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我的最愛
升上高三,墮入無間煉獄,我們懷抱著遠大的理想,等待媳婦熬成婆的那天。
為了逃避,我選擇撅著屁股把我這顆不怎麼聰明的腦袋埋入沙堆,孤獨地轉戰到了文科班,可才過去一個月就後悔莫及了。我太習慣在人群中搜索江洋的身影,可現在不管怎樣來回張望,我的視線都無法尋找到嚮往的那一點。
我對當初自己的意氣用事無比痛恨,等失去的時候才明白過來原來對我來說能每天看到江洋就已經是莫大的幸福,我卻傻到親手斷送自己的幸福。曾經考慮過回理科班去,但得到的答案卻是從理轉文容易,從文轉理困難,班主任拍著我的肩膀語重心長地勸我安安心心地呆在文科班也能有一番成就。
新班主任相當器重我——我們學校歷來重理輕文,高三這級一共十個班才有兩個文科班,而且大部分文科學生都是因為成績不好在理科班混不下去不得已才學文的——像我這種能在原來班級穩定在前15名的人,到了文科班立馬飆升到前三,成為老師心目中名牌大學的種子選手。
無奈地留在了文科班,只能靠每天出操的時候遠遠地望上江洋那麼一眼,支撐著過完剩下的一天。有時順便和笑笑點頭打個招呼,笑笑他現在少了文科的負累,在理科班過得風生水起,成績躍居前三,和江洋、老班長三分天下。
由於高三時間太緊,我強烈要求住在學校。爸媽原本顧及我的夜盲有些猶豫,我只好再三保證不上晚自習,呆寢室里自修絕對安全,可剛說不久我就出了事。
那天我正在寢室里看書,突然「啪」的一聲,燈全熄了——停電。房裡一片漆黑,我啥也看不見,只好憑著記憶摸尋應急燈,不小心被身後凳腳絆到,身體立刻失去平衡就往前栽去。
實在太快了,我根本還未及反應腦袋就磕什麼上然後趴倒在地。當時只覺得一陣巨痛襲來,半天人都蒙了,眼前金星亂冒,小鳥在歌唱。過了許久才回過神,額頭撕痛著,半邊臉都麻麻的,我伸出手指一摸,又黏又濕的,恐怕是流血了。
那刻自己心裡也有些害怕,我完全站不起來,膝蓋摔得生疼。艱難地撐住自己慢慢挪到寫字檯邊靠著,然後往桌上摸電話,幾經努力終於撥通了宿管組阿姨的電話。
阿姨很快打著手電筒來救我,我小半邊臉全是血,模樣一定特恐怖,把阿姨嚇壞了,趕忙把手電筒塞給我就扶著我站起來。
那是晚上,校醫務室沒人,簡單清洗一下傷口,咱倆直接上醫院掛急症。幸好傷口不算太深,血也很快被止住了,爸媽和小易接到電話心急火燎地趕來接人。
「姐……你……你怎麼啦?」
小易的聲音是顫抖的,眼神是慌亂的,死死地攥著我的手,掌心濕乎乎,全是汗。
「沒事,」我拍拍他安慰道,「不過隨便摔了一下,又隨便撞破了頭。」
我一直在家修養了足足一個禮拜,爸媽為我的傷都緊張死了,小易更趁機找借口幾天沒去上課。其實我復原得很快,讓人傷心的只是至今額角還留有一道長至兩公分的疤痕以示紀念。
不知為什麼小易對我這道疤總耿耿於懷,老愛撩起我的劉海對它又摸又看的,然後搖頭擺尾地嘆息:「本來就不好看,現在還破了相。」滿臉悔恨懊惱的神情就好像剛得知自己中了500萬體育彩票回頭卻發現自己把彩票給弄丟了一樣。
可惡,難道我願意啊!每次我都氣急敗壞地推開他,對其流露的憐憫眼神嗤之以鼻。呵還憐惜呢,小時候吃那麼多虧,誰不知道你演技好,想騙誰呢。
笑笑不愧是我的好兄弟,得知我受傷第二天就打電話慰問我:「VC啊,怎麼受傷了,要不要緊,我上你家來看你好嗎?」
「沒事了,你兄弟我又活過來了。只不過會留下疤,我以後就改叫刀疤熙得了,夠帥吧。快期中考了,你老老實實複習別來回忙活了。」
「哦,那你好好養傷,回學校時我會去看你。」笑笑停了一會,「等等,江洋要跟你說話。」
我的心「咯噔」一下,手顫抖得幾乎抓不住電話。
「VC,我江洋啊,人好些了嗎?」耳邊傳來的是日思夜想的溫柔嗓音,隔了那麼久聽到后依然讓我心潮澎湃。
江洋和我聊了一會,反覆叮囑我要好好休息,即便只是這樣小小的問候,我也滿足了。
回到學校,笑笑依言跑來看我,不知道用什麼方法居然能說動宿管組阿姨放他上來。
我給笑笑展示拆了紗布的傷處,並且自以為先見之明地用對待階級敵人的語氣命令他不許對我的傷痕表現出一絲嫌惡。
可沒想到笑笑對我的疤根本毫不在意,他的關心始終圍繞在流了多少血,痛不痛的問題上,哎呀果然嗜血如命,我真受不了。
我和小易兩人從小就水火不容,有我沒他,有他沒我。咱倆關係的改善始於高三下半學期發生的一件感人動地的事迹,我開始覺得對他的為人有重新評價的必要。
高三第二學期開始,學校換了家快餐公司承包,伙食從原來就不怎樣、接近自然災害時期的食品一下淪落為餵豬的泔腳垃圾。我們曾分析過以如此爛的一家快餐公司居然能在競爭激烈的今天被我們學校拋中繡球,其中的貓膩絕對……啊呀我就不說了。
為了維護人該有的尊嚴,很多同學紛紛罷食抗議,不是跑到校外吃就是回家解決。我雖重口欲但更加懶惰,這點我必須承認。所以即便是連狗聞一下都不屑一顧撒泡尿走人(狗)的盒飯,我每天都先給自己做心理建設假定自己是已經餓了一個半月的衣索比亞難民,捏著鼻子往肚裡吞。
小易可比我幸福多了,我媽單位離家近,他天天騎自行車回家吃飯。有一次周末回家,我流著眼淚吃著媽煮的美食,再次對學校里的非人折磨慷慨陳詞了一番,感慨自己終於又過上了人的生活。
過了一會兒,小易進到我房裡說以後他會每天來給我送飯,讓我別吃學校里的東西了。
驚聞這個天大的好消息我有些難以置信,肯定他是黃鼠狼給雞拜年,卻又一時找不到半點破綻,掏掏耳朵問出我的懷疑:「你會有這麼好心?」
只見他惡聲惡氣地回答:「當然是媽逼我的,她說你都高三了,營養要跟上。」
這回我信了,立即眼淚汪汪,激動得晚上唱了一個小時的「世上只有媽媽好」。
後來的日子簡直過得像神仙,每天中午和晚上我高唱著「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好」守在教室門口等著我的專遞送飯員。
同學們對我首長級的待遇是羨慕又嫉妒,直嚷嚷自家媽怎不生個容易受剝削的弟弟呢。我有些得意,但轉眼又擔心起來,你說這樣做會不會給國家的計劃生育工作帶來了負面影響呢?算了暫時不管它。
幸福日子一直維持到某天晚上接到媽媽打來的電話,他說小易得了急性盲腸炎被送進醫院。
我匆忙出校門攔車去醫院,到的時候小易已經做完手術。她躺在病床上,麻藥藥性還沒過,臉色慘白地昏睡著,唇上一點血色都沒有。
媽急得都哭了,老擔心地問我:「怎麼還沒醒呢,不會有什麼事吧,要不要叫醫生?」
我和爸爸按住她寬慰道:「是麻藥還沒過,要等天亮才能醒。」一邊和她聊聊天緩解壓力。
媽媽拉著我的手自責:「都怪我不好,我不該答應小易給你送飯,否則就不會弄成這樣……」
「啊,不是你逼他給我送的嗎?」我疑惑不解。
「不是的,是他提議說姐姐在學校里伙食太差對身體不好,主動吵著要給你送飯。我本來也覺得這樣太累著他了,可你知道小易這孩子從小就對你特別上心,每天我見他匆匆扒了兩口飯,趕緊拎著你的飯盒就走,生怕把你餓著,這下他自己倒反而病倒了。他今天盲腸炎發作,疼成那樣還叫我別告訴你……」
晴天一道雷劈得我說不出話來,我向來覺得小易和我互不對盤,他老是欺負我,可沒料想到原來他竟對我這麼好,一下感覺自己挺不是東西的,我內疚,內疚……
天快亮時小易終於醒了,他一看見我就用仍十分虛弱的聲音說:「你怎麼來了,明天,哦,今天還要上課呢,快回去吧。」
現在小易在我眼裡簡直就是天使啊:「少上一天課無所謂的,今天白天我請假陪你。爸媽年紀大了,昨晚折騰一宿夠累的,讓他們先回去休息好了,晚上再來換我的班。」我把爸媽趕了回去,一個人留下照顧小易。
「你怎麼還不睡啊?」
「不要,白天睡太多,晚上就睡不著了,你陪我說話吧。」小易作勢要起來被我制止,傻瓜,傷口還沒長好呢。我把他的枕頭墊高點,坐下和他聊天。
他還是不放心地問:「你不去上課真不要緊?」
「我寶貝弟弟都病了,少上兩天課有啥了不起。」
「你什麼時候當我寶貝了,騙人。」小易側過臉,有點賭氣地說,不過臉上可疑的潮紅逃不過我的火眼金睛,哦,他害臊了。
「媽都跟我說了。老弟,我從來不知道你對我這麼好,姐姐我真是感動得痛哭流涕。」
「我什麼時候對你不好了。」他沒好氣地白了我一眼。
得寸進尺,給你點陽光,你就燦爛啊!不氣不氣,我告訴自己,犯不著跟病人計較:「今年看來咱倆真犯到煞星,都有血光之災啊。」叉開話題打哈哈。
過了會我無聊地賣弄起新學到的知識:「哎,我告訴你哦,你這次開刀可是用的什麼腹腔鏡的新式療法,在你肚子上開三個小洞,這樣疤痕小也比較不痛,而且恢復得快,只要住兩三天院沒發炎就可以出院了。」
「男孩子有疤也沒關係,我又不是你。」
「那怎麼行,我弟長得這麼漂亮,可不能有疤,難道你想像對面那個胖子一樣肚子上留一條長拉練啊。」最後的話我小聲地湊到小易耳邊說。
「告訴你個笑話,對面那個胖子昨天也是盲腸炎,可是他太胖了,肚子里全是肥膘,醫生找來找去都找不到他的盲腸在哪裡,哈哈哈……」
「喔唷!」小易笑得牽動了傷口,疼得皺起眉頭。
「沒事吧?」
「嗯,不要緊。」
我和小易說說笑笑時間過得很快,下午的時候他們班同學還來看他,哎呀估計全部女生都到齊了。
小易對那些女生連話都不怎麼說,還要我替他招呼客人。難道這年頭流行裝酷?我搞不太懂。
傍晚爸媽來替我,我順利圓滿地完成任務回學校去。
小易差不多休養了三個禮拜才回學校,經過這次事件之後咱倆的關係融洽多了。可好景不長,不久后我們又因為一件事而鬧僵。
5月的時候所有的人為高考志願忙得焦頭爛額,班主任老師建議我衝擊北外,我英語不錯,非常適合往語言方面的專業發展。爸媽也都支持我去北京,因為小易一年後肯定會考清華,如果兩個孩子在同一城市相互間有個照應,他們做家長的也好放心。
可我正瞞著所有人偷偷動著歪腦筋,江洋彼時已經被確定保送去復旦大學,我對高三錯選文科與江洋分開一年痛悔不已,發誓這次絕對要抓住機會一起去上海。但近幾年復旦的分數線像吃了發糕粉一樣拚命往上瘋漲,以我現階段模考的成績,報這個學校實在太冒險。
頂著被學校查處的壓力,我跑去網吧下載上海市地圖,把全上海的大學大大小小勾了個遍,對照錄取率,最後敲定和復旦距離很近的同濟。
填志願前笑笑打電話給我:「VC,你想好志願了嗎?」
「嗯,花了兩天時間搞定,你準備考哪個學校?」那時我還沒跟家裡人提過我的決定。
電話那頭一陣靜默,過了好一會兒笑笑才吞吞吐吐地回答:「應該考復旦吧,你呢?」
「真的!」我尖叫,謹慎地環顧四周,看到小易的房關著,才放下心告訴笑笑,「太好了!你也考復旦,我準備考同濟哎。我查過了,兩所學校很近的,坐車才幾站路,以後我要經常去你那蹭飯。」
「哦,這樣最好了。」笑笑的聲音綿軟無力,勉勉強強的。
我有些動氣了:「喂,什麼意思啊,不是這麼小氣吧?」可惡的笑笑,不過幾頓飯而已,居然置咱們多年的兄弟情誼於不顧,虧我還那麼興奮。
「怎麼會,到時夾道歡迎你。」
「這還差不多。」
我心滿意足掛上電話,轉過身時嚇了一大跳,小易不知什麼時候像鬼一樣站到了我身後,俊美的五官完全籠罩在令人窒息的陰鬱中,恐怖陰森異常。
我被他迫人的氣勢逼得有點透不過起來,剛才他應該都聽到了,也好,反正我現在已經死豬不怕開水燙。
「你知道了?」我撇撇嘴,率先打破僵局。開玩笑,再被他用殺人射線盯著,身上恐怕就能燒成馬蜂窩了。
「你為什麼考同濟,不說好考北外的!」小易獅子吼,唬得我氣血翻騰,心怦怦亂跳。
臭小子,Youthinkyouarewho!居然沒大沒小對我呼來呵去的,嗓門大就想嚇死人吶。
雖然理智一再提醒我今天不能惹他生氣,但是侵犯到我為人姐的尊嚴就不可原諒了。
擼擼胸口,莫怕莫怕,我不甘心吃虧吼了回去:「我什麼時候說要考北外,我本來就想去同濟。」
「你……」他氣得發抖地指著我,手指快要戳到我的鼻子上。
懶得再多啰嗦,我推開他徑直回房間,小易跟著要進來,還好我動作快一步先將門鎖上。他不死心地在外面猛捶門,厲聲叫嚷:「快開門!快開門!」
吵死人了,我暗罵一句瘋子,戴上耳機,沒聽到,什麼都沒聽到。
晚上爸媽回來了,不知道小易怎麼跟他們說的,他倆焦急萬分地要求我再考慮考慮,被我斬釘截鐵地拒絕。這次我絕不妥協。小易已經不跟我說話了,那次之後直到高考前一天他都沒給過我好臉色。
交志願表的時候,班主任對我的志願也大感意外。在她看來,同濟雖然也是名校但文科不佔優,以我的成績完全可以上更好的學校。
我人生中最初重大選擇都是因為江洋做出的,多年後回想起來,自己也不能確定當時的衝動是否正確。
為期三天的高考簡直就是場噩夢,考數學的時候,我不知道是因為太緊張還是真的吃壞了什麼,在考前大吐特吐。被同學扶進醫務室里休息,吃完葯,再急急忙忙趕至教室,在一片混沌中憑著多年訓練出的本能答題。
高考一結束,我把所有的參考書收進袋子里扔掉,逼迫自己不去考慮萬一考砸后的種種惡果。心卻無法控制地惶惶不安,一直到成績揭曉。
熬通宵等聲訊電話開通的那刻,度秒如年,可真當時鐘快接近十二點的時候,又矛盾地開始盼望時間過得慢些再慢些。
電話終於通了,我的手指不停地發抖,撥不了號。最後小易看不下去了,一把奪過我的准考證,只瞄了眼就迅速按下一連串數字。耳邊傳來機械的女聲,我的成績不太好,但也不差,至少高過重點線不少。
高三暑假這兩個月似乎就是在等待中度過的,先是等自己的考分,接著又要等各校的錄取分數線,最後還得等通知書。
8月頭上終於迎來了印著我期盼中漂亮校徽的紅色信封——國際貿易系。
笑笑考得很好,復旦的信息管理。小薇也不錯,去南京紡織讀會計。
小易和我的關係還那麼僵著,我大度地幾次主動向他示好求和解,他都愛理不理,之後居然連火車都不送我,實在太過分了。
爸媽本想送我去學校,我沒讓——人總要開始學著自立,而且笑笑會在上海站接我。復旦的報到時間要比同濟早,因為他們大一新生就軍訓,而我們學校軍訓要等到大二。
就這樣我獨自一人踏上了東去的列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