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第9章

過了春節,季霄跟著風間去學校宿舍找夕夜,告訴她原定的小範圍聚會變成了班級性質的同學聚會。並不意外。高中時新涼就是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的陽光美少年,追悼會那天,不僅三分之二同班同學到場了,連曾經同級外班的、學弟學妹們也來了不少。

夕夜倚著床架嘆口氣說:「那我就不去了。」

季霄沒露出太驚奇的表情。

「同學會嗎?」風間插嘴問。

「上次和大家見一面,勾起了我很多回憶。我開始覺得也許時過境遷,我能和她們好好相處了,我抱著想了解她們的心情,去看她們的博客,一個鏈接一個鏈接看過去。有人提到新涼,提到你,提到顏澤,但是沒有一個人提到我,沒有人期待見我,沒有人在那兒注意到我,」女生朝季霄扯扯嘴角,露出苦澀的表情,「對大家來說,我是隱形的。」

「那就不要在乎這些龍套的眼光,去見你想見的人。」

想見的人根本不存在。

回想起來,那些把葬禮當派對、極盡盛裝之能勢粉墨登場的女生,你也並不喜歡。

從高中時就習慣形成人際小圈子,使用外人為之困惑的特色口頭禪,時不時去娛樂場所聚個餐,將某些個體排除在外。以為長大后格局都將改變,曾經的疏離可以變得親密,實際卻不盡然。

依舊是從前那群虛榮浮誇的女生。

依舊是從前那些表面親密內里攀比的圈子。

而你所屬於的那個小集體——你、季霄、賀新涼、顏澤、蕭卓安——曾是這個班級最引人矚目的才子才女核心圈,卻也早在當年就分崩離析。

看過這樣的統計--大部分中學時代表現出眾的優等生,步入社會後碌碌無為;而曾經成績中等的普通學生,反而往往成就驚人。

堅持與奮鬥化為烏有時,你不知道地球究竟以什麼規則旋轉。

開學后所在的學院拉開了保送研究生資格考評的序幕。夕夜的形勢不容樂觀。

文科學院的許多課程並不以知識掌握程度衡量學業優劣,一些學生可能翹了三分之二的課,但僅憑這三分之一的出席率,課上踴躍發言,課下勤提問,混個眼熟,給老師留下好學生的印象,期末反而能投機取巧拿高分。

相較而言,夕夜這類專註學術的交際白痴,實在太難取得好成績。

列印出來的成績單,90分以上的全是閉卷考試,70分左右的全是開卷考試。

夕夜不禁苦笑。

笑過之後,內心是如同潮漲的沉重。

剛上大學時心高氣傲,拒絕了顏澤家的經濟支持,整整四年憑著不多的獎學金和助學金踉蹌地自力更生,過得窘困拮据,沒有任何積蓄。

如果無法取得全額獎學金保送研究生,就只剩結束學業去找工作一條路可走,但無論是本科學歷還是交際能力,都讓夕夜在這條路前望而卻步。

六年前中考,區文科狀元。

三年前高考,市文科狀元。

一直只在讀書的領域出類拔萃,除此之外自知一無是處。從未想過有一天可能被剝奪讀書的權利。

公示的保研名單有12人,夕夜按績點排在第七名,學院預招的研究生是8人。

預感不佳,心緒不寧。

「績點排在我後面的四個人中還有副校長的女兒,大家都知道有個名額是留給她的。如果再有人找找關係,我就肯定被踢了。」

關於這個話題,夕夜反常地絮絮叨叨,風間有點不耐煩,以他的立場確實體會不到女友在焦慮什麼。

優秀的男生較女生少得多,在師長眼裡,風間一直以在男生身上極其罕見的沉穩懂事備受關照,僅以擔任學生幹部這點為例,若要加一個時間維度,也誇張地貫穿了整個學生生涯--從小到大。而在同齡人中間,居然又奇異地備受歡迎,歸根結底和長相帥氣卻行事低調有關。

總之,面對夕夜的憂心忡忡,男生困惑的表情在臉上停留了兩秒,之後沒心沒肺地把疑惑直接提出來:「幹嗎這麼計較得失?」語氣間隱藏著「我原先還以為你是個淡泊的人」的失望。

女生被突兀地截住話頭,無限委屈地迎過他的視線,然後在男生滿臉的理所應當面前變得更委屈一點。

但絕不會爭執。

絕對絕對,不會為了這種「小事」去和風間爭執。

雖然心裡的某個地方,還壓抑著類似「季霄就一定會理解我」的不平靜。

如果不小心把兩人比較,立刻就分出了高下。

回到六年前,與天分極高的賀新涼不同,季霄是以勤奮苦讀為特色的優等生,成績有時也起伏不定,所取得的成績,在他人眼裡,羨慕之餘只有欽佩。夕夜覺得自己與他是同一種人。

夕夜從學院的主頁下載了全套申請保研名額的表格,有些問題不知該怎麼填,想著應該去問問秦淺,打她的手機卻一直無人接聽,這才想起她與譚奚準備分手的事,揣測無論有沒有如願此時心情都未必見晴,於是放棄了叨擾。

第二天晚上對方看見未接來電主動回過來,聲音聽起來分外嘶啞低沉:「夕夜,不好意思,最近作息有點亂。」

就算失戀也不可能連續睡三十個小時吧。夕夜小心翼翼地問:「你和譚奚怎麼樣了?」

秦淺笑起來,流露出輕鬆的語氣:「鬧了很長時間,譚奚說什麼也不同意分開,一開始我挺生氣的,但久而久之,反而習慣了有他的生活。靜下心想想,其實我並不討厭他,只是討厭束縛,對唯一的關係感到恐懼。」

雖然不太能體會這種奇怪的糾纏方式,但夕夜鬆了口氣:「所以說現在已經不想分手咯?」

「現在還不知道該怎麼辦,暫時把婚期推遲了。譚奚對家人的交代是得先忙一項重要工作。我想過一段時間可能我們能找到答案。」女生的語速慢下去,彷彿在遐想未來,過了幾秒回過神,「對了,你找我有什麼事?」

「噢……我在申請保研,填表時遇到點麻煩。想問問你。」

「取得保研資格了嗎?」

「有資格。現在方便說話嗎?可能時間會有點長。」

「沒關係。」

「先說這個表格封面上的定向和非定向是什麼意思?」

在秦淺的幫助下填完了申請表格,夕夜安下半顆心,覺得有點餓,拿著錢包下樓去買夜宵。

淡淡的月光灑在小徑上教學樓陰影的間隙里,路旁近百年的樹木靜默地站成帶給人強烈安全感的護衛姿態,晚風拂著面,非常和煦。

人走在其中,四下只能聽見自己的鞋跟敲擊地面的聲音。

呼吸帶著清新涼意的空氣,胸腔里蘊含了無法言傳的寧靜的感激。

突然有種什麼也不成障礙、什麼都可以體諒的感覺。

她從外套口袋中掏出手機,撥通風間的電話,等待音響了四聲,男生接起來,應聲刻意壓得很低。

「在上課嗎?」夕夜問。

「嗯,我下課後回給你。」

「好。」

想和風間長久地好好相處下去的願望,比任何時候都強烈。大概是受了秦淺的影響。

經過一棟宿舍樓,臨街的窗口飄出不知名卻異常熟悉的圓舞曲,夕夜雙手插在風衣口袋裡駐足,一邊聆聽,一邊搜腸刮肚地回憶曾經在哪兒聽過。

暖黃的窗前時而晃過人影,都是稍縱即逝,無法憑此辨別音樂聲是來自哪扇窗。

旋律和夜色相融合的感覺,明明那麼真切地存在過,卻像深冬時節封印於冰面下的河水,看得見流動,卻觸摸不到。

找不到合適的詞語去形容,直到一曲終了。

夕夜轉過身。

一隻白色的流浪貓坐在路面中間看著她,看見她轉了身,便站起來,邁著倨傲的步子緩緩地離開。

雖然是極緩的動作,但在靜止的畫面中橫穿而過仍有點突兀,因為這份突兀,原本不具有感情屬性的離開,顯得凄涼。看起來十分孤獨。

是了,就是孤獨。而剛才悄悄溜掉的那首曲子,給人的感覺正是驅散了孤獨。

圓舞曲多半都是歡愉的,這一首又有什麼特別?翌日下午三點,夕夜去學校教務處蓋章,工作人員不知去哪兒了,門上貼著「請稍等,馬上回來」的便條。夕夜只好抱著一摞表格倚牆等在門口,先後有好些學生進了樓,個別人留下一起等待,其他幾個留下手機號請夕夜等老師回來后發簡訊通知他們。

將近五點時,走廊處傳來女孩子的笑聲,一陣輕一陣響,好像陽光下金色的麥田在起伏。

來自四面八方的回聲撞擊著身後的牆壁,腰椎處幻覺似的酥麻起來,夕夜輕輕按過太陽穴,直起身朝聲音的源頭望,是亞彌。

小女生闔上手機,迎著這邊幾道目光吐舌頭表示歉意,立刻又忍不住拔高了音調:「咦?夕夜?你怎麼在這裡?」

「有些表格需要蓋章,你呢?」

「學生證丟了,開學沒有註冊,系裡老師非讓我來補辦。」像是覺得很麻煩。

丟三落四還真是她的風格。

「教務處的人跑哪兒去啦?」亞彌從口袋裡摸出口香糖,扔了一條給夕夜。

女生接住:「誰知道啊,都等快兩小時了。不過,我都習慣了,這幾天忙著找各種部門蓋章,全是這麼拖拖拉拉的。昨天去找學院領導簽字,從早上九點等到下午四點,對方一直回簡訊說一小時後到,結果最後回了一條『今天不去學校了』就關了機。」

「這麼差勁的老師!」

「可也沒辦法,聽說明天在四教有堂課,還得去課上堵他,趁課間時讓他簽了。」

「為了什麼事折騰這些啊?」

「保研啊。」

「那是什麼?」

「欸?保送研究生嘛。」

「還可以保送研究生嗎?」驚訝的神情讓夕夜有點失語,「什麼樣的人才夠格呢?」

「平均績點在學院名列前茅。話說回來,你也不是大一新生了,怎麼連這些最基本的都不知道啊?」

亞彌彎眼笑了,瞳孔閃閃亮亮:「沒有關心過嘛……反正以我的成績也不可能有資格保送啦,我對自己的要求一直是不掛科就好。」

「那你畢業后打算直接工作還是出國?」

「那種事我根本沒有考慮過,反正季霄比我早畢業,他幹什麼我就幹什麼。從小到大我的理想就只有一個--和季霄在一起。其他都無所謂。」

用瞠目結舌來形容夕夜此時的表情都不夠。

「雖說……愛情是很重要,不過,也不至於完全沒有自己的生活吧。」

亞彌甜甜地一笑,歪過頭:「如果你保送研究生后,風間萬一找到外地的工作或者決定出國,到那時再反悔補救不是很麻煩嗎?還不如晚點做決定。不過,照你和風間的情況來看,應該是他會配合你吧。」

夕夜微怔,不知該如何對答。

此時才發現,在考慮未來時,其實我從未把風間計算在內。

或者說,潛意識中並不相信我和風間能天長地久。

焦慮也好,抑鬱也好。

都是一個人的焦慮,一個人的抑鬱。

反而非常羨慕亞彌這樣思維單純的女生,有一個人可以讓她付出全部。

回想起來,我的生活中沒有出現過這樣的人,無論是在年少時誤以為「一生最愛」的賀新涼,還是白馬王子般破光而來的易風間,沒有誰能使我把命運交給他,規劃到永遠。

或許對風間而言也是如此,所以他才對我的前途漠不關心,只求眼下的快樂幸福。

「如果競爭太激烈就放棄吧,幹嗎這麼計較得失?」

「就算最後得到了你也不會開心,這樣有意思么?」

「我才不管別人,我只希望你快樂地生活。」

乍聽之下甜蜜又體貼的話語,實際上全在透露一個訊息--和我在一起的時候,希望你整天樂觀開朗和我玩鬧,至於玩物喪志將來可能會悲傷沮喪那與我無關,反正又不可能永遠在一起。

再深的羈絆,加上了「得過且過」的前提,也不能謂之愛情。

從教務樓走廊的窗口望出去,遠處四五棵桃樹站成一排,新開的桃花宛如撕裂皮膚暴出的血液,艷俗的顏色和腥臭的氣味在略有些蕭瑟的環境中肆意蔓延。

落日虛懸在樹杈之間,餘暉像絹帶一樣纏繞在上面作依依不捨之態。

「亞彌你知道么?」夕夜回頭,不無凄涼意味地微笑著說,「其實太陽此刻已經熄滅了光芒。」

之後的好幾天不是蹲守在教務樓就是蹲守在教室門口,被隨心所欲約定時間又隨心所欲違背約定的老師們折騰得心力交瘁。最後一次請院長簽字,不走運的是領導又不在,且聯繫不上,夕夜急得在辦公區團團轉,出門接水泡茶的輔導員看見她招呼道:「顧夕夜你在等誰?」

女生苦著臉無奈地抖抖手中的表格:「保研申請表最後還要院領導簽字。」

「劉院長前天去日本了。」

「這我知道,我在通選課上等過他,結果助教說他出國了本周停課。所以我想找系主任簽。」

「系主任也在外地,再說系主任不能簽,你仔細看看填表要求,寫的是『學院意見』,學系是不夠級別的。」

「那……怎麼辦?」

「找李書記簽啊,她開會去了,下午才會來,你先去吃午飯吧。等她來了我給你發簡訊。」

遭了長時間的冷遇,一丁點關懷也讓夕夜覺得受寵若驚,愣了數秒,幾乎要紅了眼角,結結巴巴地謝了半天。

又嚴肅又客套,讓輔導員忍俊不禁,為了讓她放鬆繃緊的神經,半開玩笑地說:「說實話,我們都在想,你長這麼漂亮讀什麼研究生啊!」

「欸?」之前沒聽說,這有什麼衝突。

「讀太多書很難嫁的,長得漂亮本來就標準很高了,這麼一來容易變成剩女啊。我當輔導員這幾年就沒見過哪個漂亮女生認真鑽研學術,但也絕對沒有批評她們的意思,畢竟人才是多方面的嘛,有些孩子適合做研究,有些口才好人際交往廣泛也能有一番作為。」

說起「口才好人際交往廣泛」,不可避免地想起了顏澤。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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