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44章
第41章
這裡,何如初一見爸爸走了,悶悶不樂下樓,出來透口氣。路上剛巧碰到夏原,心不在焉打個招呼就要走。夏原抬眼看她,手插在口袋裡,漫不經心問:「哎——,你這就要出國念書了?」
她不知道風聲怎麼傳的這麼快,腳下來回踢著石子兒,問:「你怎麼知道?」他挑眉笑:「你跟你爸爸在大廳說話,我正好經過。」剛才她又急又怒的樣子,連他站一邊都沒發現。
她「哦」一聲,澄清:「我不去。」夏原聳肩,看情形恐怕由不得她,連宿都要退了,她還什麼都弄不清,「出國念書挺好啊,遲早是要出的,為什麼不去?」連他也這樣說,她覺得自己更沒理了,「不想去啊,哪來那麼多的理由。」
夏原想了想,笑說:「我知道,姓鐘的小子不讓你走,是不是?」她悶悶搖頭:「不是。」鍾越從頭到尾都沒說過這樣的話。他打趣:「那又是為什麼?難道是你捨不得姓鐘的那小子?」她惱羞成怒,「人家心裡正煩著呢,你還這樣說!」瞪他一眼,要走。
夏原忙說:「好好好,咱們說正經的。你心裡之所以煩,還不是擔心將來你跟姓鐘的那小子不能在一塊兒嗎!」她沒想到他一語猜中她的心事,很有幾分詫異,默默點頭。
夏原笑說:「我教你一個辦法。」她忙問什麼辦法,期待地看著他。夏原重重拍手,「你們分手好了。」她由喜轉怒,瞪他一眼,抬腳就走。
夏原連忙追上去,口裡說:「你先別走啊,聽我把理由說完。你這一出國,怎麼也得三五年吧?三五年後的事誰說得准?就算現在不分手,將來也是要分的。所以呢,乾脆先分了,了無牽挂,一了百了!」
何如初聽了,無言的悲傷從心底流過。是啊,隔著千山萬水,三五年以後,一切都變了。鍾越本來就優秀,身邊自然有許多優秀的人,一個范里,她已經深感自卑。她現在跟他在一起,還常常覺得是在做夢,何況是出國念書呢!
她嗚嗚地說不出話來。
鍾越接到何爸爸的電話時,心裡明白,遲早是要來的。來到見面的咖啡館,何爸爸很客氣的請他坐下,說:「鍾越,我知道你很優秀,初初很早就喜歡你。記得她還是高三那會兒,大概是開完運動會,一天晚上回來跟我說她班上有個叫鍾越的人,文武全才,大家都很喜歡他。我當時沒在意,現在想起來,她那時候對你就有好感了吧。」
鍾越不知道還有這樣一回事,默默聽著,想起在零班的時候,突然覺得是如此遙遠,早已逝去。何爸爸微笑說:「我知道,年輕時的愛戀最美好。所以我從沒有阻止她。你們能彼此喜歡,是一件很好的事情。等你們長大后,就會發覺,也許再也找不到當初那樣純粹的愛戀了,真心誠意,沒有其他任何附帶條件的喜歡。」語氣中滿是感嘆。年輕之所以美好,是因為純粹乾淨。
嘆了口氣,又說:「可是我不得不來找你,我想你大概也知道其中的原因。初初不肯出國念書,很大原因是因為你,她不捨得你。我能明白,年輕人『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感覺,我自己也曾年輕過。但是,你們不能因此而忘記自己身上所賦予的責任。你們雖然還小,但是有些事情,趁著年輕不得不去做,以後才不會後悔。像如初,出國念書對她來說是最好的選擇。」
鍾越心隱隱地痛,低聲說:「她走了,也許將來我們都要後悔。」
何爸爸半晌無語,說:「也許你們覺得應該為自己的愛情做點什麼。但是你們這樣年輕,怎麼能確定彼此就是愛情呢?青春期朦朧的好感常常被年輕人誤認為愛情,其實這是錯的,以致將來後悔都來不及了——」
鍾越打斷他,不客氣說:「到底是什麼樣的感情,我們自己心裡清楚。」他非常清楚自己對何如初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無法替代。
何爸爸默然半晌,最後說:「也許我不應該這樣說,可是時間能證明一切。我想說的是,你若真心喜歡一個人,應該讓她因為你而看到全世界,而不是因為你而放棄全世界。」
說完站起來,拍了拍他的肩膀,「希望你能好好想清楚。年輕的時候,感情並不是一切,有更多需要去做的事情。有些風景,錯過了,只能遺憾,沒有辦法。有一句俗語,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如果你們真的有緣分,還有將來。」何爸爸最後一番話不過是安慰安慰他。留下他一個人,先走了。
鍾越一個人坐在那裡,一動不動。直到服務生過來說:「同學,十一點了,我們要關門了。」他才撐著桌沿站起來,一步一步踩著自己的影回去,孤獨而凄然,可是這一切,他唯有用尚嫌稚嫩的肩頭一力承擔下來。
姑姑打電話給她,說已經訂好飛機票了,讓她將宿舍的東西清理清理,要帶走的帶走,不要的就送人。她連聲說不去,不去,惹得何姑姑大發脾氣,罕見的厲聲呵斥她。她紅著眼睛摔了電話。絕望之餘,跑來找鍾越尋求安慰。
倆人還是在「水木閣」吃飯,鍾越特意要了包廂。她先將姑姑的話複述出來,連聲抱怨,說怎麼可以這樣無視自己的意願,太不尊重人了。鍾越一語不發聽完,最後說:「吃飯不要說話。」她吐了吐舌頭,乖乖低頭喝湯。吃完鍾越又叫了甜點,她有些驚奇,「你不是說飯後吃這些東西不好嗎?」
鍾越點頭,「是不好。不過我有話跟你說。」何如初慢慢察覺到他的異常,抬頭怔怔地看他。他嘆了口氣,說:「你還是去吧,出國念書是一件好事。」
她簡直不能相信,不由自主站起來,「鍾越——你——」自己這麼多天來的反抗就換來他這樣一句話么?臉上神情瞬息萬變,慢慢地,眼淚一滴一滴往下掉,根本無法控制,傷心而無奈。
鍾越見她哭,心揪成一團,抱住她說:「出國念書而已,又不是什麼生離死別,你說是不是?」
怎麼不是生離死別?以後還能像這樣朝夕相處,還能互相擁抱,說說笑笑嗎?她絕望地想。用力推開他,擦了擦眼淚,怒道:「不要說了!」鍾越說這樣的話,其實心如刀絞。他也知道,她一旦走了,也許從此不再屬於他。
其實何如初見爸爸姑姑的安排,心裡多多少少明白大勢已去,估計是挽不回來了!只不過因為鍾越,所以死都不肯走,一意孤行,反抗到底罷了。現在鍾越都說這樣的話,她心都涼了,萬念俱灰地想,還有什麼好掙扎的呢!
腦中忽然閃過夏原說的話,退後一步,平視他,一字一句說:「鍾越,我問你,出國和分手,你選哪樣?」語氣相當平靜,帶著破釜沉舟般的決絕。
鍾越心驀地一痛,彷彿被人硬生生挖去一塊,說不出話來。
她見他這樣,急了,恨聲道:「鍾越,我只問你一次!」其實答案已漸漸明了。她只不過在哀求他留她。
鍾越知道她是在逼他。她從沒有逼過他,雖然任性,可是一向聽他的話,現在居然說出這樣的話來,估計是傷透心了。可是他沒有辦法,只得說:「你走,我等你。」聲音嘶啞。這便是他的決定。
何如初眼中的淚嘩啦啦滾下來,身體漸漸彎曲,再也支撐不住,蹲在地上低聲啜泣,頭埋入胳膊里,淚流滿面。
鍾越半跪在地上,伸手環住她,低聲喊:「如初,如初,如初——」心裡有千言萬語,只是一句都說不出來,神思恍惚,無意識呼喊她的名字,似乎這樣便能減輕滿腔的疼痛。
她聽見他喊自己的名字,越發按捺不住,哭的差點緩不過氣來,閉著眼睛,心痛神馳,死命按著胸口,生怕自己就這樣暈過去。
倆人靜靜抱作一團。她啜泣聲漸漸低下來,抬起頭時,眼睛已經哭腫了,臉上沒一處是乾的。大哭這麼一通,心裡倒想清楚了一些事,凄涼地想,原來不管如何掙扎,都改變不了目前的處境。難道這就是他們之間的結果么?似乎不接受都不行。
她站起來,踉蹌了一下,似要摔倒。鍾越趕緊扶住她。她不要,推開他,咬緊下唇說:「我不要你等。我們,就這樣吧——」這一去,到底要多久,自己也沒把握。她又不是沒心沒肺,怎麼能讓他等?她不明白很多事情,可是卻知道,沒人能經得起時間的等待。數年以後,一切都變了。
鍾越眼睜睜看著她推門離去,實在忍不住,啞聲喊:「如初!」她回頭,卻只是看著他緩緩搖頭,一切都挽不回了!
鍾越黯然說:「如初,我讓你走,但是這並不代表我不愛你。」相反,實在是太愛太愛,所以不得不。
這是他第一次真真切切表白自己的感情,卻是在離別的時刻!事情似乎總是這樣來不及,唯有錯失。她好不容易止住的淚又滴滴答答滾下來,揮手哭道:「我知道。」尾音還在空中激蕩,人已走遠。就是知道,所以更加傷心。
第42章
回去后,發了一夜的呆,不斷探頭看向窗外,黑夜,黑夜,還是黑夜,無窮無盡——後來實在熬不住,衣服也沒脫,靠在床頭就那樣睡過去。第二天起來,鼻塞息重,毫無疑問是著涼了。無精打采爬起來,頭昏沉沉的,暈的厲害,唇色蒼白,精神不濟。
給姑姑打電話,說自己願意出國。何姑姑聽她聲音,波瀾不興,死氣沉沉的,反倒擔心起來,連聲問她沒事吧。她搖頭,「沒事,我要收拾東西了。」卻獃獃坐在床頭,不知從何收起。等她回過神來,已經是中午時分。於是下樓吃飯,整個人恍恍惚惚的,反應也有些遲鈍。
迎面碰到夏原,她也沒看見,悶頭悶腦往前走。還是夏原拉住她,笑說:「想什麼呢?走路怎麼不看人啊?」她才驚覺過來,「哦」一聲。夏原問她去哪兒,她搖頭。夏原笑得打她,「你傻了?幹什麼去都不知道?」她好半天才想起來,淡淡說去吃飯。
夏原見她魂不守舍的,便說:「我陪你一塊去。」其實他剛吃完飯回來。又問:「你怎麼了?受什麼打擊了?」她悶悶說:「過幾天我就要走了。」夏原一驚,抬頭看她,喃喃說:「這麼快?」她點頭,埋頭吃飯。
夏原難得安靜不說話,好半天才問:「那鍾越呢?」頭一次沒有喊姓鐘的小子。勺子重重敲在碗底,發出刺耳的聲音,她垂頭說:「分手了。」眼睛又濕了,連忙忍住。
夏原頓時僵住了,說安慰話終究不是他的風格,於是大聲說:「何如初,我來給你踐行!」何如初搖頭,「不用。」哪還有心情,一點力氣都沒有。他叫起來:「怎麼不用呢!出國念書,多大一件事兒!你等著,瞧我整得熱熱鬧鬧的。」她也不放在心上。哪知道夏原是真的籌辦起來。
過了幾天,中午時分,夏原給她電話,興奮說:「你快來『水木閣』,快來快來!」一連聲催她。她不明所以,趕到的時候,已經有一大堆人圍在那裡。鑽進去一看,驚呆了——原來整個一樓都被包下來了,大大的紅色橫幅上寫著「歡送何如初出國深造」;旁邊又有小的橫條「凡到此之人,說一句祝福語,便可獲贈美味蛋糕一塊」。這樣大張旗鼓擺在中間,引得不少來此吃飯的同學探頭張望,竊竊私語,指指點點。
她掩嘴驚呼出聲。夏原發現了她,連忙拉她進來,拍手揚聲說:「各位同學,我身邊的這位何如初同學馬上就要出國念書了,請大家給她支持和鼓勵!」人群中突然有人帶頭鼓起掌來,於是大家都跟著鼓掌,氣氛一時熱鬧起來。更有不少女生髮出尖叫聲,紛紛說:「噢噢噢噢,太浪漫了!」何如初驚在原地,都不知該作何反應。
有人帶頭進來,對何如初笑說:「祝你學業有成!」夏原立即說:「謝謝,謝謝!」遞給他一塊大蛋糕。於是眾人紛紛排隊進場,「一路順風」,「前程似錦」,「天天快樂」,「恭喜恭喜」……之類的祝福語接連不斷,搞的何如初站在那兒手足無措,到最後只會點頭,不斷說:「謝謝,謝謝……」手忙腳亂切蛋糕。
有女生笑:「夏原,沒想到你的夢中情人竟是何如初啊!難怪你轉性了呢,也不跟人出去鬼混了。」費盡心思整出這麼大的動靜,其意不言而喻。夏原笑而不答,挑眉問:「你進來到底是幹什麼的?」
她忙對何如初說:「祝你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事事順心,越來越好!」何如初受寵若驚,連聲說謝謝,趕緊切了一大塊蛋糕給她。她笑說:「說了這麼多好話,我能不能要兩塊?」夏原罵她貪心不足,又遞了一塊給她。她笑吟吟走了。
他又招呼眾人:「大家吃啊,不用客氣。」眾人都笑著起鬨:「人家說『衝冠一怒為紅顏』,夏原你今天是『一擲千金博一笑』,都可以編成一本書了,流芳後世。我們看了,羨慕的很啊。」夏原忙說:「過獎過獎,大家吃著高興就好。」有人笑說:「這蛋糕是現做的,還熱乎著,當然美得很,跟你夏大公子一樣啊。」所有人都笑起來。連何如初都忍不住笑了。
她感動地說:「夏原,我真不知道該怎麼感激你。」連日來鬱鬱不樂,今天總算開朗了些。夏原肯為她做到這個地步,就是傻子,也知道是為什麼。夏原大手一揮,笑說:「你高興就好!」她頓了頓說:「夏原,你實在是一個很好的人。可是我——」
夏原笑著打斷她:「其他話,不用多說,大家高興就好,就像現在這樣!今朝有酒今朝樂!」又問:「什麼時候的飛機?」她說明天晚上。夏原點頭:「好,我就不去送你了。」她忙說不用送,不用送,今天這樣,她已經承受不起。
夏原笑嘻嘻說:「不送是有緣故的。你等著,我去美國找你。」她不解,抬眼看他。他笑:「我想好了,下半年也出國算了,省的你一個人,也好有個伴啊。怎麼樣,歡不歡迎?」她只當他是玩笑話,忙點頭:「好啊好啊,舉雙手雙腳歡迎!到時候你來了,咱們住一塊兒,省的看了洋人討厭。」夏原忙說:「行啊行啊,到時候你可別忘了今天說的話。」
倆人又說笑幾句,她說要回宿舍拿些東西,先走了。回到賓館整理箱子的時候,掉出高中畢業證,怔怔地不由得發起呆來。打開看見自己的照片,想起那天晚上答應鐘越的話,終究是忍不住,想見他最後一面。
第二天上午,她特意經過清華。路邊的柳條已有點點新綠,風也變得柔和起來。本是萬物復甦的季節,為什麼一定要離別?一路走過來,情思凝噎,心事重重,等會兒見到他該說什麼呢?心裡藏著那麼多要說的話,全部哽在喉嚨里,堵得胸口那麼疼那麼疼,鼓鼓脹脹的,像壓著一塊大石頭。
站在他宿舍樓下打電話,同宿舍的人說他不在。這個時候,他應該上課去了吧?問上哪兒去了,說不是在自習室便是學生會辦公室。
她先到他常去的自習室,只看見他的書包,人卻不在。於是轉身往學生會辦公室來,一路走走停停,猶豫不決。越是想見,越是害怕,心情是這樣的複雜。正要轉彎,遠遠地見鍾越和范里並肩出來,邊走邊說,似乎在討論什麼。
不知是何心理,她連忙躲起來,不讓他們看見。風中隱隱傳來他的聲音「這樣也不是不好,但是……」時斷時續的,可是聲音卻在心頭縈繞,久久不肯離去。以前每次聽到他的聲音,她都興奮不已,可是這次,竟是如此傷感。她看著他們相攜而去的身影,嘆了口氣。既然要走,還是算了吧。
曾經以為可以天長地久,到頭來發現只剩下曾經擁有。
她折回自習室,將畢業證夾在他的課本里,轉身離去。
當天晚上,她跟著何姑姑去了美國。只有何爸爸和韓張來送機。何爸爸叮囑她好好學習,自己照顧自己,不要想家之類的話。韓張抱了抱她,說:「如初,你一定要回來。我——們都想你……」一句話沒有說完,他放開她,轉頭看別處,將眸中的淚逼回去,才重新跟她告別。
她跟在姑姑身後,揮揮手,「我走了——」聲音無限傷感。連她自己也沒料到,這一去竟是這麼久。
鍾越上晚自習拿出課本複習,打開看見書里靜靜躺著一張大紅大紅的畢業證。心頭一震,翻開看時,小小的她正對自己微笑。知道她來過,胸口頓時窒息起來,那種疼痛深入骨髓,肝腸寸斷。他親了親她的臉,小心翼翼壓在胸口,輕聲說:「如初,我讓你走,但是這並不代表我不愛你。」
第43章
夏原「一擲千金博一笑」的事迹在校內廣為流傳,一時之間成為佳話。何如初人雖然走了,可是名字卻在同學之間口口相傳。不少人對她是又羨又妒。有好事之徒拍了照片,放到校內論壇上,這下更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就連清華北大的論壇也跟著很是熱鬧了一陣子。
鍾越第一時間看到了照片,場面盛大猶如派對,她跟夏原站在一塊,身後是成堆的大蛋糕。抓拍的時機很好,正是她抬頭的時候,而夏原笑吟吟地看著她。他「啪」的一聲關了網頁,滑鼠滾下來,垂在桌腳,來回晃蕩,他也不管。
沒有心情做任何事情,他沿著學校的林蔭道隨處亂走。春寒料峭,深夜的風頗有寒意,可是胸口像是被什麼燙著了,疼得厲害。她剛走,他已經後悔了。現在她是真的離他越來越遠了。
路過一家餐廳,正對著門口坐了一大群男學生,應該是聚餐。有人站起來大聲吆喝,鬨笑聲一波高過一波,桌上煙霧繚繞,人人面紅耳赤,碰杯的聲音連續不斷,是這樣世俗的快樂。他看了只覺得眼熱,情緒越來越低沉。於是到旁邊的小賣部買了一包煙。
暗紅色的煙頭在黑夜裡灼灼燃起來,一閃一閃。他深深吸了一口,感覺似乎輕了些許,可是疼痛並沒有稍減。他清晰地感到身體的某一部分變得空虛,彷彿被風吹走了一樣,抓都抓不住。
他站在外面,從這頭一直走到那頭,然後又折回來,直到一包煙都抽完了。時間已是凌晨,宿舍早就關門了。他吁了口氣,去了通宵自習室。
第二天同宿舍的李琛也看到網上的照片了,十分詫異。原來何如初已經出國念書去了,且站在她身邊的這個男孩,看起來很親密啊——,那麼,鍾越呢?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怎麼會如戲劇般急轉直下呢。
當李琛支支唔唔問起時,鍾越淡淡說:「她走了,念書去了。」神情看不出有什麼異樣。於是大家也不好探聽,心想人都走了,事情總會過去的。
只有范里曾問他:「為什麼不請求她留下來?再等幾年,也許你們可以一起走。」他的轉變范里看在眼裡,從不抽煙的他在寂寞無人處也開始抽煙了;一向沉穩鎮定的他不說話的時候竟會讓人覺得憂鬱傷感。她只覺得心疼,明明是這麼的捨不得。
他沒有回答,只是抬頭仰望另一方的天空,心事如大海。
有一次同學聚會時見到韓張,他說起她的近況,已經慢慢適應了異國他鄉的生活,有了新的朋友,學校里老是有舞會派對,她暑假的時候到歐洲旅行了,大長見識……他聽了,心又酸又痛,很想很想問候她一聲,哪怕只是一句「你好」也好,可是拿起電話時最終還是擱下了。就像斬斷的緣,不知從何拾起。
秋天的時候,夏原果真去了美國。一時間又引起議論,說他「萬里追女友,其情可歌可泣」。連范里也開始相信,她會和夏原在一起。在國外太寂寞了,有夏原這樣的人傾心相待,還有什麼好挑剔的呢!她都嫉妒她。
清華園的草木凋零了又盛開。他一直在準備考托福。范里一直陪在他身邊,見他這樣,知道他還是忘不了她。有時候想想真是傷心,替他感到不值。何如初就真的有那麼好嗎?他要什麼時候才能徹底釋懷呢?
托福成績下來了,他自然考的很好,已經在聯繫學校遞申請書。這時候「風行天下」的社長孟十回來找他,拍著他的肩膀意氣風發問:「要不要跟著我一起單幹?」他是這樣看好鍾越。跟著孟十攜手創業的機會不是人人都有,他如今已是市內一位有頭有臉的人物。
鍾越卻沒有回答。這麼幾年來,孟十多多少少知道他一點心思,嘆氣說:「國內經濟迅猛發展,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我們的軟體市場還不成熟,正是黃金時期,趁此可以大展拳腳,揚名立萬。機不可失,失不再來,你自己想清楚。我給你一個星期的時間考慮。」臨走前又說:「我等你的好消息。」
他看著她的照片猶豫了,難以做決定。轉眼大家都要畢業了,他一心想去找她。可是放過這麼好的機會,也許以後不再會有了,心有不甘。一個星期思來想去,他拋開一切,給她打了個電話。
一句熟練的英文傳來,是夏原的聲音,他心狠狠被擊了一下。夏原待知道是他,同樣吃驚,沉默了會兒說:「你等等,她洗澡,馬上就來。」鍾越聽著他這樣熟悉親昵的語氣,心一點一點沉下去。
他好不容易定下神來,清了清嗓子問:「她還好嗎?」一向貧嘴的夏原此刻竟覺得吐字艱澀,好半晌才說:「挺好的。」他嘆了一口氣,眼前這種情況,還有什麼好說的呢,正想掛電話,夏原的聲音淡淡傳來:「周末,我來找她玩兒。」
細細的喜悅從心底悄悄發芽,他精神一振,輕輕吁了口氣,忙客套:「在那邊,你還好吧?」夏原點頭,剛要說話。她邊走邊擦頭髮,問:「誰啊?」夏原頓了頓,轉頭慢慢說:「是姓鐘的那小子。」
手上動作立即停頓,她呆了半晌,才接過電話,千言萬語,一時間完全無從說起。輕輕的一聲「喂」從遙遠的海洋彼岸傳來,魂牽夢繞,鍾越聽在耳內,差點握不住話筒,咳了咳,輕聲說:「如初,是我。」
她低頭,「恩」了一聲,表示知道。不知不覺已經過去三年,倆人的對話也變得陌生客氣起來。
鍾越首先打破沉默:「你也該畢業了吧?」她點頭,「恩,快了。」他問出一直想問的問題,「想過回來嗎?」
她的心熱起來,用力點頭:「恩,打算畢業后就回去。」
一切難題迎刃而解,鍾越渾身一輕,唇角有了笑意,「好,你回來。」他一直在等她回來,總算盼到了!他立即打電話給孟十,表示願意跟他一起創業。
這裡夏原詫異地看著她,問:「你打算回國?」她已經獲得繼續升學的資格。她默默點頭:「對啊,很久沒回去了,回家看看也好。」
何爸爸何媽媽之間還是那麼僵著,何爸爸怕她回家見了傷心,於是每年會去看她一兩次。何媽媽有時候跟她打電話,語氣淡淡的,只讓她好好念書。她聽了,回家的心也就冷了。近年來,她學別人一樣,自己賺錢自己用,很少用家裡的錢,何爸爸縱然給,她也不要,慢慢地知道心疼飛機票了,知道賺錢之不易,知道社會的艱辛。留學生吃過的苦,她也都吃過。
夏原跟她是同一所學校,不過不同系,倆人自然而然常常在一起,別人也就順理成章當他們是情人。她也不解釋,正好可以擋掉許多熱情的追求者。金髮碧眼的年輕小夥子似乎對她這個東方佳人情有獨鍾,常常邀她出去跳舞喝酒,其心之坦誠,往往不加掩飾,弄的她倒不好意思拒絕。於是乾脆拿夏原當擋箭牌。她不喜歡洋人,縱然在這裡生活了那麼久。
她開始著手回國的事,興緻勃勃給韓張打電話:「我要回國啦!」又問他畢業后打算幹什麼。韓張聽了很高興,聳肩說:「繼續讀研究生唄。你快回來啊,我等著看你有沒有養胖了呢。」她笑:「還是以前那個樣子。」連髮型都沒變。
說話間,她有意無意打聽起鍾越的近況。韓張便說:「他很好,聽張炎岩說,愛情事業兩得意,風光的很。」他總以為過了這麼幾年,以前的事她該淡忘了吧,再說他們已經分手了。所以順口就說了出來,也沒多在意。
她怔怔地說不出話來,勉強笑問:「哦,是嗎——怎麼個得意法?」聲音又干又澀。韓張沉浸在她回國的喜悅中,根本沒察覺她的異樣,脫口而出:「哎呀,張炎岩說他都跟新聞系的系花在一塊了,還不得意啊,說清華的一群狼都嫉妒死他了!還有啊,聽說他跟他們清華的學長創立了一個什麼網路科技有限公司,更了不得了……」嘰里呱啦說了一大通。
自從何如初出國后,韓張對鍾越的敵意便一點一點消失了,反倒欣賞起他來。鍾越實在是一個很優秀的人,他自小就知道,不得不起了英雄重英雄,好漢識好漢之心。對鍾越傳奇般的事迹感嘆之餘,唯有越來越佩服。
她悶悶掛了電話,他終究是和范里在一起了嗎?那他上次為什麼又打電話來呢?難道是想告訴她,他對以前的過往終於忘卻了?所以可以雲淡風輕、不痛不癢地問候她了嗎?她變得不確定起來,不敢正視。
第44章
五月末的一天,何爸爸來看她,帶她到中國餐館吃飯。席間說:「聽你教授說,你在校期間表現很好,所以他願意接收你繼續學習。」她抬頭看父親,明白了他的意思。
何爸爸拍著她肩膀說:「能有這樣的機會,並不是很容易。我自然是希望你留在這裡繼續深造。」她已不是當初任性無理的小女孩了,只悶悶說自己會想清楚的,不管去還是留,都是自己的選擇。
何爸爸現在也不能勉強她,叮囑她一番,送她回住的地方,連夜回國了。
她想起母親,不知道近來身體有沒有好點,於是給家裡電話。打了半天都沒人接,她不禁覺得奇怪,母親這個時候不在家,會去哪裡呢。於是又打給鄰居陸阿姨。陸阿姨嘆氣說:「你媽媽走了,你不知道嗎?」
她大吃一驚,忙問去哪了。陸阿姨搖頭,「不知道。自從你爸爸媽媽離婚後,你媽媽就沒回來過。」她聽了,臉色大變。陸阿姨又說:「哎——不離又有什麼辦法呢,你爸爸在外面的女人都給他生孩子了,你媽媽能怎麼辦!她這次走了,估計是不會回來了……」說完,長長嘆了一口氣,說女人的命就是苦啊,男人在外面花天酒地不說,竟然拋妻棄子,無情無義,禽獸不如等等這些話。
她掛了電話后,立即打電話回去質問父親是不是真的。何爸爸不知道她怎麼知道了,急的連聲說:「初初,初初,你聽我說,我跟你媽媽是和平分手的——」之所以千方百計瞞著她,就是怕她難過。
她當然是一字都不信,哭著說:「我再也不要見你!」摔了電話,覺得所謂的家早已沒有留戀的東西,還回去幹嘛呢!
何姑姑第二天趕到她住的地方,跟她解釋,說是何媽媽主動提出的離婚。她厲聲問:「他已經跟別的女人有了孩子,到底是不是真的?」何姑姑也覺得何爸爸這事確實有點荒唐,女兒都這麼大了,竟然——,嘆了口氣說:「你爸爸不是故意的,只是不能不顧慮你白姨的感受——,再說你出國了,你爸爸膝下寂寞的很,所以有個孩子熱鬧些——」
現在不比以前,生活水平提高了,孩子也長大了,家裡冷清的很,而本身年紀又不甚大,於是很多人都想再要個小孩,一則經濟負擔得起,二則膝下荒涼,確實可以增加許多歡樂。
她聽姑姑連「白姨」這樣的話都說出來了,顯然不但早就知道這事,而且還認同了他們的關係,當下臉色鐵青,氣得渾身顫抖,淚流滿面說:「你不用替他開脫,以後我再也不見他們!」連姑姑也一併嗔怪,哭著說大家不該什麼都瞞著她,拿她不當回事。
何姑姑一時也說不清,見她連自己也埋怨起來了,無話可說,讓她好好保重,安慰說事情總會過去的。她也不理不睬。何姑姑見她正在氣頭上,說什麼都沒用,沒辦法,只得先回去了。
回國一事就這樣耽擱下來,她心徹底冷了,萬念俱灰,和以前算是了斷的一乾二淨,徹徹底底,什麼都不多想了。
韓張知道她的決定后,非常失望,抱怨說:「說好回來的,讓人白歡喜一場!你這算怎麼一回事呢!」她敷衍說在這邊繼續升學也好。韓張無可奈何,嘆氣說:「那你什麼時候回來?我天天在想你。」
她沒好氣說:「北大美女如雲,你想我幹嘛!」
韓張忽然極其認真說:「如初,我是真的想你了。這幾年,你難道一點都不知道我的心意嗎?」他有事沒事就給她電話,也會開玩笑說一些似是而非的話,可是她總是不回應,嘻嘻哈哈混過去。
她有些慌亂,畢竟不是小女孩了,隨即鎮定下來,垂眼說:「哎——,現在說這個有什麼意義。」天涯海角,天各一方的,即便是真的也不能怎麼樣,終究是遺憾。想起倆人從小到大的友誼,十分唏噓感慨。
韓張笑:「反正你總是要回來的,難道能在那個鬼地方待一輩子么!我們二十來年都過去了,難道還著急這麼幾年?」
她聽了很吃驚,沒想到韓張竟是等定她了,忙說:「你又在胡說八道了,我偏不回去。」以此打消他的念頭。
韓張當然知道她為什麼不回來,嘆氣說:「你現在生氣,態度自然偏激。等你氣消了,又是不一樣的想法了。」無論如何,父母總是父母。也許過個幾年,經歷的事情多了,猛然間豁然開朗,她自然而然也就回來了。
事情的進退,往往只在一念之間,結果卻是大不一樣。
夏原明白事情始末后,無所謂地聳肩,笑嘻嘻說:「隨便你,反正我是唯你馬首是瞻。你若回國,我也回去;你若繼續升學,我也跟著念書好了。反正人生也就這麼著,在哪不是過啊。我在這裡,天高皇帝遠,小日子其實挺滋潤的;若是回去呢,自然礙手礙腳了些,可是關起門來做我的公子哥兒,也沒什麼不好。所以說,各有各的好處,也各有各的壞處,我先這麼逍遙著吧,指不定還能快活自在幾年呢。」
夏原表面是一個「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憂來明日愁」的人,什麼事都不放在心上,天踏下來權當棉被蓋,整日嘻嘻哈哈的。其實他是一個極有主見的人,看人看事目光獨特,心裡自有一套算計。內心真正的想法藏而不露,只是被一向的大而化之掩蓋了。
他想起一事,遲疑地說:「既然你不回去,那姓鐘的小子那兒——」他跟她在一起這麼幾年,若不明白她的心思,可以不用活了。
她只覺得心口像被人扎了一下似的,一陣悸痛,緩過勁兒來,最後說:「以前的那些事,就這麼算了吧。」隔了這麼多的東西,不止是時間和空間的距離,人也跟著變了,連自己都面目模糊起來,不能算了又能怎麼樣呢。人總說情比金堅,事實卻是時間無堅不摧。
果然,她不再提起鍾越,連他有關的東西也一併收了起來,擱在箱子底下,包括他的那張「高考狀元」榮譽書。似乎曾經經歷過的那些愛戀真的如風過林梢,無聲無息,漸漸了無痕迹了。
鍾越卻在一心一意等著她回國,連帶心情都好起來。范里從沒見過他這麼高興過,脾氣史無前例的好,對人說話總是微笑。
這一天碰到正從公司回來的他,於是笑說:「你這些天這麼高興,看來你們新創立的公司進展不錯。」他們快畢業了,早就沒課了,畢業論文也弄的差不多了,只等著畢業典禮,然後拿畢業證學位證。
他微笑,「公司的事還不是那樣。」創業之初,天天忙的人仰馬翻,焦頭爛額,一天恨不得有七十二個小時。可恨孟十尤其「器重」他,只差沒把他榨乾下酒吃。不分晝夜苦幹了三個月,公司才略具規模。可是心情卻是說不出的好,搞得孟十說他這樣還能笑得出來,估計是瘋魔的前兆。
范里笑說:「那究竟是什麼喜事?難道你買*****中了五百萬?」他笑起來,不由得開玩笑說:「我若中了五百萬,大家會不知道?」又說笑了幾句,無意中提起:「如初快回來了。」
范里臉上的笑意漸漸有些僵硬,喃喃說:「是嗎?」所以他這些天才這麼高興?只因為何如初要回來了?
可以想見,當鍾越收到何如初給他發的電子郵件時,裡面只有短短几句話「鍾越,對不起,我不能回去了」,是什麼樣的心情。由天堂墜到地獄只怕也不過如此,晴天霹靂亦不足以形容。
何如初在想怎麼跟他解釋時,這幾個字,對著電腦,整整寫了一夜。第二天早上,眼睛又紅又腫。夏原以為她因為家裡的事又哭了,還特意帶她出去借酒澆愁。他還是不會說安慰人的話。
鍾越看到電子郵件時是在公司,猛地站起來,厚重的木椅被他從這頭踢到那頭,撞在牆上,「砰」的發出一聲重擊。孟十連忙從隔壁探出頭來,挑眉說:「工作不順利,也別拿椅子出氣啊,都是要錢的。」
他半晌道了歉,走過去,扶起來,又搬回去。坐在電腦前還強行工作到傍晚。孟十邀他一塊兒下去吃飯,他拿了外套一言不發跟在後面。到了外面,華燈初上,人流如織,晚風猶有熱氣。他突然說:「我們去喝酒吧。」
孟十下午就發覺他不對勁,知道依他的性子,若不是出了大事,不至於如此,點頭說:「好啊,今天晚上,咱倆不醉不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