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終對他一無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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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藍,我始終對他一無所知。可我無法抗拒我對他的好奇。我第一眼面對他,便知道他是會在我生命中留下痕迹的人。卡桑在電話里對她說。
那個暑假葉藍依然沒有回來,她們通電話。卡桑把自己和迦南的邂逅告訴她。葉藍聽了只是在電話裡面無奈地說,卡桑,你真是沒長大。你自己都知道你對他一無所知,竟然就說愛上他?你們可曾聯繫?他和你萍水相逢,便帶你去吃飯,你可曾想過他是否有叵測之心?
不是的,葉藍。我想我跟你不同,你儘管一直戀愛,可是我知道你或許並無真正的動心所言。
葉藍說,卡桑,若事情真是如此,我不便說什麼,只是你一定答應我保護好你自己。你不像我,面對什麼孤立的處境都一幅不以為然的樣子,並且可以自我復原。今後你要像當初擋在我前面為我打架那樣勇敢地保護你自己。而且你要記得,沒有什麼人值得你相信。唯一可以依靠的只有你自己,尤其當你遇上一個愛的人。你要知道,絕對不是每個人都像你養父母那樣善良。
而且,卡桑,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你不會再是我一個人的卡桑了。你會記得我嗎。
卡桑說,葉藍,若命運本來就滿是陷阱,那麼我們想要迴避,豈不是徒勞。然而陷阱本來就是命運的一部分。我們正在經曆命運,那麼就必須有足夠的盲目和甘願去承擔有些抉擇。況且,並非每件事情都像你想象的那麼糟糕。
那個夏天卡桑在家中過暑假的時候,無所事事。簡生不在家裡,辛和每天忙於工作。她想念迦南,便開始照著名片上的電郵地址給他寫了幾封信。她在信中詢問,你在哪裡?什麼時候回來?語氣急切,彷彿是他的親人一樣。
整個暑假過去,可是沒有回信。
她並無失望,並且依舊甘願等待。
迦南來學校找她的時候,是開學后不久。他直接來到她宿舍樓下等待。值班室的老師通知她有人在樓下要見她,她奇怪地問宿管是誰,那個中年婦女極不耐煩地扔下一句,一個男的。
卡桑下樓,看見迦南斜靠在他的保時捷旁邊,笑容柔和地望著她走過來。
她驚訝地脫口而出,你怎麼在這裡。
迦南說,我的一個買家要請專家協會的鑒定師去做給他買的古董做鑒定,那個鑒定師正好就是你們系一個老教授。今天終於辦完事,我把他從飯局上送回來,順便也就來看看你。
卡桑,你瘦了。他對女孩說,然後伸手撫摸她的肩。彷彿他們已經非常熟悉一樣。
卡桑沉默。昏暗的燈光之中,面孔非常模糊。
明天有我的一場拍賣展覽,你接你去看。你什麼時候有空。
他沒有詢問她的意向,直接說,我接你去看。彷彿容不得她拒絕。
翌日開車去接她。卡桑坐進他的車裡的時候,見他穿著帶有濃厚尼泊爾風格的棉麻襯衣,上面有著類似宗教圖騰的隱隱暗紋,領口適度地微微敞開,露出脖頸上顏色格外健康的皮膚。上衣的布料略有一點垂墜的質感,顯示出他完美的身形。
他一路上抽煙,和她聊著一些話題輕鬆的事情。他說,這次拍賣會上的東西有很多是我從西藏運過來的。你或許感興趣。你還在研究古董嗎,卡桑。
她像孩子一樣走神,目光一直游移在窗外,並未聽見他的提問。
男子略略奇怪她為何不作答,便輕微抬頭,從頭頂上的懸挂的後視鏡中看見她因為走神而沉默,正天真而專註地望著窗外。他覺得十分逗趣,臉上浮現出淡漠的笑容。
在看樣會上,他帶著她參觀。
卡桑,你看,這些古老的被時間所侵蝕的物件,我們用高價去交易,目的赤裸而簡單。如果古老就是高貴,那麼就會有人不擇手段去偽造時間和歷史的質感。我經手數不勝數的贗品。如果人們喜歡古玉藏於地下長年蝕浸而產生的雞骨白,便可以將新玉投入火中烘烤,使其逐漸灰白。若想要傳世美玉產生吸取土銹而生的色蘊,便可以將新玉製成古器形狀,植入活羊腿中,縫合之後等待數年,重新取出,使其呈現出暗紅的血紋。若想要玉髓中顯露被墓中瘴氣所染噬而出現的黑眥,便可以將劣玉與金銀同置,埋於土中,常年受其金性所克,產生水銀沁般的黑滯之色……這些已經是判眼的拙技,工於此計者的高仿作舊,可以真正做到以假亂真,難以辨認。從古至今,偽者辨者便各窮其智,沒有休止。而這個世界上,若時間都能偽造,那還有什麼是真。
在展覽會上,迦南站在卡桑的身邊對她說。
而她在心中疑惑,這個眼前之人又是否是真呢。他只是注視著眼前的昂貴玉器,略帶笑容。表情之中有著輕佻而洒脫的逃逸之感。因為知道這個年輕女孩兒不同於他過去的所遇,所以有足夠耐心和興趣去捕獲她,彷彿自己的生活可以因此有所新意。
那個時候卡桑還不知道他是這樣一個睏乏到急需要新意來填補的人。
在一個以宗教的國度成長。有著一個龐大的家庭。在等級制度廢除之前,他的父親是尼泊爾一個吠舍種姓家族的主人,前後有過五個妻子。其中一個妻子是藏族姑娘。迦南,便是那個藏尼混血的兒子。
他這樣對她說起自己的母親。她非常的美,是父親一生最愛的珍寶。母親孤身一人遠道從夫,結婚之後成為隱忍而操勞的普通婦女,整日為這個繁榮的家庭勞作。
《大地之燈》始終對他一無所知(2)
迦南的母親極其漂亮,所以他得以遺傳了俊美的外表,亦格外聰穎,在整個大家庭里父親最寵愛母親和他。在傳統上吠舍種姓一般是從事經商的,迦南家也是如此,祖輩世代經商,慘淡經營,購置田地,逐漸積累了家業。儘管比不上婆羅門高貴,但是家境殷實。九十年代尼泊爾種姓制度廢除之後,他們家被解除了諸多束縛,家境越來越好,有了大片的地產。家裡的女人們和雇傭的幫手一起開辦了許多餐館,兒子們長大后大都已經成功經商和從政。而迦南的父親早年起就一直從事黑市古董買賣行業,在整個南亞一帶以供貨商聞名。
迦南對她說,父親因為偏愛,因此資助我去新加坡上中學,上大學。父親希望我將來從政,因此我接受父親的要求,學習的是法律。但是我承認自己對此毫不感興趣,也沒有天分。
他在大學期間唯一的收穫,是學會了英語,漢語,義大利語。加上他原本就會的尼泊爾語,藏語,簡直可以說是語言天才。迦南畢業之後跟父親涉入黑市古董行業。過去很長時間,文物盜賣基本上無人管理,父親轉手大量的柬埔寨吳哥文物到歐洲,獲得暴利。後來漸漸尼泊爾等國家都開始禁止重要文物出口,他們賄絡買通的關係網有時會因為無法預料的事情而出現破綻,走私行為變得越來越危險,買賣必須越來越謹慎,獲利也越來越小。父親日漸衰老,迦南接替他,開始在世界各地正式開古董店,打著藏式獨特風格,十分引人注目。他們向好奇的外國人出售出口合法的文物和一些裝飾性的仿造古董,同時暗中接受買家的預定,從世界各地的古董散市上淘貨,從盜墓者那裡買下古董珍品,或者參加國際間的轉手貿易。他的分店,在北京,香港,馬來西亞,日本,以色列,土耳其,義大利,沙烏地阿拉伯都有。生意最好的是在沙特和義大利南部,分別是石油大亨和黑手黨聚集的地區,那些巨富的隱身買家出手常常出人意料地果斷和闊綽。
迦南興緻勃勃地對她說起自己幾年之前在義大利賣掉第一件古董時的情景。
他從北京運過去的一隻普通的晚清時期的石凳子,上面雕有龍鳳圖案,包括運輸在內只有八千塊人民幣成本。那時義大利是歐洲中貧窮的國家,南部卻有許多黑手黨人聚集。他記得那天陽光十分熱烈,店鋪門口有輛車停下來,一個身穿淺色西裝的肥胖男子走進店鋪來,孩子一般好奇地打量著店子里的古董。他很快出去了,沒有說一句話。
幾天之後,一名身穿黑袍的冷峻的馬仔走進店鋪來,不知道是因為主人太有錢還是不知行情,指著那張石凳,隨便任他出價。最後結果是兩萬美元成交。馬仔不動聲色地當即扔出現金,然後把石凳搬到車上,揚長而去。
他說這些的時候,兩個人仍然是在餐廳里吃飯。
迦南談吐幽默,傳奇般的經歷聽得卡桑入神。他的目光有著孩童一般的狡黠。
那個夜晚他們在吃完飯離開的路上,兩人一改飯桌上談笑風生的氣氛,變得沉默。天色已經漆黑,除了燈光,一無所有,彷彿眼前一切皆是光的幻象。她在迦南的車內只覺得昏昏欲睡,目光疲倦地游移在窗外。汽車飛馳之中一道道車燈明晃晃地打在臉上。這是夜色之下的北京城。卡桑好像忽然回到了自己被養父母帶到北京來的那個夜晚。那是她第一次看到真正的城市,燈火通明的華麗和蒼涼竟然這樣的令人為其自身的渺小和微薄而感到惶恐。
而她記憶中的大地,卻越來越遙遠,彷彿依稀只剩下冰冷的月色下大片無垠的茫茫雪地還都留在記憶中,在最黯淡的夢境里吐露一瞥模糊的影子。
迦南的聲音忽然響起。卡桑,你現在回學校,是否還來得及。男子試探性地問她。
他邀請她到自己家裡去的意圖是顯而易見的。卡桑卻說,來得及。而且我晚上必須回去。
男子不再說話。他暗自微笑起來,什麼時候自己對得到一個女子變得這麼溫和有耐心了呢。
在學校門口下車的時候,男子從車裡走出來,叫住了卡桑。
沒有什麼猶豫,一瞬間的擁抱和熱吻。卡桑在他懷裡竟然無法掙脫。陌生男子的氣味和體溫突然迫近的恐慌感覺依然令她無端驚懼不安。迦南放開她時候,發現她竟然像驚弓之鳥一樣哭了。
他沒有問她怎麼了,甚至懶得去猜想她究竟是感動還是害怕。他對她說,我要離開北京幾天,想我的話,要跟我聯繫。
迦南轉身離去,上了車,消失在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