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七]

楊鉻走了，秋和不知道那一天薛濤究竟有沒有哭，因為她晚上熄燈以後才回寢室。臨近期末，薛濤的父母特地來了趟北京拜訪楊雲天，一來感謝老師長期的栽培，二來是為薛濤保研后選擇研究生導師的事。

楊雲天連連誇讚薛濤在做研究所助理期間表現極其優秀，表示十分願意將來帶薛濤。但是因為薛濤學工保研只能保送她本科所在的藝術系，可楊雲天是哲學系教授，鞭長莫及，於是和她父母協商好等她上了研二申請轉系。其實薛濤父母連保研的基本程序都搞不清，來見老師僅僅是出於禮節，自然是全聽薛濤自己拿主意。

但這個拜師儀式結束后，她父母鬆了口氣，薛濤卻一直陰沉著臉，不停嘆息，卻又極力放輕，不想讓人覺察。和楊雲天以及研究所其他幾個學生助理一起吃過晚飯，她把父母送回招待所，回寢室的一路走得極緩慢，慢得彷彿把一生都走完了。

和楊鉻半真半假地交往時，楊雲天只覺得他倆是好朋友，把她當學生又當家人，過節時讓她去家裡做客過幾次。老師親自下廚，楊鉻和薛濤在一旁幫著揉麵糰打雞蛋，看起來倒真像一家人。老師的夫人是個定居法國的畫家，不常探親，楊鉻有時不經意透露出他們感情不好。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也許是太多細節推波助瀾，才使人越沉越深，從最初嘴邊幾句不知輕重的玩笑話到心存不切實際的幻想。

他風度翩翩，他知書達禮，他與妻子感情淡薄，與自己又有什麼關係？薛濤就是薛濤，再想出人頭地，脫胎換骨得再徹底，也不會忘了自己是誰，來自哪裡。

只是楊鉻走了，再也沒有什麼理由在假扮他家人的角色中偷一點妄想。而且從今以後，他便真的成了不可妄想的師長，自己只不過是學生，一個在他眼裡非常優秀卻只可能是學生的定位。

她畢業后可以找份很好的工作，可以找個頗有經濟實力的男人，比自己大三四歲，過小資生活，孝敬父母，幸福得不得了，只不過，與他再沒有分毫交集。

她仰起頭去看殘留微光的天空背景中更漆黑一片的樹影，鼻子發酸，但沒有哭，深吸一口氣，回看前路。寢室樓轉彎處站著一個女生，秋香綠的睡衣外套了件茶褐色的連帽開衫，微微笑一點，打了聲招呼，偏還多此一舉地揚了揚手中的錢包和綠茶：「我正好買飲料回來。一起上去吧。你爸媽安頓好啦？」

在薛濤的認知中，秋和是絕不會穿著睡衣走出寢室樓十米的人，分明是在樓上看見薛濤遠遠走來才下了樓。但薛濤沒有拆穿，似乎也有些明白她的出發點。

回想起大一剛進校時，自己很不習慣，一頭扎進了洋氣又開朗的大都市女孩堆，自己格格不入，卻又找不出區別在哪裡，走到哪裡都低著頭，總覺得周圍人都在議論自己。時常明顯感到忽遠忽近的笑聲是沖自己來的，暗自把著裝推敲一遍，也沒覺得哪裡不對勁。

直到有一天經過三角地，後面有人重重地拍了自己的書包一下，薛濤詫異地回頭，看見這個秋和，比自己矮半個頭，仰著臉笑嘻嘻地問：「欸，物理系辦公樓知道怎麼走么？」薛濤見她穿著時尚又自信，有點懷疑她不是新生，但還是指路給她，道過謝后，她就回去勾著個男生朝那邊去了。

直到很久很久以後，薛濤才知道她當時為什麼要過來問路找物理系辦公樓。當時與她在一起的——事後回憶起來——明明是物理系學生葉玄。薛濤回過神，加快幾步，應了句「安頓好了」，與秋和一起上了樓。不可否認，有時與秋和同行，心緒會忽然平靜。

[八]

過了幾天，教務老師主動打電話給秋和：「你那門通選課註銷了，專業課成績也給你改回去了，你自己過來列印成績單吧。」隔著電話的介質，還能感覺到她的怒火。

整個過程中，教務每次都把需要簽字的材料往她面前摔。秋和裝得像沒事人一樣，乖乖地簽字畫押列印成績單，滿臉好學生的認真勁，最後還十分恭敬地說：「謝謝老師。」教務氣不打一處出，待她走到門口，還是忍不住把她叫回來：「那封告狀信是你寫的吧？你哪隻眼睛看見我收人好處偏袒別人啦？你知不知道你這麼不負責任，會給別人造成多大麻煩？」

秋和好像走了神，愣愣的，半晌才出聲：「啊？您剛才說什麼？」教務音量更大地重複一遍，幾乎在吼：「我說：『你知不知道你這麼不負責任，會給別人造成多大麻煩！』」幾個其他辦公室的老師和助教、排在門外的學生們紛紛往這邊望進來。秋和背對門口，神色沒有半分變化，用平常語速平常音量回答她：「我一直知道，現在老師您知道了。」

[九]

之後整整兩周，秋和都在忙於給各種表格填資料、蓋章，本校要辦點什麼正事實在比登天還難，往往這個部門把人趕到那個部門，那個部門又聲稱自己無權過問；有的老師上午不上班，有的老師下午不上班，有的老師總有開不完的會，有的老師在外地出差歸期不明，有的老師答應三點會在直到五點才發來簡訊說今天不到學校了，有的老師始終聯繫不上總讓一串一串的學生坐在走廊沙發一天一天虛度……深受其害的郭舒潔說：「我很好奇歷屆有多少在面試之前就精神崩潰的學生。」

同樣深受其害的薛濤感慨：「進大學時總覺得自己是個人才，出大學時才體會到能有人把你當個人就算不錯了。」

保研申請要求的兩份專家推薦信，一封秋和找電影史任課老師寫了，另一封找系主任。本校保研進度在外校保研之前，所以她去找系主任的這天正是本系保研生的面試日，系主任讓她在門口幫忙組織抽籤。來得早的幾個學生著裝不符合標準，都被輔導員趕回去換了衣服再來。接著，秋和看見了第一個穿白襯衫、黑色A字裙、黑皮鞋，目不斜視走過來的女生。

薛濤本身五官精緻，小麥膚色，身材挑不出瑕疵，雖然衣料質地未見得多好，但已經絕不是大一時的她了。她從秋和手中隨機抽出裝題的信封，毫不躊躇地直接進了面試的小會議室。

第一次見她，早得像幾個世紀以前。那天中午，愛心社在三角地支了一個募集捐款救助校園裡泛濫的流浪貓的站台，秋和被葉玄拉去幫陳妍發宣傳單，可陳妍絲毫沒有身為社長的覺悟，被太陽曬得頭暈之後就開始大聲向社員抱怨：「貓這種動物最陰險冷漠自私，有什麼好幫助的。這年頭連人類都幫不過來……」

陳妍的言論激起了一陣笑，但秋和注意到有幾個人的笑點不在此處，循著他們的目光，秋和看見那女生打面前經過，惹人笑的是她的書包。JanSport雖說不是大牌，但知名度也不小，這書包卻山寨得太差，赫然印成了JanSbort。秋和看了看女生本人，氣質不像大城市女孩，敢打包票她根本連JanSport是個牌子都不知道。秋和不知為什麼突然對這些笑聲很生氣，轉身扔了十塊錢到愛心社的募捐箱，拿了個紅色心形的紀念泡沫貼跟上去拍在那個字母上。

薛濤那時候是大一新生。

當秋和大四開學初在上海參加H大保研面試時，看著候在走廊里的兩排除H大生源之外的各地大學生——幾乎全是名牌大學專業成績前三名的高材生——清一色穿T恤衫牛仔褲運動鞋抓緊最後一點時間坐在地上背誦資料，只好滿懷同情地苦笑。

成天叫喚母校沒把自己當人，但至少，成為社會人的基本禮儀還是教了。

[十]

秋和回校上課的第一天趕上雷陣雨，從室內體育館出來沒帶傘，在門口期待雨停，卻見學生們一個個奮勇無比地往外沖，且全是向背離宿舍所在的西區狂奔。秋和本不是愛湊熱鬧的人，但卻受了某種神秘力量的牽引。是二教出了事，無數人冒雨聚在樓前。她快跑過去，奮力撥開人群。視野中的一切演繹成冗長的慢鏡。熟悉的場景。熟悉的年輕面孔繞在周圍七嘴八舌。熟悉的警戒線封鎖了大樓的入口。而情緒失控正不顧警察阻攔往裡沖的男生是她最熟悉的葉玄。雨水順著教學樓的外牆走成蜿蜒的線下落，又將人的濕頭髮緊緊貼住臉頰。秋和怔怔地望著黑漆漆的入口，連呼吸也無法自主。她已經知道了這次的死者是誰。

已經知道的事更不止這些——她又將會收到一封信，因為她秋和，是那個「被選中的人」。一切因她而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