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悔恨、悲哀還有憤怒
袁藍最近很不安。郭記者打電話給她,因為鍾筆「紅杏出牆」一事的報道,有人給報社施加壓力,他被迫辭職,如今哪家報社都不敢用他,唯有另找出路,意思是要袁藍為他安排一份工作。袁藍知道他在威脅自己,心中十分惱怒,但是她強壓下怒火,「也許你可以去我父親的公司試一試,只要你肯學肯做,努力上進,不會沒有生路。」
郭記者立馬眉開眼笑,感謝的話說了一大車。袁藍不耐煩打斷,「不要以為我是怕你去張說那兒挑撥離間才屈意逢迎你,我只是覺得,你的工作丟了,我也有一份責任。還有,這件事,我並不是沒有錯。」
自從報道出來后,她並沒有得到任何報復性的快感。自小受的教育以及道德不斷譴責著她的良心。她可以衝上去打鐘筆一個耳光,或者再潑她一杯酒水,可是她不應該背後傷人,而且用的是這種不入流的手段。
她一時鬼迷心竅,釀成了大錯。
不管她有多麼討厭、輕視、痛恨、嫉妒鍾筆,她不能做這種損人又不利己的事,當真愚蠢之至!隨著時間越往後移,她越發惶恐不安。別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只要不說出去,就沒有人知道,頭上三尺有神明,天知地知,在你看不見的地方有無數雙眼睛盯著你的一舉一動、所作所為,道德的枷鎖以及良心的譴責將她勒得幾乎無法呼吸。
直到今天,她不得不承認,她的確是做錯了。像她這樣從小就一路優秀過來的人,承認自己的錯誤無異於叫她去死,可是如果不承認,她當真會死。
有時候道德的力量超乎尋常的強大。
袁藍不是壞人,她只不過不是完人。
張說既然出面迫得郭記者辭職,那麼也一定知道提供內幕消息的人是她。不用問,猜都猜得到,當年知曉鍾筆未婚生子一事的人寥寥無幾。
她以為是張說怒不可遏,予以反擊。
其實並不是。張說早已不在乎這件事了。
她決定去找他,總是要面對面解決的,躲也躲不過,遲不如早。她袁藍並不是沒有擔當的人,一樣可以敢作敢為。
她做好了接受任何羞辱的心理準備,無論是言辭上還是身體上,即便張說扇她一個耳光,她也絕不迴避。但是她拒絕去找鍾筆。她無法忍受向情敵低頭,她袁藍並不遜色於任何一個女人。
張說撥空見她,態度和平時並沒有兩樣。倆人坐在咖啡館里,工作時間人很少,若有似無的音樂輕輕在耳旁飄蕩,氣氛安靜然而又不安。張說見她一直不說話,只得打破沉默,「特意找我出來,有什麼事嗎?」
袁藍鼓足勇氣,抬頭迎視他,「對不起。」這三個字從她嘴裡說出來,字正腔圓,擲地有聲,保質保量。
張說聽得她這麼一說,心中立即明白過來她所為何事道歉,但是他不動聲色,多年的老同學,他不想讓對方下不了台,輕描淡寫回了一句:「沒關係。」
袁藍有些發愣,她以為張說不明白她在說什麼,只好硬著頭皮解釋:「報紙一事,是我透露給記者的。」隨即仰頭,一臉傲然,「你想怎樣就怎樣吧,我無話可說。」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張說仍然是那副表情,「袁藍,我知道,不過沒關係。」他原諒她了,可是倆人的關係再也回不到過去。他可以欣賞商場上最有力的競爭對手,但是不會忘記曾經傷害過鍾筆的人。
袁藍頓時心如死灰。如果他跳起來罵她,又或者將咖啡潑到她身上,她反倒還有機會與鍾筆一較高下。他此刻有多失望,代表了曾經他對她有多希望。可是他完全不把她當一回事,連她傷害他也不予計較,絕對的忽視,絕對的原諒,把她當作一個徹底無關的人。
她憤而起立,又羞又惱,又氣又怒,覺得自己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侮辱,可是更可恨的是這侮辱卻是她自找的!她在這種扭曲痛苦的情緒里舊事重提:「張說,你確定鍾筆她不是因為你的錢而黏著你?」
張說此刻終於變臉,「袁藍,你的說話方式真的需要改進。」本來他不欲多說,但是他怕她下次還當眾給鍾筆難堪,於是一字一句道:「袁藍,我中文學的不好,但是有一句話倒也知道,成事不說,遂事不諫,既往不咎。你比我聰明,一定明白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既往不咎——說到容易做到難。而張說,他是一個先做再說的人。他對鍾筆的過往早已不在乎了,所以才會去參加天上人間。
袁藍本想大吼大叫質問他鐘筆那個狐狸精到底有什麼好,但是這樣問的話,更加一敗塗地,整了整快要滑下來的肩帶,面無表情說:「不錯,我是小人,心胸狹隘,嫉妒成性,專門從中作梗,無事生非。」然後快步離開。她只希望以後再也不要碰見他們。
這是她人生一大抹不去的污點,絕對的失敗。
張說晚上有應酬,沒了順風車,鍾筆只得擠公交回家。如今囊中羞澀,入不敷出,計程車哪能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呢!她多年沒有乘過公交車了,又是在上下班的高峰,第一次見到車窗里人頭涌動的情景時,嚇得好半晌沒回過神來,然後暗中鼓勵自己,鍾筆,你要以摩西劈紅海的神勇,沖開人群,殺出一條血路來。
此刻想到擠公交的慘烈,不由得唉聲嘆氣。剛走到路口,有人攔住去路,一身黑色西裝,戴著墨鏡,一看就是打手,十分恭敬請她上車。
左思搖下車窗,沒什麼表情看著她。
鍾筆重新做回小市民,歷經職場艱辛,被人整日呼來喝去,火氣大減,對左思也不那麼厭惡了,心想既然他先禮後兵,她也不能當著別人的面不給面子,有話好好說,於是鑽了進去,還打了聲招呼,「好久不見。」
哪知她這句話正撞到左思槍口上,他面色一沉,冷喝道:「開車!」車子平緩的向前滑動,一車的人無人敢出聲。
鍾筆「紅杏出牆」一事的報道令他大為惱火,這也難怪,頭上這頂綠帽戴的眾人皆知,綠雲罩頂,是人恐怕都下不了台。照片那麼清楚,倆人面對鏡頭緊緊貼在一處,姿態親密,稍微知情的人,便知道隱去姓名的「某知名企業家」是誰。他恨不得把那個記者廢了。
以他今時今日的身份地位,居然出了這種醜聞,事關面子問題,茲事體大,豈可輕易放過?
他可以容忍鍾筆任性使氣,甚至她和張說糾纏不清,他也按捺下來了。心中十分清楚,以她的個性,再借她個膽,也做不出什麼出格的事情來,她骨子裡從頭到尾是一個徹徹底底的好學生。
沒有人比他更了解鍾筆,她的桀驁不馴,她的心有不甘,她的委曲求全,她的愛恨情仇,他全都知道,但是他不打算放過她。
鍾筆見車子掉頭,不是回家的路,不由得皺了皺眉,冷聲問:「去哪裡?」
左思將護照、信用卡、機票扔給她,說出的話不帶一絲感情,「回香港。」
鍾筆慢了半拍終於反應過來,他要強擄她回香港,他竟然強擄她回香港!她簡直不敢相信,可是看著面無表情的左思以及周圍一動不動的保鏢助理,整個人猶如浸在萬年寒潭裡,渾身發抖——這是真的!
她從未想過自己竟有這樣一天。左思當她是什麼?她還有做人的尊嚴、自由以及權利嗎?
她強壓下滿心的憤怒,試著跟他交涉,「我以為你知道我暫時還不想回香港。」
左思毫無反應。
她終於明白古人為何有「怒髮衝冠」之說,全身的血液涌到頭上,毛孔一個個張開,頭髮怎麼能不豎起來!出離了憤怒,反倒鎮定下來,「左思,我再說一遍,我不想回香港。我要和你離婚。」
她早已筋疲力盡,渴望新生。
左思轉頭,眼神凌厲,如刀似劍,車裡的空氣頓時下降到冰點以下,「鍾筆,你最好不要再說話。」她再敢提離婚,再敢說不回香港,他不能保證自己會做出什麼讓她害怕的事情來。
他只當她無理取鬧,可是這無理取鬧已經超出了他的限度。
鍾筆看了眼即將失控的他,聰明的沒有再說話。她的大腦在飛快運轉,不,她死也不要回香港,她一定要逃走,一定要!
下班時間,四環內,幾乎沒有哪條路不堵。眼前的車海一眼望不到頭,交通全部癱瘓,打聽到前面路口出了車禍,警察跟車主正在交涉,記者聞風而來,事情越鬧越大,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解決。
左思等得不耐煩,「下來,打車去機場。」留下司機,後面的保鏢助理等人全都跟了下來。
鍾筆不得不下車,她可不想敬酒不吃吃罰酒,她很怕盛怒下的左思動手打女人。左思什麼人?商人什麼不要臉的事都做得出來。冷著臉站在大街上,幸災樂禍想,要是首都機場也癱瘓了那該多好。
一行人不疾不徐往前走。鍾筆故意落在後面,左思停下來等了幾次,明白這是她惡意做的小動作,以示消極抵抗,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強迫她挽住自己,力氣很大。倆人手挽手,並肩而行。
鍾筆掙扎幾次未果后,冷著臉說:「放心,跑不掉,當著眾人的面,你能不能放尊重點!」年近半百的人了,當眾摟摟抱抱,惡不噁心!
左思聞言,回頭看了一眼,一眾手下遠遠跟著,顯然是不好意思。他果然鬆了手,心情不知為何,好了不少,「很久沒有這樣走在大街上了。」
鍾筆心中不無諷刺想,是嗎,那他以前和無數女人的親密照是在哪裡拍到的?難道不是大街上?
哪知左思接著補充了一句:「一個人。」又側過頭來看了她一眼,意有所指。
鍾筆從來就摸不清他的深淺,自然也不理會他在說什麼。對面路口上有人正從計程車上下來,她心思一動,二話不說,從左思身邊風一般跑過去,她生平從未跑過這樣快,這不是運動場上的百米衝刺,這是生死關頭!她來不及剎住沖勢,身子彎下來,就這樣一頭撞進了車裡。
「師傅,快開車!」
她的聲音急得變了調。
一切在電光石火間發生。左思等人見狀追過來時,鍾筆已經打著勝利的手勢揚長而去。
左思氣得足足有一分鐘沒有動靜。隨即摸出口袋裡的電話,「左學呢?接到沒有?帶他回香港。」
身後有人懦懦問:「左先生,那我們呢?還回不回去?」
左思沉吟半晌,「回。」他等著鍾筆自投羅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