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6
一整個夏天,上海都在下雨。
雨水把整個城市澆得通透。我的衣服掛到院子的晾衣架上,好幾次都快要晾乾了,結果又來一場雨,把衣服澆濕。
馬路上到處都是貼著地面的濕淋淋的梧桐樹葉,幾百年前,當它們從法國移植過來時,它們肯定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能如此入鄉隨俗地長遍上海各個昂貴的租界,它們把這個東方的城市打扮得異常嫵媚,帶上了價值連城的異域風情,它們撩動慾望,把赤裸的狼子野心和鋒利的刀光劍影,都全部包裹在它們溫柔而慵懶的沙沙聲里——像是流鶯的歌聲粉飾著午夜的凄冷,像是飽滿的飯香掩蓋著弄堂的貧窮。
北京的柳絮紛飛,洛陽的牡丹富貴,成都的芙蓉錦簇,海南的椰林熱浪,都不及上海法國梧桐金貴,它們不動聲色地擁抱著路邊的黑色銅燈,擁抱著夜晚獨行的旅人,擁抱著深夜難以入眠的人,它們把茂密的枝幹樹葉,輕輕地掩在夜色里亮燈的窗口,彷彿保護著一個動人的秘密。
我躺在床上,手邊放著一本看到一半的外國小說,我睡不著——每當我失眠的時候,我就會從南湘的書架上偷來一本晦澀難懂的外國大部頭小說,翻上兩頁,立刻入眠,比安眠藥都好使,但現在,連我的殺手鐧都失效了。
這些天都是這樣子,準確地說來,是自從上次在公司里和顧里大鬧一場之後,就這樣了。我一次次地回憶起那個黃昏的場景,濃稠的暮色,被安全燈照得通紅的走廊,顧里高跟鞋踩出的血腳印,大理石上泛濫出的一片猩紅,在夢境的最底層,在夢境的最邊緣,在夢境的最淺處,甚至在我清醒的時候,顧里的背影都清晰地浮現在我的視網膜上,她漸漸遠去的身影越縮越小,最後化成一根黑色的鋼針刺進我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讓我覺得刺痛。
仔細想來,葉傳萍成為我們公司總經理的那一天,絕對可以成為我人生最倒霉日子的前三名。
在會議桌上,葉傳萍當著所有人的面羞辱了我的低級錯誤,她用一張黃鼠狼的臉告訴大家「低級助理不用再參加以後的會議了」。
宮洺用如同看著神經病人的眼神看著我,不發一言,他的眼睛里寫滿了高高在上的憐憫,和一種灰色的疲倦,我知道,那種顏色叫做「放棄」。
Kitty冷冷地對我進行了總結陳詞,她塗著鮮紅唇膏的嘴唇中間,輕輕地吐出三個字,「你有病」。
然後,在我那句「你活該」的聲音里,顧里留給了我一個背影。
我的倒霉並沒有結束,反倒是剛剛開始,我覺得我才是應了那一句「你活該」。
一系列的報應從下班離開寫字樓的電梯開始。電梯停在十二樓和十三樓的中央卡住了。檢修的工人把門撬開,要求我爬到上面一層,兩個穿著連身工作服的檢修工看起來就像是日本色情片里的猥瑣男一樣,樂呵呵地站在十三樓的樓層上等待著我,他們認為這是一件再簡單不過的事情。我如何去和他們解釋這對一個穿著緊身職業裝窄裙和細高跟鞋的女人來說,難度和讓他們去徒手攀爬東方明珠差不多——當然,像顧里和Kitty那種能穿著14cm細高跟鞋跨欄的專業選手不包括在內,她們從小身經百戰,如履平地,她們對高跟鞋那種遊刃有餘、如魚得水的狀態,讓人非常確信她們無論是睡覺還是洗澡,衝浪還是潛水時,她們都踩著一雙匕首般的兇器,你要硬說她們是穿著高跟鞋從子宮裡鑽出來的,多說幾次搞不好我也信。
當我灰頭土臉地爬上去之後,兩個虎背熊腰的工人沖我說「好啦小姐,你只需要走下十三樓就可以回家啦」。——你看,他們也覺得這是一件類似伸手拉開玻璃門一樣簡單的事情。我把鞋子脫下來,拉開漆黑的安全通道樓梯間的大門。
之後,在我回家的路上,一輛呼嘯而過的計程車開過路邊的一窪積水,迎面一排豎立的水牆拍打在我的身上,當初颱風「圓規」登陸上海時,巨浪衝擊防汛牆都沒這個猛烈。我感覺彷彿《青蛇》里被巨浪打得元神出竅的白素貞似的,完全忘記了反應,在馬路邊呆如木雞。反倒是我身後的幾個提著菜回家的大媽,尖叫得格外投入,彷彿被潑到的人是她們。
再然後,我拉開包準備拿紙巾擦一下濕漉漉的臉,在翻找的時候,手機從包里掉出來,摔在地上,液晶屏幕嘩啦啦裂開一張蜘蛛網。屏幕嗖一聲熄火了,看起來就像是它掙扎著向我告了個別。
這個時候,我反倒有點兒樂了。我覺得人遇到一連串無休止、高強度、高頻率、高質量的打擊之後,都會產生一種孟姜女哭長城,哭完一輪再一輪的同歸於盡的心情,我甚至在想,還能更倒霉么?還能更戲劇化點兒么?有本事就開一輛洒水車到人行道上來把我當場軋死啊,讓我的屍體陳列在《祝你生日快樂》的旋律里被世界各國前來參觀世博會的國際友人們緬懷致敬啊。敢嗎?能嗎?
當我回到家打開門的時候,無情的上帝口齒清晰不容置疑地、彷彿中國移動代言人般地告訴我:「我能。」
南湘拿著那個我異常熟悉的《M.E》信封——我每天都會寄出去不下十個這樣的信封——表情複雜地拆了開來,然後把裡面的內容遞給了我,彷彿一個悲愴的法官將死刑判決書遞給心灰意冷的犯人一樣。
這還不是最後的一擊,任何的演唱會都有encore,那是情緒醞釀到最後眼淚鼻涕齊飛,萬眾大合唱的落幕高潮。
當天的encore曲,是突然響起的電話鈴聲,南湘走到沙發邊上,把電話接起來:「嗯,她在。」然後她望著我,說,「找你的。是崇……陸燒。」
我猛然想起,我此刻應該是和他一起在電影院里的,我們約好了下班他在樓下等我,而我從樓梯安全通道走出來之後,完全忘記了這檔子事兒,就直接離開了公司。我把崇光一個人留在了公司里。
我接過電話,在聽到他低低的溫柔聲音從話筒里傳進我的耳朵時,我的眼淚刷地流了下來。
那天晚上,我和南湘一直坐在客廳里等著顧里回家,但是,隨著窗外的夜色漸濃,路人漸少,整條繁華的南京西路終於沉睡下去,顧里依然沒有回來。我和南湘心裡的負罪感也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越來越強烈。
「你說顧里會經受不住打擊做什麼傻事么?」我窩在沙發里,抱著那個等於我一個月薪水的FENDI的沙發靠墊,哆嗦著問南湘。
「你是在說顧里么?還是在說林黛玉?」南湘披頭散髮的,看起來像盤絲洞里的妖精,「就算她要做傻事,那也是拿一杯熱咖啡淋到企圖插隊的中年男子頭上,或者去恆隆的LV櫥窗里扛回一個旅行箱來。」
我想了想,也對。一般人心情不好,或者遭受打擊,總是借酒澆愁,一醉方休,而顧里卻會在心情不好的時候,一杯一杯地優雅地把紅酒親手灌到唐宛如的喉嚨里,然後就心情好了。
那晚,我和南湘就一直等在沙發上,什麼時候睡著的,我也不知道。最終我們倆就在客廳里睡了一個晚上。
當早上醒來的時候,我渾身酸痛,我睜開眼睛的時候,看見了站在我面前的顧里,她手上拿著一把明晃晃的手術刀(……),沖著我,雙眼精光四射如同修鍊千年的耗子精:「說吧,你要剝皮的,還是留個完整。」
一大清早的,我眼屎都還沒擦,神志還沒清醒,就驟然面對如此殘酷而嚴肅的拷問,我發自肺腑地脫口而出:「看在我們多年朋友的份上,」我一把抱住顧里的腰,大義凜然地說,「你先殺南湘好嗎?!」
「……」沙發對面的南湘也醒了,但是,一大清早的,她聽到的第一句話就是她好姐妹我口中的「你先殺南湘好嗎」,我想她也有點兒頂不順。
「我只是煎了荷包蛋做了三明治,問你們烤麵包需要剝皮切邊,還是保留完整?」顧里對我神秘而又端莊地微笑著,彷彿拿著手術刀的蒙娜麗莎。說完,她轉身一扭一扭地走進了廚房——一大清早的,她已經全身武裝完畢了,一身滾著一條一條暗色金絲的黑色羊絨緊身連衣裙,後背一個低腰開叉,真空上陣,看得出裡面沒有穿胸罩(但我相信她胸前一定貼了膠布,膠布里一定綁了兩個NuBra),腳上一雙暗藍色的麂皮絨細高跟鞋(就是那雙出現在波特曼門口巨大幕牆上的剪刀般尖細的MiuMiu),頭髮上插著一根形狀異常前衛先鋒的發簪,看起來像是她在頭上頂了個東方明珠。
我哆嗦著挪到南湘身邊,非常認真地問她:「我感覺她在荷包蛋里下了毒,你覺得呢?」
南湘搖搖頭,眉目深鎖:「不,她只是在毒裡面,順手放了一個荷包蛋而已……」說完,她扭過頭來,一邊揉著她風情萬種的蓬鬆頭髮,一邊用她那張無論是凌晨三點還是傍晚七點都依然媚惑誘人的嬌嫩面容,對我說,「林蕭,你還是先去洗澡刷牙吧,你現在聞起來,就像是唐宛如高三那年打完球換下來放在抽屜里一個星期都忘記了帶回去的那件純棉背心,你和它唯一的區別就是你還沒有長霉。」
「一大清早的,說什麼好事兒呢?我聽到我的名字了。」唐宛如嗖的一聲,如同一個幽靈般出現在沙發上,誰都沒有看清楚她的動作,她彷彿是瞬移過來的。她就如同埃及艷后一樣用側躺的姿勢,橫在了我和南湘的中間,且,穿著一件背心。
「南湘說我聞起來像你的背心。」我傷心地說。
唐宛如點點頭,撫摸著我的頭髮,又看了看南湘,淡定地說:「這麼多年了,還是南湘最會夸人,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就讓大家甜到心口上。」
我和南湘都果斷地站起來離開了。珍愛生命,遠離宛如。
刀叉摩擦陶瓷盤子的聲音,聽上去總是帶著一種驚悚感。每一次聽到這種聲音,都能讓我的頭皮瞬間發緊,感覺像扎了個超緊的、快把我扯成丹鳳眼般的馬尾辮。類似的聲音還有用指甲刮黑板的聲音,用鐵調羹划搪瓷碗的聲音,用手摩擦氣球的聲音……還有唐宛如念詩的聲音。
我和南湘沉默地坐在顧里對面。我們心懷鬼胎地看著顧里,她氣定神閑,印堂鋥亮,雙目低垂,和藹慈悲,看起來就像個在吃早餐的觀世音。你能想象么,太讓人驚悚了吧:一隻目露精光的耗子精坐在蓮花座上垂目微笑。
當顧里將她面前的那個荷包蛋吃完之後,她擦了擦嘴,開始了對我和南湘的訓斥。整個過程長達十分鐘,中間沒有任何的停頓,也沒有任何的邏輯錯誤,同時語調平穩,沒有起伏。針對南湘的主要集中在幾個方面,比如「你有困難怎麼不來找我?找林蕭有什麼用?從大學開始,她除了最善於把我計劃周全的事情給搞砸之外,她唯一擅長的也就只剩下在看見蟑螂的時候可以持續高分貝地尖叫,以此嚇退敵手。你只有在找不到滅害靈的情況下,向她求助才是明智的選擇。」再比如,「而且一個臨時展覽助理有什麼好做的?別說臨時了,就是正式助理,也不就是林蕭這樣,每天踩著高跟鞋滿上海尋找『能夠衝出紫顏色』的咖啡,或者給宮洺養的那盆植物放爵士音樂聽。哪件事情聽上去是人做的?」再比如,「我難道不是一個親切而又溫和的人嗎?(南湘:『……』)你向我尋求幫助的時候,我拒絕過你哪怕一次么?(南湘:『……』)我看起來難道像一個不近情理冷漠偏執的人么?(南湘:『……』)我怎麼的了我就……」
而輪到我的時候,就變得非常簡單而集中了,總結起來一句話就能概括:「林蕭,你的智商只能去餵雞。」當然,她從正面、反面、側面論證著這個論點,引經據典,擺事實,講道理,最後說得我自己都特別認同,屢次忍不住想要起身找個藍白小碎花手帕把頭髮包起來,然後捧一盆稻米去撒在雞窩裡。
整個過程里,唐宛如都彷彿一尊佛一樣,沉甸甸地坐在顧里旁邊不插一言。她一邊磕碎著手邊的水煮蛋,一邊把蛋蘸著番茄醬來吃,看起來特別地……特別。
就在顧里滔滔不絕的過程里,我和南湘的心情越來越好。她鮮血般淋淋的嘴唇,噼里啪啦地翻來翻去,如同一朵不斷刷刷朝外噴射硫酸的食人花,而我和南湘沐浴在這些硫酸的水霧中,看起來幸福極了,表情就彷彿迎接著清晨溫暖晨光的向日葵。
因為我們都太了解顧里,當她還願意羞辱你,當她還願意用她各種層出不窮創意無限的罵人語句朝你兜頭潑來,那麼,在她心裡,就還是把你當做自己最親的人。如果有一天,她開始對你客客氣氣,禮貌有加,彷彿一個設定好禮儀程序的日本洋娃娃般,一舉一動都顯得得體而不失禮的時候,那就是她快要離開你了。
就在我和南湘幾乎快要熱淚盈眶如釋重負的時候,顧源從房間里走了出來,他看向我們的目光有一種含混的熱量,不夠清澈,充滿了曖昧和複雜,這種目光如同一段不和諧的旋律般突然出現在了我們姐妹情深電影般的場景里,於是,顧里停了下來,轉過頭,微笑地望著他。
「你怎麼起得這麼早?」顧源不自然地笑了笑,目光帶著一種謙卑地討好般,看著顧里。
「嗯,是啊,起來吃早餐。你需要來一點兒么?」顧里看著顧源,禮貌而美好地微笑著,她閃爍在精緻妝容下的一雙眼睛,散發著玻璃珠般,空洞的光。
我的心突然一沉。
那天之後的日子裡,顧里和顧源的這股異常禮貌的對峙,都沒有停止。其實並不能說是對峙,準確地來說,應該是顧里單方面地把顧源隔絕在自己的世界之外,並且一天一天地用力,把他朝更遠的地方推去。
我和南湘默默地將這一切看在眼裡,很多時候,我們都忍不住想要伸出援手,但是,我們總是懸崖勒馬,浪子回頭。我們和顧里的矛盾剛剛化解沒多久,就算要引火上身,那也得等到我們都穿好了消防服,否則,以顧里的威力,我和南湘能在幾秒鐘之內就變成一堆裝在陶瓷盒子里供奉起來的灰。
不過,我和南湘還是有良知的,而且我們知道這件事情上,其實顧源並沒有什麼錯。葉傳萍能夠彷彿出入自己家客廳一樣,氣定神閑地坐上《M.E》董事會最中間的那把椅子,又不是顧源的錯。我相信這件靈異事件的背後,一定閃爍著宮勛的幽靈。所以,我和南湘都默默地打算好,等再過一些時候,等我們兩個自身安全了,我們再出馬,來撮合他們兩個重歸於好。這種事情,在我們過去的歲月里,實在是幹得太多了,輕車熟路,熟能生巧,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在這個方面,毫不謙虛地說,我和南湘是熟練工種。大不了就像大學時一樣,製造使其軟弱、生病、受挫的機會,關掉空調或是推進湖裡,老規矩舊風格,只不過把對象改成顧源就行了。
連續幾天的暴雨之後,終於迎來了一個陽光燦爛的周六。
因為暑假的關係,整個上海擠滿了人,天南地北的遊客都趁著學校放假,趕在世博結束之前,帶著小孩兒來一覽上海的風光。整個外灘密密麻麻的都是人,和春運的火車站沒有太大的區別。顧里心情極其地糟糕,她最討厭的就是小孩兒:「我情願外地遊客們攜帶著炸藥包或者硫酸瓶來參觀上海,也別帶著小孩兒來啊,他們是有多仇恨上海啊!」
寸土寸金的外灘,此刻變成了老百姓們的天堂,曾經傲視四方的外灘1號到外灘27號,此刻彷彿從宮殿里流落到凡間的絕世女子,任誰都可以觀賞。你看,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的。風水輪流轉,再牛逼的老虎也有可能落到平陽被狗追,再牛逼的鳳凰也有可能摔進煙柳巷裡變流鶯。
裝修一新的和平飯店前,一身高級西裝的門童愁眉苦臉,因為蜂擁而至的遊客讓整個酒店的大堂變成了打折時的家樂福,更糟糕的是,這些遊客進來只是拍照、留念,家樂福好歹還有營業額,而此刻的和平飯店,恨不得把門關起來,進門必須先刷個銀行卡什麼的。
但是,這個城市總有辦法顯示它殘酷的一面,外灘27號剛剛落成的羅斯福俱樂部,這個曾經的美國總統家族,如今落戶這裡,在頂樓那個號稱全外灘最大的露台上,攔起了一道「會員費十八萬」的過濾網,所以,你依然可以在旅遊高峰時期的外灘,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陽光燦爛的露台上,俯視著整條黃浦江,看著對面魔方一樣的各種怪異建築流光溢彩,然後感嘆高處不勝寒。
就在這樣一個陽光燦爛的周末,南湘決定去修剪一下自己的頭髮。這可稱得上是一個歷史性的時刻,因為我記憶里,從高中開始,南湘就沒有動過她的這一頭烏黑亮麗的招魂幡。如果不是她同意了顧里的安排,決定進入《M.E》做美術編輯的話,那麼我相信她在優雅地睡進墳墓之前,這頭秀髮都將伴隨著她的每一場征服男人的戰役。
為了這個決定,我和顧里以及唐宛如,我們都欣然陪同前往。唐宛如不用說,任何的活動只要不違法國家的憲法,她都「欣然前往」,我們不用擔心她會拒絕,我們需要擔心的只是她不要「過於欣然」。但顧里想了想就「欣然」同意了,這一點我和南湘倒挺意外。不過我心裡明白,其實自從大學畢業以來,我們四個人在一起聚會的機會越來越少,所以,在這樣一個明媚的周末,能夠和自己的好姐妹在一起虛度光陰,浪擲人生,豈不美哉?
不過,有一點,我和南湘必須提前告訴顧里。南湘從包里掏出兩張預約卡和代金券,對顧里說:「這家新店開業,是我大學同學讓我去的,她說我第一次去不要錢,但這家店……」南湘深吸了一口氣,握著顧里的手,悲痛地繼續說:「這家店,在浦東!顧里,你可考慮清楚了!」
顧裡面容慘白,憂心忡忡:「一出中環,我就會過敏的。」
我憐憫地抱住顧里的肩膀:「堅強點兒!」
顧里坐在她家的寶馬里,表情彷彿一個正扛著炸藥包沖向敵軍陣營的烈士一般莊嚴肅穆。唐宛如特別體貼,一直坐在她邊上,握著她的手,在她耳邊反覆念叨著:「顧里,你放鬆,放輕鬆……深呼吸……感受一下,別害怕,深呼吸,用力……」我聽了幾分鐘后,一直錯覺她接下來就會說「把腿分開」。
顧里沒有答理唐宛如,她痛苦的瞳孔此刻來回掃射著浦東寬闊的大馬路,高大的寫字樓,稀少的行人,馬路中間隔絕起來的防護欄,飛揚的塵埃和滿眼看不見綠化的水泥馬路……她嘆了口氣,說:「真可怕,太可怕了……這裡多像北京啊!」
到了那家新開的理髮店門口,抬頭看見巨大的店面外牆上,是一排時尚的插畫,畫面上是幾個時髦的沙灘男孩兒正拿著衝浪板、沙灘排球、蛙蹼等等,並排而站,他們健碩的身材、搓衣板般的腹肌和那幾張一看就是按照歐美偶像雕刻出來的臉,足以對大街上來往的女孩兒們構成絕對的吸引力。店門上巨大的燈牌是龍飛鳳舞的英文「BEACHBOY」。
「BITCHBOY?婊子男孩兒?這店也太大膽了吧,現在反三俗風聲那麼緊,你同學怎麼沒被反掉呀?上面有人吧?肯定是哪個高官的腿子。」唐宛如抬起頭,看著那兩個英文,一邊念,一邊憂心忡忡地說。
我和顧里南湘,我們仨都默默地一齊掏出墨鏡戴上,加快腳步甩開了她走進店裡。
剛進店門,南湘的大學同學就彷彿一朵秋菊般迎了上來:「哎喲,我的大美女南湘,什麼風兒把你吹來了呀?」他穿著一身豎條紋的西裝,看起來就像是一隻吃錯了葯的焦慮的斑馬,我能理解,自從進入《M.E》之後,我總能看到這些公關們,他們無時無刻不在保持著這種高四個調的聲音,無論是他們剛剛睡醒,還是忙了一天剛剛躺下,只要電話一來,或者碰見「潛在客戶」,他們的聲音都能迅速調整到這個頻率,而且他們無論說什麼內容,都能保持這種略帶驚悚和興奮的語感,將每一句都以「OhmyGod!」為開頭同時以「Really?」為結尾。
——天哪,你媽住院了?真的假的?!
——天哪,你怎麼在這裡?你也出來買菜嗎?真的假的?!
——天哪,你帶你的狗去洗澡啊,我也在那家寵物店給我的狗洗澡哎,真的假的?!
——天哪,你姨媽也得了乳腺癌?我姨媽也剛死呢!真的假的?!
——天哪,你現在也做公關了啊?真的假的?!
南湘拉過那隻焦慮的斑馬,朝我們介紹說:「這位是我的同學,Eric。Eric,這三位是我的好朋友,我們都是一個大學的,這是林蕭,這是唐宛如,這是顧里。」
Eric目光迅速地劃過唐宛如,然後在我身上停留了兩三秒鐘,然後繼續划向了顧里,在看見顧里的瞬間,他的眼珠子就像是插上了插頭的燈泡,通電后亮了起來。
「天哪,是顧里呀,真的假的?!我們在一起上過公共課呢,《現代社會結構研究》,我就坐你前面呢,你還記得我么?」Eric很顯然將顧里鎖定成了他的「潛在顧客」,於是他迅速調整成了他的職業嗓音。我有點兒惋惜地輕輕搖頭,沒打算告訴他,顧里是一個自認為到浦東就會過敏的人。同時她還認為在浦東接電話要算長途漫遊費。她還認為浦東沒有地鐵。當她聽說浦東的國金中心會聚了超越恆隆的時尚品牌數量時,她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說:「What'swrongwiththosepeople?」
顧里摘下墨鏡,打量了一下Eric,臉上是一個虛假微笑,看起來就像一個喝空了的礦泉水瓶子。她尷尬地維持著那個笑容,直到那個笑容變成兩條停留在她嘴邊的法令紋,她也沒說出啥話來。
「你真的不記得我了?」Eric擺出一副非常失望,失望中同時又帶著嬌嗔,嬌嗔里又透露著高興,高興里又隱含著埋怨的「職業」表情。
「我是不是上課的時候曾經叫你不準挺直身子,否則如果擋到我抄筆記,我就把口香糖揉到你的頭髮里?」顧里歪著腦袋,彷彿陷入了回憶。
「對對對!」Eric看起來像突然被打了一管雞血。
我和南湘相視一笑,聳聳肩膀。
「哦我想起來了。」顧里恍然大悟的樣子,然後沒頭沒腦地接了一句,「那你現在在這裡幫人洗頭啊?」
Eric彷彿被人在太陽穴開了一槍般停滯了兩秒,然後重新活了過來,說:「顧里你真會說笑,我在這裡做業務主管。」
「門店主管?……聽起來好像事業不太順的樣子,這個頭銜是幹嗎的?教人如何洗頭?」顧里掃視著店面,特別自然地問著。
南湘一把把手上的代金券塞給其中一個店員,我知道,她是想要在顧里還沒有把她同學惹毛、Eric宣布代金券作廢之前,趕緊把頭髮給剪了。
我一看南湘的眼神就領會了她的中心思想,於是我一把拖著顧里和唐宛如,朝裡面走去。南湘如釋重負地洗頭去了。
店裡面人不多也不少,我拉著顧里走了一會兒,繞到了美甲區域。反正等在這裡也得打發時間,況且這個區域人少,又可以坐著沙發聽音樂翻雜誌,同時還有人幫你把指甲按照你的要求弄得讓你心滿意足,無論你是希望在指甲上鑲滿碎鑽、伸出十指就能照亮黑夜,還是你希望把指甲打造成你的貼身武器、以便在遇到歹徒時隨手一戳就能放出半升血來,美甲師們都能做到。
「不如做個指甲護理吧。」我拉住顧里,沖那一排五彩繽紛的指甲油一伸下巴。
「也好,」顧里順勢坐下來,低頭打量著我的雙手,「你的這雙手,是應該拾掇拾掇了,怎麼說呢?這雙手看起來過於勤勞了點兒,不知道你的人,還以為你剛剛在老家收割完了兩畝三分地呢。趕緊的,做個手部保養,柴火妞。」
我心情極度複雜地坐了下來。我不服氣,說:「你別小看柴火妞,現在的農村都是現代化,收麥子都用收割機,她們的手伸出來比大城市的都水靈。」
唐宛如在旁邊點頭支持我:「林蕭說得對,我經常在中央三套《走近科學》里看到這種激動人心的畫面,一望無際的綠色田野里,鋼鐵巨人旋轉著齒輪,嘩啦啦的,無數的小麥就收割進了車廂里。」唐宛如說得很動情,感覺像在背誦小學語文課本。不過她憧憬的眼神突然猶豫了一下,然後她特別困惑地問我們,「不過我也一直很好奇,你說這荒郊野嶺的大水田裡,那些機器要開動,插頭插哪兒啊?」
我和顧里再次沉默地戴上了墨鏡。
瞎子般的顧里,想要支走唐宛如,於是她特別親切地拉著她,說:「如如,你看,這裡那麼大,你也溜達溜達,找點兒什麼服務項目,讓自己美起來,年輕起來。不用擔心我們,我們能照顧好自己。趁自己還年輕,是時候為你自己而活了!快去吧,如妹!」我看著顧里,她說得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的,我看她都快被自己感動了。
唐宛如特別認同,看上去像是說到她心坎兒里去了。她說:「是啊,這麼多年體育生訓練下來,大家都說我比你們看上去年紀大,比我的實際年齡看上去老,顧里,這裡那麼多項目,你說我到底要做什麼,才能讓我的外表看上去和我的年齡相符呢?」
顧里沉思了一下,非常認真地說:「把你的身份證出生年月改成1974年。」
唐宛如:「……」
我和顧里做完指甲之後,兩個人彷彿螃蟹似的,十指用力岔開,張牙舞爪地走去找南湘。南湘已經洗完頭了,此刻正坐在理髮師邊上,等待著剪頭髮,她那一頭漆黑的頭髮在洗過之後泛出一種高級硯墨的光澤,看起來彷彿仕女圖裡的宮女般柔美動人。
而我和顧里兩個人坐在她身邊,表情淡定,但姿勢詭異,我倆用盡全力地伸著十指,不時地甩動幾下,讓指甲儘快干透,這讓我倆看上去就像兩個在跳JAZZ的人。而唐宛如叉著腰站在我們的身後,看起來像一個城管。
理髮師把南湘的脖子圍上圍兜,問:「美女,想剪一個什麼樣的頭髮啊?」
「時尚的!」我搶著說,「但是又不要太時尚的。」
理髮師:「……」
「要誘惑的!」唐宛如湊上來,眯起眼睛,彷彿她是內行般地說,「但是又不要太誘惑!」
理髮師:「……」
「要看起來職業化的!」我叉著雙手,「但是又不能太職業化。」
理髮師:「……」
這個時候,顧里忍不住了,她幽幽地翻了個白眼,一臉不耐煩又不屑的表情,沖我和唐宛如瀟洒地揮了揮手,示意我們退下,她的氣勢實在太足,彷彿武則天似的,我真是差點兒沒忍住就在喉嚨里默念了一聲「是!娘娘!」
顧里一甩頭髮,說:「這麼說吧,她需要一個髮型,能夠在走進party的時候,剛好能夠勾引起直男的慾望,同時又恰到好處地不至於引起gay們的反感,但同時不能激起拉拉們的性慾。」
理髮師:「我懂了。」
我和唐宛如自嘆一口氣。我們輸了。
顧里更加得意了,她繼續發揮著:「而且,這個髮型不能太風騷太前衛,要在浦西能勾引到男人,但同時在浦東這種民風保守的地方又不會被當做蕩婦而被毆打。」
理髮師有點兒怒了:「你們現在就站在浦東的理髮店裡,你幾個意思啊?」
顧里點點頭:「所以你就能理解我現在的恐懼了吧。到浦東來,而且是走出了內環,我冒了多大的風險啊?這對我來說,是在高二那年陪林蕭一起去了外環參加一個勞什子的農家樂之後,我人生里最大的一次冒險。可見我對友情是多麼地看重!」
我:「……趕緊剪吧!」
在南湘的頭髮一寸一寸變短的時間裡,唐宛如坐在沙發上禪定,彷彿進入了冥想的世界,(後來她告訴我,她是在看電視里播放的《走近科學》……)而我在旁邊百無聊賴地翻一本八卦雜誌,而顧里,繼續賴在南湘身邊,在南湘頭髮上指點江山激揚文字,我看著那個理髮師的臉色越來越蒼白,很怕他拿手裡的剪刀去戳顧里——如果那樣的話,那他就死定了,他會被顧里連殼帶皮地嚼碎了吐到馬路邊的綠化帶里去喂螳螂。
這個時候,我手機響了。我按亮屏幕一看簡訊,我整個人像被人從脖子後頸戳了一剪刀似的跳了起來。我把手機塞到顧里鼻子下面,當她看清楚了簡訊內容的時候,我明顯地感覺得到她倒吸了一口冷氣,她的天靈蓋看起來一瞬間都掀了起來,如同一個茶壺蓋子被蒸汽沖開又啪的一聲合上了一樣。
手機屏幕上,Kitty的簡訊言簡意賅:「宮洺住院了。趕緊來。」
我看著顧里,說:「我得趕緊去吧?」
顧里點點頭:「趕緊的吧你。有事兒給我打電話,我得看著南湘剪完了,不放心把這個閨女就這麼交給這個男人。這邊一完事兒我就過來找你。」我透過她憂心忡忡的臉,都能看見理髮師在她後面咬緊牙關青筋爆頭的樣子。
我出了店門,趕緊攔了一輛計程車,心急如焚地往浦西市區里趕。寬闊的八車道上,幾乎沒有車流,陽光燦爛,世界清晰無比。我窩在車裡,車子在公路上飛馳,像是一隻快速爬動著的小甲蟲。
而此時此刻,在浦西法租界的窄小馬路上,在兩邊高大的法國梧桐樹蔭下,另外有一個人,也和我一樣心急如焚。他已經撥打了兩次南湘的手機了,結果,依然無人接聽。
南湘看了看自己的手機屏幕,一個陌生號碼閃爍著,她拿起手機,把屏幕沖顧里斜了斜,然後說:「這人不知道是誰,一直打我電話。」
顧里說:「接起來問問唄。」
南湘搖頭:「我不喜歡接陌生電話,真有事兒他會發簡訊的。」
顧里點點頭:「我也能理解。這在浦東,為了一個陌生人而浪費長途漫遊費,多不值得啊。掛了吧。」她伸出手,把電話掛斷了。
南湘:「……」
樹蔭搖搖晃晃的,細碎的太陽光斑不時移動到他的臉上,挺拔但秀氣的鼻樑在他臉上抬升起鮮明的輪廓。他聽著電話里傳來被掛斷的聲音,臉上寫滿了困惑同時又有點兒倔犟。他再次撥通了這個號碼。
南湘拿起電話,嘆了口氣:「這人也太執著了吧?」剛要搖頭,被理髮師用力地按住了,南湘順手把手機遞給顧里,「你幫我接吧,問問他到底是誰。」
顧里接過電話,剛接通,還沒來得及說話,對方壓抑不住喜悅的聲音就從電話筒里傳來:「哎喲,你終於接啦,你的電話還真難打啊,跟中彩票一樣。之前說約你看畫展的,還記得么?我現在在魯迅公園,這邊美術館正好有一個展覽,挺棒的,你要不要……」
對方還沒說完,顧里丟下一句「打錯了你」就掛斷了電話。
樹蔭下,年輕男人的臉上寫滿了錯愕,他抬起手揉了揉似乎被風吹得發癢的鼻尖,忍不住尷尬地笑了。
顧里掛完電話,隱約覺得那個聲音聽起來有點兒耳熟。她再次看了看南湘屏幕上剛剛通話記錄的那個號碼,她掏出自己的手機,按照那個號碼撥了出去,剛剛按了綠色的通話鍵,屏幕上的那串號碼迅速變成了兩個中文字:
顧准。
顧里回頭沖南湘說了聲「我去外面回一個電話啊」,然後就走到門外,她掏出自己的手機撥通了電話。
「顧准,我顧里。你在幹嗎呢?我正好今天沒事兒,你在外面么?我們要不要一起吃個午飯?」顧里望著店外寬闊的大馬路,兩隻眼睛在劇烈的光線下眯起來,感覺像雄黃酒喝多了的白素貞。
「哦姐姐,我剛起床,還沒睡醒呢。下午再聯繫你吧,我再睡會兒。」顧准在電話那頭,懶洋洋地說著,然後掛斷了電話。
顧里捧著手機,站了片刻,然後回過頭望回店裡,坐在鏡子前面的南湘,此刻已經隱約地能看出她那頭又精明同時又透露著濃郁女性氣質的長發,她的側臉美極了,南湘從鏡子里看到了顧里,她從鏡子的反射里,朝顧里笑了笑,陽光有一半照在她的臉上,令她另外的半邊面容,沉浸在略顯陰暗的影子里。
她美得就像一個謎。
日子在漸起的秋風裡一天一天流淌過去,梧桐樹的葉子開始逐漸變黃了,黃昏時候看起來甚至泛紅。
風吹過城市,被各種形狀的摩天大樓切割成大大小小的氣流,彷彿完整的布匹被無數把刀裁開了一樣,四散分裂,大大小小的氣流猶如涓涓細水,撫摸過城市的每一個角落,每一寸地面,在這樣的撫摸里,樹葉掉了一地。汽車開過的時候,發出彷彿沙漠般的嘩嘩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