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

第31章

[一]

最初感受到威脅時,我們都懂得要縮進厚重的盔甲。但危險遲遲不來,總是不可避免地放鬆警惕,打開一條縫隙,露一隻眼朝外張望,在自感安全的區域有限地活動,最後重又愜意地在和煦的陽光下散步。

我們的抵抗不能曠日持久,而僥倖卻與日俱增。這便是為什麼在災難降臨的那一刻,每個人都說突然。明明早有先兆。明明那些黑暗的力量一直在往日常生活里悄悄滲透。可怕的不是鬼魅,而是在不知不覺的時候,身邊最熟悉最信任最有安全感的人,變成了鬼魅。

[二]

連環殺人案在期末時鬧得全校人心惶惶,許多膽小的女生都離校回家,甚至沒有參加期末考試。但到再度開學,談論此事的學生已經明顯減少。

烏咪沒有在報到日來校,不過就通電話獲取的信息而言,秋和覺得她賴長假期的願望多過恐懼心理。

她表面上與烏咪依然是無話不談的閨蜜,內心卻對烏咪的話抱有懷疑。

她把那三封匿名恐嚇信取出看了又看。

第一封中明確寫著「我知道你心裡留著舊情」、「因為愛你所以容忍著你的缺陷」,的確像是一個曾經的戀人心懷怨恨寫下的,但瞿翛然?未免離譜了些。

首先,就秋和了解的他而言,文學欣賞能力是極低的。除了不得不學的專業,秋和在與他交往的那段時間內沒見過他碰駕照題集之外的書。且不談他理解不理解波德萊爾的詩句什麼意思,秋和首先懷疑的是他上大學起讀沒讀過詩集。同樣是理科生,花花公子王一鳴的文學水平都比他強。

其次,寫這信的人心思多麼縝密,筆跡、紙張、塗改處、指紋,全都在故弄玄虛,怎麼會在對烏咪下手時出這麼大的錯,還在不能確定她是否記住自己長相時對她放任不管,自那以後,烏咪沒有遭受過任何威脅。

而第二封信上,寫著「我了解你完美面具下隱藏的一切」。如果是瞿翛然,未免也太不合情理。他對秋和的恨意最初源於無法掌控和不可捉摸。他對秋和的身世從來就一無所知,怎麼會忽然放出「了解一切」的豪言呢?以對秋和的了解度論,葉玄的嫌疑比他大得多。

再者,瞿翛然其實是個缺乏自信的人,殺人之前自負地發預告信的行為實在與他的個性格格不入。

烏咪的指控最大的漏洞在於,秋和在與她成為朋友之前已經和瞿翛然分手,烏咪與瞿翛然不同系,她又是個足不出戶的宅女,對他的了解至多不過是看過BBS上秋和八卦事件中幾張手機拍的面目模糊的照片。

人在被襲的瞬間處於驚恐的頂峰,會完全出於本能反擊,認知、辨識能力相應大幅降低,如果對方不是生活中極為熟悉的人,哪怕對著照片指認也幾乎不可能認定兇手。關於這點,有親身經歷的秋和確信無疑。

烏咪出於什麼目的要平白無故誣陷瞿翛然?是為了掩護真正的兇手,還是與瞿翛然有什麼不為人知的過節?

秋和覺得,要解開這一連串的疑問,必須從最初的疑點入手——烏咪的精神疾病究竟是怎麼回事?

[三]

陸教授在上課過程中就認出了坐在最後一排旁聽的秋和,課堂討論時他總喜歡觀察底下學生們的表情,以此來判斷他們的情緒。因此,無論那個全無表情、和他人也沒有眼神接觸的女生端坐在任何角落,總是異常醒目。

下課後秋和站起身收拾筆記本,在門口等老師跟她同行回辦公室。「我兒子昨天還問起你什麼時候再去輔導他功課。我跟他說你這段時間忙著畢業。」陸教授笑著搖頭說,「還就是你製得住他,過年期間他是半頁書都沒看。」

「這陣子是比較忙,等我論文答辯結束就可以去了。」「那太好了!對了,你今天過來找我有什麼事啊?」「是這樣的,我同寢室有個叫烏咪的女生,她在您的研究所接受精神方面的治療,您有印象嗎?」

陸教授聽見烏咪的名字眉間一展,顯然是想起來了,但他沒有接話。

秋和繼續說道:「我想打聽一下她是哪方面的精神問題。」陸教授正色起來:「秋和啊,先不說這個烏咪是不是我的病人,即便是,你應該知道我不能透露患者的信息。」「陸老師,這件事事關歐陽翀那樁案子。」「歐陽翀的案子不是很明白了嗎?和這個烏咪的病有什麼關聯?」其實並沒有關聯,秋和不過是找個容易說服陸教授的借口,畢竟,那是他的得意門生。「其中關聯,在我知道烏咪確切的病症之前無法百分百確認。我一直懷疑歐陽翀被人陷害了,您也許比我更了解他的性格與為人,他犯下這樣的滔天罪行根本是不可能的。現在他死緩改判了無期,查明真相挽回一切還來得及。我覺得關鍵點就是烏咪。」

陸教授停住腳步,沉默良久。秋和屏息等他告知實情。

但令人失望的是,陸教授嘆了口氣:「不是我不想幫你,或者歐陽翀。實在是光憑你的推測我不可能告訴你,這關係到我的職業道德。除非公安部門在辦案中確證了烏咪與歐陽翀案件的聯繫,需要取證,否則我不能向第三方透露病人的隱私。」

陸教授守口如瓶也在意料之中。抱著僥倖而來的秋和表示理解地點點頭,沒多糾纏,在辦公樓前的岔路和他道別後離開了。

[四]

周五下午,系裡通知大四生在會議室開會,每人最後核查一遍自己的總學分和各類必修課學分是否達到學位要求。原本只是個例行活動,到最後一學期,凡是最後想取得學位證書的人都理應修滿了學分。可是這次會議上,系教務突然宣布:選修本系課程所取得的學分不能計入文學與藝術類學科學分。引起全體學生嘩然。

「進校時明明只說了總學分不得低於159,文藝類學分不得少於6,現在這種時候又來加附屬條件,不是坑人嘛。」薛濤一進寢室,就渾身戾氣地給了烏咪的椅子一腳。

鐵凳腿蹭過地面發出了比她的嚷嚷刺耳一百倍的噪音。郭舒潔滿臉憂容地回頭問:「薛濤你少幾分啊?」「兩學分,一門課。」「沒我慘……我六學分,因為本系開的課總是給本系學生更高的成績,所以當初全選了自己系開的課,哪想到有這麼一天。」郭舒潔轉頭朝向電腦屏幕,又嘆了口氣,「該死的教務還偏偏拖到補選周最後一天通知,晚上11點就要關閉選課系統,文藝類的課本來就熱門,早就已經滿員,我從回來就開始刷屏,這都半小時過去了,連一門課也沒刷出來。真是越來越絕望了。」

「秋和你差幾分?」「文藝類我正好選的都是別的院系開的課,僥倖逃過一劫。」「你怎麼老是那麼走運啊!真討厭!本來如果你也有學分沒修完,還能指望你想點辦法出來。」秋和回過頭來含笑看著她:「這麼多人中招,你擔心什麼,最後總會有解決辦法。」「那個無能教務完全指望不上。」薛濤擺手說。

「我不想幫她,你知道原因的。」秋和依舊笑笑地朝著薛濤,「不過我想幫也不一定有辦法,你自己能解決,何必指望別人。」

薛濤有點迷惘地望著她。「你已經是團委舉足輕重的人,在學校還要再待三年。這件事來得很好,是為你度身定做的。利用你現在的資源,換你將來的威信。既幫助了別人又有利於自己,何樂而不為?」

聽秋和一席話,郭舒潔不由得停止點擊滑鼠,轉頭好奇地看過來。「你的意思是由我代表大家向系領導請願,修改學分要求?或者,向學校申請給我們系選文藝類課程優先的特權?」「你曲解了我的意思。文藝類課程全校有幾十門,就算學校教務處許可,他們也要去跟這幾十門課程的任課老師商量,取得他們的同意,可行性太低。另一個方案就更行不通了,不可能一屆學生到大四突然修改培養方案,降低學分要求,如果這麼做,像我這樣按正常要求完成學業的人不會有意見嗎?你做代表,提出一個系裡不可能接受的方案,硬碰硬不會有什麼益處,對解決問題也沒有幫助。我說了你得利用好自己已有的資源。什麼是你最重要的資源?」秋和看著薛濤的眼睛停下來。

薛濤理不出頭緒。回想起來,自認識秋和起,一遇到難以抉擇的事,總是秋和直接給出建議,薛濤只管照做,有時做完了都不明白秋和的用意,最後事實證明,她總有她的道理。久而久之成了習慣,反正能達到目的,薛濤也就懶得去揣測她。今天的秋和如此反常,讓人捉摸不透。

「最重要的資源是,人脈。」秋和淡淡地說,垂眼看了眼手錶,「離選課系統關閉還有四個多小時。憑你的人脈,完全可以扭轉乾坤。」接著她轉向郭舒潔,「小潔你先幫忙去各寢室統計一遍哪些人差學分。跟他們說清楚,系裡不管這事,薛濤會讓別的系已經選上課的朋友在十點到十點半之間把課退出來,到時候讓他們守著選。」

郭舒潔合上電腦起身:「我也差學分。」「當然不會少算你。」得了秋和的保證,郭舒潔立刻拿著記事本出了門。「我上哪兒找那麼多人退課?」

「現在團委里所有大一幹事和我們系大部分大一新生,都得看你眼色。大一新生還有整整三年時間可以選文藝類課程,退一兩門課完全沒有損失。」

秋和剛一說出解決方案,薛濤就臉色陡變,心裡沒底:「說是說得看我眼色,但新生相對沒那麼貼心,也沒什麼私交,就怕讓他們退課,他們陽奉陰違,畢竟是關乎學業的事情。」

可秋和聽了這情況卻依然處變不驚,語調絲毫沒變:「和你私交最好的是哪些人?」

「無論是團委還是本系,都是大三的這批。他們進校時我去接了新生,我升上部長時他們都是骨幹。不過已經是大三了,選的課肯定非常必要,讓他們退課說不定會影響他們自己的學分計劃。」

「所以你要有長遠、全盤的考慮。這屆大三,下學期就要升上大四,會像我們當初一樣,必修課差不多已經修完了,需要選的課非常少,而意願點卻非常多,不知該用在哪裡好。」

按規定,在補選周之前的正常選課周,每個學生有99個意願點,分配在自己想選的課上,意願點越多選上的機會越大。

「可這學期正常選課周已經過了,就算有多餘的意願點也無法派上用場。」薛濤一時不能領悟,喃喃地重複秋和的話,「……長遠?全盤?下學期,讓大三這批人每人貢獻出90個以上意願點去砸課,那麼什麼樣的熱門課都可以選上,在約定的時間退課就可以把這課讓給別人,讓給……這學期退過課給我們的大一新生。這樣的話……就雙贏了!即使私交不夠,他們也會樂意的。」

「所以這事我無法解決,我下學期就不在這個學校了。只有你,眾所周知,還至少有三年是團委獨當一面的學生幹部,你有能力,有威信,有人脈,值得信任。」

「眼下這件事也挺麻煩的,要統計這些退過課的人和他們將來想選的熱門課……」

「工作量很大,」秋和接過話頭,「你不用事事親力親為,找部里最得力的兩個助手去統計、協調。不要把任何人當下人隨意使喚,哪怕是你的下屬。你信得過的人,要把他們當朋友,真心為他們考慮,遇到什麼事,即使你已經有了主意,也要找他們商量商量,一則可能考慮得會更周全,二則顯得你很尊重他們。你也知道光用權力壓人是壓不住的,要私交好才靠得住,私交得建立在彼此尊重的基礎上。」

薛濤長吁一口氣:「也不知道以後能不能給你打電話場外求助了。」

秋和笑起來:「其實我比不上你,你從不心軟,從不優柔寡斷。」

[五]

這天晚上十點到十點半,選課系統果然按統計數退出了相應的課程。秋和見事情辦得乾淨利落,事後沒聽見任何抱怨,對薛濤稱讚具體辦事的兩個學弟確實能力不凡。

薛濤笑著:「挺意外的,郭舒潔辦事也沒出錯。」

「她從來就精明,只不過精力都放在學術上。」「她這兩天有點異常地發蔫,你發現了沒有?」秋和點點頭:「要不你找機會問問,雖說她一貫不喜歡人際交往,不過遇到難處時被身邊人漠視反而會遷怒於眾。我和她認識的時間不長,有些事我去問她不一定會吐露。可你和她是四年的室友,不管喜歡討厭,處久了就習慣得像家人了,問了總不會起反作用。」

「我總覺得她煩惱的事情跟我們煩惱的事情不在一個次元里……說白了她整個人都跟我們不是一個次元的,我是真不想關心她那些『今天上課舉手發言沒被老師點中好鬱悶』、『昨天淘到了打折衣服好開心』……什麼什麼的。」

秋和淡淡的神情,手插在風衣口袋裡:「但是她幫過你。」

這回郭舒潔情緒低落的原因還真不如薛濤預想的那麼小兒科。寒假中郭舒潔和男友張昊通電話,閑聊時問起對方吃飯了嗎,張昊隨口答「還沒有,正準備生火做飯」,這回答讓郭舒潔吃了一驚。

先前只知道張昊家境不好,母親過世得早,父親是郊區農民。可郭舒潔過去沒太在意,她外公也是郊區農民,仔細一想,外公家十多年前就用上液化氣了,現在還需要燒柴生火做飯的,該是多麼偏遠的鄉下啊!

「生火事件」發生后,郭舒潔心裡一直彆扭著,與他戀愛兩年多,完全是高中生式的交往,海誓山盟的情話也說過不少,但其實都沒有認真考慮過未來。張昊的父親知道這段戀情,沒有持反對意見,可郭舒潔的父母卻一直不知道,別說見家長了,郭舒潔甚至沒跟父母提過一句自己有了男友。

如今即將畢業,不可能再整日縮在象牙塔里不問世事,郭舒潔順利保研,張昊這兩天卻得知自己在考研中落榜,兩人的差距進一步拉大。雖然張昊也報考了公務員,希望並沒有徹底落空。

但郭舒潔整日憂心地敲著計算器,她自己名校研究生畢業,就算張昊考上了公務員,如果沒有家裡的支持,兩個人單憑自己的工資生活,到三十歲都買不起一套兩居室,居無定所。而照現在的情況看來,郭舒潔的父母絕不會同意這樁戀情。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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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埃眠於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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