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世上我最愛的那個人去了。
那年蘇揚來找我后,留了電話便走了。他說,蘇夏,我請求你考慮一下。
而我,捏著那張單薄的寫著電話的字條,彷彿捏著被拋棄的命運,淚如雨下。我不想原諒,也無法原諒。我一直以為自己是被寵愛的那個,而直到那時我才明白,原來自己是最可憐的被拋棄的那個。
可是,我又不得不原諒。血濃於水的牽連讓我無法置若罔聞,我甚至在深夜裡拚命想生母的模樣,她會不會像現在的母親一樣微胖,和氣善良,她會不會喜歡穿深紅色的衣服,她會不會給我做好吃的飯菜,她會不會微笑起來讓人覺得如沐春風。
牽念和惦記讓我日夜不安,蘇揚的話在我耳邊不停重現,她時日不多了,希望你儘快答覆我。她時日不多了,希望你儘快答覆我……
最後,我還是壓不下心疼和好奇,決定去見她一面。即使她曾拋棄我,給予了我另一番不同的命運。可是,不得不承認,我還是惦記她的,我恨她,卻又發自內心地想見她。
命運是一雙大手,將你的人生反覆撥弄,即便你被困其中,也無人能伸出援手,唯有自己從中走出來,像重生的燕尾蝶般決絕。
我有想過她看到我,會抱著我哭泣,為從前對我的遺棄道歉,期待我的原諒。我也有想過,她見到我,會企圖讓我叫她一聲媽媽。那麼,不管怎樣,我都可以耍耍小脾氣,生生氣。
可是,我從未想過,她是那樣淡漠,就像空氣里流動的冷風。我懷疑剛進門時,她眼中一閃而過的光亮,臉上的激動與欣喜,是我的錯覺。
她的臉已經因為化療而變得有些乾癟,頭髮比母親的要花白得多,因為靠流體食物來生存,所以瘦得不成樣子。
我看著她,眼淚驀然湧上眼眶。這就是我的親生母親嗎?我和她血肉相連。
我拘謹地走到床邊,想握握她的手,可是伸出手,卻不知道如何去拉。
因為她淡淡地打量著我,彷彿在看一個陌生人。
蘇揚在旁邊說,媽,蘇夏來看你了。
她張開乾裂的嘴唇,冷冰冰地問,蘇夏是誰?
蘇夏是誰?蘇夏是誰?經年以後,我聽過很多冷漠的話,可是沒有一句能抵得上這句所帶給我的心寒。
我咬了咬嘴唇,忍住眼淚,無奈地乾笑道,哈哈,我也不認識,我是林洛施,好像走錯門了。
說完,我飛快地轉身朝門外跑去。
因為,我怕在房間多待一秒,就會被他們看到我的眼淚。
那天蘇揚從病房裡追出來,我低聲對他說,去下衛生間。
我躲在充滿消毒水味道的衛生間里,面對著冰冷的空氣,大聲哭起來。
我覺得自己撕心裂肺地難過,或許活生生地將我的心挖出來都沒這麼痛。我難過自己的心軟,難過自己來見她,因為我發現,即使她這樣冷漠地待我,我竟然不恨她。
她躺在床上,那麼瘦,那麼小,眼神中還帶著拒人於千里的堅硬和疏離,但是一片白色的被單下,她的孱弱卻又那麼讓人心疼。
我想拉拉她的手說,我是蘇夏,我來看你了。
可是她的話讓我一時語塞。
我擦乾眼淚,洗了把臉,才從衛生間里走出去。
我出去時,蘇揚坐在不遠處,正低頭抽著煙。那時他已經念大學了,純真的臉上帶著一股同齡人沒有的滄桑。
我扯著嘴角輕笑道,見過了,我也要回去了。
蘇揚抬頭看了看我,最後嘆了口氣,送我去車站。
在候車廳等車時,他幫我扯了扯衣領。他這個不經意的動作,卻很快又讓我紅了眼。我低下頭,抽了抽鼻子說,她沒認我。
蘇揚嘆了口氣,說,意料之中。她的生命要走到盡頭了,不想帶給你任何拖累。
說著,他又揚起嘴角,無奈地笑道,我去找你,她並不知道,因為你在家裡一直是禁忌。我記得小時候有一次從她的房間經過,聽到她在跟爸爸說,她這輩子做過唯一的一件錯事,就是把自己的小女兒送給了別人。
我知道,你是她的一塊心病。她病了之後住在醫院,除了帶了常用衣物,壓在她枕頭下的,是你的百天照。她總是趁我們不在的時候偷偷地看,但還是被我整理床單時不小心發現了。
說這話的時候,蘇揚又用力地抽了口煙,從醫院到這裡,他一路都沒停過。
我說,少抽點煙,對肺不好。
他笑了一下,繼續說道,她何嘗不願意認你,但是,她明白,已經毫無意義了。她覺得這輩子最虧欠的就是你,她沒盡到做母親的責任,她不想臨終前再逼你去盡女兒的義務。
你剛剛從病房衝出去的時候,我看到她轉過頭去抹眼睛了。
蘇夏……你別怪她。啊?說到最後,蘇揚的眼圈紅紅的。
我咬著嘴唇,輕輕地點頭,眼淚卻慢慢滑落,我說,以後我還會常來看她的。
蘇揚點了點頭,哽咽道,你記好我的電話。
可是,我許的承諾,卻再也沒有實現的機會。
因為,我回去的第三天打電話給蘇揚,蘇揚在電話里低聲對我說,她去了。
蘇揚說,她是在我打電話之前的一個小時去的,她走的時候,是閉著眼睛的,很安詳。她說,了無遺憾。她的手裡緊緊握著的,是我的百天照。
掛了電話后,我蹲在電話亭里號啕大哭,像一個丟失了糖果的小孩。我那麼那麼難過,因為,我甚至沒來得及叫她一聲媽媽。
即便她遺棄了我,卻給了我柔軟的靈魂和此後漫長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