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蔣天涯一伙人的表演功力算得上是半個專業級別,一伙人分散在人群中互相配合,四處煽風點火,散布「流言」。
小曼穿著寬鬆時尚的孕婦裝,天涯拉著她的手走到文靜面前,掏出錢往桌上一拍:「文小姐,那套房我定了!這是一萬塊誠意金!」
文靜為難地看看身邊正在猶豫的一對母女:「剛才你沒說定啊,這兩位都準備落定了,要不,您二位看看別的戶型?」
人的心理就是很奇怪,越是得不到手的東西越是想要,而且胃口吊得越高越好。女子見狀也拍了一摞錢:「那不行,這房我們要了。落定!」
「喂,做人不能這樣吧!」天涯和她搶。
小曼衝天涯發火:「買套房子你膩膩歪歪、膩膩歪歪,從前年膩到今年,當初夠買一套房子的錢現在連間嬰兒室都買不到!我告訴你,你今兒要再不落定,我立馬上醫院把孩子做啦!孩子生下來你讓他睡大馬路呀?」
天涯打躬作揖:「對不住啦,這房讓給我吧,瞧我老婆都發飆了。」
當媽的見有人搶房,不再猶豫:「文小姐,這套房子我們定了。」
天涯挑挑眉毛:「這位大媽您不能這樣,凡事有個先來後到嘛!」
「誰是你大媽呀?你來了不是又走了嗎?走了再來就得重新排隊!」
文靜裝作著急的樣子:「大家都消消氣兒!你們稍等我兩分鐘,我和主管商量一下。」
天涯討好地坐到小曼身旁:「老婆你放寬心,這套房子我們今兒要定啦!」小曼聳聳肩傲慢地哼了一聲。一會兒文靜回來:「總算解決了,主管同意把內部留的一套房拿出來,蔣先生您看要不這樣,她二位先選了16樓,您就要15樓那套吧,房型朝向一模一樣的,將來大家還是鄰居呢。」
天涯還裝模作樣想了想:「成,總得有人高姿態嘛。」
天涯房托裝得異常成功,當下拍板簽單,文靜又大賺一筆,碰巧又是她和天涯的認識周年紀念日,心情倍兒好地拽著小曼陪她逛街,很貼心地買了治天涯肩周炎的桑拿浴箱,文靜美滋滋地猜天涯沒準也給她準備了什麼驚喜。
這種關鍵的日子天涯自然不敢怠慢,下班抓緊時間擠地鐵,卻又發揮了他無處不睡的精神,迷迷糊糊一睜眼車廂里人空了一半,明明要到建國門結果給拉到了八寶山。趕緊掏出手機給文靜打電話,這下傻眼了,手機錢包都讓小偷給順走了,八寶山倒正適合自己,整個一赤條條來赤條條去。錢包丟了,票自然也跟著沒了,偏偏又碰上一個沒愛心沒理解力的女工作人員,天涯努力發揮自己的親和力極力解釋,結果更糟,直接跳出來倆虎背熊腰的保安把天涯架走了。
快下班的點兒,文靜抓緊時間補妝打扮,脫了工作制服換上一套日系裙裝,清純又優雅,平日里很要好的唐姐笑著走過來問:「打扮這麼漂亮,約了男朋友啊?」
「今兒是我倆認識的周年日。」文靜臉色泛紅。
「還沒打算結婚?」文靜欲言又止。
「不結也好,結了婚你得做好準備轉行。」唐姐無奈嘆息。
「怎麼這麼說呢?你可是我們的銷售皇后!」文靜心下一沉。
「那是結婚前。當今職場的潛在法則——女人一貼上婚姻標籤,競爭力就大打折扣!」
「言重了吧?」
「剛來的小白你知道吧?我看她兩個月了一單沒做,可憐她,上周去見一客戶叫上她一塊兒,一見面客戶誇我倆年輕漂亮,肯定是才出校門的大學生,她馬上接茬說自己大學剛畢業,人唐姐畢業幾年都結婚啦!你猜怎麼著?那客戶以後就只和她聯繫,我剛知道在她手上訂了兩套房呢!還想瞞著我,瞞得住嗎?」
「客戶是一男的?」
「還用問嗎?」
文靜搖頭,倒了杯水遞給唐姐:「這小白連起碼的規矩都不懂,她要這麼做事兒在這兒也干不長。」
「小白算什麼呀?連老闆對我的態度都變了,大客戶都不讓我去跑了,覺得女人結了婚就不會有大發展了,就等著懷孕生孩子帶孩子吧……」
「別泄氣,證明給他們看!」文靜還是很天真。
「證明?別人在心裡先讓你出局了,連機會都不給你……文靜,咱倆挺投緣的,我多一句嘴——你現在的男朋友要是個有擔當有責任心的,就趕緊嫁給他,別讓他被人搶啦!要不是,千萬別嫁!老公靠不住,你的競爭力又大打折扣,兩頭吃虧,那你就太慘啦!」
文靜在西餐廳足足等了兩個多小時,天涯電話打不通,放人鴿子沒半點提示,她一腔柔情呈拋物線狀弧度下降,繼續打,機械禮貌的提示音預示著這個難忘的紀念日終究要她形單影隻地度過。她心裡委屈的小泡沫無法壓制地泛起,他究竟心裡還有沒有她,這個可氣可恨超級自我的蔣天涯。再想想唐姐的一番話,文靜竟有些茫然,管他什麼工作結婚見公婆,文靜狠狠點了一桌子菜,紅酒牛排法式大餐,女人悲傷的時候,心裡的洞要用食物來填滿。
夜色中微醺的文靜獨自漫步回家,一進家門,諷刺地看見天涯坐在她給他買的周年禮物上蒸著桑拿睡著了,鼾聲如雷,口水長流,還擺出一副欠揍的馬拉之死造型。文靜馬上就要火山噴發,忽然發現旁邊一個精緻的禮盒,心裡一軟,趕緊拆開看,雷人的事情再次發生了——裡面赫然露出各種型號的菜刀!火山不噴了,文靜瞬間跌進千年冰川,她喃喃地問自己究竟吃錯了什麼葯嫁給眼前這個怪物。
天涯聽見動靜吧唧吧唧嘴醒過來,一眼看見文靜手上拿著把菜刀,趕緊拼湊記憶碎片,「對不住呀,我知道你們女的很在乎這類日子,可今天這事兒真不怨我,我說,你能不能把那刀放下?」
文靜按兵不動:「往下說呀,我在聽你解釋。」
「說來話長,起因是我在地鐵上睡著了……」
文靜使勁點頭:「我能猜個大概。今天這樣的日子你居然會睡著?地鐵上沒睡夠,回家你接著睡?你就不怕我出點事兒?現在是半夜十二點半!」
「喂喂,大姐,在我經歷了一大堆莫明其妙的破事兒之後,到家第一件事兒就打你手機,是你掛了我電話還關了機!」
「你也知道你乾的全是莫明其妙的破事兒呀?我關機很過分是吧?你不也關了機嗎?你在地鐵上睡大覺,把我一人扔那餐廳,你沒見那些服務生看我的眼光,好像我是個棄婦!這個日子對你到底算什麼?你是不是故意的?」
文靜少有「河東獅吼」,蔣天涯一時接不上話頭。菜刀寒光森然,天涯努力調侃:「喂,要吵架也等我穿上衣服呀,我這麼赤身裸體的,你手上又有傢伙,我很沒安全感。」
天涯上學時凡是跟球沾邊的東西都玩,小到乒乓球大到熱氣球,雖然上班日子過得墮落了些,八塊腹肌還是有四塊隱約可見的,可惜文靜這工夫沒心思欣賞。這倒提醒了文靜,她用刀在浴箱的PU布上劃了個大口子,「吱」地一聲,浴箱頓時像泄了氣的皮球在地上攤成了一堆。天涯啥也沒穿,趕緊順手抓過一條毛巾裹住下半身:「來真的呀?我身材好也不用讓我這麼秀呀?好使吧這刀?雙立人兒的!花了我兩千大洋!瞧這鋼火你用到80歲都不會壞……」
「這是我見過的最爛的禮物!」文靜氣急敗壞,一字一頓。
「我問過你要什麼,你說隨便!」
「你可真隨便呀!你為咱倆搞熱氣球婚禮那會兒的智慧和心思哪兒去了?」
天涯冷笑:「那不過是言情劇的俗套罷了!你不能讓我每個紀念日都花七天八夜做功課,變著法子逗你開心吧?」
這句話徹底傷了文靜:「原來我們的婚禮在你心目中只是言情劇的俗套?」
「幹嘛呀?不就買錯了禮物嗎?」
「禮物是心!你這個人壓根兒就沒有心!」文靜憋著小嘴,覺得自己就是對牛彈琴。
天涯又上火了:「你怎麼這麼事兒呀?以後直截了當說你要什麼不就完了,包包、裙子還是香水兒?或者你乾脆說你要我去死,我也覺得合情合理!」
「你去死吧!」文靜跳起來,從床上抱起一床被子扔進洗手間,半裸的天涯被推了進去,「今晚你睡浴缸,在裡邊兒慢慢欣賞自己的身材!自戀狂!」文靜回身掏出一串鑰匙把浴室門反鎖上。半夜輾轉反側,她還是於心不忍,輕輕打開門,發現蔣天涯窩在浴箱里睡得比豬都香,文靜再次受到打擊,當下決定要用蔣天涯方式的玩世不恭回敬他的沒心沒肺。早上天涯老闆電話打到文靜手機讓天涯火速趕到機場出差,天涯穿著條小內褲翻箱倒櫃找衣服。
「老婆,怎麼褲子一條都不見了呀?」
文靜頭也不抬:「送去乾洗了。」
天涯著急,嘀嘀咕咕:「乾洗也要及時取呀。」
「你穿什麼問得著我嗎?只管穿乾淨的,髒了你也放洗手間呀,順手往床底下一塞,我打掃衛生一下子拉出七八條褲子,給你送去乾洗已經很夠意思了,乾洗費還我墊的呢!」
「那我今兒穿什麼呀?要趕飛機呢!」
「昨兒穿什麼今兒還穿什麼,你又不是去見英國女王。」
天涯不聽則罷,摸出僅剩的一條褲子展示給文靜看:「瞧見了吧?地鐵站辦公室那破椅子也會欺負人,冒出顆鐵釘給我屁股上掛了個洞,昨兒算是在夜色的掩護下回了家,大白天還敢穿出去見人嗎?」
文靜恍然大悟:「原來昨晚上你在地鐵站辦公室玩兒來著。」
天涯顧不上解釋,在柜子里一陣亂翻。
「別找了!就剩短褲啦!你不是喜歡穿著短褲到處秀你那兩條性感多毛的腿嗎?」
「還幸災樂禍呢,怎麼給人當的老婆呀?」
「你先檢討一下自己怎麼給人當的老公吧!」
天涯冷冷地看著文靜,覺得有點兒寒心,一夜之間她好像變了個人,他逃也似的離開了家,砰地關上了房門。
天涯的頂頭上司——網管中心主任和公司老總在登機處「恭候」天涯大駕。
「對不起,來晚了!」天涯點頭哈腰。
主任惡狠狠地瞪了天涯兩眼。老總一臉詫異:「年輕人,穿衣服很有風格嘛。」
天涯解釋:「其實我接到主任電話時正在晨跑。」
老總微微點頭,目光卻銳利地盯著他露了半截的多毛的腿,還有下面擦得鋥亮的皮鞋。
主任從齒縫裡憋出一句話:「去弄條長褲穿上!馬上!」
天涯以百米衝刺的速度沖入機場男裝專賣店:「給我弄條褲子,快!飛機快飛啦!」
一條筆挺的西褲上身,服務員笑得比陽光還燦爛:「先生,您消費了1988元,謝謝!」
天涯心絞痛地遞上信用卡。
在房市混沌多日,小曼母女終於摸到買房的門道,文靜找公司的唐姐特意給小曼留意了一套二手房,對於沒在這個社會站穩腳跟的80后而言,二手房是性價比比較高的選擇,價錢比新房便宜,可選擇的位置也多。文靜親自督陣,坐計程車上卻有些沉默。
「氣色不好哦,怎麼啦?」小曼覺得有些不對勁。
小曼媽也回過頭問:「是不是懷孕了?」
文靜連忙搖頭:「不是的,伯母。」
「蔣天涯最近幹嘛呢?」
「出差。」
「上哪兒?」
文靜怔了怔,搖頭:「不知道。」
「你不知道?出什麼事兒啦?」
「沒出事兒。」
「他上哪兒你都不問一聲兒?你們是新婚燕爾哎!」
「新婚是,燕爾就免了吧。」
小曼剛想說點什麼,她和文靜的手機同時進來了簡訊,倆人各自掏出手機一看「各位,這是蔣天涯的新手機號。」
文靜一臉黯然,小曼湊過去看她手機上的簡訊:「一樣的?!」
文靜眼泛淚花:「群發,估記發了有三十條吧。」
小曼義憤填膺:「你算什麼?三十分之一?我饒不了他!我替你罵他!」
文靜攔住她:「別破壞了你們看房的好心情。」
二手房參觀完畢,小曼喜形於色,想掩飾都掩飾不住,小曼媽則不動聲色。
中介人員問:「怎麼樣?」
文靜看了看小曼媽:「要不,我們先商量一下?」
對方識趣:「我上陽台抽根煙。」
文靜問小曼媽:「伯母您覺得怎麼樣?」
小曼媽壓低聲音:「還能再少點兒不?」
文靜搖頭:「肯定不行。」
小曼滿意:「值了!絕對跳樓價!50萬的總價,均價才多少啊?裝修也不算過時,稍微弄弄搬進來就可以住了,還白送倆空調!」
小曼媽埋怨:「小點聲兒!一進門兒倆眼珠子就發光,你這樣還能砍價嗎?你去跟他說,中介費對方出!」
文靜有些為難:「這個……恐怕不成。對方說了他要到手50萬整。」
小曼媽胸有成竹:「你照我的話說就是了,我有數!」
小曼心裡一算:「媽……我們錢不夠啊,二手房用志剛的公積金按揭,首付最少得四成,得20萬呢,我們只有10萬。」
「哼,就你們,等到啥時候能買上房啊?我跟你爸早防著有今天了,替你存了十萬備著呢!」
小曼激動,「啵啵」兩口甜蜜的吻:「你是我最親最親的親媽!」
「死丫頭,弄我一臉的口水!就會講好聽的!別人養個閨女是那『招商銀行』,我跟你爸好,倒貼!」
文靜商量完走過來:「談定了,中介費對方出。」
志剛知道娘倆又去看房,坐立不安,預感大事不妙,果然小曼打來電話,聲音興奮的就像房子要白送給她,她用滿懷豪情的口氣命令志剛趕緊回家取錢,志剛大腦完全空白,眼看挪錢的事就要敗露,他絞盡腦汁最後認定,一中午砸下來三萬塊錢的幻想是虛幻地,搶銀行他都來不及,硬著頭皮乖乖回家,主動坦白爭取從輕發落。
小曼娘倆進門,忽見志剛石雕一樣坐在沙發上,倆人都嚇了一跳。
「咦,不是說回不來嗎?電話也不打一個,害我跟媽多跑一趟!愣著幹嘛,拿摺子拿卡取錢去呀!立馬得交十萬定金!」
志剛低頭,聲音顫抖:「咱家錢可能不夠。」
小曼媽會錯了意:「你家有幾個錢誰還不沒個數呀?都替你們安排好了,小曼舅舅答應借你們十萬,加上你們自己那十萬正好湊夠首付。說好了錢明兒就打你們卡上。對了,你得給人寫欠條啊,她舅說了自家外甥女兒利息就免了,也不限你們什麼時候還,夠意思吧?」其實她是在回家的路上囑咐了小曼,自己那份錢謊稱是小曼舅舅給拿的,不能讓志剛沒有壓力,放在姑爺那早晚得讓他那農村的家給掏空。
志剛還是沒動。
小曼覺得蹊蹺:「喂,夏志剛你腦袋進水啦?文靜還在中介等著呢,人家午飯都沒吃!」
志剛臉色發青,咽了口唾沫:「咱家的錢……我用了一部分。」
小曼媽強壓住火:「多少?幹嘛用啦?」
志剛聲音更低:「我姐談的那個男朋友,大勇,他們家窮,沒錢給彩禮……我爹又是個死腦筋,我拿了三萬給大勇。」
小曼母女頭都「炸」了。小曼媽話不好聽了:「你都聽見啦!你姐結婚,你替她婆家送彩禮,這世上哪兒有這本書賣?小曼嫁給你我們怎麼沒看見一分錢彩禮呀?你上周圍打聽打聽,哪家閨女嫁人是住出租屋的?她肚子里還懷著你們夏家的根兒呢!現在好,更稀奇的事兒出來了——家裡還出小偷了!」
「誰是小偷呀?我用的是自己的錢……」
「你掙幾個子兒呀?咱們來算算,婚宴錢、彩禮錢、我替你照顧大肚子老婆那老媽子的錢、平時給你們買東買西的錢,一樣一樣咱們算明白了,我告訴你夏志剛,你所有工資填進來,還是個負數!小曼,我早怎麼跟你說的,你跟這個人結婚,你倆的小家包括我們這個家,早晚要被他那個大家給掏空拖垮啦。」
「別說那麼難聽好嗎?」
「還有更難聽的呢!你怎麼這麼賤這麼傻呀,啊,人家隨隨便便就把你生米煮成了熟飯,你就給人騙了婚了!要房沒房要車沒車的,還挺著個大肚子,我們的臉都給你丟光了!」
小曼抱著頭:「別說了別說了!我頭都要爆了!」
文靜在中介那兒等了半天沒動靜,電話打過來,小曼媽一把搶過手機:「文靜,房子不買了!我們家出小偷了!監守自盜、內賊難防。」
志剛聽不下去了,打開房門奪路而逃。小曼沒主意,唔唔地哭起來。
「哭哭哭,就知道哭,我讓你管賬,你是怎麼管的?你是豬腦子呀被人這麼耍!讓他們家退錢!怎麼吃進去的讓他們怎麼吐出來!你有他姐的電話嗎?」小曼媽看著這不爭氣的女兒很是上火。
電話打通,小曼媽咳嗽一聲:「翠菊呀,我是小曼媽!是這樣的,你管志剛借那三萬塊,就是給你男朋友作彩禮的,那錢什麼時候能還上呀?你說這志剛吧借你錢也不跟家裡吱一聲兒,這不,他們看好了一套房,立等著用錢,弄得挺狼狽。他們也不好意思給你打電話,我想著都是一家人,有什麼抹不開臉的,不是火燒眉毛我也不會跟你張這口。」
翠菊在工地做飯,接到電話才知道原來志剛背著家裡借她錢。她又急又氣又心疼弟弟,給志剛打電話:「我說你怎麼這麼糊塗啊?這才剛結婚呢,你背著小曼幹這種事兒能不涼了她的心嗎?你丈母娘本來就不待見你,這下更有話說了。小曼還好說,你丈母娘會消停?這錢得退回去!姐來想辦法。你別跟小曼吵,她懷著咱家的孩子呢,別動了胎氣,你安心等著,三天內姐鐵定把錢給你退回去。」
志剛著急:「姐,你能有什麼辦法呀?你不是想讓咱爹把那三萬吐出來吧?姐你別瞎來啊!你這是虎口拔牙知道嗎!聽我的,別去!你跟大勇哥都老大不小了,別為了這個惹毛了咱爹,他一較真你倆的婚事兒可就辦不成了!你不為自個兒想,也該為大勇哥想吧!他三十好幾的人了,你忍心讓他再這麼打光棍兒。」
翠菊掛了電話一轉身見大勇站在身後。「哎喲,嚇人一跳!怎麼才下工啊?」
「嗯,趕點活兒。」大勇身上泥汗交加。
翠菊從灶台上拿起一盒飯菜遞給他:「今兒老闆給改善生活,紅燒肉!你不是老說饞嗎?給你留一大盒呢!」
大勇接過飯盒呆著不動:「剛才是志剛吧?」
翠菊想糊弄過去:「是我兄弟,他就問問遷墳的事兒辦得咋樣了,對了,我爸帶信兒讓我回家一趟。」
「幹嘛?」
「就是遷墳的事兒,還有老屋不是要翻修嗎,他一個人倒飭不開。」
「……我都聽見了。」大勇歉疚:「是我害了你兄弟,為這三萬塊錢他媳婦跟他鬧彆扭啦?」
翠菊掩飾:「也沒有,就是他們要買房,手頭緊。」
大勇默然良久,一咬牙:「菊,你別著急,咱們想法子湊,我就是賣血也得湊夠了錢還你兄弟!」
翠菊心疼地戳了一下大勇的額頭:「你傻呀?你身上的血抽幹了它也不夠三萬呀,再說了,你讓抽別人就給抽呀?我想過了,這錢還得管我爸要去。」
「那要是你爸認死理兒,沒彩禮不讓你嫁我,咋辦?」
「我爸一人把我和我弟拉扯大不容易,他要不願意,我不會違背他的心意硬嫁給你。」翠菊咬咬牙狠心地說。
大勇難受地低下了頭。
「可我今兒也擱句話在這兒,我不會嫁別人!我等你!三年五年,八年十年,你啥時候攢夠了彩禮我啥時候嫁你!就是來個住大別墅開大轎車的主,上趕著要娶我,我要看他一眼我就不是夏翠菊!」翠菊挖心掏肺,紅著眼睛。大勇一把把她緊緊地攬在懷裡。
志剛下班一回家,小曼一家三口嚴陣以待。小曼媽清了清喉嚨:「人都齊了,今兒咱們也別羞羞答答的,大家打開天窗說亮話!志剛,我跟你爸,還有小曼,我們反覆商量了,今兒這事兒是一教訓,為了防患於未然,咱們得把有些事兒制度化。」
小曼爸插嘴:「當然呢,你家在農村,有困難,這一點必須承認,你身為家裡唯一的兒子,關照一下家裡也是應該的。」
志剛感動,小曼媽卻沖老公:「你別插嘴行嗎?這七嘴八舌的他能聽明白嗎?一邊兒是你那個大家,一邊是這個小家,弄不好就要犯沖,這不,我們商量了兩個方案,供你選擇。」
「一是把對你家的資助定個總數,先說斷,后不亂!五萬差不多了。」
小曼爸心眼兒特好:「五萬少點兒,十萬吧?不是說一次給,日子還長著呢。」
小曼媽瞪他一眼:「最多七萬!必須得有個准數,不能沒完沒了抽這個小家還有我們這個大家的血往你家輸,我們有多少血呀?早晚被抽干!」
第二個方案呢?
「也別管什麼總數了,你只負責將來贍養你爸,你姐你姐夫還有你那七大姑八大姨的事兒,就甭管了。這已經是我們作出的最大讓步了!」
志剛沉默良久,認真思索:「我們家的人對我從來不會有過分的要求,兩個方案都可以接受,但你們替我想過沒有?我身為夏家唯一的兒子,不能因為定了個總數,就和家裡人完全撇清吧?說句不吉利的,我爸得急病要救命錢我管不管?我姐我姐夫家房子塌了我管不管?他們都是我最親的人啊。」
曉之以情動之以理並不能改變小曼媽為女兒打的小算盤:「敢情小曼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你最親的?排第二?小曼你都聽見了吧?露相了吧?結婚前對你唯唯諾諾,一結婚就變臉!他那個浹皮溝的老家永遠是第一!」
「我是浹皮溝的,小曼爺爺不也在浹皮溝嗎?往上數兩代中國人都是農民,別那麼勢利好嗎?」
小曼媽呼地站起來:「你說誰勢利?我要真勢利你能把我閨女娶到手嗎?你翅膀還沒硬就敢罵你丈母娘勢利!兩個方案,你必須選一個,不然你跟小曼散夥!我寧可她把肚子里的孩子給引產了,也不讓她跟著你活受罪!」小曼媽摔門而去。
小曼扭扭捏捏半天,也決定實話實說:「媽的話不好聽,但我覺得理是對的,你給你姐錢不該瞞我,有一回就有二回,你讓我怎麼想?我媽的反應是有些過激,可換誰不發飆呀?剛文靜打電話,那套房子別人已經搶走了。千載難逢的機會,上哪兒再找去呀?你兒子是鐵定要生在這個耗子窩裡啦。」
志剛壓力劇增,暗下決心說什麼也不能讓孩子出生在這,可還沒等把心氣兒吊上來,小曼臉色鐵青的拿著手機過來:「『發去兩篇論文題目,半月交貨,三千元。』夏志剛,這什麼意思呀?一篇文章一千五,那你熬那麼多夜掙的都哪兒去了?」
志剛只能坦白:「給我爸了。」
房子沒了,謊話接二連三,給家裡拿錢也要光明正大,看著老實的夏志剛居然有這麼陰險的嘴臉,更嚴重的問題是,志剛腦袋裡一根筋,一個月連著每天只睡三四個小時,他為那個大家把身體拖垮了,小曼和肚裡的孩子指望誰去?小曼從來沒這麼失望過,抓過來旅行包簡單地收拾了東西回娘家。志剛怕她出事,打車送她回去,一路上小曼只是沉默,不張牙舞爪,也沒有氣急敗壞,昏黃的路燈映得她一臉淚痕,更顯凄楚,志剛的心揪著疼。
文靜看著蔣天涯的新手機號發獃,五分鐘查一次收件箱,終於忍不住按了回撥鍵:「幹嘛呢?」
「呼吸。」沒有溫度的聲音。
「辦的事兒順不順利?」
「挺順的。」明顯的距離感。
心一點點變冷,文靜坐在窗前抱著自己的雙腿慢慢地哭,窗外的燈火闌珊襯得她身影更加孤獨,她的脆弱只留給天涯不在身邊的夜裡,和自己愛的人漸漸無法溝通是一種凌遲般的痛苦。
小曼大搖大擺地離家出走,天涯鬼鬼祟祟地有家不回,一下飛機給志剛打電話,找了哥幾個又聚耗子窩,猴子眯起眼睛壞笑:「意思是離家出走的有倆人,一是於小曼,一是蔣天涯!」
「警告你們啊,誰敢出賣我,我跟誰翻臉!」天涯舉起酒瓶假裝威脅。
老鬼其實心挺細:「還是大情聖呢,你說你在周年日送文靜一套菜刀,是提醒她天天給你當煮飯婆呢?還是準備兩口子吵架時飛菜刀玩兒?」
天涯也後悔:「我也是一時短路,沒想到這茬兒!」
「知道結婚不好玩兒了吧?」小豬一副過來人的表情。
天涯老實承認:「很累,很鬱悶,很無聊,突然覺得自己老了。」拍拍志剛,「咱哥倆現在是同病相憐呀!文靜和小曼乍一看是完全不同的型兒,文靜是傳說中的大女人,有很強的自制力,能壓抑作為女人的許多本能要求了,小曼則是傳說中的小女人,動不動就推翻淑女造型,可現在我總算明白了,骨子裡她們都一樣,都想——主宰男人!」
老鬼安慰志剛:「跟文靜比,小曼比較好對付。她會回來的!她肚子里揣著你們夏家的根兒,她能跑哪兒去?這年頭,誰還願意挺身而出替你夏志剛當爹不成?話說回來,對那幫流血一周仍然不死的動物,咱們以後還得多用點心思。」
「和我比,天涯和文靜那點事兒算什麼呀?他倆說破天也就兩個人之間的事兒,我和小曼的矛盾那是兩個家族的戰爭!」
當事人對自己的形勢了解得很透徹,旁觀者也愛莫能助。
志剛忍不住發問:「你們怎麼看?那兩個所謂的方案!」
「你是不是以為哥們會旗幟鮮明地站在你一邊,憤怒聲討於小曼一家?」天涯問。
「難道還有第二種結果?」
「老鬼你最大,你先說!」天涯很有風度。
老鬼蓄著發青的鬍子,看起來就有大哥的范兒:「我認為這兩個方案絕對是老一代革命家智慧的結晶。既同意你資助家人又規定了一個度,這就在「大家」與「小家」、情感與理智之間,找到了一個平衡點!否則的話,把「大家」與「小家」、情感與理智混為一談,搞到最後肯定是糾纏不清兩頭不討好,甚至兩敗俱傷的悲慘局面!」
小豬舉起雙手:「我比較贊成『資助總額方案』,很合理,這個家必須是以你和小曼兩個為主,再兼顧你的家族。」
哥們兒居然跟自己不是一條戰線,志剛很激憤:「我是夏家的兒子呃!」
「可你現在有了自己的小家!知道你們這些鳳凰男為什麼活得這麼累嗎?因為你們對金錢有原罪感,看見家裡人過得比你們差就內疚,你不能要求你爹你姐跟你和小曼在一個生活檔次上。」天涯再次覺得志剛依然沒能擺脫骨子裡的農民思維。
志剛聲音陡高:「你們根本不了解中國農民的現狀!『養兒防老』是農村的現實!你們不知道我念完大學家裡人為我付出了多少!我的內疚感有錯嗎?我想回報家人錯在哪兒啊?」
天涯冷靜分析:「你當然可以內疚,這就是你這個鳳凰男的宿命!但你需要明確一點,小曼愛你,不是愛你的家族;她嫁給你是想得到快樂,而不是做慈善大使!」
猴子也一針見血:「愛你就要愛你一家子,照顧你一家子?沒門兒!你找的那是老婆嗎?」
「No,那是義工!不領工錢還倒貼、再兼義務進行床上服務的義工!」
老鬼補充:「你需要錢,唯一的辦法就是拚命去掙,我覺得可以把小曼父母提出的『總額方案』稍加修改,可以談一個收入比例嘛,就是說你補貼家裡的份額可以隨著你收入的提高而增加嘛,這樣你錢掙多了給家裡的也多了,小曼一家也沒話說了。」
天涯豎起拇指:「這個操作性比較強。」
志剛沒法再繼續說下去了,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獨,他還清楚地記得,當自己告別生活了19年的鄉村來到北京上大學時,就是眼前這幾個哥們兒在寢室里大談可口可樂與百事可樂的區別,以及阿迪達斯與耐克全球限量版的情景,當時志剛只有目瞪口呆和不知所云的份兒。當他終於意識到要融入這個集體、這種文化,他只有飛快的填充自己,於是他學著消費互聯網、商品、性等一系列被城裡的「80」后消費的東西,也開始努力去理解郭敬明、張悅然和春樹。而現在,當他以為自己差不多已經是個城裡人的時候,卻發現他與這幫無話不談的哥們兒突然間變得無話可談了。天涯說得對,他是一個「鳳凰男」,身上流的是農民的血,他註定了要在這個不屬於自己的城市進行精神與物質的雙重流浪,生活已經和正在給予志剛堅硬的刺痛,這種痛,他們永遠無法感同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