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氣盛,花開成空白
1
杜小堂說他第一眼看到我的時候就覺得我不是個好人,而且還是個品味極其惡劣的不好的人。
我當時裸著上半身穿一條花花的大褲衩,赤腳著腳從弄堂口裸奔到弄堂尾,「呀呀呀」大聲又快樂的尖叫著躲避身後一個比我高一個頭的女生的追打。我理著很醜的西瓜太郎頭,從杜小堂面前噌一下飛奔過去的時候居然還沒忘記對新來的鄰居露出友好的笑容,兩顆尖尖的小虎牙在陽光下白的很囂張。
徐微微在我身後拿著掃把衝過來大叫說:「顏多朵你快把信還給我!」
我以杜小堂做擋箭牌,躲在他身後做鬼臉,吐著舌頭說:「就不給就不給!」
杜小堂從小就是個遲鈍善良的小孩,身體被我扯來扯去也沒發出任何反對意見。他只是側過頭望著我說:「隨便拿人家的信,是不對的。」
很平常的一句話吧,甚至散發著一股隔壁張姨那一級別人身上散發出來的「老人說教味」。可是不知為何我忽然就覺得有點心虛,象徵性的躲了兩下,就不情不願的把信還給了徐微微。
我不甘心的揚著下巴很拽的望著七歲的杜小堂,像江湖超低齡小混混一樣拍拍他的肩說:「今天是給你一個面子哦,你欠我一個人情。」
杜小堂笑笑,點點頭。
「誒,你叫什麼名字?我叫顏多朵。」
「杜小堂。……你的名字有點像女生。」
我瞥他一眼,又低頭瞄瞄自己一馬平川的胸部,假裝什麼也沒聽見。
杜小堂這個笨蛋直到一個月後,在開學典禮上看到我穿著女生的制服,才結巴著「你你你你」了半天才說完「你居然是個女生」這一句完整的話。
一邊說一邊瞪著我的胸部一路臉紅到耳根。
我笑的張牙舞爪:「我不只是女生,還是你學姐呢。」我指指胸口的三年級校牌好得意的說:「叫學姐啦,小朋友。」
杜小堂真是一個善良又好脾氣的小孩,他沒有生氣也沒有因為被愚弄被欺騙而憤怒的拂袖轉身。他只是不肯叫我姐。他說:「顏多朵,騙人是不對的。」
他簡直就像個小小道德家。他每次說那種我媽媽才會說的話的時候我就好像看到有萬道金光從他腦袋上「噌」的一下躥起來,金光閃閃正氣浩然!像我這樣邪惡不入流的小妖怪立刻無所盾形無處可逃。
我應該要逃的。我應該討厭死這種太過明亮和優等的光芒而躲的遠遠的,站在遠處和和我一樣卑劣的人嘲笑杜小堂這樣的人,用鄙視的眼神和沒素質的囂張的大笑來掩蓋自己內心的虛弱。
可偏偏,在杜小堂的目光下,我只覺這小我兩歲的弟弟沉悶又規矩的像個小老頭。即使他道德家的光芒刺痛我的眼睛,我卻仍不肯,遠離他分毫。
「要你管哦!」我拍一下杜小堂的頭,揚著下巴又擺出拽拽的表情,「我就是要騙你。傻子才容易受騙呢。」
2
在杜小堂知道我是女生之前的那一整個夏天,我都處於花褲衩+裸奔狀態。我那時年紀小,又本來就對男女之別觀念淺淡——該教我這些觀念的媽媽在我很小的時候就不見了,弄堂里的大人小孩都已經習慣我的華麗造型,所以並未有任何人覺得不妥——除了,杜小堂。
自從他知道我是個女生后,他就拒絕再和裸奔的我勾肩搭背,甚至不肯和我一起複習,幫我做作業——除非我穿上衣服。
「喂,你是不是男人啊?扭扭捏捏的。」我罵罵咧咧的套上杜小堂的舊T恤。
杜小堂說:「顏多朵,我媽媽說我們每個人的身體都是花朵,不可以隨便讓人看的。讓人看了,那是羞羞的。」
一個男生說話怎麼那麼像每天晚上七點半演的瓊瑤劇。真噁心。我揮出拳頭啪的打在杜小堂的後腦勺上,嘴巴里叼著一支鉛筆,耳朵上插一支圓珠筆,手上又奮筆疾書一支,嘴裡叫著:「閉嘴啦!啊呀呀,作業好多,要抄不完了!」
現在回想起那段和杜小堂一起抄作業一起瞎玩蹉跎歲月的時光,真是我生命中最最快樂,那時不懂悲傷不覺孤單,每一寸的時光都最大限度的塞進了和快樂有關的回憶。
後來我把那段時光命名為「裸奔年代」,題成大字貼在床頭真是氣勢磅礴呀。
3
不知道事情是在什麼時候改變的——我指的事情是,杜小堂忽然像醜小鴨一樣,不知在何時一夜之間蛻變成了白天鵝!
印象里他似乎一直是年少時那個個子比我還低半個頭,瘦瘦小小,把白襯衣穿的像白大褂的小男生。身體單薄瘦弱,眉眼細長平淡。性子偏冷,平日總是我在他身邊唧唧喳喳,他半天都沒啥反應。
因為我有一個熱愛自由,整天不沾家的爹,所以杜小堂十二歲懂得使用煤氣開始,就常常幫我煮煮泡麵熱熱牛奶,負責把我餵飽,跟我親爸似的。
在我眼裡他就是萬能無敵的機器貓,默默無語的小老頭,沉默是金的大番薯,可是,有一天,突然有一天,機器貓變成了夜裡胡假面,小老頭變成了白馬王子,大番薯抽出了嫩綠的枝葉……我的意思是說,忽然有一天,我身邊的女生都跑過來和我說:「顏多朵,你家弟弟真不錯誒!」
我當然曉得那群色女的「不錯」的意思,當然不會是說杜小堂樂於助人經常扶老人過馬路的事情。
我仔細瞄瞄在我身邊站的像棵小樹的杜小堂,發現他似乎,確實,有那麼一點點,變耀眼了。
當然他以前也很耀眼的,但遠遠沒現在那麼奪目震撼。
可是再閃耀又能怎麼樣?於我而言——不。及。某。人。
我在我十六歲的青蔥年華里,情竇初開的愛上了隔壁班的少年朱瑞瑞!
朱瑞瑞生的高大威猛,一米八的個,聽說有一百六十多斤,夏天的T恤校服穿在他身上會緊的崩起來。那肌肉哦,真有點電視上健美先生的氣勢。
不過我發誓我不是愛上了他健壯的身體,我是愛上了他柔軟的靈魂。我親眼見過他從路邊的垃圾堆里翻出那隻喵喵聲很微弱的小貓咪,小心翼翼的把它抱在懷裡。
他把它養在他巨大的棉拖鞋裡,每天早上喂它自己喝的牛奶。
我一看到他我就會想起「鐵漢柔情」這四個大字。我想如果我是那隻被他憐惜的小貓,那該多好。
我告訴我的死黨我暗戀的對象,所有都張大嘴巴說我瘋了,怎麼會喜歡那個黑鐵柱!若要開始一場青澀的暗戀,或者玩一玩「猛女追男」的遊戲,多的是人選。為什麼會是朱瑞瑞?他又胖又丑還有點磋,傻笑的樣子真可怕。
不不不不,是你們都不知道他的好。就好像徐懷鈺歌里唱的那樣:「就是覺得你一切都剛好/甚至迷戀你流汗的味道/喜歡看你嚴肅的思考/亂亂的頭髮傻傻的微笑……你不特別姊妹都向我發出警告/你的好其實她們都不知道……」
好吧,即使這是一場世人都所不容的愛戀,我也決定勇敢的去愛了。
4
我花了一個晚上制訂了「追男A計劃」。當我把計劃拿給杜小堂修改補充,並且向他表達我對朱瑞瑞熾熱而狂烈的仰慕之後,杜小堂什麼都沒說。
他只是低著頭垂著眼睫看自己乾淨潔白的手指。他說:「顏多朵,你是認真的嗎?」
我點點頭,無比鄭重的說:「非常非常非常認真。我從來都沒有那麼認真過。所有人都以為我鬧著玩,只有我自己知道不是。小堂,你信不信我是認真的?」
杜小堂抬起眼來認真的看我,我從他眼睛里看到神情嚴肅虔誠的自己。他終於緩慢而沉重的點點頭說:「我信。」
「那你會幫我吧?」我拉住杜小堂的手臂,可憐吧吧的像只小小狗。現在能幫我會幫我的,只有杜小堂了。
他以輕不可聞的聲音「嗯」了一下。
我覺得追朱瑞瑞,先從讓他認識我開始——呃……我沒告訴過你們嗎?其實我之於朱瑞瑞,依然還只是個陌生人。
最老土的一般就是最管用的。我放學后等在朱瑞瑞回家的必經之路上,等他騎過的時候就飛奔出去製造被撞的假相,然後……哼哼,朱瑞瑞就愛上我啦~
啪,腦袋被杜小堂重重打了一下。
「是啦是啦,我知道沒那麼快。幻想一下不行嗎?」我癟癟嘴。
杜小堂就是這點不可愛,一點都不曉得什麼叫做白日夢的快樂。
雖然在杜小堂的修改下,計劃考慮的圓滿周到萬無一失,可是因為執行者是我顏多朵,所以最後,還是發生了意外。
朱瑞瑞過來的時候我像女金剛一樣「嘿」的一聲蹦出去,穩穩的站在路中央像是要搶錢的路霸。朱瑞瑞沒防備他騎的好好的,前面忽然冒出一個人來!反應靈敏的沒撞上我,自己卻被自行車壓在了下面……
幻想中本來應該是和小說里寫的那樣,朱瑞瑞一下就抱起了身輕如燕的我往醫院飛奔,陽光啊清風啊樹影啊,從我們的身上一路掠過去。可是現在卻變成,杜小堂冒充善良的路人甲推著自行車,膝蓋摔的似乎不輕的朱瑞瑞坐在後面,而我則像個可有可無的第三者在一邊亦步亦趨。
「誒,我叫顏多朵啦。」
和包紮完傷口的朱瑞瑞告別的時候,我還是把自己給介紹了出去。
不曉得他下次見到我的時候還會不會想的起我的名字。
我決定給朱瑞瑞寫情書,我折騰了整整三個晚上翻遍了地攤上能買到的所有「情書大全」,終於寫成一封「曠世奇書」。第二天我睜著一雙通紅的兔子眼守在朱瑞瑞班級門口,當他出現的時候,我「噌」的一下躥了出來,雙手將信高舉過頭奉上,聲音無比誠懇的大聲說:「請你收下!」
等了半天沒有反應,一抬頭就對上杜小堂沉默的眼,一旁是嚇的退避三舍的朱瑞瑞。杜小堂平靜的從我手裡拿過我的「曠世奇書」,不顧我的抗議,拆封,然後默默的看上兩眼,拉過我就走。
「幹嘛啦幹嘛啦!你快把我的情書還給我啦!」我很努力的想掙開杜小堂的手,但總是以失敗而告終。這個小子才十四歲吧?生的弱不禁風像支旗杆,是什麼時候生了一副蠻力氣?
杜小堂把我拉到一個四下無人的小花壇邊才放開我。
「你都寫了些什麼啊?挑戰書嗎?」他斜睨著,嘴角似乎掛著嘲笑的痕迹。
「情書,是情書啦!」我跳腳抗議。
「那這是什麼?『為了你,我可以一個肚子插兩把刀』——你是玩雜技的嗎?」杜小堂越說,嘴角的笑意越盛,「你這個女人怎麼會那麼蠢?」
不知為何我忽然覺得又羞又怒,癟癟嘴,「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我知道我又笨又丑,性子又凶又不討人喜歡。可是,我也想有個人喜歡我愛我啊。我那麼那麼的努力做那些事,雖然像笑話一樣,可我是真心的啊!」我哭的風雲變色,天地動容,杜小堂卻依然一聲不吭。我正想他是不是被我哭傻,眯著眼睛準備偷瞄他時,杜小堂忽然衝過來把我緊緊抱在懷裡。他的力氣那麼大,把我勒的肋骨都要斷了似的。
「顏多朵,我不准你喜歡別人了!我喜歡你!你喜歡我吧,只有跟我在一起,你才不會失戀,才不會有人嫌棄你又笨又丑又凶又不討人喜歡。」
這次輪到我嚇傻了,像根木頭一樣愣愣的待在杜小堂的懷抱里。
那是2001年的夏初,梧桐抽出嫩綠的枝芽,清風裡有暖花的香。我的眼睛失去焦距,天地茫茫一片,只有那空曠的天空,像是被洗過一樣,湛藍湛藍的。陽光透過枝葉的阻礙,輕輕的落在我的眼睫上。
我終於回過神來。用力推開杜小堂,然後,落荒而逃了。
那一年我十六歲,杜小堂十四歲半——四捨五入之後也不過十五歲。雖然我那時也只是個孩子,並且從小就沒杜小堂聰明,但我知,小孩子說的話是不能當真的。更何況杜小堂這樣的少年,不是我會喜歡的男子。
可能我一直都缺少父愛,希望生命里能有一個健壯安全可靠的男子,讓我棲息倚靠,給我憐惜給我愛。這個人,怎麼可能是比我還小兩歲半,一直被我當弟弟一般看待的杜小堂呢?
我的初戀無疾而終了——我指的是我對朱瑞瑞的暗戀。第二天我發現他一看到我就緊張的靠牆壁走路時,我就決心再也不去打擾那個「鐵漢柔情」的好男生了。當然我也希望杜小堂別來打擾我。我想要安安靜靜的過完這個夏天,然後心無旁篤的為高三為高考,全力以赴。
我從沒為任何事全心全意的付出過任何努力,這次,我想試一試。因為我怕我不找些事情塞到腦袋裡去,我會傻掉的。
這也變成我拒絕杜小堂的告白,減少和杜小堂見面的最好借口。
「你也要初三啦,我們學校直升考試不容易呢,你好好努力哦。」我拍拍杜小堂的頭,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那樣。
杜小堂只是沉默,不做聲。在我轉身的時候才口齒清晰一字一頓的說:「顏多朵,我從不是你想象的那種小男孩。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要做什麼。你以後會明白的。」
我撒開腿,又沒出息的逃跑了。
5
第二年夏天結束的時候我已經在Z城開始我五彩斑斕的大學生活了,而杜小堂,也順利的直升本校高中部,並且拿到最高等的獎學金,進入最好的班級。
大一第一學期整整五個月,杜小堂沒有給我打過一個電話發過一條簡訊寫過一封信。我開始漸漸把那些決絕的誓言淡淡遺忘,卻不知為何始終都沒有辦法像以前那樣單純熱烈的去花痴第二個朱瑞瑞,再開開心心沒心沒肺的像個傻瓜。
我高中時最好的朋友何小麥和我在同一個城市念大學,偶爾會一起相約去逛街。有時我會在何小麥興奮的喋喋不休時忽然失神,獃獃的眼神失去了焦距。何小麥說顏多朵,你和以前不一樣了。你開始有了心事。
我笑了笑,不知道說什麼,因為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以前瘋瘋傻傻的我現在會變成這樣,以前因為一碗泡麵都可以喜笑顏開的顏多朵現在卻開始遺忘怎麼讓自己真心的快樂了。
也不是不開心。只是,好像就是開心不起來了。
心裡好像被誰挖走一塊,總是覺得不完整,滿是不安。
寒假回家。坐了十七個小時的火車,蓬頭垢面滿臉油光的我拖著大包小包從十八路公車上下來的時候,看到的第一個人,是杜小堂。我鬱結的真想轉身就跑。
他好像就是在等我,很自然的走過來接過我手中的大包小包,往我家的方向走。
家裡沒人,我爸不知又躲到哪裡風流快活去了。從桌子上積起的一層灰塵來看,他至少有兩個月沒有回家了。
杜小堂真是當鐘點工的人才哦不,我的意思是,杜小堂家務做的可真好。我坐在髒兮兮的沙發上發獃的時候,他已經利索的捲起袖子開始幫我打掃房間。看著他忙碌的背影和熟練的動作,還真看不出他只是一個十六歲的少年。
哦,十六歲,還是個未成年少年呢!不知為何我忽然開始生悶氣,心裡堵的慌。
大年三十的晚上,我打我爸的手機一直打不通。從我放假回家到現在,他一直都未出現。電話一次又一次的連到語音信箱。
當十二點的鐘聲敲響,煙花在夜空中「砰」的一聲綻開的時候,我終於控制不住的痛哭出聲。電視里春節聯歡晚會的鑼鼓震天響,我哭到喉嚨充血,我不明白為什麼這個世界上只有我一個人那麼孤單。從小到大一直都是這樣。
小時不懂孤單,長大后懂了,那種寂寞的感覺卻是成倍成倍的涌過來,像是要把我擊垮。
敲門聲就是在這個時候響起的。我以為是爸爸終於記起家裡還有個女兒,在最後時刻趕回家。衝過去開門,膝蓋撞到茶几,生疼。
打開門,沒有看到我混蛋又偉岸的爸爸,站在門口的,是未成年少年杜小堂。
被他看到我最狼狽的模樣。
杜小堂手裡捧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餃子,他的臉在白色的熱氣後面顯得有點不太真實。我的眼淚大顆大顆的掉下來,止也止不住。
「別哭啊還有我啊」
6
一年有十二個月,十二個月里有三個月我是和杜小堂在一起的。
假期里他通常都還要補課,無所事事的大學生顏多朵我就在家裡睡的天昏地暗,睡到杜小堂放學回家,把我從床上挖起來煮東西餵飽我。或許是被他見過我許許多多狼狽的模樣吧,他從小又一直很聽我話又會照顧人,我覺得我越來越依賴他。但我始終放不開心裡的某些執拗,我像是時刻提醒自己又提醒杜小堂般堅持叫他「弟弟」。
弟弟弟弟。
杜小堂從來不應,他一直連名帶姓的叫我——顏多朵,每一個字都置地有聲。
「顏多朵,十一點半啦,快起床!」
「顏多朵,我煮的泡麵好吃吧?」
「顏多朵,你今天看起來比昨天笨了些。」
「顏多朵,你看看我是不是長高了?」
「顏多朵,我昨天的測驗考了全班第一。」
「顏多朵」
在杜小堂面前,我覺得我既像媽媽又像女兒,角色混亂又多變的讓我頭大。
還是做姐弟好了,做姐弟最合適。既可以永遠賴著他騙吃騙喝,又不會面臨有一天因為其他原因不得不失去他的可能。
「弟弟弟弟~」我叫的很歡的撲過去捏捏杜小堂的臉,把他捏圓搓扁了的玩。杜小堂只是垂下眼睫安靜的做他自己的事,從神情上華麗麗的藐視我。
那一年杜小堂十七歲,還是很瘦,比我高了整整一個頭。離他說喜歡我那年已經有兩年多了。自那之後他再未說過那樣衝動的話,似乎又退一步,回到那個道德老人家的角色位置。有時會覺得他看我的眼神似乎沒那麼簡單,可是當我抬起頭追尋他的目光時,他已經垂下了眼睫,讓我看不清他心裡的想法。
我回家過第三個暑假的時候杜小堂已經高考完了,從網上查到已經被Z城最好的大學錄取了。他的大學離我的大學只隔了十分鐘車程。可是只再呆一年,我就要大學畢業離開那裡了,而杜小堂的大學生活卻才剛剛開始。
這便是,時光的距離。我們怎麼都無法逾越。
可是杜小堂還是很開心,得知被錄取的那天晚上拉著我坐在天台的空地上,二打啤酒瓶在面前排成兩排。一罐一罐的喝過去,一邊喝一邊絮絮叨叨的說一些亂七八糟的話。杜小堂的酒量其實很淺,才喝幾罐就有點大舌頭。我的臉熱的要死,但神志是清楚的。只是不知為何越喝越覺得悲涼,喝下去的酒把五臟六腑澆的冰冷冰冷。
我閉上眼睛躺倒在天台上,夜幕好像向我整個壓下來,低低的懸在我頭頂上。
有熱氣噴在我的臉上,我沒有動。手臂上有了重量,應該是杜小堂挨著我躺下,把腦袋擱在了我的手臂上。他的嘴唇就靠在我的耳朵上,呼吸里酒氣很重。
「顏多朵你睡了嗎?睡了吧那我要告訴你個秘密哦我還是喜歡你呢,從十四歲到十八歲,我依然,喜歡你我永遠不會告訴你我有多喜歡你。我怕你知道了會害怕我怕你承受不起我對你的那些喜歡我怕你後悔怕你退縮你要假裝是姐弟那就假裝吧,反正我知道,事實不是這樣的你停止長大吧,那我就可以趕上你了或者我有機器貓的時空穿梭機就好了,那我就可以回到三年之前,把三年前的自己殺掉,然後用現在的樣子去愛三年前的你」
我緊緊閉著眼睛,可是眼淚卻還是不停不停的掉下來。
這是我聽到過的,最悲傷也最動人的告白。都說血緣是很暴力的關係,而時間又何償不是?
7
那一年夏天我和杜小堂一起坐火車去Z城。十七個小時的火車,因為有杜小堂在身邊,好像也沒有那麼悶了。雖然他不太理我,常常是一個人坐在那翻報紙看《國家地理》,可我就是要命的覺得很安心。
這便是喜歡嗎?
這便是愛嗎?
是了,我,是喜歡杜小堂的,甚至是愛杜小堂的。從九歲到二十歲,陪在我身邊的一直都只有杜小堂,連我唯一的親人我爸爸,他對我的注視都不及杜小堂的一半。我只是看起來有些蠢有些呆,但我不是真的木頭人,我的心它不是木頭做的,它有血有肉。更何況杜小堂那麼好,我有什麼理由不愛他呢?
可是我始終有放不開的執拗和害怕。我怕,宿命。
我媽媽也比我爸爸大一歲半。起初爸爸對媽媽千依百順,愛她疼她,又會像孩子一樣撒嬌哄她開心逗她笑。可是心智上,始終像是弟弟,生活各方面都由媽媽來照顧。可即使這樣,在我四歲的時候,爸爸還是因為無法再忍受平淡的沒有波瀾和驚喜的生活而離家出走。他和媽媽之間的心理上的距離也越來越遠。外婆和我說女人一旦結婚就會因為背負家庭和孩子而迅速成熟起來,而爸爸卻依然停留在年少氣盛的時代。
兩年間爸爸離家出走七次,每次都是實在在外面呆不下去了才回家。媽媽終於忍受不住,在最後一次爭吵時說:「你走不如我走。」那時我什麼都不懂,還在巷子口跳皮筋。她對我說小朵,以後好好照顧自己,找個比自己大的男生來喜歡,他一定要懂得照顧人。
我似懂非懂。甚至在媽媽跳上公車的時候還揮了揮手。我以為她和爸爸一樣,只是出去工作,不久之後就會回來。
可是,她再也沒有回來。
她留給我的最後一句話卻被我深深的刻在了心上。不是刻意如此,但就是,記住了。
這也是宿命。
可是又是誰和我說,手上的紋路即使昭示未來,但命運始終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自己握起來的時候,沒有人可以打敗你。我低頭看自己凌亂的掌心,參不透一個未來。
杜小堂喜歡我真是悲慘。他什麼都好我什麼都不好,連唯一可能做好的事——好好的喜歡他,都因為這些有的沒的而始終無法做到。
我覺得我可以去當瓊瑤劇女主角了,因為我的眼淚又掉下來。而且那眼淚,是有聲音的,落在掌心的時候會發出啪啪的聲音。
一直看雜誌的杜小堂忽然握住我的手,溫暖的掌心捂熱我冰涼的眼淚。
我的眼前一下子變得漆黑一片。轟隆轟隆轟隆轟隆。火車過隧道的聲音真巨大。
我不知道當火車開出隧道的時候,會看到怎樣的風景?會是一個嶄新的世界嗎?
「我只是喜歡你。我只是想牽著你的手,一直,一直的往前走。我也有怕的東西。我怕自己不好我怕你變老。可是怎麼能因為怕就不往前走呢?你怎麼知道,黑暗的隧道另一頭是隔壁沙漠還是藍天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