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三色堇，印有天使容顏

那位抱著金格格的阿姨，有著一張十分和善的面孔。

她對那兩個要送媽媽去醫院的人關照說，去的時候，可以找一個名叫什麼什麼的醫生。我因為神情十分恍惚的緣故，所以沒聽清楚醫生叫什麼。

「他是我弟弟。」

她接著補充的這句話倒是很清晰地傳進我的耳朵里。

我感激地看著阿姨，心裡感到有了很大的安慰。

載著媽媽的車開走了，可小朋友們都還在嗚嗚地哭，我擦了擦眼淚，對他們說：「趙老師不會有事的，大家乖乖地跟姐姐回家吧。」

其實，說這樣的話，更多是在安慰我自己。

願上帝保佑媽媽平安無事！

這時，一隻溫暖的手輕輕地搭在我的肩上，我抬頭，是那位好心的阿姨。她已把金格格放了下來。

「我們一起送小朋友們回家吧。然後，我們一起去醫院看望你媽媽，好嗎？」

她凝視著我，用很溫和的語氣對我說。

我有點發愣，如果我沒搞錯的話，我覺得她看著我的眼神里，帶著很多的欣賞，還有，喜愛。

雖然她長得並不漂亮，但卻讓我覺得十分舒服。

最重要的是，在這令我感到十分惶恐不安的黃昏時刻，她的熱心和誠懇，在很大程度上解除了我的害怕和孤單。

阿姨陪著我送走了最後一位小朋友，然後她和我一起上了14路公交車。

一路上，她還問起我和媽媽的生活。

雖然我已在心裡很喜歡她，但可能是因為膽小害羞的緣故吧，我說的話並不多。不過，小熊繪畫班的事情我都告訴了她。

如果不是阿姨，我不知道如何走到醫院。

即使走進了醫院，我也只會站在人來人往的大樓前兀自發獃。

「天哪，就是在這裡呀！」

我忽然辨認出了，這是在哪裡。

因為我看到了那棵樹，還有草坪上的甬道。那天傍晚的情景，已經像刀刻一般深深地印在我的心裡。

我似乎再次看到林醫生朝我走來，腳步匆匆，風颳起他身上的白大褂的一角，眼看他距離我越來越近了……

突然，身後一個清脆的聲音使得他轉過了身去……

再然後，他們並肩走過我身旁，只留下大樹下孤單的我。

阿姨領著我走進那幢大樓里，大廳里的人又多又擁擠，我一走進去就感到頭暈。那裡有看病的、有取葯的，還有穿梭而過、腳步匆忙的醫生和護士。

那些清潔乾淨的白大褂令我感到耀眼。

我不禁閉了一下眼睛。

「小念，你不舒服嗎？」想不到，這個小小的動作卻被細心的阿姨捕捉到了，她捉住我的手，關切地問我。

我急促地搖搖頭，雖然很靦腆，但內心裡已經完全把她當作是一個很親的人了。

阿姨叫我在醫生辦公室門口等一下，她進去問醫生情況。我一看見她走出來，就迫不及待地問她：「阿姨，我媽媽怎麼樣了？」

她攬住我的肩：「你媽媽現在還在手術室里。走，我們過去看看。」

「什麼？手術室！」

我的腦子在兩分鐘之後才醒轉過來——媽媽摔得這麼嚴重嗎？需要動手術！所以，我脫口而出的聲音里，帶著哭腔。

阿姨沒吱聲，這就更讓我感到驚恐不安。

「到了。」她輕聲地說。

我們剛拐過走廊的一個彎口，手術室就在我前面赫然出現。坐在手術室門口長椅子上面的兩人，就是送我媽媽來的，他們似乎已經坐立不安了。

看到我們向他們走來，他們立即「呼」地站起身來。

「剛才做了很多項檢查之後，主治療醫生決定立即動手術。」其中那個看起來年輕一些的對阿姨說。

「手術有家屬簽字嗎？」阿姨緊接著問。

他說：「是你弟弟簽字的。」

「哦。」阿姨點點頭。

她的手不知不覺地摸著我的腦袋，我也不知不覺地緊緊地靠近了她。

「剛才檢查的結果……」他們中那個愛說話的人，又迫不及待地告訴阿姨。可是沒等他說完，就被阿姨打斷了。

「我已知道了。」她用手勢阻止了他說下去。

我緊張而又好奇。

「那說明我們的車子是沒有責任的了。」那個人趕緊表白。

「是的，你們現在可以走了。」阿姨平靜地說。

那兩人一聽，感激地連連點頭。那個剛才一直和我們說話的人，又連忙從包里掏出一個厚厚的信封，交給阿姨說：「這是我們的一點心意，請收下吧。」

阿姨拿著信封，問我：「小念，你願意收嗎？」她接著向那兩人解釋說，「其實我也是才認識她們母女倆。」

他們的表情，似乎很吃驚。

我看著那兩個叔叔，平靜地說：「謝謝你們送媽媽來醫院。既然不是你們的責任，就不需要給我們錢，不是嗎？」

「孩子，你爸爸呢？」那個一直沒吱聲的胖叔叔突然開口問我。

我想我的臉微微地紅了，但我不會說謊，我看著自己的腳面，小聲地說：「在我很小的時候，爸爸就離開我和媽媽了。」

我說完這句話，周圍的空氣似乎突然凝固住了。

「孩子，你就更要收下這些錢了，以後你媽媽看病，會需要很多錢的。」胖叔叔打破了沉寂，他溫和地對我說。

我不安地看著他，他有著一張憨厚和慈愛的面容，看起來似乎有點眼熟。但我沒去多想別的，他剛才說，我媽媽以後看病，會需要很多錢。這，是什麼意思？

「這是我的名片，」胖叔叔又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張紙片遞到我手上，「以後，你媽媽如果需要幫助，可以再來找我。」

「陳總……」那個年輕的叔叔似乎想要阻止胖叔叔這樣去做，但是胖叔叔看了他一眼，他就不敢了。

我敏感而又無意識鬆開手，名片飄落在了地上。

胖叔叔彎下腰來，可是，地上的名片已被動作靈活的另一個叔叔揀了起來，他把名片遞到我手裡，也很和氣地說：「拿好了，小妹妹。」

可是，他的和氣，總讓我覺得有點虛偽的成分。

我迅速把手縮向了背後，胖叔叔看著我，居然笑了起來，他對阿姨說：「小丫頭很敏感呢！」

阿姨也笑了笑，把名片接了過來：「給我吧。」

胖叔叔對阿姨說：「我們還有急事，得先走，這裡就麻煩你了。回頭，我再來看望病人。」看到他要把眼光轉向我了，我連忙轉頭看著手術室緊閉著的門。

媽媽的手術什麼時候才能結束呢？

聽到那兩個人匆匆離去的腳步聲，我這才轉過頭來。

「小念，手術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結束，我帶你出去散散步吧？」阿姨不由分說就拉起我的手向外面走去。

我默默地跟著她，我們走出了醫院的治療大樓。

已經是春天了，醫院的後花園里花草茂盛，陽光、泥土和花草的香味混雜在一起，聞起來很清新。

「呀，三色堇也開花了！」

阿姨欣喜地指著牆角的一株植物，讓我快和她一起走過去看。這是我第一次認識三色堇花，它有著黃色的花瓣和綠色的葉子，開在一樓的一扇窗戶下面。

奇特的是，在三色堇黃色的花瓣中間，居然印有棕色的圖案，圖案的形狀像是一朵三瓣的花朵。

我們一起蹲在三色堇的面前，仔細端詳著。

「小念，你看這棕色的圖案像是什麼？」阿姨用考我的語氣問我。

我脫口而出：「像是用顏料筆畫上去的。」

聽了我的回答，阿姨呵呵地笑了起來。她拉著我站起身來，朝窗戶里張望著，「哎，這是我弟弟的辦公室，這傢伙今天一定累壞了。」

「阿姨你弟弟就是給我媽媽看病的醫生嗎？」我一邊問她，一邊踮腳想朝里看，但我只看到一個柜子的上半部分。

「恩，他正在手術室給你媽媽動手術呢。我弟弟是他們醫院最年輕的主治醫生。」阿姨拉著我朝外面走，一臉自豪地說。

「他有多大了？」我緊接著問。

阿姨看了我一眼：「呵呵，你的問題很老氣橫秋呀。」不過她還是告訴了我，「我弟弟比我小10歲，他25歲了。」

「小這麼多啊！」

10歲！

「哎，是啊，我們姐弟倆從小就沒了父母，所以一直是我照顧他，供他讀醫科大學，好在，我弟弟懂事極了，他很爭氣喔。」

阿姨拍拍草坪上的木頭長椅，讓我和她一起坐下。

「我……」我突然低下頭，害羞地說，「我也認識這家醫院的一個醫生喔……」說到這裡，我的心蓬蓬地跳起來。

「是嗎？他姓什麼？」

想不到，阿姨顯出很感興趣的樣子來。

我紅著臉，絞著自己的雙手，輕聲說：「他叫林醫生。」

「哦——」

阿姨顯出若有所思的樣子。

「阿姨，你認識林醫生嗎？」我忍不住問道。

「如果你說的是骨外科的林醫生，那我就認識。」阿姨微笑地說。

我比劃著告訴她：「林醫生有著一雙大大的雙眼皮眼睛，鼻樑很高，他還特別和氣。」

阿姨一邊仔細地聽我說，一邊點著頭：「恩，我想我認識的就是這個人哦！」她的話讓我又驚又喜。

「哎，小念，你是怎麼認識林醫生的呢？」阿姨又好奇地問我。

我把小時候住院那件事告訴了她，還把泰迪熊的事情也說了出來。不過，我並沒說自己後來一直很想念林醫生那樣的話。

我只是告訴她，我很喜歡林醫生送給我的泰迪熊，它每天都陪伴著我。

「那還是林醫生當實習醫生時候的事情喔，他現在肯定已經忘記我了。」我有點憂愁地看著從草坪上經過的一個護士的背影。

「我似乎聽他說過，的確，那時他還沒畢業呢。他說，他實習的病房裡來了一個很可愛的小女孩，他買了一隻最大的泰迪熊送給那個小女孩。」

「真的嗎？他真的說過？」我幾乎不敢相信。

喔，他說我是個很可愛的小女孩。難道，他真的這樣認為嗎？

「是啊！」阿姨沖我肯定地點點頭，「因為泰迪熊很貴，結果他的錢都花光了，他還向我借錢呢。

我聽了，不禁很不好意思地抿緊了嘴巴。

阿姨看著遠處的花圃，眼神有點飄渺地告訴我，她和弟弟最喜歡的花是三色堇。

「我爸爸媽媽都是花農，他們種花，賣給城裡的花店。在我小時候的記憶中，有很多艷麗的花，比如玫瑰、牡丹、鬱金香，但是，媽媽最喜歡的是三色堇。後來，爸爸媽媽在大地震中死去，我帶著弟弟出來投奔親戚，吃盡了親戚的白眼，我只好帶著弟弟單獨住了出來，我曾經在花店打工，那時才聽到關於三色堇的傳說。」

我很感興趣地看著阿姨，等待她繼續說下去。

原來，傳說三色堇上的棕色圖案，是天使來到人間的時候，親吻了它三次而留下的，又有人說，當天使親吻三色堇花的時候，她的容顏就印在花瓣上了。

「所以，每一個見到三色堇的人，都會有幸福的結局。」阿姨告訴我。

「阿姨，你說的話，和林醫生很像喔。」

「啊？怎麼說的？」

「林醫生也告訴過我，我會有很多很多的小熊，也會有很多很多的幸福。」

「那，你信嗎？」

「恩！」

「為什麼呢？」

「因為是林醫生說的呀！」

阿姨看著我微微地笑了，她抓進了我的手：「走，我們去看看林醫生在不在！」

我驚訝極了——真的就要見到他了嗎？

媽媽的手術已經結束了，她躺在病房裡輸液，眼睛緊閉著。

「媽媽——」我掙脫阿姨的手，沖了進去，被病房裡的護士呵斥住了，「你別這麼大聲！」她很兇，嚇了我一跳。

「大姐！」護士看到走進來的阿姨，馬上又換了甜甜的語氣。

我無意間看到護士的臉，認出她就是林醫生的女友。

「小弟呢？」阿姨問她。

「他做了幾個小時的手術，在辦公室休息呢。」

「手術順利吧？」

「聽阿濤說很順利。」

我輕手輕腳地走到媽媽床前，無奈地坐在那裡看著她。

我還聽見護士小聲告訴阿姨，手術費是阿濤墊負的。「那倆人太不象話，把人送來卻只肯出檢查費，他們說不是他們的責任，所以手術費就不肯拿了。」

「只有阿濤才這麼傻，總是幫病人付錢。」護士又忿忿地說。

我不禁把頭低到了胸口上面。

不過，我記住了，阿姨的弟弟叫做阿濤，他是我媽媽的救命恩人。

阿姨輕輕地「噓」了一聲，大概是不讓她說。接著，我又聽見阿姨用很小很小的聲音說：「別這麼說……他們已經把手術費交給小孩了……」

「小念，芝芝姐姐會照顧好你媽媽的。走，我帶你去見一見林醫生。」阿姨走過來，親熱地攬著我的肩說。

我看了那個長得很像張柏芝、連名字都和她差不多的護士姐姐一眼，她也正瞪著眼睛看我呢。

我能感覺到，她一點也不喜歡我。

但我同樣也不喜歡她，雖然她長得又漂亮又甜美。

不過，我的心情，因為就要見到林醫生的緣故，正興奮著，所以對於芝芝，我也沒怎麼太在意。

不過……慢……芝芝和阿濤……那麼，芝芝和林醫生……唔……我有點搞不清楚了，阿濤和林醫生到底是不是一個人呢？

正胡思亂想著，阿姨說：「到了。」

我抬頭一看，我們正走進一間醫生辦公室，我看到了林醫生，他依然穿著白大褂，正站在那裡跟一個有點胖的護士姐姐交代著什麼。

「林醫生——」阿姨拉長了語調。

「姐姐你怎麼來了？」

林醫生抬頭看見了阿姨，我卻激動地看著他。真的真的真的，這次完全都是真的，而不是在夢裡哦！

胖護士姐姐和阿姨打了個招呼，就走了出去，臨走前還親熱地摸了我腦袋一下：「好可愛的小妹妹。」

雖然，她不如芝芝漂亮，但我覺得她比芝芝善良很多。

辦公室里就剩下林醫生，還有我和阿姨，我們三個人。

「姐姐，你們坐啊。」

林醫生臉上掛著我熟悉的笑容，他連忙彎腰拉過來兩張椅子，還衝著我微笑著。但我可以打賭，他一點也沒有認出我來。

我失望極了。

阿姨拉我坐了下來，然後問林醫生：「你還記得實習的時候，遇到一個被三輪車嚇暈的小女孩嗎？」

我害羞地看著他們。

居然還有人被三輪車嚇暈過去，而且，這種奇事居然還是發生在我身上的！

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恩。」林醫生笑著點點頭，「記得。她很懷念她的熊公仔，在昏迷不醒的時候還不停地叫著小熊的名字，我就買了一個很大的泰迪熊送給她……」

說到這裡，林醫生臉上浮現出懷念的神情，「唉，不知道那個叫小念的女孩子，現在怎麼樣了。她是那麼瘦小，現在，應該長高了吧。」

我出神地聽著他說出的每一個字，我會把它們一一地烙印在心口。

「當然會長高了，那還用說。」阿姨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

但我覺得阿姨似乎在逗林醫生耶！

「你想念小念嗎？」我忍不住鼓足了勇氣，問林醫生。

「想念啊！」他用肯定的語氣回答了我，然後又問我：「對了，你是病人的女兒吧？」

我看著他點點頭，不知為什麼，幾乎就要哭出來。

「真是的，現在的小念，應該和她一般大了吧。」阿姨似乎隨意地說了一句。

林醫生突然很仔細地看著我，而我的眼裡，已經含著一包熱熱的淚水了。

「你……是小念吧？」

天哪，他真的認出我來了！雖然，他的口氣還帶著一絲猶豫和疑惑。

「林醫生，我是小念。」我哽咽著說，「我一直一直都珍藏著泰迪熊，一直一直都記得你告訴我的那些話，你說，我會有很多很多的小熊，也會有很多很多的幸福……」

說到這裡，我再也說不下去了，依靠在阿姨的懷裡，我輕輕地哭著。

但是我，卻感覺到了幸福！

可是，林醫生看著我的臉，卻越來越凝重起來，我不明白，這是為什麼？

「阿濤，小念媽媽的病到底怎麼樣？」阿姨問林醫生。

果然，他就是阿姨的弟弟，他叫阿濤！

林醫生沉重地說：「病理切片拿去化驗了，今天夜裡才會知道，腫瘤到底是良性還是惡性的。但醫生會診后預計的結果，認為不是太好。」

我緊張地看著他們。

「林醫生，阿姨，我媽媽到底怎麼了？她會死嗎？」

我帶著絕望的哭腔，急切地問他們。

「小念，媽媽的大腿里，長了一個腫瘤，現在林醫生把媽媽腿里的腫瘤取掉了。如果腫瘤是良性，媽媽就會好起來。」

林醫生耐心地告訴我。

「那如果是惡性的呢？我媽媽會死嗎？」我迫不及待地追問道。

剛才我清楚地聽到他告訴阿姨，今天夜裡才會知道腫瘤是良性還是惡性的。

「如果是惡性腫瘤的話，你媽媽也不會死，」林醫生用平和的語氣說，「但是，會截肢。」

聽到媽媽不會死，我才鬆了一口氣，接著我又呆住了——

截肢？

「是的，只有截肢才能救你媽媽的命。」

林醫生冷靜的語氣，完全是一個醫生的樣子。

「林醫生，就不能既不截肢又救活我媽媽嗎？」我的眼淚嘩啦啦地淌下來。

林醫生向我招手，「小念，你過來。」

我哽咽著從阿姨面前走到林醫生的面前，他從抽屜里拿出兩紙巾，交到我手裡：「小念，先把眼淚擦乾。」

我很聽話地擦掉了眼淚，但是，眼睛里的液體還在不停地淌下來。

「小念，好孩子，」林醫生撫著我的肩膀，「不要怕，你要堅強起來。以後，你不但要好好地讀書，還要學會照料媽媽，知道嗎？」

雖然他的神情是那麼可親，但他的語氣卻很嚴肅。

我抿著嘴巴，用力點頭。

可是，轉念之間，我卻又感到無比的害怕。

為什麼，我已見到了三色堇花瓣上面印著的天使容顏，而幸福，卻離我越遠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