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飛翔·雙生-4
尹翌氣的一天沒有吃飯,躲在房間里大哭大嚎,踹門撒氣,結果被更加氣極了的尹爸爸從房間里拖出來,結結實實地揍了一頓。
對於一個十歲的孩子,這樣的恨,就足以不共戴天了。
因為太瘦而顯得腦袋特別大的陸桐眨巴著眼睛看了看楚湛,又看了看尹翌,他低低地應了一聲。
「嗯。」
「好,我們今天玩跳馬。」
所謂小孩子之間的跳馬遊戲,就是一個孩子弓著腰在前面當「馬」,後面的孩子站在一定的距離外,奔跑,起跳,然後雙手撐在當「馬」孩子的背上,跳過去。
陸桐一聲不吭地蹲下身去,當「馬」。
「今天你不用當馬,」楚湛拉起陸桐,指著已經蹲好的尹翌,「尹翌說以前都是你當『馬』,今天也讓你跳一次。」
陸桐吃驚地看著尹翌。
他擦擦鼻子,眼裡有著無法用語言表達出來的感激和欣喜,他甚至開始擔心自己一會起跳的時候會不會因為動作不熟練撐痛尹翌的脊背,因為他幾乎從未有過這樣自由奔跑跳躍衝上天空的機會。
被秋風吹拂的樹林間,樹葉沙沙作響。
瘦瘦的陸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看著頓在前面當「馬」的尹翌,他開始奔跑了,用盡全力的奔跑,風在他的耳邊呼呼作響,漲滿了他的胸腔,他的眼眸熠熠發亮,他奔跑著,就要變成一隻衝破天空的飛鳥……
就在他雙手撐向尹翌的後背,準備飛躍的那一刻。
他看不見。
楚湛和尹翌,同時,無聲地一笑,兩張稚嫩卻英氣的面孔上,有著默契的冷漠和嘲弄,好似從風中驟然刮過來的冰刃。
尹翌在陸桐的手還沒有碰觸到他後背的時候,突然一個抽身,從原來的位置閃開。
陸桐的手,撐空了。
原來渴望在天空飛翔,卻斷掉翅膀的飛鳥,在墜落的一刻,是怎樣的感覺,恐懼,傷心,絕望,黑暗……
瘦小的陸桐從半空中掉落,一頭栽倒地面上去,血立刻糊住了他的眼睛……
眼前一片黑暗……
深不見底的黑暗,什麼也看不見了。
紅色的血猶如細細的線滑過蒼白的面頰,耳旁一陣陣轟轟作響,就好像是滾滾雷聲從烏雲上行過,那一場暴風驟雨來的如此之快。
而在胸腔內瘋狂跳動的,是一顆不堪重負的心瞬間迸發出的憤怒,而這些,卻只是他殘破記憶里的,一個小小片段。
那個時候,他卻還不知道,還有更深,更痛苦的傷害,在等著他。
天台上的風,呼呼地從他耳邊飄過。
那一片星空,越來越近,近的就要逼近陸桐的眼前,他的手機響了起來,陸桐拿起手機,手機屏幕上,那一行字被亮光包圍。
——你在哪?
陸桐默默地按下字去,然後按下發送,很快地,手機屏幕上顯示出「短消息發送成功」的字樣,幾秒鐘后,手機的屏幕暗了下去。
一切,都靜寂無聲。
無數次夢想回到這個地方。
無數次認為那些傷痛都會在這裡被風席捲吹散,只剩下他自己,空蕩蕩的一個軀殼卻有著一種就要飛翔般的感覺。
在這裡,什麼都不用去想。
——我在距離天堂最近的地方。
(三)
晚上,快八點了。
安夏送在醫院裡包紮好傷口的尹翌回宿舍,推開門的時候,宿舍里黑黑的,尹翌伸出手觸動了牆邊的開關,打開了燈。
四人宿舍里一個人都沒有,這個時間,大家都還在自習室里用功。
尹翌走到自己的桌前坐下,他額頭上的傷口已經被清理乾淨,貼著白色的紗布,臉上還有著輕微的擦傷,塗上了消毒紅藥水。
宿舍里很安靜。
背著小提琴盒子的安夏有點彆扭地走過去,把醫生開好的葯放在桌子的一側,她望著沉默不言的尹翌,輕輕地咬咬嘴唇又鬆開。
「我……我給你倒杯水去吧。」
飲水機上面的水桶里空空如也,一滴水都沒有,安夏尷尬地握著杯子,轉頭對尹翌說道:「我去買瓶飲料給你,你等我一會。」
「我不渴。」
尹翌淡淡地說著,視線無聲地凝住在自己對面的牆壁上,帥氣的面孔上平靜極了,「你今天來找我幹嘛?」
安夏的脊背無聲地僵直了。
她垂下長長的眼睫毛,小提琴盒子壓在她的脊背上,咯的她的骨頭生疼生疼的,「今天,我媽媽來找我……她……」
安夏的聲音哽在了喉間。
尹翌看了她一眼,已經明白了她想說的是什麼。
「來找你的,不止有你媽,恐怕還有我爸吧。」尹翌冷笑出聲,聲音無法自控地帶上嘲弄的意味,「看來你已經知道了?我早該告訴你這個好消息,我們要成為兄妹,你媽破壞了我的家,死乞白賴的要嫁給我爸,明珠電視台的尹台長。」
安夏的臉刷一下白了,「尹翌,不許你這麼說我媽。」
「我還說過更難聽的,只不過你沒有聽到。」
尹翌扭過頭來,濃黑的眉宇彷彿兩把銳利的劍刃,「你最好回去問問你媽,我都對她說過什麼,我都已經說到那麼難聽的地步了,她還不要臉地賴在我家裡!」
尹翌咄咄逼人的口吻將安夏逼到死角。
安夏渾身僵硬地站著,她覺得自己的背部好像有一層粘稠的汗,有一種可怕的羞愧彷彿是突然而至的潮水,淹沒浸透她的每一根神經。
她的媽媽破壞了尹翌的家,這樣的事實擺在她的眼前,無論她怎麼申辯都是蒼白無力的,她沒有可以維護自己母親的立場。
安夏捂住嘴唇,眼淚一顆顆地落下來,聲音哽咽,「對不起……」
宿舍里有著安夏的哭泣聲。
尹翌沉默了片刻,他的語氣忽而軟了下來,「該說對不起的應該是我,我不該……利用姜茗來……對付你,你和你媽媽,是不一樣的。」
他這樣說著,卻讓安夏的眼淚流得更凶了。
尹翌把目光轉向一旁,眼神里透著點固執的倔強,「你別哭了。」
安夏輕輕地抽噎著,「以後……以後我們就算是不能……」她的面孔濕漉漉的,聲音也斷斷續續。
「尹翌,我們……還能是朋友嗎?」
尹翌轉過頭來。
他看著哭得抽噎起來的安夏,他的眼裡閃過一道黯然的光來,覺得自己眼眶也開始酸脹起來,他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安夏的面前,用手擦了擦她臉上的眼淚,心裡五味雜陳,卻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別哭了啊,你又沒有做錯什麼,反而是我……」
尹翌的聲音緩下來,他輕嘆口氣,將流淚的安夏攬在了自己的懷裡,白襯衣很快被安夏的眼淚浸濕了,滾燙地灼燒著他胸口的肌膚。
安夏低聲抽噎著。
尹翌抱著安夏,他低下頭埋在她的發間,柔軟頭髮上熟悉的味道讓他在不知不覺間淪陷了,就好像之前的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他還是那個朝氣蓬勃的尹翌,她還是那個只知道傻笑的安夏。
他抱著她,突然不敢放手。
那不是他們第一個擁抱。
他們的第一個擁抱是在初中的時候,在學校的那一片香樟樹林里,清晨的霧氣還沒有散去,他們以晨讀為借口偷偷地跑出家門,在散發著香氣的樹林里,尹翌裝作很隨意很自信地把安夏抱在自己的懷裡,卻因為初次試驗,力道掌握得很不準確而讓安夏的頭狠狠地撞倒了他的胸口上,兩個人一起「哎呦」了一聲,同時因為吃痛而偷偷皺起了眉頭。
但是,香樟樹林里的那一個擁抱,卻是他們這一輩子都無法忘卻的記憶。
那個時候。
安夏清晰地聽到了尹翌那彷彿擂鼓般的心跳聲,越來越快。
她在他的懷裡抬起頭,在溫暖的晨曦里,她看到他烏黑如小扇子的眼睫毛有著精緻的漂亮,垂下來的眼眸里全都是明亮調皮的笑意。
尹翌。
如陽光般蓬勃,燦爛的尹翌。
宿舍的燈光發出刺眼的白光。
就在安夏埋頭在尹翌的懷裡哭的時候,虛掩的宿舍門突然被打開了。
走進來兩個人,提著大袋水果、運動飲料還有一個籃球的尹向偉和拿著新買的遊戲機,以及全套遊戲碟的夏如心。
走進門的男人和女人,現在,他們就要結婚。
站在門內的男生和女生,他們曾憧憬著永遠在一起的愛情,也曾許諾過在未來的某一天,他們要結婚。
然而。
在四個人的視線在半空中相撞的一刻,所有的事情都在瞬間凝結在一起,變成了一顆殺傷力極強的原子彈,而抱在一起的男生和女生,安夏臉上的點點眼淚,顯然成為了這一顆原子彈的導火線。
一切都不用解釋!
瞬間面色鐵青的尹向偉,迅速有力果斷地將這枚原子彈引爆了。
「你個小畜生!你乾脆讓我死了算了!」
怒髮衝冠的尹向偉一個箭步衝上去,一巴掌力道千鈞地招呼過來,尹翌亂躲都沒有地方躲,直接給一巴掌呼倒,緊接著又是一腳踹下!
從尹翌記事起,他老爸每次揍他,向來都是按照「人民公害」的標準下手!
而且一旦下手,決不心慈手軟!
尹翌一頭栽倒在地上,原本受傷的地方再次遭受重創,眼前一陣金星亂冒,他倒在地上的時候,腦子裡居然還神奇地冒出一個念頭來。
——靠,簡直就一武俠片水準,我今天可真夠倒霉的!
在尹翌宿舍那一場由父子兩代人引起的「核爆大戰」正轟轟烈烈,如火如荼地進行時,在另一間溫暖的書房裡,護眼檯燈發出柔和的光線。
楚湛坐在書桌前,溫柔清秀的面孔上有著全神貫注的神色,他認真地做著一本數學練習冊,在有代表性的題目下面劃下紅線。
門外傳來輕輕地敲門聲。
帶著楚湛抬起頭,看到媽媽拿著一個削好的蘋果走進來,他臉上有著懂事的笑容,「媽,你剛才給我剝得橙子我還沒吃呢。」
「那就先把這個蘋果吃了。」楚媽媽把蘋果遞給楚湛,心疼地看著楚湛瘦瘦的樣子,「別太累了啊,早點睡覺。」
「嗯,把爸給我買回來的這套練習做完就睡。」
楚媽媽點頭,轉身朝著書房外面走,她走了幾步,又轉過頭來看著楚湛,「要不……我去給你沏杯咖啡?」
「不用啦,媽。」檯燈下的楚湛,一張面孔格外俊朗,「我一會自己去弄,你快點去休息吧,不用管我。」
「那你要是想吃什麼東西叫我啊,冰箱里有新鮮的葡萄,我都洗好了。」
「嗯。」
楚媽媽終於走了出去。
楚湛轉過頭來看著檯燈下的書本。
練習冊上,細細的黑色小字慢慢地變得有些模糊,漸漸地看不清楚了,楚湛輕輕地揉了揉酸澀的眼睛,他的眼眶無聲地濕潤了。
擱在桌面上處於靜音狀態的手機震動了一下,迅速歸於平靜。
楚湛拿起手機。
只是一條簡訊,沐槿發來的簡訊。
——我真的很珍惜你送我的禮物,也很喜歡藍色的香蕉夾。
楚湛再次揉了揉眼眶,笑笑。
他快速地回了個「謝謝」給沐槿,然後把手機放在桌子的一旁,重新埋頭做那些題目,熟練地運用著公式。
燈光下。
他全神貫注地學習,清秀的面孔在柔和的光線下分外的清晰溫暖,房間里只有鋼筆在草稿紙上沙沙滑過和翻動書頁的聲音。
而桌面上的手機,再沒有亮起過。
學校圖書館外的大台階上前,從圖書館內照出來的燈光灑照在這裡。
沐槿握著手機坐在台階上,她伸出手臂抱著膝蓋,深深地埋著頭,眼淚一顆一顆地落在冰涼的台階上。
烏黑的頭髮上,還是只有一根細細的黑色皮筋。
她還沒有找到她的藍色香蕉夾。
——我怎麼可能會知道?你自己去找啊。
——你不是神通廣大嗎?你不是要替安夏出頭嗎?讓安夏去找你的香蕉夾啊?
——你除了不讓我登台之外還有什麼大本事嗎?老師寵著你又怎麼樣?反正我不怕你,你有什麼了不起!有本事你趕我出校啊?
沐槿低著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擦乾自己臉上的淚珠,她再度拿起了手機,然後撥通一個號碼,在電話接通的剎那,她平靜自然地出聲。
「姜茗,你不是很想上台嗎?好,我給你這個機會。」
夜,池水很冷。
學校活動中心前的噴水池水深大約四十厘米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