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章
「季霄,你能告訴我這是什麼嗎?」
亞彌冷著臉把屏幕上一串與夕夜互通簡訊列表的手機扔到季霄眼前。
「你翻我簡訊?」
「你不要岔開話題。前陣才和你說過離顧夕夜遠一點,你還和她這樣頻發簡訊是什麼意思?」
男生定定地望著她,放慢語速一字一頓再重複一遍:「你翻我簡訊?你懂不懂尊重別人?」
亞彌被他的語氣懾住,支吾起來:「……你以為我想這麼做嗎?……如果你不是……和顧夕夜那麼可疑……」
「我和夕夜有什麼可疑?夕夜不像你,在這個世界上她沒有親人可以依靠了,對她來說我就像家人,她最近處境這麼困難,找不到工作,又和易風間分手,我可以袖手旁觀么?」
「對她來說你就像家人,那對你來說她是什麼角色?」
「別鑽牛角尖無理取鬧了好嗎?我現在不上課的時候都要去公司實習,很累,沒精力陪你鬧。你知道什麼叫信任嗎?你對我沒有最起碼的信任,我沒法跟你對話。」
「季霄,你是個又冷漠又自私的人,你對別人不好你自己從來沒有意識,你會讓愛你的人感到孤獨和不安,讓人心裡沒底,更談不上什麼信任。我不像顧夕夜那麼身世曲折煢煢孑立,但我也會有孤單難過的時候,我也會想有個人可以依靠,這並不是什麼過分的要求,這不是無理取鬧。總是我惦念你、牽挂你、主動聯絡你,你卻每天每天用一個空白的收件箱、一個空白的來電記錄、一個整天靜默的手機來回應我,這不是珍惜。以前風間和你住在一起,我要了解你的動向總要問風間,現在風間搬回家住,我就徹底不知道你整天在幹什麼了。熱戀的時候感到如此孤立無援,讓我覺得未來非常渺茫。你知道顏澤當初為什麼會離開你嗎?因為和你在一起就是沒有安全感,一直處於懷疑和自我懷疑的狀態。」
「不要提顏澤,你和她話都沒說過,怎麼可能了解她的想法。」
「可是我了解你。」
「我不想和你吵架,你回去吧。」
「……我沒有在跟你吵架。」
男生不言語,嘆了口氣,他知道無論怎麼爭執,最後妥協道歉的人都是亞彌,可是亞彌的問題他突然無從回答——顧夕夜對自己來說究竟是什麼角色?以及,顏澤為什麼離開自己?
他永遠也不會忘記顏澤當年突如其來的那句「我們,走到這裡就可以了」,永遠也不會忘記顏澤的眼睛在公交車門的玻璃后緩慢地向右平移,眼裡彷彿有無盡的言語。
他再也無法問顏澤求得答案,因為顏澤連和自己交往過的事都忘了。
雖是早春,校園裡轉眼已經綠樹鬱郁,讓人覺得有些怪異。理科實驗樓在樹影之後勾勒出一段神秘的稜線,古樸的外牆縈繞著舊時光的氣息,遠遠望去,在陰天的襯托下顯得陰森。
走過高聳入雲的光華樓門前的廣場,總是被吹得失去方向。
夕夜登上選課系統調整了試聽課,出寢室準備去郵局寄簡歷,剛走到單元門口就被人叫住。自知在學校熟識並保持良好關係的女生不多,瞬間詫異。
轉過頭去,只見一個素不相識的女生站在自行車棚前對自己微笑。
夕夜停住腳步等她走來,眼睛上下掃了兩個來回,那女生清秀嫻靜,長發順著風微微盪開,有種剎那間使陌生感蕩然無存的風度。
「我是顏澤的朋友,叫黎靜穎。」
夕夜聽見顏澤的名字,不自覺思維慢了半拍,疑惑地重複道:「……顏澤?」
「嗯,是她讓我來找你的。能找個地方坐下談談嗎?」
女生抿著嘴,雙手插進駝色大衣口袋,定定地看住黎靜穎的眼睛,搜索著善意或惡意的蛛絲馬跡。午後溫暖的陽光均勻地灑在兩人身上,宿舍區十分寂靜。良久,夕夜用下巴點點學校側門的方向,對黎靜穎說:「這邊。」
「我的父母是早年來內地投資的香港商人,我不是獨生女,本來還有一個親姐姐。但是,她三歲那年的一天,外婆和媽媽上街去買日用品,爸爸留在家照看兩個女兒,因為我睡醒午覺在房裡大聲哭,爸爸上樓去照顧我,讓姐姐離開了他的視線,結果在這短短的半小時里,有小偷溜進家來盜竊,不僅偷走了父母卧房裡的貴重財物,而且竟然把姐姐也誘拐了。爸爸自責悔恨不已,媽媽也是從那時開始,得了抑鬱症,在療養院待了一年半,至今仍備受病痛困擾。多年來爸媽一直沒有放棄過尋找她,可是卻音訊全無。」
黎靜穎在夕夜融混著同情與詫異的目光中抬起頭看向她,從包里取出一本書,又從書內取出一張照片遞到她的面前。
夕夜接過來,發現照片拍的是一張油畫,畫中是一位氣質卓然的少女,和自己有幾分相像。
黎靜穎接著說下去:「這是我外婆年輕時家裡請名畫家為她畫的,至今還掛在我家,那天小澤去我家玩,站在這張畫前看了許久,說她閨蜜有一根和這畫上外婆戴的一模一樣的項鏈。其實這根項鏈我外婆在我父母結婚時送給了我媽媽,也在和姐姐一起失蹤的財物中……」
說到這裡,女生停下來,安靜地看著夕夜。
夕夜滿腹疑惑地從衣服里取出自己的項鏈摘下給黎靜穎看:「我確實有根一模一樣的,是我媽媽過世時留給我的遺物。」
黎靜穎仔細看了看夕夜的項鏈:「這就是我外婆的那根,你看,掛墜背面刻了姓氏縮寫。」
夕夜怔了三秒,這才恍然大悟,為什麼黎靜穎會來找自己,為什麼顏澤會讓黎靜穎來找自己。隨即笑起來,把照片放回黎靜穎面前說:「我媽媽是在我初中時因病過世的,我也不是哪家走失的孩子,這些其實顏澤知道,真奇怪她怎麼會弄錯的。」
女生嘆口氣,又從桌上的書中取出另一張照片遞給夕夜:「對不起,來找你之前我擅自調查了一下,這是你母親生前的照片,沒錯吧?」見夕夜點點頭,繼續說下去,「這張是我滿月那天爸爸在聚餐時拍的照片,抱著你的是媽媽,抱著我的那個人,是當時我們家的保姆。」
這一瞬,夕夜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凍結,頸上的項鏈變作一雙手,將喉嚨死死扼住。
無法呼吸。
兩張照片里的「母親」分明是同一個人青年和中年階段的模樣。
她跌跌撞撞衝出門去,白色塑料袋被狂風從樹上扯下扔向她的臉,像已故「母親」的魂如影隨形使人窒息。
滿腔恨意,卻不知恨誰。
扶著沿街店鋪外牆,無意識地跑了很遠,最後被下水道井蓋絆倒,跌坐在地上乾嘔。
掌心觸及的地表灼熱,地面在旋轉。
霏霏細雨從三月底連綿到四月初。
甜品店玻璃窗上還懸著零星的水滴,亞彌斜靠在沙發一角玩PSP。
季霄第三次起身去店外接電話時,她連頭也沒再抬。男生沒注意到的是,掌機中的畫面早已停在了--「開始新遊戲?」
就像當初和顏澤分手前,女生玩著俄羅斯方塊裝作沒有聽見他說話,只是不想與他爭執。
亞彌已經不想揭穿他的變化。
對男友苦苦哀求勸他回心轉意,或是軟硬兼施擊退情敵,這類事亞彌放不下身段去做。
前一天喬綺義憤填膺地打電話來控訴說看見季霄和夕夜在逛街,亞彌才明白這段時間季霄對她明顯的冷落並不是因為上次爭吵,也不是因為實習工作繁忙。
此刻她應了季霄的邀,以為男生要提分手,卻沒想到他只是一小時又一小時地猶豫著捱時間。雖然總欲言又止,但隔三岔五避開亞彌接電話的行為已經給了亞彌足夠的預警。剩下的部分,對雙方都是煎熬。
亞彌朝季霄的背影看了一眼,撥通夕夜的手機,果然是忙音。
回頭后試著仰起頭讓眼淚不那麼容易決堤,可是很快就已經感到連耳朵里都蓄滿了淚水。
不是夢境,也不是猜疑。
死死地攥著過去,只看見一個又一個面貌模糊的季霄,穿白衣領藍校服,穿黑色運動裝秋季校服,穿袖子側面有兩條黑色長線的白運動校服,穿看起來像冬青樹一樣的深青色冬季校服,穿純白色夏季襯衫校服……那些形象出現的次序紊亂了,使人怎麼也找不出轉折在哪裡。
沿著明黃色行道邊緣走得越久,就越容易忘了總有一步會抵達盡頭。
伸開雙臂保持平衡走得越快,就越容易忘了總有一步會踩空失足。
盯著前方走得越遠,就越容易忽視天空中已斗轉星移。
亞彌意識到,從今天起自己再不會是沒心沒肺又無憂無慮的了,也再不會愛一個人像愛季霄這樣走火入魔不省人事。一個人只有在青春期才能如此無私無畏地把自己和盤托出。激烈的情緒以碾碎每根肋骨的決絕噴薄向外,又化作耳鳴倒流入腦海。
自己塑造出的期待,自己造成的感動與絕望,
它們撕裂了自己向兩個相反方向疾馳而去,於是最終青春也便這樣疾馳而去。
什麼都碎裂,什麼都坍塌,什麼都在所不惜。
等到恢復神智終於看清一切,已經失去了這一切。
這種失去之後,往往是長達幾個月甚至幾年的寂靜,內心變成一個黑洞,吸收了所有光,外界則只剩茫茫一片的壓抑。等到重新繁衍出新的宇宙,這世界已經不像之前的世界那樣具有絢爛濃烈的色彩。
人就是這樣長大的,誰都長成三十五六度的溫水一杯。
季霄闔上電話放進口袋,轉過身,見亞彌睜著大眼睛站在身後,心往下一沉,臉上浮出不自然的尷尬神色。亞彌從他眼裡讀出和解的企圖,原來他不是來分手,於是她也狠不下心揭穿一切。
女生歪過頭彎起眼,不知何故這一如既往的笑容此時看起來顯得凄涼:「時間差不多了,去找地方吃晚飯吧。」
男生飛快地點頭,像個犯了大錯卻被饒過的小學生似的興高采烈如釋重負。
亞彌望著他異常積極攔招計程車的背影,又覺得鼻子發酸。
如果不是季霄和新涼極力促成,顏澤和夕夜可能都已經接受對方從自己生活中淡出,決心不再相見。
一場遲到太久的四人聚會。
讓夕夜想起高一時四個人聚在校體育部辦公室商量做課題的相似場景。只不過那時顏澤和季霄在交往,而夕夜喜歡的人是賀新涼,如今都已時過境遷。
很多年後再憶起此刻的相聚,夕夜意識到它帶有一點儀式化的意味。
從此以後,無論什麼人再提起賀新涼,都不能在夕夜心中激起漣漪,有時甚至可以坦然地笑道「我小時候還喜歡過他欸」。少女情懷留在了曾經--那段特別得熠熠閃光的日子裡。
但當時,夕夜仍有些不自然。
「新涼已經決定回國內來工作了么?」明明新涼就在旁邊,夕夜卻彆扭地轉而問顏澤。
新涼自己卻大喇喇地插進來回答:「在我爸公司。」
顏澤臉上瞬間閃過不悅之色,但立刻就又撐起笑容,順口接過話題:「和季霄居然成了敵對公司的競爭對手。」
「倒沒那麼嚴重,我可是我們公司的新人,哪來什麼敵對之說。」
「他們倆從初中開始不就經常被人拿來做比較么。」夕夜一邊為季霄盛湯一邊笑,「傳說中的『宿敵』啊。」
餐廳里暖洋洋的燈光均勻地籠罩在四人身上,彷彿彼此間再沒有芥蒂。
正聊著天,夕夜從包里拿出的餐巾紙不慎落在地上,彎下腰去拾。看見顏澤翹著二郎腿,腳尖隨音樂節奏打著拍子,興奮快樂的氛圍,而膝蓋略略斜靠在新涼的小腿外側,安靜安全的感覺在觸點被抽象地放大。
夕夜接下去的動作也不自覺變得緩慢輕柔,桌面之上顏澤並沒有盡心儘力刻意去做一個溫柔體貼的完美女友,還像和新涼是朋友那時一般大大咧咧,可夕夜知道,桌面之下才是真的世界,那裡的一切都被她美化過度,定義為幸福。
「待會兒吃完晚飯去哪兒?」季霄問。
「就不四人一起活動了,新涼陪我回家看看爸媽。」
接著季霄轉過頭問夕夜:「馬上就回寢室還是散散步?」
「我帶你去個地方。」女生眨眨眼。
是高中校園附近的一家咖啡館,露台的最外緣有個與世隔絕般的座位。
身後靠牆,最多只能並肩坐下兩個人,離護欄的距離剛巧適合支起腿。
除了極遠處兩幢小高層外,面前幾乎沒有高樓,視野開闊。
地鐵線到此處已經走上地面。站台的頂棚是波浪形的曲面,像在黑色大海里湧起的沉靜卻龐大的波瀾。
地鐵線與咖啡館所處的樓房之間平行有寬闊的馬路,深綠色的行道樹在夜色中只剩下恍惚的影子,有些局部被燈光照亮,形成碧綠的熒光小圓斑。
放眼望去,所有的樹都遺失了原本鮮明的形狀,只留綠的特質,那種綠沁人心脾。
鐵路橫亘在稍遠一點的視界中。這是個道口,被地鐵遮擋住了,但是每隔一段時間就能聽見「行人車輛請注意,火車就要來了……」的廣播和丁丁當當的警報聲。
如果正巧趕上警報聲和地鐵穿行引起的呼嘯聲重合,能感受到清涼的席捲而來的強大氣流。
頭頂是無限廣闊的深藍色天空。
「從高二起,我就喜歡一個人來這裡,坐在這樣的地方,周圍很安靜,彷彿全世界只剩我一個人。連顏澤也不知道這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