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樂章

第十九樂章

丁武自然是第一個知道這個消息的人。他同我一樣的不敢相信,他來來回回的「觀察」我,又「觀察」他,死活覺得我們是在跟他開玩笑呢。然後他就忽然記起了那一天的日期——四月一號,他甚至還神經兮兮的攔住一個服務員和兩個路人去確定那個日期,得到肯定的答案后,他就更認定我們是在逗他呢了——這倒是我和郭大煒剛剛都沒想到的——對於我們這幫「三不管五不問」的「散兵游勇」來說,一般情況下,確實誰也不會去留心什麼日期!可是,事情就是那麼湊巧,偏偏就是在「愚人節」的那天,我們做了一個並不是玩笑的決定——要不是丁武的「認真」,我還真不會這麼清楚的記住那遙遠的一天的具體日期。確認我們不是開玩笑了,丁武又一臉擔心的問了我又問郭大煒:「想好了嗎?」,我和郭大煒都給了他一個微笑做回答。丁武是個一直對婚姻持有恐懼心理的人,他根本還沒結過婚,身邊的朋友也是,他的父母感情也沒什麼問題,他的那種恐懼完全有些莫名其妙,更像是天生的。他曾經刻骨銘心愛過的一個女孩兒——就是我認識他的時候見過的那個,他們在一起好幾年,女孩兒屢次提出結婚,可是軟硬兼施他就是不肯。可是女孩兒卻非要結婚,覺得否則就不能證明什麼,最後,她在一次以躺在馬路中間死拖活拽都不肯起來相威脅他仍舊不肯妥協后徹底絕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嫁給一個法國佬兒「遠走高飛」了。那讓他傷心了好長一段兒時間,可是,他還是覺得:幹嗎非得「結婚」呢?!那天也是,當然這一回不是他自己的事情,自然也就不會像當初那麼緊張,可是,他還是忍不住翻來覆去的反覆提醒我和郭大煒:「老薑,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老郭。」(丁武稱呼他身邊兒的朋友時喜歡在所有的姓氏前面加個「老」字,只要沒有外號的,不論男女不分老幼一概如此,甚至連他喜歡的樂隊也這麼稱呼,比如說:老Pink。在他看來,這才透著「親切」——大概他那個「老」字的意思是「老在一起」,「老能看見」——那代表的是時間——所以大家也都這麼叫他)。他當時認真之極的再三強調那麼一句話時的那種表情,就像我們是要去阿富汗似的!不過,最後丁武還是頗為「佩服」又覺得任重道遠而不能不語重心長的說出了這麼一句話:「好吧,那組織上就派你們兩先去探探路!」。當然,他的那句話里也有一半的玩笑成分,因為,在那麼說著的時候,他已經張開他的大手,一邊兒摟住我,一邊兒摟住郭大煒,給了我們熱情而真誠的祝福,他還拍著胸口自覺自愿的擔起了做證婚人的任務——確實,這個角色非他莫屬——誰讓他是唯一一個在第一時間裡見證那個決定的人呢?

然後我和郭大煒就分了工:他負責去買機票,我回家去取戶口本兒(我們商量了一下,覺得在連我的父母還一面都沒見過的情況下這個任務還是我一個人去完成比較好,否則一定會「耽擱」計劃)。說好了晚上在「伊甸園」碰面,然後第二天一起飛回他的老家去辦理手續。那一回,我又對我親愛的爸媽施行了上一回的老招數:先斬後奏。我甚至還採取了更加「卑劣」的一招兒——偷——趁他們在廚房忙著做晚飯的時候,拉開寫字檯放有戶口本兒的抽屜旁邊兒的一個(那個抽屜是鎖著的),把手從側面的縫隙伸進去摸出戶口本兒,取下自己的那一頁——當然那一頁後來又被我用同樣的「辦法」人不知鬼不覺的還原了回去——我爸媽到現在都不知道那件事兒!後來我又忽然反應過來其實完全可以謊說有什麼事情把它騙出來嗎,看來當時真是做賊心虛的夠嗆!——我就是這麼一個不讓父母省心的女兒。

那天晚上,一些聽說了消息的朋友在「伊甸園」為我們進行了簡單的送行。我和郭大煒還是沒能回得去家,因為在回家的路上又收到了「諜報員」發來的消息,我們只好去了順道一塊兒返回的沖沖家。第二天一早起來打電話回去,「警報」消除了,我們回去取一些必須隨身攜帶的東西,推開自己房間的那扇門,我驚呆了:地上,床上,到處都是撕毀的相片,有的被撕得粉碎,有的只是撕成幾半兒,那個房間,就像下過一場「相片雪」似的,被大大小小的廢屑覆蓋著——沒想到他們居然拍過那麼多照片!在那個廢墟的中間,赫然挺立著幾個箱子和包裹——那是郭大煒曾經試圖取回後來決定乾脆放棄的剩餘衣物。郭大煒也愣住了,然後他伏身拾起兩個碎片兒看了看,又撒開手,任隨它們象雪片般墜落了——不知道他會怎麼想,我甚至不能看出他表情中的絲許變換。朱亞平那幾天出差去了,程明跟進來站在一邊兒,他捅了捅郭大煒,示意他跟他出去,似乎有話要說。郭大煒站在原地沒動:「有事兒嗎?就在這兒說吧!」。程明看了我一眼,猶豫了幾秒鐘,開口了:他說她直到天亮了才走,她已經聽說了郭大煒和我要結婚的事兒,不知道是誰走漏了消息。又或許這種事兒向來就傳播得很快吧!),她很傷心,他也不知道該怎麼勸她。然後他就拿出了一個疊成元寶形狀的字條兒遞給郭大煒,他說她讓他把這個轉交給他。郭大煒把它接過來,看也沒看,就撕掉了。然後他就催著我趕快收拾必帶的東西,自己也動起手來。趁郭大煒去向程明交代必須暫時委託於他的事情時,我止不住好奇的撿起地上某些較為完整的殘片端詳起來,那些的上面,他和她在各種各樣的時間和空間里以各種各樣的神態在一起過:或燦爛或甜蜜的笑著,充滿情意的注視著,依偎著(只不過那個注視和依偎的對象如今全都是分開了的,甚至那些個體也都已經不再是完整的了);閑散家居的,野外出遊的,工作中的,攝影棚里的,和朋友家人在一起的。

我想象著它們完整時的樣子,那些被放得挺大的,大概是被鑲在鏡框里掛在牆上或者擺在什麼顯眼的地方的吧,在從前,它們一定曾是他們炫耀於客人的驕傲;那些正常沖洗大小的,一定是被仔細的收藏在像冊里或者抽屜里的,那是屬於他們的某些時光,曾經因為美好而想要留駐的時光,如今,卻都變成了支離破碎的心情。說不清心裡的滋味,我只能再次將它形容為打翻的五味瓶,那裡面,也摻進我曾經的那些碎片,已經不知去向的碎片,愛過的碎片,恨過的碎片,想念的碎片,再也不能夠複員的碎片。可是,在一生的過程里,我們都曾那樣,因為各種各樣的錯誤,製造它們,告別它們,想念它們。他又回來催促我了,我只好又裝回若無其事,然後,我們就那麼匆匆的出發了。聰明的「銀子」像是意識到我們要遠行,剛要拐過樓角,忽然傳來「汪汪」的叫聲,回過頭去,「銀子」小小的身影孤獨的立在樓門洞前,神情里充滿了感傷。它似乎還想追過來,卻被隨後趕到的程明捉住強行抱回去了。

候機廳里再次發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我和郭大煒正坐在那兒靜靜的等候,一雙白色的球鞋走到我們面前忽然停住了(當時我正低著頭),抬頭一看,那是張咪。這一回她對我倒是改變了態度:「對不起,可以借用他幾分鐘嗎?」然後,我就看到了一場「偶像劇」:在人來人往的候機廳一角,一對衣著不俗帶著墨鏡的男女旁若無人神情激烈的針鋒相對著——他們確實本來就都很顯眼,再加上那些不管不顧的誇張舉動——我想那一天的那段時間裡從候機廳經過或者停留過的人大概沒有誰沒看見他們——事實也如此,我確實看見每一個經過的人都「戀戀不捨」的回頭看了老半天,而正坐在那兒枯燥無聊的挨著時間的人就算找到樂了,那兒絕對成了候機廳的焦點。當然,沒有人想到在那出「戲」里還有一個配角,她正遠遠的坐在某個衛星廳外面的大理石窗台上,像個傻瓜似的目瞪口呆呢。廣播里傳來了登記的通知,他像是沒聽見,我也不知如何是好——不知道為什麼,只要她一出現,我就亂了陣腳,除了腳底踩油——溜,就從來沒想出來過別的招兒。可是,現在我卻無處可逃,只好繼續在那兒老老實實的干坐著,就象——等待宣判。排在登記口外面的隊伍已經消失了,廣播里又催促了好幾次,終於,他轉過身向我走來,他就要接近我了,忽然,我聽見她不顧一切的喊出了一句:「你會後悔的!」。他轉過頭去,用同樣的音量說:「永遠不會!」他接過我手裡的提包,對我說了一句:「走吧。」,就頭也不回的向登記口去了,可是,就在那短短的一瞬間里,我卻再次察覺了他因為她流出的淚痕,又或許只是因為心痛吧,反正,墨鏡沒能幫上他的忙。

就是那樣,我們登上了飛機。

飛機上郭大煒再一次把自己灌了個酩酊大醉——其實在機場的時候他已經「差不多」了——從邁進候機樓大廳開始,他手裡就沒少過那樣東西:一聽啤酒。過安檢的時候,因為忙不過來,他迫不得已的把它和香煙鑰匙打火機一起放在一個不鏽鋼盤兒里,例行檢查一結束,什麼都不管,第一件事兒就是抄起它一仰脖兒先灌了一大口。即使是在和她「針尖兒對麥芒」的時候,他也是拎著它一起去參加「戰鬥」的。那時候我還沒有充分體會到「郭大煒同志喝酒(還是用酗酒更恰當)可是件挺危險的事情!」,所以也沒打算攔阻他——誰還沒點兒「愛好」啊,尤其是在碰上點兒事兒的時候——我想我是明白他的心情的,喝就喝吧,雖然他的不分場合時間讓我有點兒煩,可是人在那種時候都總得依賴點兒「辦法」,何況一開始我其實喜歡的還就是他那股子不管不顧的「帥」勁兒!(我在類似情況下的「辦法」是花錢,連眼皮都不帶眨一下兒的有多少花多少,似乎這世上完全不存在「明天」這一回事情——這一點郭大煒也是領教過的。愛情從某一角度來說就是兩個人湊在一塊兒比著折騰,越能折騰愛得越深,越折騰得厲害越「好玩兒」——所以我也沒法兒有錢!飛機上他依舊沒完沒了,一眨眼的功夫就幹掉一聽,然後把空罐兒輕輕鬆鬆的一擰(在我看來他做這件事兒給人的印象確實是這樣),然後再把那個被他弄癟了的鋁殼兒舉得高高的好讓空姐兒看見。空姐兒一開始還耐心的給他一再送過來,可是後來他的臉色漸漸由紅變白了,人也開始往下出溜了,就忍不住微笑著勸他了。沒想到那反倒讓他又「振作」起來,還拍著小桌板兒跟人家發脾氣,其間再攙雜上類似於因為怕把牙吃壞而受到家長阻止的要糖吃的小孩兒一類的軟硬兼施胡攪蠻纏的手段,引得前後左右的人都往這邊兒看,於是,一直在「冷眼旁觀」的我也不得不說話了:「你能不能先別喝了?!」「為—什—么?」,他反應的有點兒遲緩,不過倒還是接上了這麼一句,然後,他用同樣緩慢的速度扭過頭來看了我一眼——這一眼也足夠了,因為那讓我立刻明白過來現在說什麼都晚了——我又看到了曾在那天早晨看到過的那雙眼睛:瞳孔見大,天真而茫然。而他也在同時為我的判斷提供了更加確切的證明:「你—是—誰?干—嗎管我?」——他又到達那個認不出我的狀態了!

我有點兒後悔了,剛才實在不該那麼任由著他喝。可是,大概我也攔不住吧?「愛」酒的人,一般都是有些「任性」的,不喝出點兒「結果」來也是很難算數的——這當然也是後來總結出來的。而那一刻,正在和一個愛喝酒的男人去結婚的路上的我,還根本不知道,這樣的尷尬才只不過是開始而且只能算是小事一樁。那個男人確實就是這樣,喝酒之前和之後經常判若兩人,而在那之間,我的決定總是不停的搖擺,這就是我們之間的愛情的真相。當然,那一天我還以為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雖然心裡也難免掛上個「?」,可是,那一回我更介意的卻是他喝酒的原因而不是結果。「讓他喝吧!」,為了避免繼續「現眼」,我只好這麼對空姐兒說。再往下喝的結果自然就是怎麼灌進去的再怎麼倒出來,那之後他倒是不鬧了,可是他卻又變成了那個讓人心疼的無助的孩子再加上一個丟盔卸甲的敗兵的綜合體——那個早晨的老樣子。再後來他就那麼「乖乖的」的垂著頭,像個卸了氣的皮球,兩隻胳膊搭在腿上,手裡依舊執拗的抱著一罐兒啤酒(大概心裡還想接著努力呢吧?),晃晃悠悠的對著自己兩腳之間的一小塊地盤兒,直到飛機降落。

把他從機艙弄到飛機場的大門口實在是件費勁了「九牛二虎之力」的事情,簡直是連拖帶架,連哄帶騙,也就差把他放在行李車上推出去了。幸虧他前一天晚上一時「高興」給在老家的「發小」大軍打了個電話,要是大軍不開著他的小麵包兒來接我們,我們這兩塊兒料大概就只有待在機場大門口繼續「展覽」了。

「熱鬧」的事情還在後面。

到達的當天肯定是什麼事兒也不可能辦了。黃昏的時候,我和郭大煒還在以原因有所不同但卻同樣疲憊不堪的狀態分頭大睡(能不累嗎?),開門的聲音把我驚醒了。卧室的門正好對著客廳,從門縫兒里斜看過去,一對夫婦模樣六十歲左右氣質優雅的老人「風塵僕僕」的推著旅行箱,提著旅行袋出現在那兒。雖然從沒見過,但我立刻意識到那是郭大煒的父母了——這可把我嚇了一大跳,他們不是遠在香港呢嗎?怎麼會突然出現在這兒?可是那不是他們又會是誰呢?正不知道如何是好,其中的媽媽已經過來推我們這間屋子的門了,我急忙閉上眼睛繼續裝睡。我聽見她走進來,輕輕的叫了兩聲,又推了推郭大煒,他沒有反應,她離開了,門被帶上了。確定「安全」了,我急忙坐起來,顧不得三七二十一先把郭大煒弄醒了再說。把他還全然不知的消息告訴了他,他卻沒什麼反應,他瞪著眼睛對著我發了兩分鐘的愣,然後翻了個身,嘟囔了一句:「再讓我睡會兒。」,就又把眼睛閉上了。「唉!你聽見了沒有?好像是你爸你媽回來了!!」,我只好又去推他。終於把這傢伙弄明白過味兒來了,他又半信半疑的追問了一句:「真的?」,「當然了!我騙你幹嗎呀?就在那屋吶,我親眼看見了!!」。他依舊半信半疑的起身了。「呦,爸,媽,你們怎麼回來了?」,我只聽見了這一句話,那邊兒屋緊接著就沒了聲響。起身來探頭探腦的打開門縫兒往那邊看看,門已經嚴嚴的關上了,再側著耳朵仔細的聽聽,毫無動靜兒:反正要不是他們家的房子隔音效果特別好,就是裡邊的人都刻意的壓低了聲音!我在這一邊,立刻成了熱鍋上的螞蟻,這種時候,誰還塌實得了啊?也不敢溜過去貼門縫兒,怕萬一碰巧有誰開門被像鹹魚一樣的「晾」那兒。

那確實是郭大煒的父母。沒想到她居然給他的爸媽打了電話,她大概是豁出去了:說什麼也不能讓他這麼輕易就把「生米煮成熟飯」!(——既然這麼捨不得,當初幹嗎去了?)而他們,大概十分了解自己的兒子,知道一個電話是解決不了問題的,於是也就沒有「打草驚蛇」,乾脆馬不停蹄不辭遠道的親自趕回來阻止這場確實有點兒像是在「胡鬧」的婚姻了——是啊,婚姻大事,豈能兒戲?要是換了我爸媽,還不定得怎麼著呢!

那天晚上的結果是郭大煒的爸媽非要出錢給我去賓館開個房間:我不能住在他們家,也不能和他們的兒子住在一起!郭大煒的爸媽覺得:兒子明明和一個女孩兒在一起好幾年了,怎麼可以這樣不負責任的說分就分?還這麼快的又「搞」了一個——這件事兒本身對於從那種「一本正經」的年代里過來的「老正統」家長們來說已經是在胡鬧了,何況還想「不聲不響」「偷偷摸摸」的結婚?!當然,郭大煒也不是沒向他爸媽說明「情況」和「闡述自己的論點」,可是,他的爸媽確實是一對善良公正又倔強的家長,他們並不聽信兒子的一面之詞,也決不因為是自己的兒子就縱容偏袒任其「胡作非為」——他們要對自己的兒子負責,更要對我和她負責!於是,在第一次面對郭大煒的爸媽時,我是一個不受歡迎的「第三者」,而郭大煒,自然是一個讓做父母的操心生氣傷透了腦筋的「沒譜青年」。以郭大煒的脾氣,這樣的處理自然是不能接受的,終於,在「混蛋」之極的撂下一句:「這事兒跟你們沒關係!」然後怒氣沖沖的帶著我一走了之之後,本來以為可以踏踏實實的睡上兩天好覺的我們兩,只好跑到大軍家接著打地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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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發飛揚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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