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她總是會在人家放學的傍晚悄悄地走出家門。來到昔日的學校門口的時候,她沒有想到,儘管她已經準備了一百一千次,可是那校門上的幾個鍍金的大字依然觸痛了她。只有鄰校的圍牆依然溫暖地矗立在那裡等著她,每一個黃昏,從春天到夏天,她都會輕盈地從這面牆翻過去,走向她罪惡的鐵欄杆。雖然她現在已經有了很多空閑的時間,但是她不敢再來看他們的體育課了。因為現在有太多人認識她。她害怕那些狗仔隊一樣的目光。她只有在傍晚的時候,已經沒有什麼人的時候,過來偷偷地看那個男生幾眼。有時候他會一個人在操場上練長跑。一圈又一圈,他基本維持著一個勻速,她基本維持著一種坐姿坐在鐵欄杆上。她並不奢望著這個男生能停下來,注意到她。她只不過是希望他就這樣跑下去,一圈又一圈,像地球一樣寂寞地圍繞著太陽轉動。有時候離她近一點,有時候離她遠一點。不知不覺間,她恍惚覺得她已經在用這樣的方式跟他白頭到老。
她是在一個夏日的黃昏遇上那個強姦犯的。一般情況下,她會穿過這所學校的地下室,因為這樣的路線離公車站更近一點。當她聽到身後那個急切而粗重的腳步聲的時候,她的心裏面蕩漾著一種難以置信的驚喜。是你嗎?是你嗎?你終於發現我了嗎?你是不是想要跟我說話?你的手已經搭在了我的肩膀上,我要回頭了,我真的要回頭了。我猶豫著要不要回頭當然不是因為矜持,而是,我自慚形穢。你那麼健康,那麼俊朗。我道歉,我跟你道歉,我跟那個清秀的,差一點就要成為你的女朋友的女生道歉。我得告訴你我是個壞姑娘。我還得告訴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很久了。
然後她嬌羞地對著身後轉過頭,她看見了一張粗魯而猥褻的臉龐。
當她意識到是怎麼一回事的時候,她掙扎了,她也哀求了,可是那個人順手抽出一塊那麼骯髒的抹布堵住了她的嘴。她被按在了牆壁上,她很疼,很疼。她模糊得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張畫,正在被一把鎚子往這骯髒的牆上釘。但是她突然放棄了掙扎,因為她看見了他。
那個男生就在不遠處注視著這場暴行。他應該是到這個地下室里來拿自己的自行車的,無意中看見了這一幕。但是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就是因為他沒有聲音,所以那個強姦犯絲毫沒有注意到背後站著一個危險的目擊者。他的臉上起初有一點震驚和慌亂,但是後來,神色就漸漸地平靜了。求求你,求求你救我。女孩只能用眼睛這樣說。求求你,求求你,我罪不至此。看在,看在我愛你的份兒上,雖然你並不知道。可是這個男孩依然一動不動。臉上沒有任何地表情。
那個強姦犯起身落荒而逃的時候,男孩子非常靈敏地把身體藏到了一根水泥柱子後面。女孩子在骯髒的地上蜷縮成了小小的一團。那種疼痛似乎把她的身體跟她的靈魂生拉硬拽,血淋淋地分開了。我要死了。她對自己說。然後她看見男孩子修長的腿在向著她移動。
他的臉在夕陽下面,俊美如冰。他慢慢地蹲下身子,直視著她的眼睛。一陣入骨的寒意讓女孩子覺得自己末日將至。我知道了。撕心裂肺的疼痛中,一股溫暖的潮水慢慢地侵襲了她。她對他微微一笑。你是天使,你是幻覺,上天派你來帶我走,對不對?在我領受了我應得的懲罰之後,你就會出現在我生命的末尾,把我帶走,對不對?所以你根本就不可能救我,因為那是我的刑罰,是我必須償還的罪孽。你要見證著我來償還,對不對?現在好了,親愛的,你為什麼還不把你乾淨溫暖的手伸給我,帶我走。我們要去的地方一定是個好地方,上路吧,我已經嘗夠了這人間的滋味。
可是他一字一句地說:「我認識你,你是海凝。老天有眼,你活該。」
如果我真的能在聽見這句話之前死掉該多好,如果我真的能在他開口跟我說話之前死掉該多好,要是我真在那個千鈞一髮的瞬間死掉了,我便可以自豪地說:「在我的有生之年裡,我從來沒有真正怨恨過任何人。」
我冰冷的指尖在微微地顫抖,我搞不清楚在鍵盤上製造出噼噼啪啪的聲音的,究竟是我的手指,還是我的眼淚。
「對不起。」我充滿歉意地對茄子們說,「辛苦你們了。」
「我們還以為。」茄子們不知所措地說:「所有的罪已經受完了呢。」
「真的很對不起。」我解釋著,「對於他們來說,下一次油鍋就夠了,可是你們不行,你們要下兩次。」
「為什麼呢?」他們委屈地瞪著我。
「因為你們比他們更堅強。」我認真地說。
他們看了一眼炒鍋里翻滾著的肉末,豆瓣醬,以及辣椒油的時候,都不約而同地尖叫起來:「我們才不要下去呢。那根本就是個泥坑。」
「沒錯,那是個泥坑。你們就當作是下雨了吧。」
當他們被盛入煲仔,放在小火上的時候。他們終於沉寂了。碧綠的蔥花撒下去,那種嫩嫩的碧綠非常像川端康成的小說。
做好的菜越來越多,這個廚房就越來越寂寞。我的耳邊已經沒有聲音了。我的砂鍋在外面的餐桌上打盹,我的炒鍋在關掉的爐火上忙裡偷閒。龍眼和蝦仁都還是孩子,兩堆晶瑩剔透的小圓球嘻嘻哈哈地在盤子里滾到了一起,玩得不亦樂乎。「要好好玩,不準打架。」我愉快地囑咐他們。
「很快就要輪到我了,是吧?」鱖魚的聲音永遠是那麼溫柔。
我說:「是的。」
她說:「在開始之前,有什麼準備工作要做的話,儘管來。千萬不要客氣。」
我銀灰色的刀尖觸到了她的身體,但是我停頓了:「真的不是假慈悲。」我不好意思地笑著,「可是我捨不得。」
「你先告訴我你的程序,讓我有個準備,這樣好不好?」
「我得把你從頭到尾剖成兩半,然後裡面外面抹上一層鹽粒。然後再你的背上斜斜地切三刀。這三刀比較深,要碰到你的骨頭。最難熬的恐怕就是這幾步。剩下的就是倒料酒跟加蔥姜了。」
「其他的都還好。」鱖魚說,「就是抹鹽粒那一道,怕是真的有點難受。不過沒關係的。忍一下也就過去了。」
「我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不過我可以跟你保證,跟煎炒烹炸什麼的比。清蒸是最乾淨,最舒服的。你會覺得很熱,然後你就睡著了,用不著承受任何的折磨。」
「我真喜歡你這樣說。」鱖魚笑了,「的確是最乾淨的。我喜歡這樣清清爽爽的過程。」
「沒錯。質本潔來還潔去其實一點都不悲慘,是天大的運氣。」
「你說什麼?」
「對不起我忘了你聽不懂。不過沒關係,我說的都是些無聊的東西。」
我的刀子非常流暢地沿著她的皮膚切進去,再用最快的速度滑行著。「真美。」她表揚我,「這麼快,這麼輕巧,簡直就像是音樂一樣。」
「為什麼你不恨我呢?」我問她。
「早就說過了嘛,我很喜歡你。」她停頓了一下,「還有,其實恨,是你們哺乳動物才會的事情。」
「可能吧。」我想了想,「恨什麼人和愛什麼人是一樣的。就像是游泳或者騎自行車。一旦你恨過或者愛過了,它就會像是一種技能那樣潛伏在你的身體裡面。有可能你把它們荒廢了很久,但是它們最終總是會跑出來的,在一些適當的時候。」
「有這種事?」鱖魚隱忍地微笑了。
「咬咬牙好嗎?我要開始抹鹽粒了。」
「沒有問題。不過我就是想知道,你現在還在恨那個男孩子嗎?那個當初不肯救你的男孩子。」
「說實話,」我沉吟了一下,「我不知道。」
「還是不要再恨了比較好。」她嘆著氣,「雖然我不知道恨到底是樣什麼東西。但是感覺上,恨跟愛這兩件事情本質上是一回事。我的意思是,就像兩條河,最終都會流到大海里並且混合成一樣東西。當然,這只是我的意見。」
「你知道嗎?很久以前,當我做了一件壞事的時候,有人告訴我說,我必須要足夠堅強,才能忍受下面難熬的日子。可是後來我才開始想,到底怎麼樣才算堅強呢?好像堅強這個詞,是在說為了某種好的目的而勇敢地承受考驗。可是這顯然不是我的情況。你說,從罪惡到罪惡之間必須忍受的煎熬,該給它取個什麼名字呢?如果這樣的刑罰連個名字都沒有,那承受起來該多困難啊。」
「這還不容易嗎?」鱖魚詫異了,「很明顯的事情嘛,如果你真的已經感到了起點和終點都是罪惡的話,如果你真的感覺到明明是無望的但還必須要忍耐的話,那就是修行。」
我大吃一驚。或者說,如同醍醐灌頂。
我的那本小說,終究沒能寫完。就在女孩A和女孩B一起愛上了一個男人的地方,這個故事就打住了。那其實也是我最後一次寫小說,在我還沒來得及完成它的時候,準確點說,在我不確定自己還要不要寫下去的時候,小龍女死了。
孟森嚴離開了他的醫院,他的家鄉,以及他的妻子。臨走前,他沒有來跟我道別,那是自然的,我知道他在怨恨我。
孟森嚴的妻子最終接受了肝移植的手術,那半個陌生的肝臟在她羸弱的身體里生長得很好,就像一縷陽光一樣,溫暖著她體內衰敗的黑暗。為了這個手術,孟森嚴傾其所有。他把所有的錢拿出來,並且賣掉了房子,為了支付移植肝臟以及術后藥物的全部費用。手術做得很成功,這個女人後來出院了,雖然她還是不可能完全像健康人一樣,但是她總算可以過上正常的生活。在她剛剛能站起來走路的時候,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跟孟森嚴簽了離婚協議。
聽說,他們是在一種非常和平跟友好的氛圍下分的手。她對孟森嚴說:「無論如何,我永遠不會忘記你為我做了那麼多。」孟森嚴對她微笑著,告訴她:「以後不管你遇到什麼事情,儘管來找我。」然後孟森嚴把醫院的工作辭掉了,去了南方一家經營醫療儀器的公司接受培訓。
所有的人都為他的選擇不解,因為他妻子的這個手術的成功,讓整個醫院聲名鵲起,特別是他們這幾個參與了手術的醫生。當康庄大道已經鋪在眼前的時候,他決定放棄了。我想我知道他為什麼這麼做,因為他想要完完全全地重新活一遍。因為小龍女的死讓他發現人生原本如夢。
知道小龍女的飛機掉下來之後,有那麼兩個星期,我都睡在衣櫃里。因為夜幕降臨以後,雙人床單的那一片雪白讓我覺得空曠得不能忍受。有一天我突然發現衣櫃其實也是一個睡覺的好地方。那裡面的擁擠,逼仄,跟淡淡的樟腦氣息都讓我安心。於是我就鑽了進去,把自己蜷縮成了賣火柴的小女孩。非常好。我心滿意足地睡到天亮,美中不足的就是,醒來的時候看到我媽媽擔憂到凄愴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