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詩
太奶奶有時說黃米是「小懶蟲」,黃米不知道這是個貶義詞,很喜歡,一聽到「小懶蟲」幾個字,就縮起脖子,弓著背,夾著兩條小胳膊,把手縮在胸前,做蠕動狀,因為他看見過毛毛蟲,以為只要是蟲,就是那個肉滾滾的樣子。
但爸爸媽媽爺爺奶奶都說黃米不懶。
爺爺說:「我寶寶哪裡懶呀?勤快得很,早上多早就起床了,還要把爺爺也叫起來陪他。爺爺自從到美國來跟黃米住在一起,一天懶覺都沒睡成過——」
奶奶也說:「我寶寶哪裡懶呀?勤快得很,每天幫奶奶做多少事喲,幫奶奶拿信呀,幫奶奶擇菜呀,幫奶奶哄妹妹呀,幫奶奶扯白頭髮呀——」
媽媽不在乎兒子懶不懶:「懶點好,懶點好,勤快牛多耕田,勤快人多做事——」
爸爸自己是個懶人,也生怕兒子太勤快了:「我兒子的問題不是懶,而是太勤快了,什麼都想插一手,要砍樹,要割草,要開車,我還恨不得他懶一點呢——」
其實大家都知道太奶奶說的「懶」,並不是指這些方面,而是指學習方面。所謂「學習方面」,又特指背誦古詩方面,因為黃米對別的東西還是很願意學習的,尤其是在跟別的小朋友攀比的情況下,更是如此。
很早就為黃米買了英文字母的識字卡片,一面是字母,另一面有圖畫,但他不怎麼感興趣,沒學幾個就放下了。家裡人也不想逼他,覺得他還小,現在逼著他學,沒什麼用處,頂多就是讓他早熟早慧一點,而早熟早慧與聰明智慧並不是一回事。
聽說很多早熟早慧、早上少年班、早升大學的「神童」,最後都不過爾爾,有的還連一般人都不如,可見早熟早慧並不一定就是好事。一個人一生就是上學前的這幾年可以好好玩一玩,我們幹嘛要逼著黃米早熟早慧呢?
後來黃米到小朋友家玩的時候,發現他的小夥伴也有一套英文字母卡片,而且認識好多英文字母,那家的媽媽拿一張出來,那家的小孩子一下就念出來了,這使他大受刺激,回到家就到處找他的字母卡片,找出來就可憐巴巴地央告家裡人:「媽媽,你教我!」「爸爸,你教我!」「奶奶,你教我!」「爺爺,你教我!」
但他不叫太奶奶教他,太奶奶又好氣又好笑:「你還蠻精(聰明,狡猾)呢,你曉得太奶奶不認得英語?那你剛好搞錯了,太奶奶不認得英語的詞,但是字母還是認得的。拿來,我教你!」
黃米將信將疑地把字母卡片遞給太奶奶,太奶奶找出第一張A,說:「這個是『啊』吧?我怎麼不認得?」
剛巧黃米認識這個A字,知道太奶奶讀錯了,馬上把字母卡片都奪走了,說:「你不認得!你不認得!」
奶奶見黃米求知若渴,感動得差點掉下淚來,立馬教他認字母,他很快就認識了英語二十六個字母,而且連大小寫都認識了,他是真正的認識,不管把字母搬家到哪裡,他都能認出來。
但他就是不愛背古詩,他在我們這個小區交的幾個小朋友都不是華人,自然都不會背中國的古詩,他沒人比著,就沒動力,家裡人也不逼他背古詩,除了太奶奶之外。
太奶奶總是笑黃米:「說起來,你的爹媽都是大知識分子,兩個爺爺兩個奶奶也都是大知識分子,怎麼你這麼懶,一點也不愛學習呢?」
黃米馬上問太奶奶:「是是(是不是)『機器混子』?」
太奶奶曾經講過,說自己有個同事,是廣東或者廣西的人,不會發「知識分子」這個詞的音,總是說得像「機器混子」一樣。沒曾想,太奶奶對家裡幾個大人講的典故,卻被黃米記住了,而且沒記別的,就記住了一個「機器混子」。
太奶奶沒好氣地說:「我說你就愛記這些無名堂吧,教你背首詩,左教也不會,右教也不會,一個『機器混子』,才說了一遍,就被你記住了——」
爸爸替兒子打抱不平:「這怎麼是無名堂呢?這是在研究方言嘛,再說你肯定不止說了一遍,我都聽到過好多遍了——」
太奶奶有點不好意思:「我說了蠻多遍了?唉,人老了,說過什麼都忘記了——」
我們黃米才不管有名堂無名堂呢,馬上問太奶奶:「左腳?」然後伸出左腳,「是是列個(這個)腳?」
太奶奶被他攪糊塗了:「我說了哪個腳嗎?」
「你說了——」
太奶奶還是不明白:「我沒說呀!難道我老得不中用了,剛說過的話,就不記得了?」
媽媽在沙發上已經笑成一團了:「哈哈哈哈,太奶奶,你被憨包包扯糊塗了吧?」
黃米看到媽媽在笑,知道自己說了俏皮的話,得到了媽媽的賞識,好生得意,也跟著「哈哈哈哈」地笑。
太奶奶問:「你們兩母子到底在笑什麼名堂?」
媽媽笑夠了,解釋說:「你說『左教也不會,右教也不會』,他以為你說『左腳也不會,右腳也不會』,哈哈哈哈——」
太奶奶咕嚕說:「這小子就會鑽空子,教他一點正經東西,他就這裡疼,那裡癢的,不肯好好學,你們也不管一下,我看他到時候上學了,人家都會背唐詩三百首了,他還一首都不會——」
爸爸說:「他又不到中國去讀書,美國有哪個學校會要學生背唐詩三百首?」
「那他未必一輩子都不到中國去?」
「就算他去中國,也用不著背唐詩——」
「但這是培養他的——智力嘛——」
「這能培養什麼智力?小孩子又不懂得古詩的意思,還不都是死記硬背?」
太奶奶說:「他不背也就算了,但他還挖空心思鑽空子撒——」
於是太奶奶就把黃米鑽空子的故事講給大家聽。
話說太奶奶見黃米不會背古詩,心裡很著急,一有機會就逼著黃米背詩。有一天,太奶奶想教黃米背駱賓王的《鵝》,她知道死記硬背沒什麼用,要在理解的基礎上背誦,於是就先把《鵝》讀幾遍,讓黃米有點整體印象,然後讀一句,講解一句:「第一句是這樣的:鵝鵝鵝——」
黃米插嘴問:「太奶奶,是是結巴呀?」
太奶奶一愣:「你問太奶奶是不是結巴?那你說太奶奶是不是結巴呢?」
黃米看太奶奶不高興的樣子,趕快說:「不是。」
「那你還問什麼?」
「你說『呃——呃——呃——』」
太奶奶想笑,但又怕損害了自己威嚴的老師形象,沒敢笑出來,很嚴肅地說:「人家這不是結巴,是在寫詩呢——」
黃米又自作聰明伸出兩手,做個撕紙的樣子,說:「撕了——」
「是詩歌的詩,不是撕紙的撕,你就知道撕紙——」太奶奶戴上老花鏡,翻開《少兒學唐詩》,指著一頁說:「看見沒有,不是太奶奶結巴,是人家這詩里本來就有三個『鵝』字——」
黃米湊上去看了半天,又沿著太奶奶指的地方數了一陣,問:「是是蠻多鵝?」
太奶奶看書上的解釋,說這個「鵝鵝鵝」並不是很多鵝的意思,而是小孩子看見了鵝,興奮地大叫三聲的意思。但太奶奶不想糾纏於這一個細節,免得誤了教學大計,遂簡單地回答:「是啊,蠻多的鵝。我們看第二句哈,『曲項向天歌』——,『曲』就是『彎』的意思,鵝的『頸扛』(脖子)是彎的,曉不曉得?」
太奶奶把頭低下,做彎脖子狀,黃米也跟著低頭。
太奶奶接著說:「『向天歌』呢,就是朝著天唱歌——」
太奶奶揚起頭,兩眼望天,想做個「曲項向天歌」的樣子,但總覺得哪裡有問題,「曲項」,就得頭朝下,但「向天歌」又要頭朝上,不知道是詩里寫錯了,還是人脖子比不得鵝脖子,沒法同時表達「曲項」和「向天歌」這兩個意思。
黃米看著太奶奶的頭一時低下,一時高揚,不知道太奶奶在幹什麼,他在自己脖子上摸來摸去摸了一陣,一臉同情地對太奶奶說:「我的『頸扛』就不是彎的,是直的——」
太奶奶忍不住笑出聲來:「哈哈,你這個十八扯!我在教你背詩,你在扯你的『頸扛』,你這扯的一些什麼名堂啊?」
「無名堂!」
太奶奶笑得眼淚流:「你把太奶奶這句也學會了?」
黃米見自己說的話讓太奶奶笑成這樣,益發得意,不停地嚷:「無名堂!無名堂!你是無名堂!」
太奶奶發威了:「你說誰無名堂?」
「我說——我說——妹妹無名堂?」
「瞎說,妹妹怎麼無名堂了?」
「我說——我說——Steven無名堂——」
老鼠Steven是我們家的「替罪鼠」,有什麼事都可以怪到Steven身上。太奶奶見替罪鼠都扯出來了,趕緊打住,接著往下講:「白毛浮綠水——」
黃米不等太奶奶說完,就跑到太奶奶身邊,兩手扶著太奶奶,問:「是是列樣(這樣)扶的?」
太奶奶懶得跟他計較了,只想迅速推進到背誦階段,就敷衍說:「是的,是的,是列樣扶的。最後一句哈,『紅掌撥清波』,就是說鵝鵝的腳掌是紅色的,它在水裡一劃一劃的,水很清,就劃出清清的波浪來了——」
黃米揮動兩臂,在空氣中划動了一陣,太奶奶正在慶幸這句總算沒被扯歪,黃米又發話了:「我的腳腳就不是紅的——」
太奶奶也被扯歪了:「你的腳腳怎麼不是紅的呢?是肉紅色嘛,肉紅色也是紅的嘛——」
黃米蹲地上去玩自己的腳,扳著腳指頭,嘴裡數著:「大哥,二哥,三哥——」
這是太奶奶教給他的,腳趾頭是兄弟,手指頭是姐妹。
他能數到二十,所以很愛賣弄,不管數什麼,也不管數多少,動不動就一口氣數到二十,等著人家喝彩。但他是個實事求是的人,每數一個,都要落實到具體的東西上,而不是憑空數到二十。他的腳趾頭沒那麼多,他就在腳旁邊的空氣里一點一點的,彷彿那裡長著一排腳趾頭一樣,一直點出尺把遠:「十八哥,十九哥,二十哥……」
太奶奶打斷他:「你一隻腳只有五兄弟,兩隻腳也才十兄弟,你怎麼數出二十個來了?未必你把太奶奶的腳搬到你身上去了?」
黃米馬上跑過來數太奶奶的腳趾頭,太奶奶不讓他數:「莫數我的,莫數我的,臟死了——」
但「臟」嚇不倒我們黃米,他是個不怕臟,不怕臭的人,你越說什麼東西臟,他越想去碰一碰。最後太奶奶只好讓步:「數吧,數吧,數完了去洗手吧——」
黃米一個一個點著數:「大哥,二哥,三哥——,四哥——是個駝駝——五哥呢?五哥——躲猛猛強(藏貓貓)了——」
太奶奶因為裹過腳,後來又放開,所以第四個指頭是彎著的,而小趾頭幾乎壓在腳板下,正好一個是「駝駝」,另一個「躲猛猛強了」。
「你還蠻會用比喻呢!」太奶奶笑得眼淚都出來了,笑過之後,勉強領著黃米讀了幾遍《鵝》,還沒讀熟,黃米就在叫「肚肚疼」,太奶奶只好陪他去洗手間。
他坐在他的專用小馬桶上,扯著太奶奶的褲腿,央告說:「太奶奶,你陪我,我怕——」
「你怕什麼?」
「怕vampire(吸血鬼)——」
「『汪派』有什麼好怕的?」
太奶奶把van(麵包車)叫做『汪』,把vampire叫做「汪派」,太奶奶也是個十八扯,扯來扯去的,就有點搞攪了,總覺得「汪派」跟汽車有點關係,有時又扯到抗日戰爭中的「汪派」「蔣派」上去了,覺得「汪派」就是汪精衛那一派。
太奶奶還沒從抗日戰爭中扯回來,就聽黃米問:「太奶奶,臭臭(臭不臭)啊?」
「臭!」
「是是『臭聞焉』哪?」
「嗯,臭而不可聞焉。」
黃米像說相聲的抖包袱一樣冒出一句:「臭巴巴還在肚肚裡!」,說完就格格笑。
「你好大的膽子,還敢逗太奶奶?」
黃米趕快聲明:「報信的來了——」
這也是太奶奶的說法,有時黃米打個屁,怪臭的,太奶奶就說:「哎呀,寶寶要拉巴巴了,我聞到報信的來了——」
太奶奶逗他:「報信的來了?那臭巴巴也快出來了,我走了,不陪你了——」
黃米央告說:「太奶奶,不走,我怕——」
太奶奶趁機講條件:「你要我不走?那你背首詩我聽,就背『鵝鵝鵝——』」
黃米無奈,只好背詩:「鵝鵝鵝——曲項向——向向向向向向向——」
太奶奶也無奈:「算了,算了,莫背這首了吧,別把我兒背成一個結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