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第14章

餘下的話沒有說出口,這處所在夕夜心目中象徵歸屬,她曾無數次地想,如果將來找到摯愛,如果到那時這咖啡館還存在,一定要帶愛人來,坐在這裡,讓他看見自己所遇的最美好的風景。

季霄心裡突然難受:「你是不是一直很孤獨?」

「現在就不是……這段時間都不是……」你在我身邊時都不是。

停頓許久她才繼續說道:「……孤獨也沒什麼可怕,可怕的是享受孤獨。不知為什麼我有種自我隔離、追求孤獨的傾向。可能是受我媽媽潛移默化的影響,真諷刺,直到現在我才知道她的『與世隔絕』是被迫的。」

朝遠方無限延伸的街燈使垂直於鐵軌的路顯得神秘而漫長,如同泛黃的羊皮紙卷上浮現出密布的咒文。彼此間溢滿了沉默,但這沉默似乎具有別樣的張力,使間距不遠不近在恰到好處的臨界達到平衡。

女生轉頭看向男生的側臉,稜角分明,光線從耳根至鼻尖柔和地漸變,暖暖的街燈將他深邃的眼睛打亮,一瞬間使人恍然忘了時間刻度,誤以為他仍是那個制服白襯衫袖子卷至手肘的十七歲少年,融混著與年齡相符的青澀莽撞和與年齡不符的沉默寡言。

「亞彌說,我冷漠又自私,和我在一起感到孤獨無助。她覺得顏澤當初和我分手也是這個原因。」

不過兩句話,便使人周身被涼意浸沒。

像洶湧起伏的海面在風聲止息的剎那冷漠地恢復平靜,不再泛起一圈漣漪。

女生轉回頭朝向前方。

「你和亞彌又鬧彆扭了?」

「她小心眼,總翻我手機,懷疑我和你關係曖昧。害我現在接你電話都不得不躲著她。」

夕夜沉默良久。

「那你把我的號碼從手機里刪掉吧,這樣不容易被亞彌看出來,以後除非你聯繫我,否則我也不隨便給你打電話了。」

「……也沒這個必要。」

「雖然我們真的沒什麼需要避嫌,但我不希望因為我的原因,讓亞彌感到不安,使你們不愉快。」

季霄低下頭彎一彎嘴角:「你是個外冷內熱的人,很善良,總是替別人考慮。我知道你總有一天會接受自己真正的家人。」

無論對誰而言,要接受自己的人生是個巨大的謊言,都絕非易事。

用了十八年去適應凄苦,剛開始覺得麻木這一切又遭到顛覆。

夕夜一直反覆回味季霄的話,什麼叫做真正的家人?

她發現自己活到這個年紀,幾乎沒有什麼事是如願的,面對玩弄她於股掌的命運,她總是逆來順受的。

一想到這裡她就非常悲憤,悲憤得失去理智,季霄是置身事外的旁觀者,憑什麼來判斷什麼是對什麼是錯?憑什麼來定義什麼是自己真正的家人?母親——現在是不是改稱「那個女人」更加合適--的面容不斷浮向眼前,雖然知道真相極有可能就是顏澤和黎靜穎所猜測的那樣,卻對理應恨的人恨不起來,對理應愛的人也愛不起來。

第二次見面時,向黎靜穎要來了親生父母的照片。

他們面帶那麼溫和的笑容,看起來卻那麼陌生,好像懸浮在遙遠的空中。他們甚至無法像顏澤的父母那樣在自己心裡開拓一塊空間落腳。

從聽來的講述中不難判斷出一個走失了女兒的家庭支離破碎到何種程度,可無論如何也無法喚起夕夜心中的同情。——我知道你總有一天會接受自己真正的家人。

季霄的話迴響在耳畔,夕夜也不明白自己被什麼突然激怒了。

「說到女兒的話……你不也是嗎?」

「欸?」靜穎被打斷後微微怔住。

「你不也是他們的女兒嗎?為什麼不全心全意愛你而總想著我?想著我卻並沒有拿出任何實際行動來找我,只是以哀悼死者的方式緬懷我,這算什麼?把自己的孩子弄丟的父母難道就沒有責任么?為什麼一味地遷怒於把孩子帶走養大的人?明明值得愛護的女兒還有一個,卻給她爭吵不休傷心不已的生活,他們根本就……不配為人父母。」

靜穎的臉忽然失去神采,啞口無言,視線落在一側地面上,瞳孔緩慢地移動,彷彿正竭盡全力搜索邏輯上能夠成立的反駁辭。

「就算沒有發生那件事,這個家也未必會更幸福。我有點慶幸,不用在未成年時融入那種家庭。」

「……我知道你一時很難接受……」

夕夜乾脆地搖搖頭:「我不會去做親子鑒定,也不會去見你父母,我不在乎自己是從哪兒來的,也不想到別處去。我的家人……是你們口中的誘拐犯,是收養過我的顧家和顏家的養父母,是顧鳶和顏澤。不是你們。對不起。」說著起身離開。

初中時的顏澤在超市貨架前抬起頭看向自己,笑容中沒有半點陰霾:「好巧,你也喜歡啊。那……讓給你好了。」

這個女生後來讓自己傷了心。

可也許是因為時隔太久,若有人問起怎麼傷的心,已經想不起究竟她做錯了什麼。和自己喜歡的男孩戀愛?嫉妒自己?搶了自己風頭?把這些「罪狀」一一列出,好像根本不足以讓聽故事的人信服。

她是多麼狡猾惡毒的女孩!可為什麼找不出論據。

原來你一直把她當作家人。

袒露太多,付出太多,信任太多,孤注一擲般地,把她當作家人,才會被輕微辜負就恨之入骨。

也許是因為上次聚會時氣氛還不錯,雙方都不計前嫌。

夕夜開始懷念顏澤的好,沒過幾天,顏澤就正好來了電話,說的是懷疑新涼有二心。

夕夜有點懵了,站在顏澤的角度,她怎麼會覺得和自己的關係已經恢復到能談論這種話題的程度?但顏澤似乎一向如此,典型雙子座個性,情緒變化很快。

「我和新涼有一次逛街時碰見過她,一看苗頭就不對。是個長得妖里妖氣的老女人,你能想象吧……就是妝超濃,穿衣服走性感路線的那種。新涼跟她非常熟,在總是需要合作的兩個部門。她居然當著我的面和新涼打情罵俏哦!好像我對她一點構不成威脅似的!氣死人了!」

大致了解了,夕夜預感對話不會太快結束,把座機搬到床邊挑了個合適的姿勢躺著問:「很難想象新涼會喜歡那種型……不過,雖說新涼現在職位還低,但無人不知他是公司少東,將來公司是他的,因此盯上他的女人肯定很多……你現在打算怎麼辦呢?」

「我去新涼的公司外蹲守,跟蹤過那個女人,現在已經知道她家的地址,還知道她自己是有男朋友的。你說我要不要直接去找她男友談?讓他看好自己女人。」

「千萬別這麼做。小澤,我們都是和你從小一起長大的,在我們眼裡,你一直開朗爽利,習慣你有點小女生的任性,但根本接受不了你變得那麼『灑狗血』,跟蹤、攤牌、像四十歲怨婦一樣神經質,連我也接受不了,更不要提新涼知道了會怎麼想。」

顏澤沉默半晌,心裡也泛起一絲苦澀:「夕夜,我和新涼回不去了。」

夕夜沒想到她冒出如此悲觀的一句話,訝異得瞪大眼睛。

「高中時,我們屬於一個人際圈,在這個小集體里,我比較活躍出眾,是核心人物,新涼能感覺到我的優點和重要性,我們天天在一起。可現在我不知道怎樣才能讓他每天時不時想起我。我有我的人際圈,他有他的人際圈,在他的圈子裡有那個圈子的核心人物,那些女孩子或聰明或漂亮,圈子裡的其他人都公認她們最好,整天議論她們、討她們歡心,時間長了,新涼自然也會覺得她們確實好。我不知道怎樣扭轉自己在他眼裡越來越沒有吸引力。」

不是不明白,現實總這樣無奈。

小說里再多巧合、奇迹、峰迴路轉、繩鋸木斷、情比金堅、願力無邊,但一萬次熒幕上的相擁熱吻也換不來一個親身經歷的團圓,現實中只能一寸一寸輸給時間,無力回天。

顏澤敏感,看得透徹,她的擔憂也是大部分女生的擔憂。

但令夕夜不能理解的是,她的眼裡幾乎從來沒有真善美,或者說,別人眼裡的真善美在她看來都是惺惺作態。夕夜看過她的日記,日記中每句話都在為自己的小聰明沾沾自喜孤芳自賞,透著對全世界的不滿。

「說什麼傻話。新涼和你在一起這麼久了,怎麼會看不到你的好……」夕夜安慰著她,突然心生困惑,詫異在無憂無慮環境下長大的顏澤何苦這麼為賦新詞強說愁。

對顏澤的話,她也是認同的,但她覺得要反過來--換她對顏澤吐露這種無奈--才正常,一時覺得心裡好不舒服,就打住話頭不說了。

顏澤七分確實因缺乏安全感而惶惶,三分還是想拿「深刻哲思」在昔日閨蜜面前顯擺,誰知夕夜不順她的意,既沒義憤填膺跟著附和也沒「時隔三秋依然刮目相看」。她並沒發現是夕夜不配合,只以為夕夜情商還和高中時一樣低,不能理解自己前番話的內涵,心中感慨果然和夕夜還是沒有共同語言,索然寡味,決定下次還是和靜穎聊女生話題。

想起靜穎,又記起對夕夜身世的疑問,正好轉了話題,打探「認親」結果。

夕夜愈發覺得噁心,含糊其辭地敷衍過去,心裡最後一絲光亮也消失了。

過去是回不去的,曾經失去的一切都無法再挽回。——如果太陽此刻熄滅光芒,地球上的人要八分鐘之後才知道。

即使八分鐘之後終於懂得珍惜,也終究重演不了之前失去的溫暖。

人生只有一個十七歲,快樂和憂傷也都只有一次,後來的後來才明白,比憂傷更可怕的是成人之後的理性與麻木,日復一日隨著社會的齒輪被動旋轉,再親密的朋友也會有保留,再長久的愛人也會有隔閡,可悲的是,你已經成熟到能夠清醒地看透這一切。

夕夜停止晃動手中的茶水,看茶葉沉向杯底,把聽筒換到另一側,用不帶一點溫度的聲音反問:「顏澤,你怎麼記得我媽媽留給我的那條項鏈?」

在高二那年因墜樓而失憶的你,怎麼知道那是初中時我媽媽留給我的遺物?

電話那頭是驟然的沉默。

如果一切都變得透明,連最後一條道屏障也轟然倒塌……

那麼……

掛斷電話的瞬間,夕夜想起第二天是顏澤的生日,她知道顏澤這個生日不會過得多麼愉快,但她始料未及,次日一早,她就接到黎靜穎的電話約她去咖啡館見面,開口第一句話是--「姐,生日快樂。」

完全虛假的母親、家庭、生日。

想為坎坷身世找一個根據,不知該皈依哪種信仰。

在星座書上看見誕生日11月3號的命理,生而清高,註定孤獨。

沒有出路,只能相信宿命這種東西。

卻連宿命都是虛假的。

突然感到所有委屈與怨念淤堵於胸口,引起了神經性陣痛。

「我是6月9號出生的?」

黎靜穎輕輕把戶籍本轉向正對夕夜的方向,指「黎穎」一行給她看:「爸爸忍不住對你的思念,把我的名字從『黎靜』改成『黎靜穎』,但即使更換過戶籍頁,你也失蹤十年以上,爸媽也從未起過將你從戶籍上刪去的念頭。」女生說著,逐漸哽咽,「所有人都覺得媽媽瘋了,直到我找到你才理解她不是瘋,是以一顆母親的心堅信女兒存活於世。她一直說教過你記住家的地址,你總有一天會回家來。迎世博的時候,我們家那一帶拆遷,改建成綠地公園,媽媽竟然整日整夜在大雪天坐在廢墟中等你回家,如果不是我和爸爸及時找到她,也許……」

夕夜看見戶籍本上同樣沒有變更的家庭地址,不禁全身戰慄。

花園路11弄3號。

「沒有人理解她,沒有人相信她,沒有人相信一個不滿四歲的小孩會記得家庭住址,被誘拐後會自己回家。可是媽媽,是因為這個信念才活著……」

塵眠了十八年的記憶一點一滴在腦海中恢復清晰。

被帶到陌生地方的自己整日哭鬧,吵著要回家,要媽媽。

她反覆說自己家住在11弄3號,因為媽媽叮囑過要牢記。

但後來自稱是母親的那個女人用反覆又反覆的謊言篡改了這記憶。

並不是出生於11月3號,而是住在11弄3號。

十八年過去,即使十八年失望,媽媽也堅信女兒記得,她會回家。

她的確是記得的。

她坐在妹妹對面,眼裡蓄滿淚水,數字11和3在眼前搖曳模糊,但心裡有什麼東西卻終於塵埃落定。

「……姐,今天是媽媽生你的日子,我求你去看看她。如果不能原諒他們為人父母的失職,就當是行善,去回應一個母親執著了十八年的信念。」

不可能鐵石心腸。

夕夜抬起眼瞼的一瞬,淚水如同斷線的項鏈崩落,咽喉收緊到無法言語,只是重重地點頭。

她在病榻前見到母親,雖然已有心理準備,但眼前母親的形容還是讓她震驚。

只不過五十歲出頭,卻已經白髮蒼蒼,樣貌比實際年齡衰老十年。她的面前攤了一床的舊相冊,深陷其中想掘出能夠重溫曾經的蛛絲馬跡,以致於抬起眼瞼時神色恍惚,燈光映在她的瞳孔里慌亂地擺。

令人震驚的不止於此。

什麼超自然的願力無邊,什麼菩薩慈悲合掌默念,什麼奇迹,什麼神意,也敵不過心有靈犀。緊緊相連的血脈,使這位母親--在女兒叫她一聲「媽媽」之前,還沒有人向她解釋來者何人之前,在眼前女孩眉頭剛剛蹙起一點欲哭的瞬間,

就已經喊出「小穎」,緊緊抱住女孩嚎啕大哭起來。

輾轉十八年,如母親所願,女兒記起住址,

回家了。

不再像落葉飄零……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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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有你的天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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