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1)

第21章 (1)

第21章(1)

[一]

周一晨會,所有學生都像過夜的白菜一樣蔫耷耷沒精氣神。

散會後黎靜穎勾著趙玫的胳膊混在人潮里,深一腳淺一腳往教室行進。接連兩天缺乏睡眠使人腦筋遲鈍,接不上閨蜜的緋聞八卦話茬。

某某接受某某的告白了。

某某與某某分手了。

心情沉重的人無論聽聞別人的幸福還是不幸都無法隨之變得雀躍。黎靜穎保持聆聽時應有的禮貌,間或發出一兩個語氣單詞,但實際上又將陰鬱無光的臉轉向朋友所處的相反一側,以隱晦的身體語言表示自己不感興趣。

但趙玫沒有停止的意思。

這些喋喋不休在某一刻讓黎靜穎突然對接下去漫長的一整天、這一整天中的九節課,尤其是有隨堂測試的數學和單詞默寫的英語課……都失去了信心,感到疲憊。

石竹色的天空中懸浮著鼠灰色的雲,聒噪的人聲和喧囂的風聲彷彿自那裡篩落,像落下雨雪、落下霜霧一樣不可抗拒。

等到放學時蒼穹會變成鐵紺色,稍藍稍美些,但消失殆盡了光。

這時,她看見了在前面不遠處緩慢移動的一個身影。

孤身一人的夏樹走在烏泱泱的人群中,即使穿上一模一樣的深色冬季制服,還是明顯與眾不同。

單薄身形和極力挺直的脊背顯示出桀驁、倔強和堅定的力量。

勾頭看路的習慣致使頸部那一小塊乍眼的白皮膚突兀地出現在別人的視線中,泄露了少女獨有的敏感哀婉的一面。

家庭的不幸,親人的疾病,與同齡人格格不入而不得不曲意逢迎或者獨酌寂寞。這些並不是與任何人都能分享的際遇,但竟有這樣兩個人,不論長相、家境、成績這些表象差異,她們的命運到底還是詠誦出了如出一轍的韻腳。

即使夏樹不復存在也未必能得到程司的回應,卻因為那份無望的愛慕,而沒能和命中注定的摯友成為摯友。

黎靜穎覺得這種理由完全無法向自己交待。

倘若雲層之上有神明,哪怕不是他刻意作下讓兩個女生如此相遇的安排,他也會感到遺憾。

有很多事比戀愛更重要,有很多羈絆比少年戀情更深遠。當黎靜穎意識到這點時,一貫懼怕改變的她決定不再隨波逐流任其自然地走下去了。

想到生活中即將出現的轉折點,忽然就對這一天,甚至更遠的將來都有了期待。

去上生物實驗課的途中,黎靜穎靠邊停住,回望身後,看見夏樹時朝她笑一笑。夏樹愣了一秒,倒也沒意外太久,加快幾步跟上前,此後兩人就保持著相同的步幅。

廣播台放著變奏的卡農小提琴曲,女生們不約而同押著音樂的節奏邁步,於是速度一起又慢了下去。

「我最近聽說你的一些事……放心,不是壞話……其實一見到你,我就有種將來會和這個人成為好朋友的預感,是一種心靈相通的感覺。雖然因為阿司而產生過芥蒂,也都是我單方面的小肚雞腸。但我基本上還是很喜歡你。」

突然被形容為「喜歡」的對象,夏樹有點受寵若驚,同時也莫名其妙,不過她不太想問清黎靜穎聽說的是關於自己的哪些事。

「有點好奇啊,在我出現之前你不是有很多時間很多機會可以向阿司傳遞心意嗎?」

「之前我和風間在交往啊,等意識到真正喜歡的人是阿司時,他又喜歡上了別人。在高一的時候,他單戀著在同一個學生部門工作的學姐,其實那時候我和他一度有點疏遠,之所以知道是因為當時男生們經常為此起鬨。每當京學姐路過我們教室,整個班就會炸開鍋。」

「對方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相當完美的校花,是我想成為的人。以前,全校也許有一兩個糊塗蛋搞不清校長的名字,但『京芷卉』的大名是絕對沒有人不知道的。你沒聽說她,是因為現在她升上高三,沒有以前那麼活躍了。」

「她應該不會喜歡阿司吧?」夏樹表示懷疑。

「所以持續了一年之後,這場單戀就自然無疾而終。接著你轉學過來……對於『我喜歡的人喜歡誰』這類事,我其實很敏感。」

夏樹在內心苦笑,但絕沒有可能坦白「阿司並沒有喜歡我,是你搞錯了」。

好在這話題沒有繼續多久。夏樹出於客套對黎靜穎說:「有空到我家來玩,離學校不遠。雖然我家比較破,但我奶奶爺爺都是熱情、善良的老人。」

「好的呀。」結果對方立刻就當真並答應了。

「周日怎麼樣?」

「還是周六吧。周日我得去上鋼琴課。」

「又上啊?家庭戰爭失敗了?」

黎靜穎長吁了一口氣:「已經不是失敗不失敗的問題了。而是我不想失去最重要的……東西。」

[二]

「……電影院也才賣60塊一張,你小子居然收我100塊,太不仗義了吧!」

「現在一票難求,電影院的票早就賣光了,我也是從黃牛手裡買的,你不信就還給我。」

「那兩張一百五。」

「不可能。至少也得一百八,再低我就倒貼錢了,看在你是朋友的分上才成本價買的。」

「好吧,一百八就一百八。還朋友!說得好聽,朋友不是該友情贈送的嗎?」

夏樹出教室後門時聽見了熟悉的聲音,回頭一看,掏錢購票的人正是程司。兩張電影票?女生稍稍尋思片刻,走了過去。

與此同時,黎靜穎正在抄寫老師留在黑板右上角的家庭作業,寫到「同步分層數形結合專題卷」這一行,日程本忽然罩上了陰影。

「欸?有事么?」看清了在自己前面的座位反身坐下的人是風間。

男生表情嚴肅地點了一下頭:「昨天你不是說你姐姐的忌日是5月18日嗎?」

「是啊,每年這時候我爸我媽都表現得很反常。」

「你說大致是在你兩三歲的時候姐姐死了?又說你媽媽得了抑鬱症,不肯接受姐姐死去的現實。」

「是這樣沒錯。」

「我幫你查了那幾個年份所有的舊刊報道資料,想看看有沒有女孩子死於意外的報道,但是沒有任何線索。不過引起我注意的是,在這個時間範圍內有一篇社會版新聞報道,寫的是『港商家宅遭竊,家中幼女被拐』。因此我突發奇想,也許你姐姐確實根本就沒有死……」

一直以為的事情,發生了戲劇性變化。

雖然沒有得到證實,但黎靜穎已經有了恍然大悟的明朗感,所有的疑惑似乎都解釋得通了。

「昨天我找到這篇報道時已經接近閉館時間,影印室的工作人員也下班了,所以沒法把它印下來帶給你,要不今天你和我一起再去一趟,放學后立刻出發也許能來得及。」

「好的。」

內心的混亂投射成外部動作,女生神經質地在抽屜里一陣翻找,拽出速溶咖啡的包裝袋扯開倒入杯中,由於用力過猛,三分之一都撒在了課桌上。

男生沒有幫助她,也沒有阻止她,而是將這種混亂視為再正常不過的反應,以欣賞般的溫和眼神靜觀整個過程,像注視孩童學習行走的長輩。

程司把電影票對摺起來放進外套口袋,帶著尚未消散的笑容轉身進入暖氣瀰漫的教室。但不經意的一瞥使他又忽然發了愣,笑也僵在了臉上。

黎靜穎和風間相對而坐,不知在說些什麼,顯得十分投機。

程司再次把手插進口袋,觸碰到微涼的紙張。幾秒之後,他改變原定計劃,回到了自己座位。

[三]

為了準備即將到來的物理期末考試,夏樹在大課間時借走黎靜穎的完美筆記去學校影印部複印,翻開筆記本,發現了夾在其中的一張電影票。

時間在期末考試結束的翌日,夏樹對此略有耳聞,是賀歲檔中唯一的文藝片。想來文藝片的確比搞笑片更迎合黎靜穎的興趣,這本來沒什麼值得大驚小怪。

但之前在教室門口聽見了程司與別班男生關於電影票的談話,夏樹立即就將兩件事聯繫在一起了。

既然票是程司送給黎靜穎的,那麼關鍵就在於,她本人究竟有沒有見過這張票?

雖說程司像是會直接大大咧咧地邀請「一起去×××吧」的傢伙,即使對女生也從不忸怩,可對象是黎靜穎又另當別論,就從連告白也優柔寡斷這點可以看出,在喜歡的人面前他反倒沒那麼洒脫,更何況只買了兩張電影票,意味著二人約會,不同於平時的小集體活動。

如此看來,程司偷偷將票夾在對方筆記本中的可能性就大大增加了。

鬼使神差。

等夏樹回過神,已經下意識地將電影票收進了自己的口袋。

不管黎靜穎知不知情,夏樹覺得自己可以賭一局。回到教室后,看見程司不在,她鬆了口氣,不動聲色地將筆記本放回靜穎書包里,再走到程司座位邊,把電影票塞進了他的筆袋。

於是自然而然地,就出現了後來那一幕——

當男生從外面打球回來,一番折騰之後看見重現在自己筆袋裡的電影票,有點訝異,立刻去翻找放在書包隔層的另一張票,發現還在。

這顯然意味著冰雪聰明的黎靜穎猜到了贈票人,又不忍當面拒絕,而選擇了「還票」。

除此之外,他已經想不到其他可能性。

放學后黎靜穎跟著風間行色匆匆地離開,徹底無視了旁人的存在。程司覺得這情形有幾分神秘,也加快了整理書包的動作,緊隨其後一直跟到了校門口。

出了學校,男生和女生也沒有分開,兩人一起快步走向馬路對面,又繼續沿著街道步行直至身影被車輛遮擋不見。穿過車流時,風間有一次環過女生的肩,用身體將她護在一側。雖然動作只有一瞬,卻讓某人起了嫉妒心。

程司沉著臉,喪氣地在門口呆立了一會兒,才轉身往自行車棚的方向走去,路過教學樓時碰上剛下樓的夏樹。

女生笑眯眯地招呼說:「今天放得早,我自己回去沒問題。你也早點回家吧。」

男生點點頭和她互道「再見」。

側身而過後,走出幾步,程司突然轉身再次喊住她:「吶,夏樹。」

「嗯?」

男生在沉重的暮色中眉眼模糊神情曖昧,語調也沒有起伏,嘴巴張合間呵出一小團白霧。他遞出的小紙片是夏樹熟悉的。

「考完試,一起去看電影吧。」

[四]

夜空雖然深藍偏灰,但異常高遠,在夏樹眼裡仍非常美麗。

前一天和父親窩在瀰漫著源自廚房的蒸汽的屋子裡剝花生,父親還教了自己削淮山皮。話題起初只是圍繞著家務和水電費催繳單展開,但正是這些雞毛蒜皮的瑣事,作為家庭存在的象徵,讓人能夠體會親人間血脈相連的親密。只是父親心事沉重,一直欲言又止,女兒注意到了卻沒有催問。

臨到開飯前父親才說:「過春節,我們全家團圓吧。」

「我回去不了,得上畫畫課,還得補習一下英語和數學。」

「我的意思是我和你阿姨到上海來……」

「哦。」

「開年後我們也會留在這裡。」

夏樹必然是驚訝的,可是沒有誇張地流露,她知道現在自己即使哭天搶地歇斯底里也無濟於事,只會給作決定的人徒增麻煩,被視為棘手卻必須擺平的障礙。

她把手中削了一半皮的淮山放回筐里之後,拍拍手上的泥土,將臉貼住父親的棉衣,淡淡地問:「為什麼啊?」

「你阿姨懷孕了,請假後到上海來,奶奶可以幫得上忙。你下半年也要升高三。我想向公司申請調到這邊的分公司……」

之後的解釋與說服,夏樹感到它們都漸漸遠去了。

像海嘯發生在千里之外,感覺到震顫的餘威,但缺少了直面危機的真實性。

只是,一時間,屋裡的水蒸汽忽然變得稀薄難覓。

她有點從夢中剛剛清醒時的悵然若失。

夏樹對親生弟弟或妹妹的出生沒有任何心理準備,在她的潛意識裡,與自己爭奪父親的愛的唯一對手就是繼母。在這種較勁中,自己擁有血緣作王牌,無論如何都是父親最寵愛的掌上明珠,穩操勝券。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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