雙人床外,幾乎難以插足。床頭上同樣貼著情侶特價的手寫招貼。
房間並沒有打掃,被子已從白色變成了淡黃,極為凌亂地掀起,露出下面同樣暗跡斑駁的床單。枕頭被扔到床的正中間,上面布滿了一道道污痕。床前的地毯髒得幾乎已看不出本色,上面隨手扔棄著一大堆揉成團的廢紙巾。室內的燈光十分昏暗,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曖昧難言的氣息。
卓王孫眉頭緊皺,小心地站在門口,似乎不願踏足其中。
秋璇卻嫣然一笑,將他拉進屋內,回身關上了門。
卓王孫將目光挪向窗外,看也不願意看這房間一眼。
秋璇卻對四周的環境視若無睹,上前幾步,隨手將拎包扔到了床上,回頭道:「你不過來?」
卓王孫沒有回頭:「你借洗手間,我過去做什麼?」
秋璇在那張凌亂的床上坐下:「誰說我來借洗手間?」
卓王孫皺起眉,不知道她又在搞什麼鬼。
秋璇微笑著看著他,眸子緩緩凝成一線:「我決定,在這裡付賬。」
「這裡?」卓王孫一怔。
秋璇的語氣十分肯定:「你選時間,我選地點。就這裡。」
卓王孫不禁變色:「這裡怎麼可以?」
秋璇揚起頭:「有什麼不可以?」
卓王孫看著她天真無辜的眼神,一時無言以對。
窗外,燈光閃爍,不時有警笛聲傳來。
秋璇展顏微笑:「天就快亮了,這裡隨時會受到盤查……」
「——讓我們速戰速決吧。」她說著,輕輕伸手拉開了衣領。
維多利亞式的蕾絲胸衣頓時欲隱欲現。
卓王孫怔了片刻。
突然,他用力握住她的雙手,將她按倒在床上。秋璇故作驚訝地笑道:「原來你這麼急啊?」
卓王孫一言不發,整個人都壓在她身上。她剛要掙扎,他猛然將她的雙手拉過頭頂,在床頭重重一扣。
她忍不住痛呼出聲,白皙的手指立刻起了一片紅痕。
卓王孫並不理睬,只將她一雙手腕交到右手,騰出一手抓住她胸前半解的領口,久久不動。
秋璇皺起眉頭,有些責備地看著他:「不能溫柔一點?」
卓王孫臉色陰沉,一字字道:「你瘋了嗎?」
「我正想問你同樣的話。」
卓王孫:「你知不知道這是在哪裡?」
秋璇顧左右而言他:「路邊旅店。桃色交易聖地,對了,這幾天還有情侶折扣,很划算。」
卓王孫怒道:「很划算?骯髒的床單、鬼鬼祟祟的老闆、一地令人作嘔的廢紙巾……還有天花板上那些遮掩,分明藏著針孔攝像頭。你想二十四小時后,我們的視頻成為全世界各媒體頭條嗎?」
秋璇滿不在乎:「沒有這個視頻,你一樣是明天的頭條。說不定,這樣還能讓你逃婚事件少受些輿論壓力。這叫什麼?轉移公眾視線,公爵們最善長的……」
「給我住嘴!」他在她耳邊低吼,正想要起身,卻想起了身後的攝像頭,又狠狠壓了上去。
他的動作是如此的暴虐,秋璇忍不住輕哼了一聲。
破舊的木床發出哀怨的響聲。
監視器的那頭,啤酒打翻,薯條掉了一地。
卓王孫用身體遮擋住鏡頭,盡量將她隱埋在自己的影子中。
秋璇放棄了抵抗,擺出一副委屈的樣子,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他咬了咬牙,雙手依舊握住她的衣領,將它們重新拉在一起,指節都因用力而蒼白。
這一刻,她離他那麼近,就在他身下靜靜地仰頭看著他,櫻紅的嘴唇,幾乎就要觸到他的臉。滿頭長發散開,如黑色的水藻鋪了一枕。蕾絲胸衣上刺繡著玫瑰的圖案,一道粉色絲帶來回穿織,被綳到極緊,勾勒出誘人的曲線。彷彿只要輕輕一拉,就會完全崩散。
隨著她的呼吸,淡淡的溫軟從他指尖傳來。
他深吸一口氣,終於將她敞開的扣子一顆顆扣上。
小小的扣子,卻彷彿花了他極大的力氣。
秋璇慵懶地躺在床上,饒有興趣地看著他的一舉一動:「你在發抖?」
卓王孫不理她,緩緩扣上最後一顆扣子,又認真整理了一下她的衣領,而後一把將她拉起來:「起來!」
秋璇坐在床邊,雙手向後撐起身體,纖長的小腿在床沿上輕晃,笑容有些狡黠:「你的賬呢?不付了嗎?」
卓王孫一臉陰沉:「不必了。」
秋璇眨了眨眼:「是你說不付哦,不關我的事。」
她從床上拾起拎包,起身:「再見。」大搖大擺地向門外走去。
「站住!」
她回過頭,此刻臉上的笑容,就像一隻抓到了獵物的小狐狸:「大少爺,你改變主意了?」
卓王孫:「你想這樣走掉?」
秋璇指了指被晨曦映得發白的窗戶:「真遺憾,『今晚』過去了,後悔也來不及。」
卓王孫打斷她:「像三年前那樣走掉?」
本已拉開的房門,又被她輕輕關上。那一瞬,秋璇臉上有些悵然,但當她回頭,卻又已是俏皮的微笑:
「不可以嗎,大少爺?」
「當然可以。」
卓王孫臉色陰沉,一步步向她走來:「你還可以逃到另一個城市,也可以扔掉那部手機,你可以再這樣消失三年、五年,甚至一輩子。」
秋璇倚在門上,抬起頭,無可奈何地看著他:「然後呢?」
「要走,我們一起走。」
秋璇看著窗外。迷茫的晨霧中,尖銳的警笛響起,一隊特警正逐戶搜查四周的旅店。不遠處,直升飛機的馬達聲轟鳴,探照燈宛如一柄利劍,在迷霧中來回切割,激起一片凌亂的碎塵。
近郊尚且如此,城中的情況可想而知。
她的聲音有些傷感:「你知道我們逃不掉的——狂歡之夜結束了。你必須回你的婚典去,有六十億人在等你。」
「要回,我們一起回去。」他深深注視著她,「既然六十億人都在期待這場婚典,我就要當眾告訴全世界,我要娶的那個人是誰。」
秋璇搖了搖頭:「你為什麼總是這樣孩子氣……」
卓王孫臉色沉了下來:「現在由不得你。」
他輕輕抬起左手。蕾絲袖口退開,手腕上是一條精緻的復古銀鏈,銀鏈盤繞成龍形,首尾交纏。龍首處鑲嵌的不是寶石,卻是一塊熒綠色的液晶屏。
「手鐲不錯,小公主送的定情信物?」秋璇仍然在調侃,臉色卻已有些不自然。
卓王孫嘴角浮起一縷冷笑:「我只要按一個鍵,半分鐘內,至少有二十名特警會衝進這所房間;再過十五分鐘,我的家臣就會趕到。」
「——你是自己跟我去婚典現場呢,還是讓上百人護送你去?」
秋璇怔了怔。
卓王孫的神色有些得意,輕輕俯下身,在她耳邊柔聲道:
「你放心,路上我會讓他們買好婚紗的。」
「——我知道你的尺寸。」
秋璇慌亂了一剎那,斜瞥他一眼:「你想讓明天新聞頭條是『大公之子逃婚,與身份不明女子棲身情侶旅館』?
「這標題不錯。
「那麼這條怎樣?『堂堂大公之子強搶民女』?」
「只要這位『民女』在婚典現場一露面,無論是十二位公爵,還是六十億人民,都會覺得這是一個驚天的好消息。」
他的笑容有些意味深長:「連Queen也會這樣認為的,不是嗎?」
秋璇的臉色一冷:「你要暴露我的身份?」
卓王孫抬起她的下顎,有幾分戲謔地凝視著她:「因為我覺得你以前的身份比較可愛,正如我還是喜歡你藍色的眼睛。」
秋璇掙開他,春水般的眸子中滿是怒意:「你憑什麼決定我的人生?」
「三年前,你已經決定過我的人生。現在,輪到我了。」
秋璇:「強人所難,你會開心嗎?」
卓王孫臉色沉了沉:「我只知道,如果我現在放你走,一定不會開心。」
秋璇不再說話,轉身要走。
卓王孫一把捉住她的手腕,猛地將她拖入懷中:
「告訴我,三年前,為什麼要逃走?三年後,又為什麼要隱姓埋名、涉身險境去掙那些該死的委託金?到底為什麼?」
秋璇抬起頭,冷冷看著他:「你永遠不會明白,因為你永遠都是這樣自以為是、蠻橫無禮……」
還沒有說完,她的話、她的動作、她的呼吸,都已被他狂亂的吻打斷。
卓王孫握住她的手腕,用力將她推到門上,恣意親吻著她的唇。
溫暖的戰慄,從她櫻紅的唇間傳來,與其說是抗拒,不如說是迎合。他盡情地感受著她唇齒間的每一縷溫度,彷彿要報復這多年的刻骨相思。糾纏、逃避、沉淪,
這一吻,就如天長地久。
突然,她細長的眸子睜開一線,透露出狡黠的笑。
隨即一陣刺痛從他的唇間濺開。
她咬得很重,一定是出血了。
卓王孫不僅沒有放手,反而用力將她抱緊,更深地吻了下去。他的懷抱是如此之緊,故意要讓她痛、要她窒息、要她無法逃避。
這才公平。
掙扎中,她的頭撞到木門上,禁不住一聲輕哼,然後更重地咬了下去。
片刻間,兩人口中都有淡淡的腥咸。
卻誰也不肯放手。
終於,秋璇輕輕推開他:「夠了。」
卓王孫放開手,任她從自己懷中掙開,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一縷殷紅的血跡從他嘴角滑落。他卻一動不動,保持著剛剛放手的姿態。
秋璇將目光移向別處,輕聲道:「我該走了。」
卓王孫看著她轉身,緩緩抬起衣袖,將臉上的血跡拭去。
「等等。」
秋璇止步。
他的聲音平靜而冷漠:「不想聽聽我的case嗎?」
「case?」
「既然你執意要做一個平民,就讓我們用平民的方式談生意,如何?我會以一個委託人的身份,來與弦月事務所交涉。」
秋璇並不理會他的譏誚:「大少爺,我不是所有case都接。」
「這樁委託想必你會感興趣。」
他輕鬆地說:「委託期只有三個月。在此時間內,你不必查案,不必涉險,你要做的一切,就是在我指定的時間,準時到我指定的地點,做我的情婦。」
秋璇的臉色微微一沉。
他冷冷道:「其他的時候,你可以經營你的事務所,做任何你喜歡的事情。而我也可以回去和克麗絲塔結婚。我們,只是恩主與情婦的關係。這樣,你、我、國家、民眾,所有人都會滿意了,不是嗎?」
秋璇默然片刻。
卓王孫冷冷看著她,似乎要從她的臉上捕捉到憤怒、羞辱、委屈。
這樣才能報復她給他的痛。
但秋璇的沉默不過是片刻之間的事,隨即又笑了起來:「原來,你想包養我?」
「是的。」他依然注視著她的神色,「三個月後,我就會再給你同樣的委託。這樣一直委託下去,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秋璇笑著打斷他:「夠了,再算下去我都變成老太婆了。」
「不夠。還有四十年、五十年……」
「到什麼時候為止?」
「直到有一天,你老得無法從我身邊逃走。」
秋璇有些默然,片刻才輕聲道:「大少爺,玩笑開夠了。」
他淡淡道:「我在等你答覆。」
秋璇看著他,漸漸地,臉上凝起一個燦然微笑:「那我決定回絕你的委託——因為你的出價太低。」說罷轉身要走。
她怕自己再不轉身,會沒有離開的勇氣。
他沒有阻攔她,而是繼續平靜地算賬:「我記得,你的委託金是每筆1000萬。平均而言,每個月超過300萬——多麼昂貴的情婦。」
她在門口止步,輕聲道:「你一定要羞辱我嗎?」
「對於以前我認識的那個人而言,哪怕把全世界擺在她面前,都是一種羞辱。然而……」他的聲音變得異常冷漠,「對於一個願意來這種地方做交易的女人,這些,已經很多了,不是嗎?」
秋璇一時默然。
卓王孫逼近一步:「我記得,你身上還有我的支票,就算是首期?」
秋璇突然回頭,冷冷看著他。
她手中拿著的,正是那張支票。她眸中的神色是那麼冷,卓王孫也禁不住止步。
輕輕地,她將支票撕成碎片,拋灑在兩人之間。
紙屑紛紛揚揚,宛如下了一場雪。
她逆著他的目光,一字字道:「這一次,我不會逃走。我會留在這裡,替委託人找出兇手——有沒有別人的幫助都一樣。」
卓王孫沒有回答。
秋璇退了一步,向他行屈膝禮:「抱歉打擾了您,未來的公爵大人。」
她轉身向門外走去,再不回頭。
這一次,卓王孫沒有攔住她。
只因他相信,這一次她真的不會離開。
她會留下來,完成她的目標。從童年時代開始,他就知道,她身上有一種執著。一種任何人、任何事都無法阻止的執著。
而只要她還在這座城市,他隨時都能找到她。
卓王孫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才回到床邊重新坐下,久久無語。
門外,警笛聲、腳步聲越來越近。似乎已有幾個特警到了樓下,正在盤查這間BlackCat旅店的老闆。
整個上海勢必已被搜了個底朝天,婚典現場想必更已是一團混亂。世界各地的政要名流想必還沒有離開這座城市,正議論紛紛,不知該去該留。至於他的祖父,更是強壓怒火,與Queen一起商討應急之策。
至於克麗絲塔……她還太小,應該不會有什麼感覺。
他望著窗外,輕輕嘆息。
這個屬於他和她的節日之夜,終已破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