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之所以會發亮,完全是因為你
秀枝學姐找了小她一屆的中文系學妹,跟我和柏森一樣,都是大三。
柏森在班上提議,全班歡聲雷動,還有人激動地當場落下淚來。
最後決定到埔里的清境農場去玩,兩天一夜。
中文三有21個女生,我們班上也有21個男生參加。
子堯兄說出去玩浪費時間,還不如多看點書,就不去了。
出發前一晚,我和柏森在客廳,研究在車上如何讓男女配對坐在一起。
傳統的方法是,將一張撲克牌剪成兩半,讓湊成整張的男女坐在一起。
柏森說這方法不好,不夠新鮮,而且還得浪費一副撲克牌。
我說不如想出21對有名的伴侶,把名字寫在紙上,就可以自行配對。
比方說梁山伯與祝英台,羅密歐與朱麗葉,紂王與妲己,唐明皇與楊貴妃,吳三桂與陳圓圓等等。
隔天早上八點在校門口集合,我拿寫上男人名字的卡片給班上男生抽。
柏森則拿寫上女人名字的卡片給中文系的女生抽。
我抽到的是楊過,柏森抽到的是西門慶。
然後有將近五分鐘的時間,男女彼此呼喚,人聲嘈雜。
"林黛玉呼叫賈寶玉,林黛玉呼叫賈寶玉,聽到請回答。"
"我是孫中山,我要找宋慶齡,不是宋美齡喔。"
"我乃霸王項羽,要尋美人虞姬。虞姬,我不自刎了,咱們回江東吧?"
"我身騎白馬走三關,改扮素衣回中原。寶釧啊,平貴終於回來了。"
"誰是潘金蓮?潘金蓮是誰?"柏森的聲音特別大。
"同學。我在,這裡。別嚷,好嗎?"
咦?這語調好熟,莫非是……
我偷偷往聲音傳來處瞄了一眼,真是冤家路窄。
不,應該說是人生何處不相逢,是那個像陀螺般旋轉的女孩。
"你是潘金蓮?你真的是潘金蓮?"
"同學,我是。上車,再說。"
"潘金蓮啊,你怎麼看起來像武大郎呢?"
"同學。夠了!"
我摀住嘴巴,偷偷地笑了起來。柏森待會在車上,一定會很慘。
"過兒!過兒!你在哪?姑姑找你找得好苦。"
我回過頭,一個穿著橘黃色毛衣戴著發箍的女孩,微笑著四處張望。
她的雙手圈在嘴邊,聲音清脆卻不響亮,還夾雜著些微嘆氣聲。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明菁。
她站在太陽剛升上來沒多久的東邊,陽光穿過她的頭髮,閃閃發亮。
距離現在已經七年多了,我卻能很清楚地記得那天的天氣和味道。
12月天,空氣涼爽而不濕潤,味道很像在冬日晒完一天太陽的棉被。
天空的樣子則像是把一瓶牛奶潑灑在淡藍的桌布上。
"過兒!過兒?"明菁仍然微笑地呼喚。
我把那張寫上楊過的卡片,從口袋拿出,朝她晃一晃。
明菁帶著陽光走近我,看了看卡片,突然蹙起眉頭說:
"過兒,你不會說話了嗎?難道情花的毒還沒解?"
"同學,可以了。我們先上車吧。"
"過兒!你忘了姑姑嗎?過兒,可憐的過兒呀。"
明菁拿出一條口香糖,抽出一片,遞給我:
"來,過兒。這是斷腸草,可以解情花的毒。趕快吃了吧。"
我把口香糖塞進嘴裡,明菁開心地笑了。
"姑姑,我好了。可以上車了嗎?"
"嗯。這才是我的好過兒呀。"
我們上了車,車內還很空,我問明菁:
"姑姑,你想曬太陽嗎?"
"過兒,我在古墓里太久了,不喜歡曬太陽。"
"那坐這邊吧。"我指著車子左邊的座位。
"為什麼呢?"
"車子往北走,早上太陽在東邊,所以坐這邊不會曬到太陽。"
"我的過兒真聰明。"
明菁坐在靠窗的位置,我隨後坐下。剛坐定,柏森他們也上車了。
我怕被旋轉陀螺看到,立刻蹲下身。沒想到他們坐在我們前一排。
"過兒,你怎麼了?"明菁看了看蹲在地上的我,滿臉狐疑。
我用食指比出個噓的手勢,再跟她搖搖手。
等到柏森他們也坐定,我才起身坐下。
"過兒,好點沒?是不是斷腸草的藥效發作?"
"沒事。一點點私人恩怨而已。"
"過兒,今天的天氣真好。非常適合出來玩哦。"
"姑姑同學,真的可以了。別再叫我過兒了。"
"好呀。"明菁笑了笑,"不過想出這點子的人,一定很聰明。"
"不好意思,"我用食指比著我的鼻子,"這是我想的。"
"真的嗎?"明菁驚訝地看著我,"你真的很聰明哦!"
"是嗎?"我並不怎麼相信。
"是的。你真聰明,我不會騙人的。"明菁很堅決地點點頭。
我並非從未聽過人家稱讚我聰明,從小到大,聽過幾次。
不過我總覺得那種讚美,就像是在百貨公司買衣服時,
店員一定會稱讚你的身材很棒,穿什麼樣顏色的衣服都會很好看。
這是一種應酬客套似的讚美,或是一種對你有所求的讚美。
較常用在我身上的形容詞,大概是些"還算乖"、"很會念書"之類的。
而明菁的一句"你真聰明",就像是物理課本上的牛頓萬有引力定律,讓我深信不移。
我莫名其妙地對坐在我左手邊的女孩子,產生一股好感。
雖然我的座位曬不到太陽,但我卻覺得有一道冬日的陽光,
從左邊溫暖地射進我眼裡。
"同學,那麼你叫什麼名字呢?"
在我告訴她我的名字后,我也以同樣的問題問她。
"唉……過兒,你又不是不知道,神鵰俠侶里的小龍女是沒名字的。"
"姑姑同學,別玩了。你的名字是?"
"呵呵……"她從背包拿出紙筆,"我寫給你看吧。"
她蹲下身,把座位當桌子,寫了起來。
不過,寫太久了。中文名字頂多三四個字,需要寫那麼久嗎?
"好了。"她把紙拿給我,"我的名字,請指教。"
我看了一眼,就愣住了。因為上面寫著:
"卅六平分左右同,金烏玉兔各西東。
芳草奈何早凋盡,情人無心怎相逢?"
"同學,你……你寫什麼東西呢?"
"我的名字呀,讓你猜。不可以偷偷問我同學哦!"
我想了一下,大概可以猜出來,不過還不是很肯定。
這時車上開始有人拿麥克風唱歌,她也點唱了一首歌。
她唱的是蔡琴的"恰似你的溫柔"。
唱到那句"這不是件容易的事……",她還朝我笑一笑。
唱完后,她轉頭問我:"唱得好聽嗎?"
"非常好聽。林明菁同學。"
"哇!你真的是很聰明。你怎麼猜到的?"明菁睜大了眼睛看著我。
"卅六平分是十八,十八組合成木。左右都是木,合起來就是"林"。
金烏是太陽,玉兔是月亮,日在西邊而月在東邊,應該是指"明"。
草凋去早,剩下艹字頭;情無心,自然是青,艹加青便得到"菁"。
這並不難猜啊。是吧,林明菁同學。"
"不會哦,你是第一個猜中的。你果然聰明。"
明菁拍拍手,由衷地稱讚。
"嗯。可是"金烏玉兔各西東"這句,你怎麼不猜是"鈺"呢?"
"我原先很猶豫。不過我想如果是鈺,你應該會說黃金翠玉之類的。"
我看了看明菁明亮的雙眼,不自覺地瞇起眼睛,好像正在直視著太陽。
"也可能是因為我覺得你好像太陽,又坐在我左邊,才會想到明。"
"呵呵……如果我是太陽,那你不就是月亮?"
明菁的笑容非常美,可惜我無法像她一樣,很自然地讚美別人。
明菁,不管經過多少年,你永遠是我的太陽。
我是月亮沒錯,我之所以會發亮,完全是因為你。
沒有你的話,我只是顆陰暗的星球。
畢竟月亮本身不發光,只是反射太陽的光亮啊。
"同學,你看過卡通霹靂貓嗎?"
我前座的柏森,開始試著跟旋轉陀螺聊天。
我覺得很奇怪,車子都走了好一陣子,柏森才開始找話題。
"看過。如何?"
"那你知道為什麼每次獅貓都要高喊霹靂……霹靂……霹靂貓嗎?"
"不知。"
"因為獅貓口吃啊!"柏森哈哈笑了起來。
"同學。你的,笑話。真的,很冷。"
"不會吧?金蓮妹子,你好像一點幽默感也沒喔。"
"給我,閉嘴!"
輪到我在後座哈哈笑,真是開心,柏森今天終於踢到鐵板了。
柏森回頭看我一眼,用嘴形輕輕說出:這——家——伙——好——奇——怪。
我也用嘴形回答他:沒——錯。
"你——們——在——干——嗎?"明菁也學著我和柏森,張開嘴,不發聲。
"沒什麼。我們在討論你同學。"我指著旋轉陀螺的座位,小聲地說。
"哪位呢?"因為旋轉陀螺坐在椅子上,後座的人是完全看不到的。
所以明菁稍微站起身,看了一眼,壓低了聲音,靠近我:
"她叫孫櫻,我的室友。是我們繫上很有名的才女哦。"
"嗯,我領教過她的用字,確實很厲害。"
"我想,你應該也很厲害吧?"
"你怎麼這樣問呢?我很難回答的。"
"為什麼呢?"
"因為我不會說謊呀。"
"那你就照實說啊。"
"可是我如果說實話,你會笑我的。"
"我幹嗎笑呢?"
"真的不笑?"
"當然不笑。"
"嗯,好吧。學姐們都說我很厲害,可以說是才貌雙全,色藝兼備"
我忍不住笑了出聲,這女孩竟連色藝兼備也說出口。
"喂,你說過不笑的。"
"對不起。我只是很難想象你會說出色藝兼備這句話。"
"是你要聽實話的。我的直屬學姐總是這樣形容我呀。"
"嗯。你的直屬學姐說的沒錯。"
"謝謝。"
明菁又笑了起來,露出潔白的牙齒。
車子中途停下來,讓我們下車去上廁所。
我等到孫櫻下車后,才敢下車上廁所。
上完廁所出來后,在洗手台剛好撞見孫櫻。
我走投無路,只好尷尬地笑了笑。
"同學。我們,彷彿,見過?"孫櫻直視著我,若有所思。
"同學。跳舞,旋轉,陀螺。"我很緊張地回答。
孫櫻想了一下,點點頭:"了解。"
"很好。"我也點點頭。
中午抵達清境農場,吃過飯後,有大約兩個小時的自由活動時間。
然後下午三點在著名的青青草原集合,玩點遊戲。
從下榻的地方,可以有兩條路爬上青青草原。
一條是平坦的山路,是柏油路,比較好走。
另一條則是幾百級的階梯,由碎石鋪成,陡峭難行。
我和柏森決定爬階梯,因為聽說沿路的風景很美。
"喂!過兒,你又丟下姑姑去玩耍了。"
我回過頭,明菁和孫櫻在離我們十幾級階梯下面,氣喘吁吁。
"你還好吧?"我們停下腳步,等她們。
"呼……好累。這裡的坡度真陡。"明菁掏出手帕,擦擦汗。
"潘金蓮,你還可以嗎?"柏森也問了孫櫻。
"你……你……"孫櫻喘著氣,手指著柏森,無法把話說完。
"真奇怪。金蓮妹子你身材不高,下盤應該很穩。怎會累成這樣?"
柏森很訝異地看著孫櫻。
"再叫,金蓮。我就,翻臉!"孫櫻一口氣說完,就咳了起來。
我們在路旁的樹下坐了一會,我和明菁先起身繼續走。
柏森陪孫櫻再休息一下。
這裡的海拔約1750公尺,沿路空氣清新,景色優美,林木青蔥。
眺望遠處,牛羊依稀可見。
灰白色的階梯,很像是一條巨蟒纏繞著綠色的山。
我們大約在巨蟒的腹部,巨蟒的頭部還隱藏在雲霧間。
明菁抬頭往上看,右手遮著太陽,停下腳步。
"怎麼了?累了嗎?"
"不是。"明菁笑了笑,"你不覺得這裡很美嗎?"
"嗯。"
"這條階梯蜿蜒地向上攀升,很像思念的形狀。"
明菁的視線似乎在儘力搜尋巨蟒的頭部。
"思念的形狀?對不起,我不太懂。"
"沒什麼啦,只是突然有種想寫東西的感覺而已"
明菁收回視線,看著在她左邊的我,微笑地說:
"思念是有重量的,可是思念的方向卻往往朝上。是不是很奇怪?"
"思念怎麼會有重量?如何測量呢?"
"呵呵……你們工學院的學生就是這樣,有時候容易一板一眼。"
明菁找了塊石頭,用面紙擦了擦,然後向我招手,一起坐下。
"過兒,當你思念一個人或一件事時,會不會覺得心裡很沉重?"
"應該會吧。"
"所以思念當然有重量。"明菁把手當扇子,搧了搧右臉。
"而我們對思念事物的眷戀程度,就決定了思念重量的大小。"
"嗯。"
"讓人覺得最沉重的思念,總是在心裡百轉千回,最後只能朝上。"
明菁的手順著階梯的方向,一路往上指:
"就像這條通往山上的階梯一樣,雖然彎來彎去,但始終是朝上。"
她嘆了一口氣,悠悠地說:
"只可惜,一直看不到盡頭。"
明菁似乎已經放棄尋找巨蟒頭部的念頭,低下頭自言自語:
"思念果然是沒有盡頭的。"
"為什麼思念的方向會朝上呢?"
在彼此都沉默了一分鐘后,我開口問。
"我父親在我念高一時去世了,所以我思念的方向總是朝著天上。"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沒關係。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如果思念有重量,而且思念的方向朝上,那思念就是地球上惟一違反地心引力的東西了。"
"呵……過兒。你果然是工學院的學生。"
明菁終於又開始笑了。
"過兒,我們繼續走吧!"
明菁站了起來,生龍活虎地往上跑。
"喂!小心點。很危險的。"
我馬上跟過去,走在她左手邊,因為左邊是山崖。
一路上,明菁說了些她在大一和大二時發生的趣事。
原來她也參加過土風舞比賽。
"那時還有個人在台上大跳脫衣舞哦。"明菁樂不可支。
"你看"我往山下指,"在孫櫻旁邊的那個人,就是苦主。"
"真的嗎?這麼巧?不過他穿上衣服后,我就不認得他了。"
明菁笑得很開心,然後說想再仔細看一下跳脫衣舞的苦主。
我們就在路旁等著,等柏森和孫櫻上來,再一起爬到青青草原。
柏森經過時,明菁一直掩著嘴笑,還偷偷在我耳邊告訴我:
"他還是適合不穿衣服。"
青青草原是一大片遼闊的坡地,而且顧名思義,綠草如茵。
我們42個男女圍成一圈,男女相間,坐了下來。
溫暖的陽光,和煦的微風,草地又柔軟似的毯,坐著很舒服。
明菁坐在我左手邊,孫櫻在我右邊,而孫櫻的右邊是柏森。
玩遊戲時,明菁非常開心,好像第一次到野外遊玩的小孩。
當我覺得遊戲很無聊時,我就往左邊看一下明菁,便會高興一點。
"各位同學,請在這個書包上做出任何一種動作。"
只見一個黑色的書包,從右邊傳過來。
有的人打它一下,有的背起它,有的踢它一腳,有的把它坐在屁股下。
傳到我時,我把它抱在懷裡,親了一下。
沒有為什麼,只是因為書包右下角有張美美的明星照片。
這也是我悲哀的反射習慣。
"好。請各位將剛才做的動作,再對你左手邊的人做一次"
"Yeah!"柏森興奮地叫了出來,因為他剛剛狠狠地踹書包一腳。
他在踢孫櫻前,竟然還舒展筋骨,熱身一下。
孫櫻被柏森踢一腳后,用力地瞪著柏森10秒鐘。
柏森朝她比個"V"手勢。
她轉過身看著我時,我低下頭,像一隻等待主人來摸毛的小狗。
因為孫櫻是用手在書包上摸了一圈。
孫櫻人不高,坐著時更矮,還有點駝背。
為了讓孫櫻能順利地摸我的頭一圈,我低頭時,下巴幾乎碰到地面。
她摸完后,我抬起頭看她,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看來我們的梁子算揭過了,雖然以前我把她當陀螺旋轉,現在她也把我當湯圓搓了一圈。
後來柏森常取笑我,說我很適合當政治人物。
因為台灣很多當大官的人,都要先學會被人摸摸頭。
輪到我時,我遲疑了很久。
"菜蟲!你書念假的嗎?要把遊戲當國家一樣效忠的道理,你不懂嗎?
你看我還不是含淚忍痛地踢了金蓮妹子一腳。你可知我心如刀割!"
我在心裡罵道:忍個屁痛,含個鳥淚,你踢得可爽了。
"喂!快點!是不是嫌棄我們中文系的女孩子呢?"
不知道是哪個短命的女孩子,冒出這一句。
我禁不住大家一再地起鬨喧鬧,只好轉過身靠近明菁。
明菁已經低下了頭,垂下的髮絲,像簾幕般遮住了她的右臉頰。
我把臉湊近明菁時,輕輕將她的頭髮撥到耳後,看到她發紅的耳根。
我慢慢伸出左手覆蓋著她的右臉頰,右手同時舉起,擋著別人的視線。
迅速親了自己的左手掌背一下。
"謝謝大家的成全,小弟感激不盡。"我高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