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哭笑不得
我難得六點下班,迎著滾滾車流,腳步匆匆往回趕。大冬天的天黑的早,五點就看不清人影了,街邊的槐樹光禿禿的投下影子,斑駁凄冷。到處都是流轉的燈光,給人已經是深夜的錯覺。冷風直往胸口裡鑽,彷彿連血液的流動都緩慢下來。我搓手跺腳,只想倒在溫暖的被窩裡睡個天昏地暗,日月無光。我真希望自己也能冬眠,一覺醒來,春光明媚,萬物復甦。
我快步跑進樓道里,忽然見到樓梯邊站了個羞怯怯,嬌滴滴的大美女,神情有些惶然無措,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聽到響聲,睜大眼睛看了我一眼,又驚慌的掉轉頭,看向別處,好像不知道如何自處的樣子,手足無措。我暗笑,第一次會小情郎吧。約在這種地方,可不怎麼浪漫哦!還沒有走下樓梯,有人迎頭照臉爬上來。等他走近,我吃一驚,「咦?林彬!怎麼是你?」他怎麼又來北京了?不會又捅出什麼漏子了吧?
他沒搭理我,只皺眉看向身後那女孩,不耐煩的說:「你怎麼還沒走呀?我又不認識你,你幹嗎死皮賴臉的跟著我!」我震驚的看著他們倆,敢情這姑娘是來找林彬的?天啊,林彬這次惹上了風流孽債了!我安靜的退開兩步,站在一邊不動聲色。這姑娘看起來就一乖乖女,只怕從來就沒說過重話,這怎麼跟林彬這樣的混混扯上關係了?
她低下頭,抿著嘴一聲不吭,手指交叉放在身前,不停的來回攪動。林彬更加沒好聲氣:「你到底想幹嘛?從頭跟到尾,怎麼都甩不掉!要錢是不是?那行,你要多少?我算怕了你,今天認了這個栽!」她漲紅臉,眼睛泫然欲泣,紅著眼低聲說:「我不要錢……」。我不懷好意的想,不要錢,難道是要人?她這樣一副我見猶惜,楚楚可憐的樣兒,誰見了都不忍大聲說話,生怕嚇著她。虧林彬還惡聲惡氣的沖人家囔囔。
林彬抬眼瞪她,冷著臉說:「那你還不快走!杵在這兒讓人看笑話是不是?」還不客氣的伸手推了推她。她那個樣子,簡直要哭出來了。我連忙說:「林彬,你幹嘛呢?你是男人嗎?竟然對女人動手動腳!」林彬是失心瘋了,口不擇言的說:「她也算女人?天大的笑話!」我奇怪的看著他,人家都不算女人的話,世界上沒有幾個真正的女人了。
林彬這小子從小就長的好看,那時候家裡又有錢,跟一太子爺一樣,有很多女人自動貼上來。他有很多公子哥兒的壞毛病,惟獨從來不亂搞男女關係。他一直討厭女人,說是世界上最麻煩的動物,矯揉造作的要命。我小時候差點就沒被他嫌死,暗地裡老罵我笨,傻,白痴,不過我小時候也確實不聰明。從來沒好顏色對我,還說我是家裡多餘的,騙我說我是街上揀來的,我被他欺負的簡直暗無天日。後來被我爸知道了,狠狠教訓了他一頓。他更看不起我了,說我只會找我爸告狀,再也沒有帶我出去玩過。
我實在看不過去,拍著那姑娘的肩膀說:「姑娘,天黑了,趕緊回家吧,啊!有什麼事明天再說。」她哆嗦著嘴唇,好半天才擠出一句話:「我家不在這裡——」細聲細氣的,像受了驚,大概是被林彬嚇壞了。我一聽她口音,就知道不是本地的,聽起來倒像我們那裡的聲調。我轉頭看林彬,抬起眉,難道是從家裡千里迢迢跟過來的?這年頭,還有人對林彬這麼痴情?
林彬滿臉挫敗的看著我們,一臉火氣。我趕緊說:「林彬,你先別給我發火。你給我說清楚,你到底怎麼招惹上人家了?」不會已經吃干抹凈,想一走了之吧?人家姑娘看起來就像是好人家的良家婦女。我只能作這個推想了,要不然人家一臉皮生嫩的姑娘家,死死的糾住你不放?他遷怒於我:「我哪知道怎麼招惹上她的呀!莫名其妙一路跟著我,也不怕我把她賣了!」我見那姑娘只是低著頭不說話,不大信任的看著林彬。
這下怎麼辦?我犯愁的是吃飯住宿問題。我抬起眼問:「你們吃晚飯了沒?晚上住哪兒?」他沉著臉說:「到哪去吃?後面跟著一瘟神!」這小子,說話也忒難聽了,人家一姑娘家受的住嗎?我立即拉著那姑娘的手說:「姑娘,你別聽他瞎說。林彬他那人,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她抬起臉,滿臉的感激,沖我勉強笑了笑。嘿!總算不是一擺著的芭比娃娃了。
我怕她誤會,立即自我介紹:「我是林彬他妹妹,你叫什麼名字?」她聲若細線,連說了兩遍我才隱隱約約聽到「歐陽」兩個字。我只好轉頭問林彬:「她姓歐陽?」林彬沒好氣的說:「我哪知道!我又不認識她!」我罵:「你還敢說!不認識人家會找上你?你到底做什麼缺德事了?讓人家一路追到北京來!」他死命瞪我,二話不說,甩頭就想往外走。想跑?把這麼個大包袱扔給我?真有你的!我扯著喉嚨威脅:「林彬,你敢走!」
我一揮手,乾脆的說:「站在這說話像什麼樣子!全部給我進來,有話好好說!」一間小小的地下室,突然擠進來三個人,連坐的地方都沒有了。我移開椅子上的大衣,招呼說:「哎,歐陽小姐,環境差一點,你就將就著坐吧。」林彬遠遠的站在牆角,一副誰欠他銀子的樣子。我沒地兒坐,只好坐在床上。我打破沉默,咳了一聲問:「你們誰告訴我這到底怎麼回事?」眼睛在他們倆身上來回打轉,最後嘆一口氣,只能問林彬。那歐陽小姐,十句話回不了一句。
林彬煩躁的撓了撓已經夠亂的頭髮,翻著眼說:「我真沒招惹她。我跟她同坐一輛火車上北京,她就坐我對面,我連她叫什麼都不知道。下了車她就一路跟著我,怎麼趕都趕不走,你說她這人是不是一傻冒呀!」我還沒說話,只聽的那姑娘咬著唇說:「我跟你說了,我叫歐陽水——」我苦笑不得的看著他們兩個。歐陽水?她看起來還真的跟水做的似的。
我頭痛的說:「好了,好了。現在不說這個,吃飯要緊。折騰了這麼久,大家都餓了吧。我來煮飯。林彬,你去外面的餐館叫兩個菜。」我拉著林彬出來,一帶上門就逼問他:「你給我說實話,到底怎麼回事?現在拿人家怎麼辦?」林彬怒氣沖沖的說:「我幹嘛不說實話!她一個人上火車不知道站台在哪,火車都快開了,她還在那晃悠呢。我看不過去,見她手上的票,就領著她坐到我對面。她一路上就沒消停,不是咳嗽就是嘔吐,臉色慘白的跟女鬼一樣,對我說沒坐過火車。人家全當她跟我有關係,我沒辦法,自認倒霉,就當一次活雷鋒吧,只好遞茶遞水的。哪知道,她下了車還跟著我,我到哪兒就跟到哪兒。我進廁所,她就在外面站著。甩都甩不掉,我說我怎麼就這麼衰呢?」
我聽著就覺得不可思議,想起來就覺得荒謬。好半天才想起來問:「那她有沒有說為什麼跟著你?」林彬沒好氣的說:「我哪知道!」我沒辦法,推著他說:「行了,別廢話了,趕緊去買菜,吃飽了再說。」我催著他去了。推開門進去,笑說:「歐陽小姐,你來北京玩還是幹什麼的?」她似乎自在了一點,低聲說:「你好,給你添麻煩了。」她還知道給我添麻煩了。我說:「你今天晚上預備住哪?」她看了我一眼,然後搖頭。我問:「你在這邊有沒有親戚朋友?」她搖頭。我又問:「那你有沒有訂賓館酒店?」她還是搖頭。我都急了,提高聲音問:「那你來北京幹嘛?」她支吾了半天說:「我本來就想來看看的,可是我現在不認識路……」
天啊,我怎麼碰上這麼一個人!我沒好氣的問:「你不是離家出走吧?」她應該成年了吧,雖然看著弱弱小小的樣子。她低著頭沒說話,手指不安的在扶手上移動。還真的是離家出走?然後什麼都不知道,就跟上林彬了?我渾身哆嗦了一下,連忙說:「歐陽小姐,你自己想怎麼樣?」她受驚似的看著我,然後懦懦的說:「你們能不能別讓我走?我——我,一個人都不認識,我,我害怕——」我徹底無語,既然這樣,你離家出走幹嘛呀!
我一邊洗米,一邊沒好氣的說:「你知道林彬什麼人嗎?就這樣跟著他,也不怕他把你害了。」她跟著後面小聲說:「他人很好——」居然有人說林彬是大好人,我不知該作何反應。我轉個身,面對她,直接問:「你身上有錢嗎?」她怯怯的說:「錢包在路上丟了,口袋裡還有一些……」怪不得跟著林彬呢,原來沒地兒去了。我本來想叫她自己住賓館的,沒錢住招待所也行呀,可是看現在這個情況,我只得嘆息:「那你晚上跟我一起睡吧。屋裡沒暖氣,就一張床,有電熱毯,幸好你也瘦,咱倆擠擠。有什麼事,回頭再說。」她點頭跟在後面打轉。我客氣的說:「歐陽小姐,你如果不能幫忙的話,能不能坐那歇會兒?」她乖乖的坐到椅子上,隨手拿起我們店裡內部的季刊看起來。
一頓飯吃的鬱悶死了,林彬一臉晦氣的瞪著她,她戰戰兢兢的都拿不穩筷子了。我忙喝道:「吃飯,吃飯,幹嗎呢?又不是討債!」我招呼她說:「歐陽小姐,你多吃點。」她低著頭,悶聲悶氣的扒飯。林彬冷著臉「啪」的一聲放下碗筷。我說:「林彬,你去哪兒?」他頭也不回的說:「你別管。」嘿!竟然給起我臉色來了,我還懶得管,他一大活人哪不能去!
我見她捂住嘴輕輕咳嗽,於是說:「這邊冷吧?肯定著涼了。我這裡有感冒藥,你要不要吃點?」她輕輕搖頭,說:「我在路上買了。」我掀開被子,說:「外面冷,你快上來。」她規規矩矩的平躺在那裡,一動不動。我說:「沒事,你想翻身就翻身,冷不著。」她「恩」一聲,稍稍移了移。一個晚上睡下來,她幾乎沒動過,睡相真夠好的。我被他們倆折騰的累了,算是睡的還行。
第二天照舊一大早就爬起來,她一聽到動靜,就睜開眼,作勢起來。我忙按住她,說:「你這麼早起來幹嘛!再多睡會兒。我趕著上班,也不招呼你了。等會兒林彬過來,我讓他招呼你。還有些剩飯剩菜,有微波爐,你想吃就自己熱,不想吃去外面買也行。」這事是林彬惹上身的,就該他自己解決。我希望林彬儘快送她回去,不清不白的跟著我們像什麼話!
上了一整天的班回去,還沒來得及掏鑰匙,門就從裡面開了,她竟然還在,林彬怎麼辦事的!身邊多了個電火爐,正坐在那裡烤火呢。我也趕緊湊上去,捂熱了手然後問:「這電火爐哪來的?」她低著頭沒說話。我翻白眼,她怎麼就像一沒嘴的葫蘆呢,一問搖頭三不知,還是拿定主意不開口?
我只好躲到外面打電話給林彬:「你怎麼還沒送她走呢?」林彬沒好氣的說:「我送她去火車站,她一個人不走,非要跟著我。」我聽著真想發笑,說:「那你送她一趟呀。」她一個人或許是害怕了。他說:「我哪有工夫。」我罵:「你待北京幹嘛呢?順道回去不行嗎?你別想扔給我,然後一走了之,我自己還忙不過來呢。」他說:「你送她走吧,我算怕了她。我在北京還有事。」我掛電話前又問:「那電火爐是不是你買的?」他詛咒一聲,然後說:「那個掃把星,待你屋裡冷的瑟瑟作抖。我只好從商場里搬了台電火爐。」我暗笑,他不是挺關心人家的嘛!原來林彬喜歡她這種小鳥依人型的。
她那可憐的樣子,我也不好一個勁的催她走,只好轉彎抹角的打聽:「歐陽小姐,你準備什麼時候走?」她抬起頭輕聲問:「你什麼時候走?」她完全沒有搞懂狀況是不是?我說:「我不走,我一直都待北京。」她又問:「那林大哥呢?」我說:「誰知道!他的事他自己都說不準。」她隔了好一會兒才可憐兮兮的說:「我不想一個人回去。」我想了想,問她家裡電話,讓她家裡人接她回去總行吧?她死都不說。得!我們算是兜惹上一麻煩了。
她算是先在我這裡暫住下來了。我帶她去澡堂洗澡,給她穿我自己的衣服,說:「底下沒淋浴設備,不習慣吧?」她說:「我也不是天天洗澡,容易感冒。」她住了這麼幾天,就沒停過咳嗽。我說:「你進去可別嚇著。這裡的澡堂都是大家聚在一塊洗的。」她還是不習慣,我都開始洗了,她還抱著衣服愣愣的站在那裡,一臉震驚的樣子。我笑說:「你害什麼羞!都是女的!」她紅著臉慢騰騰的脫了衣服,然後跟我擠到一塊。我發現她特別怕生,跟受驚的兔子一樣,惶恐不安的看著陌生的人群,不知道如何應付。
她總算緩過神來了,然後吃驚的指著我胸口問:「啊,你這裡——「我低頭一看,一條長長的疤痕,從左胸一直延伸到腹部,非常醜陋!嘆氣說:」難看吧?幸好不是毀在臉上。「她惴惴的說:「怎麼回事?疼不疼?」一臉疼惜的樣子。我感嘆,真是好女孩呀!我淋著水說:「當然不疼了。」她忽然冒出一句:「那當時一定很疼。」我抬頭閉著眼睛沖水,隔了一會兒說:「不大記得了。」
她還是直直的盯著我胸口上的疤痕,她如果是男的,我一定毫不客氣的揮拳衝上去。我邊擦沐浴乳邊說:「那還是小時侯的事了。我爸帶我去算命,算命的人說我有血光之災。我爸氣的把人家的招牌給砸了。沒過幾天,我一個人出去買東西,然後從樓上跌下來,撞到玻璃,血流了一地。我爸媽簡直快嚇死了,我爸衝進醫院把醫生拎過來威脅,說我女兒如果出了事,你也別想再待下去了。後來縫了整整十三針,總算揀回了一條小命。」她點頭,說:「哦,原來是這樣呀。那個算命的還真靈。」
我忽然問她:「你多大了?」她告訴我她二十四歲。我嚇了一大跳,怎麼看怎麼不像,我一開始還以為她就十七八呢。只不過比我小一歲,怎麼就像小一輩呢。嗨,我暗中搖頭,她這個人,好歹活了一大把年紀,怎麼就單純的像實驗室里的去離子水——人家說什麼就信什麼,不疑有他!到底怎麼活過來的!
我一大早的把林彬喊過來,站在路口上邊等公車邊說:「林彬,你今天無論如何把她給送走!」他一臉喪氣的說:「我怎麼送呀,她不肯走。你不也沒辦法!」我咬牙說:「你陪她回去,以後別再給我惹這種麻煩了!」他「哼」了一聲,說:「我忙著呢。」我罵:「你整天有什麼可忙的?還不是些投機倒把的事。」他沉下臉,說:「你打發她回去,別再來煩我,我夠倒霉的了!」我罵他活該,他怒氣沖沖的走了。他這幾天心情確實很不好,老愁眉苦臉,唉聲嘆氣的。我也懶的理他,說起來,我也夠倒霉的,還得替他收拾感情上的爛攤子。
還沒等到公車,卻等到了宋令韋。他搖下車窗跟我打了聲招呼,我見他坦然自若的樣子,不能先亂了陣腳,也只好敷衍說:「哎,你怎麼在這兒?」他說有事找我。我心想,他這個人也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彷彿只要想見我,無論何時,無論何地都能見到一樣。我問他有什麼事,他說:「你先上車。」我笑說:「不了,我得先繞道到當代去提貨,不順路。有什麼話就在這裡說吧。」他深深看了我一眼,指著遠處說:「那是不是你哥林彬?」
林彬還是太子爺的時候,在我們那也是一名人,宋令韋大概還記得他。我點頭,說:「是呀,他怎麼了?」他應該不會無緣無故提到林彬。他手撐著窗口,頭探出來,說:「這樣說話你不覺得累?」我沒辦法,只好打開車門,彎腰鑽進去。他笑嘻嘻的發動車子。我說:「哎,你說話怎麼說一半?林彬到底怎麼了?」他眼睛盯著前方,沒回答。我叫起來:「宋令韋,你該不會哄我的吧?我可真惱了!」他若敢哄我,我撲上去和他同歸於盡得了。反正高速路上整天有車禍。
他徐徐說:「林彬在外面幹什麼你知道嗎?」我頭疼的說:「他的事哪能讓我知道。」他微微點頭,然後說:「我碰巧得到消息,他似乎急著用錢,到處找人借錢,甚至和放高利貸那幫人接上頭了。」我一驚,脫口而出:「他又惹上什麼麻煩了?」宋令韋遞給我一瓶水,慢慢說:「這個我就不大清楚了。他好像還在找什麼人,到處打聽呢。我想你還是知道比較好,也好有個準備。」
我又氣又怒,林彬這小子,怪不得躲在北京不敢回去呢!我還以為他是躲情債來的,沒想到真捅下漏子了!還藏著掖著不說,想大家陪他一塊死是不是!人家找不到他,自然就找到我頭上來了!跑的了和尚還跑的了掉廟?真是混帳東西,我真想當面痛罵他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