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三年前的春天,在長沙回上海的火車上,我甚至想念杜一冰還比想念小金魚還多一些。
抬頭看,滿滿一車廂,時常能飄著幾個跟杜一冰長相模樣說話聲調類似的人來。火車一路開進市區,穿越高架,最後停了下來。我搖醒拉拉,「到了,到了。到上海了。」
她趴在那兒動了一下,看起來之前睡得挺好。彌補了前幾夜對自己身體的虧欠。抬起頭,她看了看車窗外。
按照地圖所示,我想剛才火車穿越的那段高架,是北中環,是一條彩虹的上端。別說彩虹是半圓形的,那不夠準確。彩虹是一個圓,下面半個圓總是映射在湖面上。
是的,上海的中環線,是一條水泥做的彩虹。
乘客們蠕動著下車,睡眼惺忪讓他們無法互相排擠,次序井然。我和拉拉加入他們其中。
這時的節氣,天已經涼透,冬天的清晨有一種古怪的乾淨。走出火車站的我從背包里掏出一盒新的煙,拆開塑料薄膜,撕開紙,抽出其中一支。
「你又抽煙。也不嫌臭。」
我笑了笑。
步行五分鐘后我回頭,希望能看到那一段北中環的高架,卻遠遠看不太清。
然後和拉拉分別。
杜一冰在長沙惹上的那女孩的,不久后對他實施了恐嚇。還是他後來給我寫了封email我才知道的。這封信的開頭引用了那個彪悍女孩給杜一冰的qq留言:
彪悍女12:08:04
他媽你這個混蛋,陷害拉拉的招又想用在我身上?杜一冰,我告訴你,百無一用是書生。拉拉會包容你,我不會,拉拉沒抵抗能力,我有,你繼續誹謗誣陷,等我閑了,就好好收拾你。
接下去杜一冰又把他自己給那個女孩的留言也貼給我,看得出來,杜一冰這次有點玩過頭了。單從留言上來看,還不失冷靜。
杜一冰15:41:23
我那天就暗自保證過,以後絕不再提你的事情。你還記得我問你而你一口否認的話么?我後來知道是真的。你回頭想想那幾個月,我對你怎麼樣,到底有沒有把你當妹妹。所以這麼設計我是不應該的。拉拉可能是我的痛,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可是卻幫了些倒忙。我不會因為這個怪你的。別說收拾什麼的話,至少是現在,在合法的範圍內,你還沒法動我什麼。我承認我的牢騷發多了,有點不成熟。前面說過,我沒興趣再提你的事了。
PS:不用回我什麼了,我不想再看到這樣語氣的話,我想過了,大家都平靜點,沒必要再這樣跟狗咬狗似的。
杜一冰除了對待女孩會花點心思,對待朋友向來極簡主義,這封郵件到最後用幾句話抒發了一下情感,以及升華了一下主題,結尾部分是這樣的:
哥,我挺想你的,而且不想失去你,過去的就過去了。我們都會好的。而且,忘記作嘔的傷痛。
等寶寶出生。
寫這封郵件的時候,聰明過頭的杜一冰還不知道在上海發生的事情,知道也就知道那麼一部分,我出發前的一部分。
我可能只對他說了一半,並編造了另一半,以此希望自己有一個悲劇性的生活和未來。他還在「等寶寶出生」,我一直都沒告訴他,那個寶寶已經不可能出生了。
想起那一年。
那一年我大學,終於畢業。
開最後一次班會的時候,幾年來忙著生孩子帶孩子的輔導員似乎也鬆了一口氣,發畢業證和學位證的時候對我們保持著笑容。
同學們的臉上似乎都沒什麼生離死別的痛苦表情,可見感情之淡薄。沒辦法,這一陣子大家都想著下面這件事情。
畢業了該幹嗎?找工作。
那一陣在華師大後門經常有很多年輕人成群結隊,坐上趕往招聘會的大巴。他們衣著樸素,還沒有更多的資本去裝扮自己,前路渺茫,希望能儘快找到下一站。
相比那些同學,自己還算順利,全靠大學時候出去玩的多,憑著樂於跟那些工作了好幾年但是牌技不怎麼樣的狐朋狗友打牌,故意輸掉點小錢,我被介紹進了一家出版圖書的公司。與那些「被就業」的倒霉蛋不一樣,那家公司可是正兒八經,每個月發我不少錢。
這個經驗教訓完全值得推廣:比笨蛋強也不要輕易表現出來。
這是一個笨蛋組成的世界,笨蛋還往往身兼要職,人脈發達,簡直都是一些神通廣大的笨蛋,得罪不起,巴結還來不及。另外就是,要學一點兒技術,無論是泥水匠還是什麼別的活兒,打牌都行。高級的技術不是讓你完成一個活兒,做得像模像樣,而是無論你完成還是沒完成,人家看不出來你技術怎樣。當人家看不出來的時候,你發揮的餘地可就大了去。另外就是,態度要好,微笑。懂么?無論你在做什麼,只要有人看著你就微笑。到最後,人們對你的評價至少是這樣的:這小伙兒挺好,給人喜氣。
想想我媽帶我進大學那一天,到那天早上拿了畢業證書,這含辛茹苦的四年,昧著良心在牌桌上輸點小錢的四年,談個戀愛不能去高級咖啡館的四年,終於過去了。從今往後,我要做個小白臉。哦不,小白領。
想想2000年那個8月底,我媽陪著我走進給我發了紅色通知單的那所大學。如果不知道談話內容,光是看我媽一個勁兒跟我說話時候興奮的樣子,准以為是我陪我媽去上大學。不過那時候好像不招年紀大的,諸如此類的新聞是後面幾年才有。其實我媽一路上都在提醒我,在計程車里她唾沫飛濺的告誡我:
乖兒子,進了大學不要著急談戀愛啊,你自己不要急,等你年紀大了媽媽肯定比你更急,反正會給你想辦法的。
這是一件事。我媽鄭重提醒我。
還有一件事就是:乖兒子啊,不要去上網,網吧那種地方太亂。
上網和談戀愛,的確是當時大學生的兩宗「大罪」。我媽愛聽廣播愛看電視,廣播電視上總有一些倒霉的家長,要不是孩子談戀愛因為感情問題導致腦子糊塗,就是一進網吧就迷上遊戲,基本都碰上壞人。我媽說得起勁,當年剛五十的媽對我算是放心的,畢竟讀高中我就住校三年,有了一些獨立生活的經驗,也知道如何跟同齡人相處。但她還是要說。想必當時那些從沒有出去「見過世面」的同學一定比我更受折磨。
其實我也興奮,一方面是被我媽的情緒感染了,她那麼興奮,我能不興奮么?第二,作為一個愛想的小男孩,當時我想的最多的其實是,都上大學了,這四年我究竟要該干點什麼呢?當時完全沒想到這四年中的大部分課餘時間,竟然是在牌桌上度過的。
我還記得當年我給自己的大學生活除了學業之外定下了這麼一些目標:
第一,談戀愛,這是必需的。戀愛是最好的人生課程之一,讓你懂得生活,建立趣味,和別人共同成長,了解人類之中與自己不一樣的那另一半。那些神秘的另一半,之前我不能合法合理去了解,但,嗯哼,之後情況就不一樣了吧。
第二,學一門樂器。但凡不能掙錢的就一定能陶冶情操。再說了,學了樂器對談戀愛一定有幫助。
第三,去嘗試掙錢。
這幾個目標當時也沒有告訴我媽,相比她了解我的那部分,那時候我覺得我了解她更多一些。除了第三個目標,前兩個顯然都不是我媽樂意聽到的。我心地善良,同時也立志做一個孝子,所以,就讓我媽「不知情」吧,這是她的權利。
開學那天為我整理好床鋪之後,媽媽和同寢室的那些家長招呼了幾句,懷著惺惺相惜的感情,最後轉身離開前給了我一個表情複雜的笑臉。
「孩子,以後靠你自己了哦。加油。」潛台詞大概就是這個吧。
我也懷著複雜的心情給了我媽一個笑臉,但我微笑的原因其實是,從今天開始,我要實現我為自己在大學思念定下的這三個目標了。
沒辦法,我愛你媽媽,但不能聽從你全部的意見,按照你說的所有那些去做。
因為這是我的人生,親愛的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