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們用性命去搏擊

它們用性命去搏擊

5

半夜的時候晉美陡然不安分起來,喉嚨深處發出沉悶的低吼之聲,黑暗中的瞳孔猶如神秘火焰一般灼熱而警醒。帳篷外面的馬兒開始打著嗤嗤的響鼻焦躁地轉圈。蹄子踏著地面發出鏗鏘的聲響。

晉美鎮靜地蹲踞著,專心致志地捕捉著空氣之中游移的絲絲生野的氣息,由遠到近,逐漸變得那麼的強烈。主人仍然在沉睡,但是它知道,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野獸的氣息已經非常迫近。它與生俱來的使命感指揮著它那近乎本能的保護欲。在它恪盡職守的牧羊生涯當中,它清楚地知道,完好地保護主人,主人的帳篷和羊群,是比生命更加重要的事情。那些圖謀不軌的在缺少食物的寒冬冒險前來偷襲羊群的野狼和豹子,值得它們用性命去搏擊。

從古至今,面對任何的猛獸,藏獒從來都是毫無懼色地與之英勇戰鬥,在豐富的對抗經驗以及強大的忠於使命的意志支持下,它們常常展示出驚人的力量與勇氣,為著藏獒身為兇悍忠誠的牧羊犬之王的尊嚴戰鬥到底。從晉美第一次在那個驚險的夜晚經過拚死肉搏,咬死了一匹餓狼之後,它就對自己的勇氣和戰術抱有絕對的信心。此後那些與它交手的猛獸,都無一例外地最終被咬破了脖頸,死死不放,直到暗淡的粘血泛著氣泡,穠稠地從破損的喉管汩汩冒出,最終久久地癱軟下去。

這是它的使命。它不是殺手,但是有時候必須為了履行自己的忠誠使命作出必要的果斷殺戮。這次也是一樣。

它悄悄地站了起來。全身繃緊,毛髮豎立,四爪牢牢地嵌入地面。專註地凝視著氣味逐漸濃烈的方向,喉嚨裡面發出了警告的渾厚低吼。一片黑暗。馬兒的陣陣狂躁絲毫沒有影響到它的鎮靜。

終於,一抹銀白的身影隱約顯現了。一頭豹子。一頭銀白的喜瑪拉雅雪豹。晉美甚至能夠憑藉氣味感覺到那頭豹子正咧開了嘴,露出猩紅的舌。它身軀龐大,腳步卻輕捷得像貓。

晉美喉嚨深處發出更加兇狠的沉渾吠聲。

豹子無視,逐漸迫近。它顯然是餓了。也許是草地生態退化,野氂牛不見了,山崖上也沒了岩羊,藏羚又被偷獵者殺光。它餓得發慌,窩裡還有嗷嗷待哺的小豹。聞到人畜的氣息,冒險前來襲擊。帳篷裡面那若隱若現的一絲牛肉人肉的氣味幾乎要刺激得它發瘋。它的骨架壯碩,耳朵警覺地朝前倒下削尖,壓低了前肢漸漸貼地伏下,柔韌的身體已經如彈弓一樣彎曲並且繃緊,腹部收縮,腿部的肌腱已經一匹匹用力凸現。完美的進攻前奏。

晉美毫無畏懼。它的後腿堅實地磴著地面,喉嚨中滾滾低聲咆哮,毛都已經豎起。一觸即發。

兩邊皆是虎視眈眈,但彼此都是勢均力敵的對手,因此對峙漫長而謹慎。

雪豹自然是知道藏獒的厲害。

《爾雅》中記載,「狗四尺為獒……獒,傲也。」《馬可波羅遊記》第四十六章也曾描述,藏獒「其形如藏驢,吠聲如獅,善捕野牛,與豹相搏」。

的確,公元1240年成吉思汗的蒙古鐵蹄橫掃歐洲的時候,麾下有一支三萬藏獒組成的軍團。這些純種藏獒的給歐洲的狗帶去了高貴勇猛的血統。它們格外高大強壯,以至於即使是那批藏獒和其他狗雜交之後的孫子的孫子——諸如德國大丹犬,俄羅斯高加索犬,法國聖伯納犬,加拿大紐芬蘭犬,英格蘭獒等等,都還是是現今世界著名的名優大型犬種。

儘管豹子不知道什麼古書記載,也不知道什麼成吉思汗的藏獒軍團,但它知道這種黑黑的大塊頭牧羊犬在牧區稱霸,十分厲害。曾有記載說,在交配季節,不是藏獒的母狗們看到發情期的公獒全都遠遠躲開——因為它們實在是無法承受那些壯碩的公獒壓在自己身上那種泰山壓頂一樣的重量。這的確是滑稽的噱頭,但足以影射出藏獒這個種群的顯著優越。它們即使面對狼群進攻,依然是以一擋百,誓死奮戰,大令狼群傷亡。

而晉美也不是沒有跟豹子交戰過。

這些俊美的野獸常年生活在雪線附近。全身覆蓋著華美的皮毛。在高原,是與狼相媲美的猛獸。有著閃電一般的速度以及柔韌如同彈弓一般輕捷的身姿。即便是面對高大如山的野氂牛,也絲毫沒有怯懦,時常偷襲掉隊的野牛犢。到了缺少食物的時候,會鋌而走險偷襲人們的牛羊。不像狼一樣群起攻之,而是孑然行動的孤膽獵手,常常只有一雌一雄相互配合。

形勢嚴峻。晉美唯一焦慮的是帳篷裡面的小主人。無法想象要是她受到豹子的攻擊,那麼將會是多麼可怕的事情。它必須拚死一搏,只要主人不受到傷害,那麼一切代價都是微不足道的。

在緊繃的進攻準備達到張力巔峰的瞬間,雪豹彈跳而起,凌躍過來的瞬間,腹部的雪白如同是劃過的一刃銀光。晉美髮出炸雷般的悲壯的吠聲,如同赫然劈下的黑色閃電一般撲咬過去,霎時間兩頭獸抱咬在一團,黑與白混雜,聲音沉悶。它們滾出很遠,雙方都未曾下口咬到要害。它們霎時間分開,跳向兩邊對峙。豹子左肩上被撕開了傷口,銀白的毛皮上觸目驚心地流下鮮血。

它們都粗重地喘著氣,胸腹因為呼吸劇烈而一張一翕。

雪豹自知戀戰無用,便狡黠地調轉方向,馬和食物的氣味引誘它向帳篷的方向準備攻擊。晉美一眼察覺到它的企圖,跳過去阻擋在它前面,發出陣陣渾厚的警示性叫聲。豹子本想速戰速決,咬到食物就閃,此番被藏獒阻攔,很是窩火。與它對峙起來,喘著粗氣,醞釀下一次進攻。

突然間,晉美出其不意地撲過去咬雪豹後腿。雪豹儘管對這突如其來的出擊有著一瞬間的震驚,但是它仍然做出了敏捷的閃躲,龐大的身軀靈巧如同越牆逃逸的小貓。由於這躲閃,晉美未能一口果斷咬斷它的骨。但是雪豹回頭關注後腿的被襲,正巧給的晉美完整露出了頸部的破綻。於是剎那間,晉美就鉚足勁勇猛地撲上去,一口咬住了它的頸部。晉美趁勢用尖利犬齒深入肌腱,它的咬合肌是拼盡了全部力量才使牙齒切入了這頭豹子緊實的肌肉,豹子驚懼躍起,一用力,被扯下一塊連血帶肉的皮。

牧區訓練有素的牧羊犬下口攻擊時非常講究。因為主人通常需要扒下野獸的皮出售,而被撕咬成碎片了的毛皮顯然一文不值,所以它們通常會迅速咬斷對方喉管,而盡量不傷害一點毛皮。此刻晉美髮現豹子的毛皮被撕掉一塊,它一下子覺得失職,有一瞬間的歉疚和猶豫。

雪豹只感覺羞辱疼痛,乘機滾到地上,甩掉了晉美的撲咬,用前爪抓著晉美的下顎,並用力撕裂,后爪一蹬,刺入晉美的腹部。晉美受傷,喘著氣閃開,鮮血滲出皮毛,將厚厚的裙毛都染紅了。晉美感到一陣猛烈的劇痛。

馬兒拴在一邊,驚慌地嘶鳴,抬起蹄子猛烈地踢踏。肉體激烈沉悶的撞擊聲,晉美的咆哮聲,野獸喘息之聲,在黑夜深處聽起來好像古代戰場上的擂鼓。

帳篷里卡桑被突如其來的瘋狂狗吠聲和馬嘶聲驚醒。簡生和辛和更是驚懼得啞口無言。這充滿了野性的血戰毫無疑問地已經發生在了帳篷外面。咫尺之遙,他們簡直不能夠相信這種只在連環畫或者報紙雜誌上看到的情形,竟然會降臨到自己的頭上。辛和霎時感到手腳冰涼,眼前一黑,怕得快要暈過去。她靠過去貼在簡生的懷裡。她顫抖著問,我們會不會死?

《大地之燈》它們用性命去搏擊(2)

簡生強作鎮定,攥著放在旁邊的藏刀,不知不覺滿手的冷汗。狗吠聲,馬嘶聲,喘息聲,肉體的撞擊聲,利齒的碰撞聲越來越激烈。簡生覺得似乎應該做點什麼,於是操起藏刀試圖站起來並跑出去。卡桑一把拉住了他,朝他搖頭。在黑暗中他們依然是沒有任何的言語。那過於巨大的緊張與恫嚇已經使兩個人失去了言語的能力。卡桑搖著頭說,你過去沒有用,不要添亂。簡生聽不懂她說的話,站在那裡滴著冷汗。他不知道是不是應該探出頭看個究竟。與其不明不白的被野獸撕成碎片死在這個荒原,不如拚死一搏。直到這個時候簡生才發現,此刻在命運這種戲劇性的拷問之下,他對於曾經被自己不知好歹地鄙薄過的生命,產生了本能的猥瑣貪戀。

就在他被過於緊張的神經折騰得浮想聯翩的時候,卡桑已經爬過去翻出了他們的太陽能手電筒以及汽油燈,卡桑陡然在帳篷裡面打亮了電筒,瞬間的明亮使得倆人都頭暈眼花。帳篷外面的豹子也被這陡然通體發亮的莫名物體震懾地往後一退,並且恰好使晉美獲得了喘息的時機。

簡生鎮靜下來。光。火。這是現在除了晉美之外唯一能夠阻擋野獸的唯一途徑了。簡生迅速翻出相機以及汽油燈,然後找出一些易燃的物品,包括自己的筆記本,衣服,若需要的話,他甚至能夠決定燒掉睡袋。他從醫藥袋裡面找出了酒精,灑在紙張和衣物上,點燃。他又想到了閃光燈的亮光,於是又抓起旁軸機和外置閃光燈,拉開帳篷要衝出去。

那個瞬間他拉開帳篷,迎面只見近在咫尺的地方一頭豹子跟晉美糾纏在一起,豹子的側頸上血肉模糊,晉美的身上也裹著血,暗紅的血點點滴滴灑滿了地面。他頭一次如此逼近險境,不知不覺之間只感到心慌腿軟。

簡生把燃燒物扔過去。在它們鏖戰的空地上,幾團從天而降的火球使豹子明顯地恐懼了。簡生機智地趁勢對著豹子的眼睛猛按快門,閃光燈在黑夜裡射出一道道銳利的光線,嚇得豹子一驚。快門還在持續閃著,豹子猶豫退縮的瞬間,給了晉美反擊的機會。晉美大口喘著粗氣,接著立刻不顧一切地用全部身體撞上去,把雪豹掀翻在地,爪子壓著它的身體,順勢準確地咬住了它的喉管,利齒用力閉合。

雪豹拚死掙扎,它被晉美壓倒仰躺地上,爪子卻拼了命嵌入晉美的腹部,狠狠地撕裂了一道長長的口子。晉美的血像是潑下來一般,將雪豹的白色毛皮全部染紅。

晉美只感到一陣強烈無比的劇痛。但它依舊是沒有絲毫放鬆,反而因為劇痛而更加死死地咬住雪豹的喉管。它嘗到滿嘴腥味濃重的溫熱血液,粘稠地,汩汩地冒氣泡,順著雪豹的脖子往外淌。豹子還在掙扎,越來越弱,越來越弱,最終爪子軟了下去。

它死了。

啞劇一般的寂靜。只有晉美急迫而空洞的喘息聲。隨後它像是一隻被戳了個洞並且癱軟下去沙袋,無力地倒在了雪豹的身上。兩隻猛獸血肉模糊地粘成一團。

晉美微閉著眼睛。似乎要沉沉睡過去。又好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一樣。

簡生和卡桑壓抑著自己尚未平息的劇烈心跳,小心翼翼地靠近它。地上斑駁的血跡,在黑暗的大地上蔓延,如同盛開的雪蓮。卡桑跪在晉美的身邊,嗚咽著撫過它豐厚的長毛。他們輕輕將晉美挪開,與豹子的屍體相分離。就這樣他們赫然看到,在晉美被鮮血浸濕的長毛下面,是下顎和底腹上觸目驚心的長長裂口,拖著黑乎乎的散落出來的腸子。側腹上更是有著皮開肉綻的咬傷。

晉美對於卡桑的撫摸只是輕輕抬了抬眼皮,然後它又閉上眼睛,像要睡過去一樣,沉重疲倦地喘著氣。讓人感覺它是那麼的累。像是在草原深處玩耍了一天的孩子。

簡生衝進帳篷裡面,拿出所有的急救藥品給它包紮。濃稠的血很快就浸濕了微不足道的紗布。簡生的手碰到晉美的傷口的時候,它也只是因為疼痛而輕輕顫抖,卻小貓一樣孱弱而溫順,連眼睛都沒有睜開。卡桑終於忍不住,碩大的淚滴落下來,打在晉美的身體上。像是一朵朵蓮花。

簡生想要把晉美抱回帳篷裡面,可是晉美太沉重,傷口在挪動的時候又會受到刺激產生劇痛,他只好放棄這個念頭。他守在晉美的身邊,看到它長長的毛在風中毫無著落地飄動。像是要與這夜色融為一體。辛和驚魂未定地從帳篷裡面出來,看到慘不忍睹的晉美,禁不住被震懾地雙手捂面。

荒原上風聲依然呼嘯。濃稠似血的黑夜已經變得略淡,是黎明即將來臨。不知道過了多久,晉美睜開了眼睛。像沉睡了很多年的植物人一樣,翕動著嘴唇,爪子微微挪動。這細小的動靜被簡生察覺。驚喜地喃喃呼喚,晉美,晉美醒了!

他激動地推推卡桑,卡桑抬起頭來看著晉美,臉上卻至為平靜,帶著揪心的表情,一言不發。她輕輕伸出手輕輕地觸著晉美的鼻尖,那裡已經乾燥焦灼而且氣息貧弱。然後她的手又伸到它的脖子下面撫弄厚厚的被毛。晉美那如同聖湖一般清澈平和的目光,在黑暗之中凝視著她。是即將長久告別的親人般的深情。陡然地,晉美努力地試圖站了起來。它的身體顯得那麼的沉重拖沓,以至於站起來的瞬間地面的都被踏得抖動。灰塵從它身上簌簌抖落,立刻又被風吹散。它那麼艱難地站了起來。

《大地之燈》它們用性命去搏擊(3)

簡生心裡湧出無可言狀的欣喜。他看到晉美竟然站了起來,心裡嘆服著這生靈的堅強生命力。然而這只是一瞬間的事情。晉美站起來之後,回頭望了望卡桑,表情鄭重而凝滯,像是在送別的月台上,回頭面對揮手的父親欲言又止的遠征戰士。動人至極。

卡桑與晉美靜靜地相互凝視。卡桑頭腦中情不自禁地回憶起阿爸阿媽離開的那個遙遠的深秋。那個寂靜的秋天的某一天早晨,天氣出奇得好,她正在煨著桑,遠遠地,爺爺抱著一隻剛出世不久的小獒走過來。她小心翼翼地把它抱在懷裡,像是城市裡面的小女孩在生日的時候獲得的夢寐以求的漂亮芭比娃娃。小晉美有著紅寶石一般明亮高貴的眼睛,烏黑髮亮的長毛。長大之後永遠都是一副看似漫不經心卻又警醒機敏的眼神,忠誠地保護著主人的帳篷和羊群。晉美目光空闊而深遠,即使她自己站在晉美的眼前,她也似乎覺得晉美的目光穿透了自己的身體,穿透了眼前的帳篷,羊群,望向遙遠的雪山深處。好像是在無聲地和那雪山深處的什麼同伴傾訴衷腸一樣。牧場上的草地歲歲枯榮,牛羊們日復一日地襯著淡淡暮色悠然牧歸,晉美日漸矯健壯碩的身影從天邊飛馳過來。好像是從那雪山之巔滑翔而下的鷹,帶回卡桑的挂念。

在爺爺離開之後許多極致孤獨荒涼的寒夜,晉美是她唯一忠誠可靠的夥伴。擁抱著它篝火一樣溫暖踏實的身體,她才能夠很快陷入夢境。

卡桑沉浸在不可自拔的幻象中。此刻的晉美,早已經回過頭,更加長久地凝視了遠方的莽莽荒野,深灰色的地平線是世界的邊界。深不可測。晉美彷彿受到冥冥的召喚一般,步履滯重地離開了,一步一步往遠處走。兩匹馬兒打了嗤嗤的響鼻,踏著前蹄。大眼睛憂傷地望著晉美,像是在和它作別。

簡生和辛和驚呆了。他們本能地想要喊住晉美,然而卡桑夢囈一般地用陌生的語言告訴他們說,爺爺曾經對我講,神獒在意識到自己生命即將走向盡頭的時候會離開忠心耿耿守護了一生的牧場和主人的帳篷,獨自往遠處走去。它們活著時將生命獻給主人和羊群,死後要將靈魂獻給雪域神山。只有那聖潔遙遠的神秘家園才是它們的歸宿。它們回到神的身邊,回到那雪山頂峰的金色旗雲之上,俯瞰曾經的牧場和家園。它們都是神的孩子。就像是禿鷲,將自己的生命融化在太陽的光輝裡面。

晉美黑色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已經淡漠了的蒼茫夜色深處,它正像它的祖先那樣,義無反顧地踏上最後的牧歸。那視野盡頭清暝的雪峰的臆像,正從靈魂深處召喚它回家。

那日的破曉異常壯麗。地平線上的紫日噴薄而出,淋漓地浸著隔夜的血的暗紅,染得蒼穹之上的朝霞猶如一匹匹撕裂的錦緞。層層彩雲幻化成潑墨的流光,嵌入發白的半邊天際。縫隙間漏下一縷縷金色的光柱,像是給玄青色的荒原點了火,滾滾潮水般的鎦金紅霞便沿著大地那縱橫的溝壑蔓延開來。

簡生和辛和望著這日出,感到被震懾得胸口發痛。辛和想要把這景象拍攝下來。然而通過鏡頭她久久地注視著被縮小成指甲蓋兒那麼一小片的景色,心中突然失望了起來。在那個瞬間她才知道,再極致的寬幅也不能完美展示出這無窮的天地,即便是把它拍攝下來,又有誰能夠從一張相片中知道,這被人類的光學器械給拷貝了的天地,是一頭藏獒的最後家園。

她放棄了拍攝這所謂的富有紀念意義的一幕的念頭。她只要把它留在記憶里便足夠。唯有記憶,才是最完美的影像。

於是她走過去,抱著卡桑。這孩子的又一個親人走了。她沒有哭泣,沒有孱弱肩膀的顫抖。如同深深積雪之下的青稞那般堅韌無聲。亦如這大地。

《大地之燈》膽小所誇張的傷悲

6

世上有諸多為自己的想象和膽小所誇張的傷悲,可以呼天搶地,痛不欲生,用以博取同情或者藉以自我倒戈。然而人若心中真有大悲,卻通常沉默不語。

晉美離開,忠誠壯烈因而不辱血統,卡桑知道這未嘗不是好的歸宿。簡生與辛和決定往回走,送卡桑回到草原。晉美已經離開了,她畢竟孤獨無依,再讓她跟自己深入路途,未免不仁。

清晨三個人默默地上了路,沿原途返回,走了整整一天。翻過了留給他們噩夢的那座殘脈,已經是黃昏即將來臨的時刻了。不遠的谷地上一條灰色的沙石路終於出現。前夜的驚險使他們未能得到休息,簡生和辛和已經覺得已經非常疲憊。兩個人大口大口地喘氣,依然還是感覺像是被人在口鼻上蒙了塑料布一樣不得呼吸,頭痛不已。真的有衝動把自己空癟的肺掏出來寄回內地去裝滿了氧氣然後再拿來安裝到胸腔裡面。

兩個人在路邊等著攔車。站在路邊上已經腿發軟,但是不敢坐下去。來這裡之前醫生告誡過他們不能夠忽坐忽起,心臟會受不了。

終於遠遠地傳來轟鳴的引擎,這人類創造的用以補償自己生理弱勢的鋼鐵機械赫然出現在太初洪荒一般原始蒼涼的高原上,感覺像是紐約出現了侏羅紀公園一般唐突。簡生走到馬路中間去攔車。高原上的司機一般都會停車搭載陌生人的。人處於孤獨羈旅之中並且意識到不定什麼時候也需要他人幫助的境況之下會有更充裕的慈悲。這樣的善行或許能夠保證自己在向他人求助的時候不至於遭到冥冥報應。基於這樣的顧慮,在很古的時候,那些菩薩神仙就像現在的保險推銷員一樣,勸說人們一定要積德。

大貨車停了下來。司機是一個很年輕的藏族小夥子。細長的小眼睛像是刀鞘一樣。剛開始的時候有著靦腆的神色。人卻非常耐心。用生硬的漢語和簡生對話,確認自己的車和他們同去一個方向。簡生將馬兒身上的韁繩和鞍墊取了下來。司機小夥子幫助辛和把背包和器材扔在大貨車上。簡生拍拍馬兒的脖子,對它們說,馬兒,去看看晉美吧。你也應該想家了。

說完,他覺得自己竟然非常動情地難過起來。他們三個人一起跳上高高的駕駛座。關上了門。兩匹馬兒久久地在車邊逗留,不安地踏著蹄子。馬兒是從改則的一位牧民那兒用了很貴的押金租來的。它忠實陪伴自己走了大半旅途。本來自由的野性已經在馴化中所剩無幾。簡生甚至懷疑離開了人類的飼養,馬兒能不能這麼活下去。可是他們沒有能力繼續徒步走回去了。也沒有辦法帶馬兒上車。他看著馬兒遲遲不走,非常擔心它和卡車靠得太近,被碾到輪下。

大卡車轟轟地上路了。兩匹馬兒嘶鳴著貼著卡車急速奔跑起來。幾乎與汽車保持著平行。鬃毛和馬尾在賓士的時候拉成了飛揚的直線。細長的腿交錯著跨著步子,像是扇動的羽翼。馬兒與卡車一瞬間並列而行。然而卡車越開越快,馬兒漸漸落下了距離,接著越來越遠,越來越遠。等他再回頭看的時候,只剩兩匹馬兒孤零零地站在悠揚延伸的細長路面上,悵然若失地望著卡車離去的方向。像是可憐的孤兒。襯著蒼藍的天色,看得讓人心下戚然。

暮色的降臨使天空的藍色逐漸變深。雲層再次出現像日出那樣綺麗的色彩。這瀰漫了落日餘輝的蒼穹,像極了幽藍的深深海底,長滿簇簇絢麗的珊瑚。

簡生坐在司機的旁邊。辛和與卡桑坐在後面,辛和不太舒服。安安靜靜地縮在座位上。在車上,小夥子漫長枯燥的駕駛因為有了乘客而出現轉機。他興緻高昂地與要與簡生展開聊天。他說,你們跑那麼遠的地方來幹啥。這裡窮得連空氣都沒有,可不能跟你們城裡比啊。簡生呵呵地笑著,沒有回答。

他已經被高原反應折騰得生不如死。不斷加重的耳鳴,伴著引擎的聲音,什麼都聽不清楚。暈車一樣感覺陣陣噁心。簡生知道自己必須努力堅持。

他身體靠在座位上,疲倦地閉上了眼睛。行駛依舊繼續。他慢慢感覺看到記憶。

《大地之燈》過去耽誤太多時間

7

十八歲。母親離開,他病了一場。康復之後,和淮一起從北方鄉下回來,離次年的專業考季還有半年時間。再次找到那個教授,打算重新開始準備報考美院。他學校功課拖欠太多,必須努力追趕,於是白天在學校裡面上課,晚自習卻就要趕回來在教授那裡和一群孩子畫畫。周末的時候從學校上完補課回來,就匆匆又趕回教授的畫室。而學校裡面的課業越來越緊,他在過去耽誤太多時間,現在只感到吃力。

在學校的時候,因為晚上不能上晚自習,所以課間和中午都伏在桌上做題。午休的時候草草在學校門口的小飯館吃一點便飯,便回到空無一人的教室裡面看書自習。從母親去世那年暗淡的冬天到第二年的夏天,生活便一直是這般緊湊和刻板。

他總是能夠記得,淮在他復讀的那年,是如何耐心而沉默地陪伴他。照顧無微不至。每天夜晚從教授的畫室裡面回來,已經是十一點。只要淮有空,都會去接他。他們從美院的東門走到西門,夜色沉沉。白日里被城市的日光和雨水撫摸得鮮綠耀眼的植物,此刻卻暗淡地在昏黃的路燈燈光之中微微隨風搖擺,像是某些遺忘中的身影。

少年走在淮的後面,腳步拖沓。一天之中,唯有此刻是最美。

他聽見走在前面的淮問他,累不累?回去之後早點休息。我給你熱了一杯牛奶放在廚房,回去喝了它。

他忽然心緒激動,只覺得自己活在一個人的無償的恩慈里,溺水一般窒息。他就這麼上前,從後面擁抱淮。他們是忐忑而鎮定的。淮聽見少年微微哽咽的聲音。他叫她,淮。卻再無其他言語。廣玉蘭又在濃烈地綻放,花朵大朵潔白。

夜裡他時不時夢見淮與母親。

夢見他與淮一起乘坐一輛陳舊的空蕩蕩的公車,緩緩深入某處蓊鬱潮濕的森林。青色的藤蔓在窗邊搖晃,滴著甘甜的露水。陽光都變成綠色的,呈柱狀射入幽暗的車廂。青玉一般冰涼的風微微撩起淮耳鬢的髮絲。

他在淮的身邊滿足而感懷地微笑起來。然而再次轉過頭的時候,淮就已經消失了。如同一次預謀的離別,他孤身一人坐在幽暗的車廂,張皇失措。

不久車子便停了下來,車門打開,一個聲音在翁蓊鬱郁的叢林中呼喚她:簡生,來,跟我走。簡生。

他不自覺地緩緩起身下車,跟隨那個虛無的聲音深入無邊的青翠。漸漸的,他看到母親站在路的盡頭向他招手。那姿勢彷彿是在月光下的站台上迎接親人。他將手放在生疏的母親的掌上,母親牽著他繼續向深處逼近。

你知道你即將前往何方么。簡生。

我不知道。他回答。

簡生,往前的路我不能過去了,你自己往前吧。

母親放開他,簡生的腳步被某種強大的力量牽引著,不自覺地一直向前。頻頻回頭,卻只看見母親的面容逐漸模糊,公車不見了,亦沒有淮。森林彷彿伸出雙手一樣,緊跟著他身後緩緩將一切掩蓋,彷彿要他遺忘過往。

森林更加的茂密,簡直像是熱帶雨林一樣,呈現出墳墓一般的森嚴。踏過嬌艷欲滴的綠色的枝葉,他一直向前走。眼前突然出現兩棵尤其粗壯的大樹,中間是一道銹跡斑駁的鐵門。他推開門,驚起巨大的綠色翅膀的鳥兒騰向空中,凄切鳴叫。

眼前出現一座白色的巨大的墳墓掩映在叢林中。青苔沿著白色的墓石蔓延而上。他走過去輕輕拂去墓石上覆蓋的枝葉和野果。是母親的名字。

簡生在這裡驚醒。滿身是汗,睜開眼睛,只有暗影習習的天花板,窗外樹影婆娑。他回顧剛才的夢境,情節突然間就模糊了,怎麼也想不起來。但是少年是這麼清晰地感到了這個夢境的隱喻意義。這是他成長的縮影。

他感覺口渴得厲害,胸口被壓抑著,呼吸不暢。他便在這樣的黑暗之中,想要輕聲呼喚淮,然而嗓子乾澀,彷彿是突然患了失語症一樣發不出聲音。

他知道自己再也睡不著。於是從床上起來,喝一點水。他走到淮的房間門口,輕輕推開門。就這樣靜靜地站在她的門口,看著黑暗中她的沉睡。直到熹微的晨曦瀰漫房間。他才隱去。

簡生知道,他這夢境逗留已久。但終究不會是久過一生。因此他眷戀。某種程度上亦因此一直是盲的,無法長大的少年。

那年春節臨近的時候,簡生的專業考試也迫在眉睫。教授那裡的輔導已經結束了,簡生每天從學校回來之後,淮就在家裡給他輔導畫畫,訓練他的考試項目:速寫,素描,色彩,創作。她拿著簡生的畫,總是像一個母親那樣欣慰地微笑。她總是鼓勵他,你是最出色的。

從二月開始,輾轉兩三個城市去各個院校的考點考試,直到四月。淮為了陪伴他去考試,再次請假。住在酒店裡面,考試之前給他準備好炭條,鉛筆,畫筆,顏料。給他考試的忠告。

簡生考試的時候,她站在料峭春寒的瑟瑟陰風之中等他。

他們一切的努力沒有白費。簡生拿到令人驚嘆的完美成績。他不是附中的學生,而且也沒有拜那些美院的名教授為師以便混熟臉面,但在報考的美院當中,他專業成績全部排在前十名。這完全是奇迹。

從專業考試回來之後,開始忙碌學校的功課準備高考。這樣艱苦而忙碌的日子,一直持續到七月。他咬著牙堅持。因為他知道,淮對他的恩。

高考的那三天,淮依舊是站在烈日之下等待他。他反覆說,你不要來,沒有必要的。可是淮依然還是來了。考完最後一門課的那天,夕陽皇皇下落,他獨自從考場裡面出來,遠遠地在人海中看見淮的身影。

這已經是十九歲這一年的事情。從十二歲到十九歲,七年的歲月,畢竟很長。

《大地之燈》驪歌瀰漫的畢業季節

8

又是驪歌瀰漫的畢業季節。簡生毫無懸念地拿到最頂尖的美院的錄取通知書。淮萬分欣慰。而簡生對她說,淮,這些對於我來說,不過是一紙空文。若你還願意讓我留在這裡,我便什麼都可以放棄。

淮說,簡生,你應該懂得,這正是我所擔憂的。我陪伴你,只是要讓你成長。但絕對不是留你在這裡。你不能夠永遠這樣下去。不可以永遠長不大。你需要回到同齡人的世界中去,回到一種簡單而獨立的狀態,你需要找跟你年齡相仿的女孩子戀愛,結婚。要有正常的生活。因此是一定要離開的。

可是我只想跟你在一起。永遠都這樣。他像個孩子般地說。

簡生——她心中有不忍,伸手撫摸他的頭——你不要讓我失望。簡生。我若說對你有期望,便是期望看到你真正成長為一個男人。沒有缺失。能夠堅忍,善良,獨立,並且遺忘。

在那個夏天某個清涼的夜晚,他們散步。走過蔥鬱而靜謐的花園,來到那棟紅色磚牆的三層小樓下。淮帶著他走進她的畫室。

在最初的日子裡面,不滿十三歲的少年便是在這裡跟著淮畫畫。而七年過去了,畫室里依舊滿是林立的畫架,到處扔著廢棄的顏料。地面上是比以前更加厚的一層鉛灰和刷不掉的顏料,牆壁上也是有意無意的雜色污跡。巨大的落地玻璃窗,窗帘非常陳舊,褪色的絨布,厚重且沾滿灰塵。

他永遠都會記得這裡。多年來,窗外依舊是高大的落葉喬木,在溫暖的南方終年青翠。盛夏的蟬鳴一浪高過一浪,有扶疏樹影映在空曠的畫室里。樹影似乎帶有辛香。簌簌抖落。那些遙遠的夏天,他幾乎天天穿過美院濃蔭的石板路,直到這座磚紅的爬滿了墨綠藤蔓植物的三層小樓。一路上那些植物具有鮮亮飽和的色澤,葉片在仲夏溽熱的微風中搖動,閃著匕首一般鮮亮的綠。畫室里的風扇鏗鏘有聲地轉著,伴著蟬噪聽起來充滿夏天的味道。

畫累了或者找不到感覺了的時候,淮就乾脆讓學生們休息一下。淮跟他們聊在美術學院當學生的時候分外沉溺的老鷹樂隊,鬧鬼的五一七宿舍,還有和她大學時代男朋友的事情。簡生問她,他一定非常愛你吧?

淮回過頭來看著他說,

不要把別人想象得對你很忠誠。

這還是簡生十三歲的時候的事情。而現在,那個逗留在這個畫室裡面專註地描繪石膏頭像的寂寞孩子,已經不知不覺站在了十幾歲的尾巴上。

在沒有開燈的黑暗而空曠的畫室裡面,簡生坐在畫架前的高凳上,她看不見他的臉。她只聽見少年說,淮,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你對我的恩。人果然是無法選擇他的境遇。所以我這麼不可選擇地遇到你。而這些年來,我所感覺到的幸福,卻不是語言可以描述。淮。我知道我離開你之後,必定要有一段艱難的時間慢慢去習慣從此獨自一人。

你也許不知道,在最初陷入對你的迷戀里的日子裡,母親遲遲不歸的夜晚,我開始在你的樓下徹夜徘徊。那個時候我想,若有個人此生能夠日日夜夜和你一起共同生活,那麼他該是多麼多麼的幸運。而後來,我沒有想到我的際遇和你的善良,卻真的讓我能夠如此萬幸地和你一起生活。雖然並非漫長,但對於我而言卻也知足。

我們曾經無比靠近,但是卻像是血親一樣,除了擁抱,其他的一切都是禁忌。我知道你的不願,也就沒有企圖。我們非親非故,共同度過這些年漫長的歲月,卻不是情人。對嗎。

淮,告訴我,你不愛我。少年說到這裡,噙著淚水望著她。

母親去世之後,因了淮的陪伴,他已經沒有再哭過。而此刻他只覺得回憶太豐盛,歲月太美。他無法承受。

在這黑暗的房間中,他彷彿是一個與生俱來的盲人,從容地對另一個盲人說著關於光的謊言。

而淮,自始至終都是沉默。

那個夜晚,少年輾轉無眠。夜深的時候,他起床來,走出自己的房間,來到淮的房間門口,卻看到門縫下射出一道燈光。他於是推開門。見到淮坐在床上看書。簡生像在最初的日子裡那樣,走過去鑽進淮的被子。他擁抱她,撫摸她的臉,顫抖並且忐忑地親吻她。

那是這麼多年來,簡生第一次吻她。他伸出手關掉了燈,房間陡然陷入黑暗。他被自己的血脈賁張的緊張所窒息,心臟已經要碎裂一般狂跳不止,胸口的傷陣陣隱痛。

他一言不發,滾燙的手撫去淮的睡衣,顫抖著停留在她單薄而冰涼的肩膀上。埋下頭深吻她的脖頸,再次聞到他熟悉多年的植物辛香。

淮的淚水簌簌而下,閉上眼睛,仍然是一下子就把他推開。

簡生,若你還對我心存感恩,就不要再這樣。我們不是情人。也不會成為情人。我對你的感情,並不是如此簡單。我亦需要你尊重它。

話到這裡,只剩沉默凝結在黑暗的空氣中。他的手僵住了。一動不動。良久,簡生難過地從她身上退下來,倒去一邊。

淮,對不起。他對她抱歉。

淮,其實我們的一生,並不缺乏幸福。然而為什麼我們總是只對經歷過的痛苦記憶猶新,而總是不自覺就忽視了那些雖然微小但是畢竟存在過的幸福呢。我母親便是如此。

而淮,是和你一起生活,才使得我無比地欣喜懂得,我所獲得的福祉是這麼龐大,進而一再地感激命運。無論我曾經遭受怎樣的疼痛,或者將要面臨什麼厄運,若這一切只是跟你在一起時的幸福的代價,我會是所么的甘心。淮,你是對的。若我再對這幸福有所奢求,那麼將會是多麼的貪婪不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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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之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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