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熟悉又陌生的殘酷親情
下午的風帶著微微的暖意。
我和真央正在通往櫻花園的白色碎石小道上,腳下踩出細細的聲響,這些輕輕的叩擊聲,彷彿細微的白沙粒,溫柔地落入我的心裡。
「Sara,快看!我們到了。」真央說著,緩緩緩打開玄黑的鐵門,眼前的景緻豁然開朗。
林蔭道上的櫻花樹在蔚藍的天空映襯下,顯得格外高遠。陽光很柔和,枝葉被照得微微發亮,和風輕輕撩過樹葉,空氣中飄散著樹木的清香。
我邁開腳步向前走去,身上的衣衫被風吹得輕輕飄起。靜謐的空間里彷彿充滿了潮濕的白霧,只有這些櫻花樹是清晰可見的。
輕輕地觸碰著那些還未綻放的嫩綠枝芽,細小的絨毛溫柔地拂過我的手指,手指尖感到一絲細微的痒痒的觸覺。
我慢慢地前行,撲面而來的是被微風渲染過的淡淡的清新氣息,好像春發初芽時新鮮乾淨的香氣,深深地吸進身體里,好像整個身體被凈化了一樣。
不知不覺之中,我走到了櫻花林的深處。
此刻剛剛生出嫩綠新芽的櫻花樹,在柔和溫暖的陽光下,會漸漸開出粉色的櫻花,最終變成一場聖潔的大雪,遮天蔽地漫天飛舞。
那一刻,整座花園會幻化成最美麗壯觀的粉色海洋,深深淺淺的粉色在這裡交匯融合,在這裡停歇盛放,微風拂過的瞬間,粉色的浪花會席捲到天空的盡頭,和碧藍的蒼彎相遇,夾雜著甜香的空氣包圍整座花園的上空,彷彿罩上了一層輕柔的薄紗,就連那甜美的香氣,也彷彿是粉色的。
我閉上眼睛,張開雙手,輕輕地旋轉起來。
頭髮在飛揚,彷彿一朵緩緩綻開的花朵。
我的腦海里出現了那一片奪目的粉色。
那是屬於我的,最美麗的風景。
是我的……
「櫻空之雪」。
緩緩地睜開眼睛,我溫柔地凝視著此刻還是一片寂靜的櫻花園。
就在這裡,這濡濕的黑色泥土下;
就在這裡,這純美的粉色花朵下;
就在這裡,這甜蜜的芬芳氣息下;
埋葬著我此生最最珍貴的記憶與愛。
那些刻骨銘心的感情與回憶,就這樣被深深地、深深地滿葬在這片粉色里。
再也沒有人知道。
再也不會有人憶起。
我很慢很慢地眨了眨眼睛,長長的睫毛拂過眼瞼,留下細微的觸感。
皇洺翼……
這個禁忌的名字再一次從我的心底緩緩浮起。
花瓣紛飛中,站在櫻花樹下的他輕輕側過頭的瞬間。
他漆黑如墨一般的眼睛。
他微笑起來微微揚起的唇角。
他溫柔而霸氣的聲音。
每一個細微的回憶都會使我的心抽緊絞痛。
他的愛,他的恨……
所有與他有關的一切……
「Sara……」
真央溫熱的手握住了我的,那一絲淺淺的熱度慢慢溫暖了我逐漸冰冷的手掌,也撫慰了我逐漸冰冷的心。
「沒事啦,別擔心。」我緩緩地說。「今天能來這裡我很高興呢,謝謝你,真央。」
「不用謝謝!」真央看到我微笑,也跟著露出了笑容。
陽關燦爛,天空中飄浮著談談的潔白的雲絲。
「嗯?Sara?」
我正和真央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遠遠地聽見有人叫我的名字。
轉過身,只見一個熟悉的身影飛快地向這邊跑來。
「Sara!真央?真的是你們!」
「穆……莎」
穆莎穿著白色的風衣遠遠地朝我跑來,粉嫩的臉頰因為跑動而顯現出更加?顯的紅暈來。
「呼—呼—Sara……」
穆莎終於跑到我的面前,因為跑得有些著急,雙手撐著膝蓋輕輕地喘息。
「是,是我,別那麼著急嘛。」
我有些心疼地拍了拍穆莎的後背,幫她平順呼吸。
「呼……好巧哦,在這裡也碰到你們。」穆莎好不容易恢復了正常的呼吸頻率,忙不迭地開口說:「媽媽燉了湯給我喝,你們要不要一起嘗嘗?我媽媽的手藝很棒的!」
穆莎大大的眼睛里閃著晶瑩的光,那是一絲不容拒絕的,純凈而美麗的光芒。
「嗯,好吧。」我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沒有拒絕。
穆莎帶我和真央向花園深處的空地走去。
遠遠的樹下,白色藤製的小圓桌,白色細花的瓷碗。
白色藤椅邊,司明美正凝神把湯從保溫壺裡倒入碗中,我正在對面怔怔的望著她,第一次感到血液流淌得如此緩慢。我靜靜地吸氣,心跳緩慢得讓我可以聽到每一次脈動。
「媽媽!我剛巧在那邊遇見Sara和真央,就叫她們一起過來了。媽媽,您不會介意吧?」穆莎撒嬌地對司明美說。
「Sara?」
司明美原本溫柔而慈愛的目光在看向我的時候有了一絲猶豫,但是看到穆沙興緻那麼高,似乎不想破壞了穆莎的好心情,於是點點頭說:「那麼就一起來吃吧!」
司明美轉過頭,深深地看著我,目光深沉而冰冷,好像沉浸已久的冰封河床。
我緩緩地抬起頭來,和她的目光相觸。
媽媽……
我多想這麼叫一聲。
我是您多年失散的女兒啊,我就是您的親生女兒啊……
您看向穆莎的目光是那麼柔情,那麼溫暖。
而此刻,面對同樣是親生女兒的我,您卻給了我如此冰冷的眼神。
您真的很討厭我嗎?要不您不會不要我……您不會把我拋棄……
但是,媽媽,您知道嗎?
這麼多年來,我我是多麼想念您……
然而,這些話我始終無法開口。
我只能在司明美越來越冷漠的目光下默默的低下頭,默默地忍受著心臟被凌遲的疼痛。
空氣中流淌著刺痛的氣息。真央察覺到我的異樣,關心地看向我,低聲詢問:「Sara,你還好吧?」
捏緊手指,我可以忽略心底隱約的疼痛,道:「沒事。」
真央輕輕地捏住我的手,再一次借給我力量,我對真央笑笑,真央明亮的眼睛里映出我蒼白的笑容,恍若夜色里天使透明的翅膀。
我木然的在白色的桌前坐好,可司明美興沖沖地把一小碗雞湯送到穆莎面前,無比必親昵地說「來來,穆莎快吃這個,這是媽媽昨晚特意為你燉的人蔘雞湯,今天早上才熬好,保溫到現在呢,快來嘗嘗看!」
「好香啊!」穆莎嗅了嗅,「媽媽好厲害!看起來好好吃!」
甜甜的笑容掛在她清秀的臉蛋上,深深的酒窩出現在腮邊。
司明美看著這樣可愛的女兒,露出無比慈愛的笑容。
而我……
卻像一個侵略者,或者更像是一個多餘的人。
「Sara,你也來嘗一點啊!媽媽的雞湯,宇宙第一棒!」穆莎拿過碗,小心的替我盛了一碗遞過來,「你身體不好要多吃些東西進補一下才好呢。」
雞湯……
潔白的碗里盛著淡金色的湯汁,輕輕的震動就能夠使她漾起淺淺的漣漪,略微有些生澀的人蔘味道散發出來,溫暖的香氣直撲我的鼻尖。
雙手捧起小小的瓷碗,不算燙手的溫度撫摸著掌心。
這……
就是媽媽的味道嗎?
從小到大,多少次在夢中出現的,只屬於媽媽的味道。
不是便利店裡冰冷的飯糰。
不是麵包房裡過期的硬麵包。
是包含著愛意和溫柔情感的料理。
溫暖的湯,含著溫柔的香氣,也夾雜著母親最多最深沉的愛心。通過舌尖的品嘗,穿過哽咽的咽喉,滑進
冰冷的胃,溫暖最最絕望的心。
這是我第一次,吃到母親親手做的料理。
小小的一碗湯,微微有些燙的熱度,就這樣簡簡單單的溫暖了我沉睡已久的、已經日漸冰冷的心。
只是,看著穆莎和司明美有說有笑的畫面,看著空空蕩蕩的白瓷碗,這樣的溫暖短暫停留之後,便迅速消失了。
對比自己內心的無限荒蕪,更生出一種無可替代的悲涼心情。
媽媽……
從來不曾屬於我……
從你選擇不要我的那一天開始,你就已經忘了我嗎?
眼淚凝聚在我的眼中,我吸了吸鼻子,無聲地繼續品嘗著難得的「味道」。
時間在大家碗中的湯逐漸變少的過程中悄悄流逝。
穆莎放下自己手中的勺子,滿足地舔舔留在唇角的湯汁,興奮地問:「Sara、真央,好喝嗎?」
真央點點頭:「來自母愛香醇的味道,當然好喝。」
我心底一陣揪痛,點點頭:「嗯,很好喝。」
「我就說嘛!媽媽燉的湯,一定是宇宙第一棒哦!」穆莎雀躍。
我幽黑的睫毛微微地顫動,黑眸中的光芒閃亮如淚:「有這樣的好媽媽,穆莎一定很幸福吧。」
我的聲音如同雪白的花瓣一樣緩緩飄落。
穆莎眼眸澄澈透明:「是呢,媽媽最喜歡我了!」
「嗯……穆莎……」努力穩了??波動的情緒,我小心翼翼地問,「你小時候一個人不會覺得寂寞嗎?沒有兄弟姐妹陪你一起玩什麼的……」
「嗯?」穆莎從美味的雞湯中抬起頭來,「對哦,獨生女的話,確實有些寂寞呢!都怪媽媽沒給我生個姐姐或者弟弟啦!」
穆莎嬌嗔地看著自己母親抱怨道。
「呵呵,哪有這個必要啊,我啊,只要有穆莎一個女兒就夠了。穆莎啊,又孝順,又漂亮,又聰明,從小時候到現在都很乖,一點兒也不讓我多操心。這樣的女兒啊,有一個就足夠了。」
司明美露出驕傲又自豪的笑容,無限的幸福溢於言表。
「媽媽,你又這麼誇獎我啦,我會不好意思的啦。」
穆莎害羞地輕輕捶打著司明美的肩膀,司明美也不躲閃,只是滿眼寵溺地看著女兒近乎於撒嬌的姿態。
一切,都是那麼美好……
一切,都是那麼幸福……
一瞬間,我的心如同被凍結了的冰塊一般飛速下墜。
司明美這樣的神情,自然而又真誠,一點也不像在說謊的樣子。
怎麼會這樣?
難道她真的忘記另一個女兒——我的存在了嗎?
獃獃地坐在位子上,我的腦子一片空白。
周圍的聲音開始漸漸消退,穆莎和司明美嬉笑的聲音,風輕輕拂過耳邊的聲音,都漸漸消失了。
我,彷彿被丟棄在整個時空之外。
媽媽……
你是真的……
不要我了嗎?
心臟猛烈地疼痛起來,呼吸也開始不由自主地顫抖。
眼眶裡突然有溫熱的液體爭先恐地湧出。
真央詫異又擔心地看著我,探詢的眼神讓我趕緊掩飾地低下頭,用長長的劉海遮住泛紅的眼睛。
滴答—
一滴滾燙的熱淚墜在已經空空如也的白色瓷碗里,發出一聲不為人知的輕響。
「對不起,我……我去一下洗手間……」
逃!
我要逃!離開這裡!離開這個讓我心碎的地方!
離開,離開……
我站起身子,幾乎有些狼狽地從位子上跑開。心口越來越疼,血液急速的流動讓我連呼吸都有些困難。
我踉蹌著不知跑了多久,知道腳下完全失去力氣。就在我快要摔倒的瞬間,一雙溫暖的手從身後將我託了起來。
「Sara!」
伴隨著一個緊張的聲音,一張熟悉的面容出現在我的視線里。
是真央……
「Sara!Sara你沒事吧?Sara你不要嚇我啊!Sara……」
真央焦急的呼喚在我的耳邊響起。
我的眼眸中閃著晶瑩的淚光,努力喘息了兩口,說:「真……真央……」
「你怎麼了?我覺得你不太對勁所以跟了過來,不舒服怎麼不說出來呢?剛才要是真的發病暈倒怎麼辦?那我要怎麼跟晨勛交代啊!」
真央毫不客氣的碎碎念著:「不行,我們要馬上回醫院!我就覺得你從坐下來吃東西開始就很不對勁,到底出了什麼事兒?」
「真央……」我開口打斷她的話,慢慢地蹲下身子,抱著雙膝將自己蜷成最安全的姿勢。輕柔的風吹過我的衣角和額發,好像媽媽溫柔的撫摸。
「真央你知道嗎?剛才我多麼難受,我覺得我的心像是被硬生生地撕裂了,好痛……好痛……生病都沒那麼痛,可能死了也不會覺得這麼痛……」
我的聲音很輕,像極了那一陣陣清風,透出一股寂寞的哀傷。我要把心底埋葬最深的傷口毫不留情地撕開,即便鮮血淋漓。
「Sara?」真央驚愕地看著我。
「真央,那湯很好喝很美味,因為是媽媽煮的湯啊!」我勾起唇角淡笑,唇角有點發白,「我真的很想喝,做夢都在想……」
真央怔了怔,臉上浮現出痛惜的神色,想要開口說些什麼,最終還是沒有出聲打斷我。
我繼續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閉上眼睛,睫毛在蒼白的面頰上顫抖:「可是,你知道嗎?真央,所有的一切都和夢裡的不一樣,夢裡的媽媽不會把溫暖的目光只停留在穆莎一個人身上……」
真央徹底呆住了,望著我的目光充滿了疑惑。
而我的世界里依然是一片靜寂的空白。我的眸中映射出無比痛苦、無比絕望的光芒:「為什麼要那樣看著我,為什麼不肯分一點點的愛給我?我也是她的女兒呀!」
「司明美?」真央震驚地出聲,「是……」
我的心一陣刺痛,眼底閃過一道難以被人察覺的亮光,但馬上就暗淡下來,我竭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無所謂:「我是被養母養大的,而司明美……就是我的親身母親。」
我的聲音停止了,但我還在淡淡地笑著,笑容里化開一片寂寞的神色。
「穆莎,是我的親身……妹妹。」
「Sara,怎麼會……」真央不敢置信地看著我,一臉驚訝得不知道說什麼好的樣子。
時間一點點地流逝,她的眼神漸漸變得溫暖。她上前一步抱住我,輕聲說:「Sara,不要難過。」
她抱得那麼緊,緊得幾乎讓我窒息。
她沒有再問我什麼,就這樣抱著我,緊緊地抱著我。我知道,真央看穿了我的心,看穿了我隱藏在笑容背後的悲傷。
本想說「沒關係」,讓她不要難過,可是還沒開口,一滴眼淚就從我的眼角滴落下來。
原本我還是在意的,在意孤獨一個人面對這樣殘忍的事實。
「唰唰—」
身後傳來輕微的摩擦聲。
我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抬頭望過去,一下子呆住了。
猶如黑暗的降臨,鋪天蓋地。
「穆……穆莎……」
眼前草叢間的小路上,穆莎獃獃地站在那裡,手裡握著我忘在餐桌上的手機,美麗的面孔一點點變得蒼白,原本明亮的大眼睛在此刻失去了焦距,空蕩蕩的,直愣愣地盯著我和真央。
她……聽見了。
「Sara」穆莎突然從呆愣中回過神,目光輕輕地落在我身上,「Sara,你怎麼可以這樣說?我的媽媽只有我一個女兒。我們是朋友,可以分享一切,但並不代表我的媽媽就是你的媽媽,你不可以這樣詆毀我的媽媽。」
我感覺窒息地握緊手,看著穆莎。感覺她的目光帶著涼意,雖然不是很深刻,卻一直衝我的面部涼入我的骨髓。我冷得渾身顫抖,只覺得下一刻就會死在她的眼神中。
我清寂而黯然的嘆息:「我沒有要詆毀你的媽媽,現在沒有,將來也不會有,因為她也是我的媽媽。」
「你騙人。如果我媽媽還有個女兒,為什麼她從來都不說。」
我輕輕吸氣:「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是她的女兒。」
穆莎的嘴唇驟然褪去了所有的血色,她死死地盯著我,眼底的光芒全部消失,如同漆黑的夜沒有一絲光亮,她激動地喊道:「你騙人!Sara,你說啊,你是騙我的對不對?」
我微微一怔,頭腦一陣發沉。
穆莎情緒激動地搖著頭,海藻般濃密的秀髮晃動著遮住她清秀小巧的臉頰,他不停的說:「不,不要~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
「穆莎」我走過去抱住穆莎顫抖的身體,輕輕地拍著她的後背,柔聲說,「穆莎,你聽我說,剛才的話確實是真的,我真的是你的姐姐。」
我的聲音很輕柔;「但是,我並沒有打算介入你和你媽媽的生活。我不會來打擾你們。」
穆莎抬起頭,大大的眼睛里含著淚光,對於我剛剛說的話,她十分驚訝。
「打擾」
「我會和我的養母在一起我並沒有打算去跟生母相認」我咬了咬下唇,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媽媽」這個稱呼。
「她很愛你不是嗎?有你這樣的女兒,她已經很滿足很驕傲了,這樣就足夠了。」我輕輕地摸了摸穆莎的頭頂。
「所以,你們會繼續這樣幸福地生活下去。」我停頓了一下,接著說,「不過,我真的很想知道當年媽媽為什麼要遺棄我。」
我黯然的笑了笑,輕輕地放開穆莎的身體。
真央走到我的身邊,緊緊地握住了我的手,我感激地看著她,好像每當我支撐不下去的時候,真央都會站在我的身邊,緊緊地握住我的手,給我堅持下去的力量。
我輕輕的說:「真央,我們走吧。」
真央瞭然地點點頭,扶著我的身體緩緩的轉身。
感覺自己已經走出了穆莎的視線,我原本繃緊的神經突然放鬆下來。身體一輕,腳下緊跟著一軟,如果不是真央眼疾手快的用力扶住我,此刻的我已經跪倒在花園裡窄窄的泥路間了。
「Sara沒事吧?」
真央努力撐起我失去力氣的身體,我無力地靠在真央同樣單薄的肩膀上,側過頭去輕輕地喘息著。
良久,真央小心翼翼地開口問:「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我看著真央,眼中有著一層白霧凝結,模糊而不真實,就像是在夢中一樣。
「為什麼要放棄,Sara?為什麼不去找他們問清楚?既然穆莎已經搶走了皇洺翼,為什麼連親生母親也要放棄?這些,不都是你一直以來心心念念想要擁抱在懷裡的最最珍貴的東西嗎?為什麼!」
真央的語氣有些激動,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拍了拍她的肩膀。
努力依靠自己的力量站立,然後慢慢地蹲下去,我輕輕地說:「對於不久就要離開的我來說,爭奪已經沒有意義了。」
「沒有意義?不要這樣啊,怎麼可以現在就輕言放棄呢。」真央關心的看著我。
這種關心就像一件柔軟的棉衣輕輕地蓋在身上,連帶著心也變的暖暖的。
我的鼻子微微有些酸澀。
「沒關係的,真央,真的沒有關係,所有的一些對我而言已經沒有意義了。我只要再一次看到那最最美麗的『櫻空之雪』,在呼吸一次那甜美的粉色空氣。這樣,就足夠了。」
幾天後。
風穿過校園裡冒出嫩芽的樹榦,吹進教室。淺灰色的天空中沒有一絲雲朵。化學老師正在黑板上畫著不同元素的結構圖,同學們在下面各自解著難題。
這是今天的最後一節課。教室里安靜無聲,我向後靠在椅背上,從眼前拿到難懂的習題上抬起頭,把視線移向窗外。
遠處的天空朦朦朧朧,像一幅寫意的山水畫。
我的手指輕輕劃過微皺的書脊,時間就在我發愣的時候慢慢流走。
下課鈴不期然的想起,周圍的同學們迫不及待的收拾好書包,紛紛衝出教室,在走廊上留下一串奔跑吵鬧的嬉笑聲。
我爸課本和為解答完畢的習題一併收好,站起身,正要邁出教室,口袋裡的手機忽然振動起來。
掏出手機一看,只見屏幕上跳動著宮晨勛的名字。我無奈的笑笑,按下了接聽鍵。
「喂?」
「Sara!下課了吧?」宮晨勛的聲音在電話那頭響起,我無力的嘆了口氣。
「是的,你比下課鈴還要準時呢。」
「呵呵,我現在來接你去醫院做檢查,你在校每口等我哦!」宮晨勛不容拒絕地說完,搶在我反抗前切斷了電話。
想到這裡,我決定躲開宮晨勛,逃掉這次的身體檢查。
偷偷的從學校後門溜出去,我心情大好的走在回家路上。
明媚的陽光,燦爛如萬千道金絲。一碧如洗的天空,有朵朵浮雲點綴其中。
我掛著微笑,仔細觀察著身邊的每一位行人,兩側洋房前種植的綠色植物也彷彿在對我微笑一般。
拐彎走進一條小巷,喧鬧的車流聲消失了,寧靜的小巷裡迴響著我一個人的腳步聲。
快要走到巷口的時候,迎面突然出現了兩個熟悉的身影。
是美萱!
還有……
司明美?
「阿姨,你看,咱們遇見了誰。」美萱抱著雙臂靠在一邊的牆壁上,嘴角掛著似笑非笑的笑容,「這麼巧,是sara,都不用我們找了哦。」
「阿姨……」
望著迎面走來的司明美,我努力剋制住內心的悸動,輕輕的喚了一聲。
「sara,你昨天對穆莎做了什麼?為什麼她去追你,回來之後就好像掉了魂一樣?問她什麼她也不說,只是一個勁的搖頭,一回家就把自己關在房間里,晚飯也不吃。」
司明美深深地皺起眉頭,如炬的目光筆直的射過來。
「我沒有……」
被司明美憤怒的目光逼視著,我無助的低下頭去。
是啊,一定是因為我吧……
知道了這樣的事情,穆莎那麼天真,那麼善良,一定很難接受吧。
所以
這一切都是我的錯。
為什麼要跟她說那樣的話呢?
為什麼會被她聽到呢?
我輕輕地搖著頭,默默地後退了一步。
「Sara,穆莎可是真心拿你當朋友的,什麼事都為你著想,你怎麼還忍心傷害她?」美萱冰冷的聲音傳來,語氣中的譏諷不言而喻。
「果然是你啊!是你對穆莎說了什麼吧?」司明美聽見美萱的話,又看我沒有解釋,語氣更加尖銳,「虧穆莎還對你這麼好,你竟然這麼惡毒!」
司明美猛地跨出一步,站在我的面前,雙手狠狠地鉗住我的肩膀。
「你對穆莎說了什麼?說啊!」
痛!
尖銳的疼痛從肩胛骨的方向蔓延開來,我眯起眼睛,本能得抬起頭,正好撞上司明美憤怒而失望的眼睛。
我
我令您如此失望了嗎?
難道您的心裡我真的就沒有哪怕一絲一毫印象嗎?
媽媽
「難道是因為Sara你到現在還跟皇洺翼糾纏不清?」美萱的聲音在一旁冷淡地響起,不帶一絲情緒。
「你明知道穆莎跟皇洺翼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就算你先前跟皇洺翼交往過,那也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現在你怎麼能隨便破壞別人的幸福?」
什麼?
什麼皇洺翼?
我我並沒有
猛然抬起頭,我張了張蒼白的唇,準備解釋,卻看見司明美更加憤怒的表情。
媽媽
無論如何,你都不肯相信我嗎?
原本想要解釋的力氣在身體里迅速得消失。
我茫然得抬起頭,眼睛里的悲傷迅速地蔓延。
淚水開始無聲無息地聚集,我無力得任憑司明美握住肩膀搖晃,只是用無限悲涼無限悲傷的眼睛,深深地,深深地凝視她。
只是凝視著
原來,我一直以來所期待的,都只是奢望而已。
司明美髮現了我的異樣,她停下動作,沉默地看著我。
然後,她的表情突然變得扭曲,看著我的眼神就像在看某種吃人的怪獸,似乎我的存在就會搶走並且吃掉她最心愛的女兒一樣。
啪的一聲脆響,
我別過頭去,左邊臉頰火辣辣地灼痛起來。
司明美揚在半空中的手還沒有收回。
「我討厭你!我非常討厭你Sara!你的出現,一定會毀了我的全部幸福!」
烏黑的長發凌亂地覆蓋著我的臉,也覆蓋住我絕望的眼睛。
「在這裡!」
噼里啪啦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在身後響起,穆莎清脆的聲音清晰地傳來。
「媽媽!」
穆莎擋在我和司明美之間,張開雙手擋住身後的我。直望著依然沉浸在余怒中的司明美。
「媽媽!你怎麼能隨便打人?」
看著我迅速紅腫起來的臉頰,穆莎忿忿地對著自己的母親喊道。
「穆莎!都是她,是她害你跟皇洺翼」司明美上前一步,真準備解釋,卻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嘴一般突兀地停了下來,「洺翼」
皇洺翼?
司明美的眼睛直視著我的後方,呢喃著喊出這個名字。
我猛地轉過身去,看見了身後那個黑色的影子。
是——
皇洺翼。
他依舊是一身黑色的套裝,筆挺,修長。
刀削一般俊秀的面容,此刻沒有一絲表情,只是就這麼靜靜地站在我的身後。
風從我的面前吹過,帶著淡淡清甜的香味,又吹起皇洺翼的額發,好像一陣輕柔的撫摸。
皇洺翼
你,為什麼會來?
「是我讓皇洺翼帶我來找你們的!我就知道媽媽你會找Sara的麻煩!我不是說了嗎,我不開心跟Sara一點關係都沒有!」
穆莎大聲地辯解著。
「可是」司明美還在堅持。
「媽媽!你怎麼能這麼對Sara?你不知道,她是」
忽然像是被什麼刺中,一陣尖銳的疼痛上行至腦,我急忙出聲制止:「穆莎!什麼都不用說。」
「但是Sara,」穆沙欲言又止。
「沒事的,相信我。」
我輕輕地拍了拍穆莎的後背,溫柔地安慰著她。
「那好吧。媽媽,我們回家吧以後請你不要再為難sara了!總之,sara是我很好的朋友!不許你再傷害她!」穆莎撲上去抱住司明美的手臂,有些撒嬌的命令道。
「穆莎,萬一她傷害你……」
「媽媽,答應我啦!」
「好……好吧……」
穆莎挽起司明美的手臂:「我和媽媽先回家了。銘翼,你送sara回家好不好?」
「嗯。」
一直像雕塑一樣沉默在一旁,只是靜靜的看著我們的皇銘翼,說出了到目前為止的第一個字。
牧彬把車開到我身邊的時候,我依然有些獃獃的。
坐在後座上,風從沒有關嚴的車窗外吹進來。
皇銘翼安靜的坐在一邊,自從那個「嗯」之後,他再也沒有多說一句話。
我默默的理順散亂的頭髮,輕輕的撫著臉頰,灼熱的脹痛依然沒有消退,我的樣子一定狼狽極了。
希望等下宮晨勛不要看出來才好,我努力把垂在耳邊的頭髮撥弄到臉前,妄圖遮擋住那些紅腫的痕迹。
「sara。」皇銘翼低沉的聲音突然響起,聲音冰冷,「今天是穆莎維護你,你才會沒事,我警告你,如果有一天你讓穆莎難過,我絕對不會放過你!」
聽到皇銘翼的警告,我握緊手指,心裡一片冰冷的疼痛。我強裝鎮定的抬起眸子,看著前方淡淡的笑了。
後視鏡里,牧彬握著方向盤偷偷看我。我和他的眼神在小小的狹長的鏡子里交匯。察覺到他眼神中顯而易見的不忍與掙扎,我揚起嘴角,還給他一個淡然的微笑。
淡定如初。
吱嘎一生,輪胎摩擦著地面發出尖銳的噪音。車子明顯向前衝去又猛地停了下來。
因為慣性,我狠狠的撞在座椅的後背上。我揉著肩膀抬起頭,牧彬正從駕駛室里走出來,利索的拉開引擎蓋查看故障。
「少爺,引擎似乎出了些問題,車子發動不了了,我已經通知了修理工立刻過來,請您耐心的在車內等候。」
牧彬禮數周全得向皇銘翼報告完畢,自己站在車外等待著修理工的到來。
車內一陣沉悶,我偷偷的看了一眼坐在旁邊的皇銘翼。
不變的表情,眼睛里沒有一絲波動,彷彿最深最沉的黑暗湖底。
「你想做什麼?」皇銘翼的聲音從身後冷冷的傳來。
「我並不想在這裡等到車子能動,我可以自己走回家。」
我扭過頭,淡淡的回答。
「你不能走。」皇銘翼皺起英挺的眉,似乎有些生氣。
「為什麼?我沒有必要聽從你的命令。」我挑起眉梢,語氣淡淡的反駁。
「在車裡乖乖等著。」皇銘翼的口氣不容拒絕。
如果是三年前,我想我大概會重新爬回來乖乖的坐好,哪怕是一言不發的陪著她干坐,也會等到牧彬再次發動車子。
只是,過了那麼久,皇銘翼依然是那個皇銘翼,而我早已不是原來的我了。
毫不理會皇銘翼預期中隱隱的冰冷憤怒,我毅然拉開車門走了出去。
在我離開車子一剎那,又一聲摔上車門的聲音跟著響起。
我的嗓子忽然一片咸澀的哽咽。
冰涼的風襲來,我環保著雙臂漫步在路邊。
傍晚,路燈還沒有亮起來,頭頂是一片壓抑的淺灰色。
走到越江大橋上,我停了下來,趴在欄杆上看著遠處波光粼粼的江面,思緒彷彿長出了翅膀,緩緩地飛過江面,向天宇的盡頭飛去。
輕輕的腳步聲停在了我的身後,我知道,那個人是皇銘翼。
收起漸漸輕鬆的心情,我重新向橋下走去。
皇銘翼不緊不慢的跟在我身後。
我走一步,他也向前一步。
聽著熟悉的腳步聲,我的心居然也跟著安定下來。皇銘翼,就在身後啊……
走下越江大橋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下去,路燈突然憶起亮了起來,昏黃的燈光連成一線,從眼前鋪展到遠方,彷彿一條閃著光的長路,就這樣筆直的延伸下去。
我在等住下停了下來,看著遠方一個個小小的光點。
「賣花了,賣花了——漂亮的玫瑰花啊!姐姐,你買花么?」
眼前是一名賣花的少女,手裡抱著大把的玫瑰,艷紅色的花朵散發出濃郁的香氣。
「姐姐,你買花么?買一朵吧,你看,它們多美啊。」
小女孩最多只有十幾歲的樣子,纖瘦的身材,穿著單薄的裙子,在江邊這樣充滿濕重寒氣的地方,看起來十分可憐。
「姐姐……」小女孩依然不死心的向我兜售著那些花朵。
我蹲下來,看著她有些臟卻依然清秀的小臉,那樣明亮的眼睛,即使在夜色中也依然閃閃發光。
「這些花多少錢?」不知怎麼的,我突然開口道。
小女孩的眼睛里閃爍著驚喜的光芒,她忙不迭的抓起花束,數著花朵的數量,計算著應該得到的收入。
看著小女孩清秀的小臉上綻放出絲毫不遜於她懷裡艷麗玫瑰的美麗笑容,我也跟著露出了微笑。
小女孩努力的把花束捆在一起,仰起小臉看著我說:「姐姐,這些花,全部是295塊!」
「哦?好的,我馬上給你錢。」
我從書包里拿出錢包,卻在翻開之後緩緩地低下頭去。
我咬了咬下唇,不忍看向那期待的眼神。
「對不起,姐姐今天忘記帶錢……」我猶豫著說完,不忍心去看小女孩失望的神情,於是逃避的疾步向前走去。
走了幾步,身後卻傳來小女孩大聲的「謝謝」。
我回過頭,只見皇銘翼從小女孩手裡接過那把玫瑰,小女孩拿著錢,帶著燦爛的微笑向遠處跑去。
皇銘翼站在原地,懷抱著鮮艷的玫瑰花。
濃郁的香氣被晚風吹起,清晰的向我身邊襲來。
穿著黑色套裝的皇銘翼的臉,在昏黃的路燈下變得柔和而溫暖。
時光彷彿在我們身邊飛速的倒退,夜晚的涼風變成了清晨溫柔的暖風,昏黃的路燈也被逐漸升起的陽光代替,一切回到了那一年的那一天——
「嗶嗶——」
剛起床反應還有些遲鈍的我,聽到樓下傳來清晰的喇叭聲。
我飛快的拉開窗帘,漸漸明亮起來的晨光碟機散了房間里的昏暗。
打開窗戶,溫暖的微風中似乎夾雜著濃郁的花香。
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看著彷彿站在漸漸明亮的世界中心的皇銘翼。
烏黑的發,俊秀的臉,挺拔的身姿,他站在黑色的跑車前,抬起深黑的眼睛,目光穿透晨光和微薄的霧氣溫柔的看著我。
我立刻對他綻放了一個純真溫暖的笑容,然後飛快的跑出房間,跑下樓梯,跑過走廊,幾乎是飛奔著出現在皇銘翼面前。
「這麼急?」
皇銘翼輕輕圈住我的腰,看著我微微冒汗的鼻尖,輕輕的幫我擦掉鼻尖的汗水,然後,他鬆開我,轉身猛地拉開車門。
我驚訝地捂住嘴,瞪大眼睛發不出一點聲音。
整整一個車廂的玫瑰花!
清晨的玫瑰,帶著晨霧的淡淡濕氣,晶瑩的露珠還掛在鮮艷的花瓣上,怒放的鮮紅鋪展出無法形容的震撼美。
甜膩的香氣一陣陣傳來,我站在原地,突然間失去了語言和動作。
「這些……」
「送給你。」
皇銘翼淡笑著,似乎對我的震驚十分滿意,他伸長手臂再一次把我拉入懷裡。
「這麼多啊!」我從震驚中回過神,有些不好意思的在皇銘翼懷裡扭了扭,「會不會太浪費了?要花很多錢吧!」
皇銘翼皺了皺眉:「怎麼?你不喜歡?」
「喜歡!喜歡!」我綻放著明亮溫暖的笑容,不停的點著頭。
皇銘翼這才鬆開了眉頭,說:「那就好。」
……
震撼、高傲、霸氣、不容置疑。
此刻,我看著不遠處抱著玫瑰的皇洺翼,覺得一切都是那麼熟悉,彷彿回到了過去。
皇洺翼邁開修長的雙腿向我走來。
一步,兩步
他的目光一直緊緊地鎖住我的眼睛。
那麼深邃,那麼漆黑。
鮮紅的玫瑰襯著皇洺翼讓人無法不心動的面容,一點一點接近。
我的心突然微微地顫抖起來。
彷彿一朵玫瑰的花瓣跌落在平靜的湖水裡,點點漣漪被一圈圈激起,卻也是那麼溫柔的、美麗的環繞著艷麗的花瓣,一點點擴散,一點點消失。
看著皇洺翼越走越近,我不禁屏住了呼吸.
然而
當他走到我面前的時候,她拿著玫瑰花的手越過了獃滯在原地的我,將手裡大捧的依然散發著香氣的玫瑰盡數扔進了我身後的垃圾桶里。
我輕輕地咬住了嘴唇,心裡像被什麼重重地撞了一下,我靜靜地看著那個垃圾桶,眼珠如黑琉璃般晶亮。
夜風輕柔。
皇銘翼重新邁開步子,在我眼前慢慢的走遠。
他的腳步依然堅定,節奏文件,姿態優雅。
皇銘翼的背影漸漸融化在一整片完整而無聲的黑夜裡。
再也找不到了。
我依然獃獃的立在原地,目送著皇銘翼的身影消失在我的瞳仁里。
皇銘翼……
他似乎已經全部忘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