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節 一群不成器的子媳
但是有時候連靜靜坐在老俺公身邊,我都不免吃驚起來,把自己保養得那麼老,那麼老,究竟是為什麼?究竟在做什麼?連他最愛的電台節目也聽不見了,躺在竹榻上,裹著紙尿布,連要回房間都要靠人搬移,我不相信他看得見雨,他此刻眯眼瞧著天光,利用上一次打盹和下一次打盹之間的清醒時分,喝茶,指使我給他捶背,零零碎碎地向我數落著兩對叔嬸的不孝順。
他是一個非常不快樂的一百零七歲人瑞,漫長的人生在俺公腦海中分成兩個階段,前半段大約是在民國二十年以前,那時候快樂,之後都屬於後半段,不快樂,不快樂的人生中,有一個逃脫的媳婦,兩對不孝的兒媳,一群成了年又不結婚,結了婚又不生的孫輩,最不快樂的是眼前,不論是誰都惹他厭,不論是什麼時候他都不舒服,給他蓋上被子他喊熱,熱壞了,掀起被角他又嫌冷,凍極了,水深火熱,但就是堅持活著,不停地向我苛責我的叔嬸。
我覺得他的批評完全不公道,兩個叔叔為了俺公,都近了六十歲幾乎沒離開過嘉義一步,整個家族住在一起,人事自然複雜,兩個嬸嬸都修鍊成精,從小就見慣了我的堂兄弟之間打架、嬸嬸們搶著護衛侄子責備兒子的場面,關起門,幾房人家永遠輕聲細語,人前又是一番局面。我的家族經營著虎尾溪南域最有名的茶葉行,爸爸領著兩個弟弟看店,不論掌柜或是算賬,嬸嬸們也都親自上陣,惟恐表現得不夠幹練,讓人說話,也惟恐一個不小心,讓另兩房多佔了便宜,但不管再努力,在俺公眼中,他們就是一群不成器的子媳。
俺公惟獨不敢數落的,就是我的爸爸,和我的姑姑。
我的爸爸是個養子。
當年俺公都將半百了,膝下猶虛,按照民間的習俗,他領養了爸爸,希望螟蛉子招來弟妹,果然爸爸進了張家以後,我的叔叔和姑姑就陸續產出,爸爸算是長子,俺公照顧爸爸不遺餘力,栽培到了大學畢業,聽說念生物系的爸爸在校園裡曾是個才子。
人家又說,我的媽媽當年在嘉義女中是朵校花,也是個出名的才女。
這對我來說完全不可考查,自從媽媽走了以後,整個家族不可思議地將她消滅得無跡可循,連一張照片也沒留下。
人家都說,爸爸跟媽媽當年的合婚轟動鄉里,美極了的新娘,與才氣縱橫的新郎珠聯璧合,任誰見了都要嘆氣,爸爸那三個拜把兄弟原本準備鬧一夜的洞房,見上媽媽一眼,他們都心疼了,那一夜,喝醉的他們在我家池塘邊奇石上刻了甘拜下風四個字,到現在還清晰可見。
甘拜下風在哪裡?爸爸這三個拜把兄弟,從小在我眼中,就是令人不勝敬佩的長輩,他們都是爸爸的大學同學,每回上我家找爸爸,聽他們談的,凈是我所不能明白的慷慨氣概,上小學以後就少見到他們了,聽說一個遠赴日本,兩個上了台北,都發展得很可觀。
只有爸爸一個人留了下來,永遠坐在櫃檯後面,或是站在廚房裡,都說爸爸才氣縱橫,我怎麼看不出來?要說他在廚藝上有點才氣,這我還算能明白。
沒有男人會像爸爸那樣鍾情於庖廚,他讀遍經典食譜,他買遍數十種刀斧鼎鑊,他每炮製出一道美食,還要花上更多的功夫裝點盤面,他剛用完午飯就開始構想晚餐,明明有家佣負責伙食,但爸爸不讓任何人搶奪他主廚的身分。小時候只要見到他在廚房裡精切細調,我就開始怒火中燒,說不上為什麼,就是覺得他站在砧板之前十分不對勁,覺得他享用美食的臉容看起來那麼不滿足。
我的姑姑始終未嫁,在鄰裡間她也算是個傳奇,二十歲前出過家,還俗,後來又做了修女,再還俗,天上地下她暫時找不出下一個歸宿,只有永恆地待在家裡,媽媽走得突然,她也就順便做了我和姊姊的保姆。姑姑很不愛說話,和爸爸及兩個叔叔一樣,她也不愛走出家門,連房門也不太出去,隨時等候著,等候俺公的隨時召喚。
我是到了讀中學時,才猛然想清了一件事,原來我和姑姑並沒有血源關係。
小雨漸漸停了,老俺公蓋上兩床被還是畏寒,我起身去廳里給他找暖爐,先找到二嬸,要她去陪坐在俺公身旁,俺公不要傭人,無時無刻,一定要有子孫隨伺在側。我經過了中庭爸爸的蘭花園時,見到棚架上又新添了幾籠觀賞鳥。
這天晚餐時俺公十分高興,整個家族十幾口團圓吃飯,俺公最歡心的是姊姊的孕事,活到一百零七歲,他終於要親眼見到自己的第四代子孫。雖然日落不食,老俺公還是捧著茶杯,全程端坐在首席上。
「吃吃看這是什麼?」爸爸眉開眼笑地指著一盤豆腐狀的食物說,豆腐盤邊是一圈紅蘿蔔刻成的喜鵲。
瞧一眼我就知道,那不是豆腐,是雞腦,幾十副雞腦鑲上蝦泥,唇火慢煨出來的恐怖混合物,整桌十二道大菜,都是爸爸從中午開始調理的盛宴。
久羈在台北,我和姊姊成了飯桌上群起攻之的對象,數不清的筷子為我們夾食,迭聲催促我們品嘗,我看著細瓷飯碗裡面治療氣喘的百合清炒鱷魚片,非常猶豫,二嬸又給我舀上一盅冬蟲夏草燉雞,排排整齊半插進雞腿中的蟲體,在水湯里百足齊動一般,我放下筷子,堅決抵抗,倒是姑姑從我手上端過了碗,無言幫我全吃了。
晚餐后兩個嬸嬸清場,我奉命去給俺公泡茶,到了廚房裡,見到爸爸,戴上了老花眼鏡,他在一隻小陶瓮中滴上一些麻油,開始耐心十足地以鑷子挑除羽毛,那是一瓮燕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