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1
晚上睡覺前翻到初三時的照片。照片上的自己的樣子總是會有些過分的醜化。不過多半還沒有太誇張的偏差。自己那因為迅速的發育而微駝的背,脫髮在過肩的時候就有些發黃,不知怎麼總像沒睡好似的,嘴唇白兮兮。那個時候,在自己身邊的王子楊已經在用潤唇膏,當時寧遙只會在她痛自己說話時,不位元組的被那個地方吸引走注意力,又說不出到底是什麼,等到幾年後她從某個報紙的情感類肉麻文章里讀到「天生適合親吻的嘴唇」時,才突然明白這樣的嘴唇的該是什麼樣子。
於是整個初三,已經儲蓄了他們即將在踏進高中后變得更加恣意的能量,甚至波及到了寧遙身上。王子楊和班裡某個男生嘰嘰呱呱的搞起曖昧之後,寧遙自然是比以往輕鬆了許多,她甚至很想給那男生寫封感謝信,感謝他普度的光澤讓自己從苦海中脫身。不過也正是因為這個,寧遙漸漸的跟隨王子楊身後進入了男生那邊的小圈子。雖然在大人的眼中看來是太過社會性以至於可笑的說話。可只有身處其中的人才知道,學生時代的圈子就如同分級指標那樣決定著學生中的階層。而對於寧遙來說,如果她不是王子楊的好朋友,也許整個初中都會於這些無緣。寧遙被王子楊帶著去參加野遊,幾個男生幾個女生一起上餐廳,給某人過生日,彷彿自己已經融入了對方的圈子,幾個變得更加熟悉的男生,會和自己打招呼。寧遙也成了女生中被小小羨慕的對象。
知道王子楊和男生告吹。緊張的關係將原先的拼合轉化為了敵對。
寧遙甚至不得不跟著王子楊在一邊對他們冷嘲熱諷。每當她在心裡不斷說著「全市王子楊的錯」時,其實也很清楚,在這些「錯」之前,全部的「對」也都是王子楊帶來的。
其實,王子楊也帶給了她那麼多。
因為彼此是好朋友。
聽起來甚至有些勢力的話。
可沒有錯。
因為是她的好朋友。
可以接近到許多無法接近的人。
跟他們熟絡。
知道哪一天,即便是家事有些凄苦的安靜的男生,又溫和又
冷淡的男生,會在樓梯上為自己點亮打火機的男生,也許會因為王子楊而變得和自己熟絡起來。
這是一直最直接,卻有最遙遠的計算結果。
好像兩個人背對背。
靠的再近,對方身體的熱度切進自己的皮膚。卻始終以對立的姿態這類感嘆的距離。
不過寧遙也逐漸明擺著,如果沒有王子楊的話。陳謐也許永遠都只是在山腰上的光,怎麼也無法轉向自己所處的山腳。
怎麼說。不幸中的萬幸。
萬幸中的不幸。
但終究還是留一個「幸」字。而不是空空的舀走所有東西。
寧遙在周六補課,再次遇見陳謐的時候,玩起了台階算命的遊戲。左腳踏出去一步,就在心裡說一句「不幸」,右腳踏出去一步,就在心裡說一句「幸」,知道從樓上之一走到樓底。
男生似乎有稍微等她的意思。寧遙笑著快走完最後幾級。
「不幸。」
「幸。」
「不幸。」
「幸。」
「不幸。」
「幸。」
台階說,是幸運。
兩人一直走到車站,看見自己的電車來了,正要和寧遙說再見的陳謐,被女生一把拉住。他有些詫異。不僅因為這個小突發事件,還因為寧遙異常開朗的表情:
「有事嗎?接下來?」
「……沒什麼要緊事。」
「世紀公園裡有畫展啊。」
「……什麼?」
「離這裡挺近的。」
「你想去?」
「呵呵我沒有票啦。」
男生的神色越來越困惑:「那你想?」
「去世紀公園門口看看也好。」寧遙非常非常陳懇的,如同請求般的說,「可以嗎?」
兩人坐車一直到公園前兩站路的地方。雖然說是兩站路,可是公園布置了長長的坡道。用花壇和池水,將公園向外延伸了那麼長。寧遙沿著上坡跑。回頭看看男生在身後。邊沖他招手,又跑。停下來時,看見兩側的玻璃暖房裡,還沒有擺進花朵。好像等著誰去住。過了不久,男生走進了視線。
「其實我一直覺得這裡比公園還要漂亮。」
「恩,是很漂亮。」
「是吧!就是啊。還不收門票。」
男生微笑起來。看著寧遙跑去一邊的玻璃房探頭探腦。也跟著走過去。
玻璃上有塵土漬。屋子裡面卻什麼也沒有。看清了,能發現
中間是個通向地下的樓梯,掛著「機房」字樣的牌子。
沒想到這麼漂亮的小建築,居然只是為了掩蓋「機房」。
「好奢侈哦。」
男生不明白寧遙的意思。也不問。兩人就前前後後地走在水泥路兩邊的林蔭里,有時寧遙想看那樹的標牌上寫著什麼,天黑了的關係,看不清楚。陳謐眼睛好,便一個個告訴她。有兩個連他也要判斷一下,是眯了眯眼睛的細微動作。那些從他口中說出的陌生的或者熟悉的詞語。和每棵樹不同的樣子一起,以這樣的光線和角度,以微微眯眼的一個毫無意義的表情,以這樣的色彩,停留在寧遙的記憶中。
「合歡。」
「懸鈴木。」
「紅花繼木。」
「黃菖蒲。」
……
「紅花繼木。」
「黃菖蒲。」
等到許多年後,當寧遙從過去中尋到這兩個詞語,出現在腦海里的也全然不是那樣兩類姿態各異的美麗的植物。它們早就在記憶中腐爛了所有的葉脈,連化石也沒有留下來。假設她只能記住一些關於這兩類植物的東西,那就只是自己的瞳孔中,看出去的暗藍色的天,長得像鴿背一般起伏的坡路,一個男孩的生硬,這樣誦讀著它們。
甚至能記得他也不是一下子就讀出來的。而是現在數遍看了看后,遲疑了一刻,走上前去一步。努力的更接近那些植物的標牌,無意識的眯著眼。在一些列的動作后,才看清,回頭告訴她。
「紅花繼木。」
或是「黃菖蒲。」
無論怎麼樣,怎麼樣也好,等到寧遙從以後的幾年裡,當她二十二,二十四,二十六,甚至二十八歲,提到十六七歲的自己時,會一直記得,有兩種植物,是不記得了它們的樣子的植物,卻又奇特的以非常熟悉的姿態,傲慢的存在於心裡。沒一直沒有消失。那是她已經變成成年人,有人說到「紅花繼木」的時候,她會興奮的突然結果話題:「哦,那個我知道。」在邊上的同時還有些詫異這個看起來與植物沒什麼關係的平淡女子怎麼會突然那樣激動。可那年的寧遙卻說不出關於「紅花繼木」的半點東西,於是同事們又想「果然她
還是與植物沒什麼關係。」
可真相是,在她的那個年少的時間,卻是因為一個男生,和「紅花繼木」,「黃菖蒲」發生了特別的聯繫。
某種奇怪的牽絆。
年華里的一個筆跡,即便沒有意義,也長久的,永恆地存在著。
2
「可惜我都不認得……」寧遙朝他遺憾的笑。
「我也不太認得。」
「虧我爸爸還是教生物的咧。完全沒有繼承到。」
「孩子未必都要繼承父母啊。」
「可我一直都認為,想要延續爸爸或媽媽的什麼東西,等到他們哪一天,真的不在了的時候,」寧要頓了長長的一秒,「我能向其他人展示說,看,我的爸爸媽媽還在我的這個部分,我的這個部分就是他們。」
陳謐的眼神突然柔軟了下來,幾乎要扶過女生的肩,命令都已經發出到手指,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出該怎麼做,只能硬停下來。寧遙雖然沒有被她按住肩膀,卻聽到了這個男生說出的史無前例溫柔的話:
「你不用想那麼多……」
「恩?」
「你就是他們。無論在什麼地方看見你,都是看見他們了。」
「恩??」
好像是說的晦澀了些,男生自嘲的笑了笑:
「你就是你爸爸媽媽的結晶嘛。」
「啊……這樣說也對……」
「好比我沒有見過你的爸爸媽媽,可我見到了你的時候,就像是見到了他們,我跟你說話的時候,會想到如果沒有他們,我的這些花就沒有人聽見……」
寧遙被他長長的溫柔的假設震的說不出話來,她強烈的壓制住某些酸脹的情緒說:
「那我也要謝謝你的爸爸媽媽啊。」
男生笑了笑:「可以啊。」
「不過,」這是一段寧遙在內心不知道打了多少腹搞,背到流暢而不覺刻意,才預備好的話,「我也會和我媽媽有一段生疏的時候。」
「是嗎。」男生只是看她一眼。
「我有一陣住在外婆家,隔了很長時間也沒回去,有一天喝媽媽打電話的時候,在我說『喂,媽,是我』后,她喊了我的小名『遙遙啊』,呵呵,我的小名叫『遙遙』。」寧遙有些羞澀的摸過額頭。
男生還在靜靜的聽。
「她喊完『遙遙』,突然就說了句『你好』。」
陳謐的眼睛飛快的轉過來。
「我當時一下子又氣又尷尬,我就跟我媽說:『你怎麼能這麼講話的啦。』我媽還問我『怎麼啦,我說什麼啦』。我就更氣了,對她說:『你怎麼嫩跟親身女兒說『你好』的啊,你還有沒有一點做媽媽的樣子。』好像這個時候我媽媽才遺失到,她就有些不好意思,又嘴硬的跟我說:『哦喲,那就對不起咯,不過,又有什麼啦。』」
陳謐的視線又移到遠處。
「不過經過這個事情后,我就很敏感,我就感覺我媽是不是真的跟我生分了,她連『你好』都說出來了,多奇怪啊。可我過了很久終於想明白,我媽媽當時突然聽到我的電話,我的聲音,我跟她那時候已經有近一個月沒見面了,她一定一直在擔心我吧,她會在做家務的時候想到我現在在幹什麼吧,她會想我會不會打電話過去吧,這麼想的時候,電話居然響起來了,媽媽去接,結果居然真的是我的聲音,她當時一定很吃驚,會以為自己是不是聽錯了,結果沒有聽錯,那個時候,媽媽突然有很多話想說,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她也有點緊張著,腦子裡一片空白的時候,就突然對我說了句『你好』出來。」
寧遙笑起來:「我想,我媽媽也是很撲通的啊,也會忘記掉一些大人的能力,也會突然在女兒面前緊張,緊張的說出『你好』,又或者……像『再見』。」
「不是什麼生分疏遠,只是因為她在很想我的時候突然看到了我,所以緊張。媽媽也會緊張的啊。」
沒有對她的話發表任何意見的男生,知道走出十幾米才回過身問:「你是這麼覺得的嗎?」
「什麼?」
「父母對你說『你好』或者『再見』,又或者……總之,你
覺得他們這樣說,是因為——」
「緊張。」寧遙截過他的話,「或許是好久沒見到我的緊張,或許是感覺自己做了什麼不太像長輩該做的事的緊張……」陳謐定定的看著寧遙,努力想象著自己那樣的母親,會被一種叫緊張的情緒所包裹的樣子。
「其實我永遠也否認不了我媽對我的重視啊,就是她說一個『你好』又怎樣。因為我們自己也感覺出,父母有的話有道理,有的話說錯了,有的話,後來回憶到,能出察覺他們再說的時候也不是真心的,可不管怎麼說,會在自己的孩子面前緊張的媽媽,一定是愛著他的。」
恩。沒錯。
一定是愛著他的。
男生朝寧遙笑起來:「你是為了跟我說這些的嗎?」
「什麼?」
不是啊。
「這,這是約會吧!」
不是為了說這些。
陳謐笑得更深了:「哪兒有這種約會。」
說這些只是開個頭。
我把我所有想告訴你的話,都說完后,才能開始進入正題啊。
3
從開始的地方,走到盡頭,要到公園門前了。陳謐問:「不用進去么?」
「不了,不了。我也就是喜歡前面免費的那段路。」
「那,再怎麼走?」
寧遙指一指一邊無人的直馬路:「不用原路返回了,我們走這裡吧。」
平整筆直的馬路,因為這裡地處偏僻的緣故,除了車以外,幾乎沒有什麼人。只是夜晚的冷風,吹得寧遙有些發抖。但她努力剋制,沒有流露出來。
不然就功虧一簣了。
等到陳謐若有所思的走到前面去時,寧遙喊住他:
「你有沒有感謝我?」
男生一愣,回身,茫然一會兒,沖她緩慢的點了一下頭。
「那,你有沒有可能喜歡我這樣的女生?」
過了很久,對方也沒有作出應答。
「你不用覺得我是喜歡你謝謝我,而喜歡我哈。你直管說吧。」
男生動了動嘴唇,沒有出聲,卻看的清是「對不起」。
寧遙吸吸鼻子——
我只是最後的確認一下,雖然很早就肯定了你會做出這個回答。
我只是為了可以豪不遺憾的說出下面的話,才向你求證。
寧遙看著他困惑而無奈的眼睛。冷氣變成風,從兩人之間的距離里穿過去。
這樣的距離。原本就可以放進太多東西——彼此的不熟悉。忽視。遺忘。偶爾的迷惑。在狹窄的世界里偶然的遇見之後,又被撤走了那些控制著偶然的便見,周遭在一瞬間恢復了廣袤與無邊。先搞接近的步伐卻遠遠比不過世界迅速擴張的速度,除了眼睜睜看彼此的距離變遠,又能做什麼。
她笑起來:「你認為王子楊,怎麼概括呢?我就說她是三個字『大小姐』。」
「『大小姐』……啊……」男生認真思考著的樣子,「好像有一些,不過,怎麼說好呢,我反覺得她……」
寧遙走近他:「覺得什麼?」
「……」男生突然猶豫住。
非常清晰的一個被截斷的動作,向寧遙展示著它光滑的切面——欲言又止的曖昧在上面發出清亮的反光。
僅僅這一點,已經可以說明什麼。
「王子楊她,跟我是很長很長時間的朋友。她有很臭脾氣的地方,會讓人受不了。其實我一直蠻討厭她的哈。不過這東西怎麼說呢。又希望她好。陳謐覺得她漂亮嗎?」
「……恩……蠻漂亮的。」
「也挺可愛吧?」
「恩……」
「她挺單純的。」至今都沒有差距到我這個朋友對她的各種所作所為。
「……不太清楚……」
「那謝莛芮和王子楊,你都喜歡嗎?」
「莛芮是老朋友了……」男生皺著眉。
就是說王子楊不是朋友這麼簡單。
「我是不是話特多的樣子啊。」
「今天是比較……」
「走吧。」寧遙掐住話題,指指前面。
男生有些莫名,還是走了過去。
到一個紅燈前,注意著車輛的緣故,陳謐兩邊打量,等跳成綠燈,便穿過馬路。等踏上對面的人行道,猛地察覺到女生沒有跟上來。
陳謐有些茫然。四下看了一看,過一會兒,才在身後的馬路對面,看見女生捂著眼睛。
沒跟上來?
眼裡進沙子看不清路的關係?
又趕在綠燈結束錢,匆匆的跑了過去。
「怎麼了?」陳謐彎下腰問。
女生沒有說話,只是一動不動的捂著眼睛。其實,說是捂著臉也對。
「寧遙?」邊說邊想去掰開她的手看清原因。
碰到她的手指觸了電似的收回來。
在女生的指縫間,因為乾燥凜冽的天氣而無比覺有違和質感的,溫暖黏膩的東西。
眼淚。
陳謐怔怔的看著寧遙不出一語的流著眼淚。好似完全靜止的玩偶,只是開了個防水的開關。
終於在隨後漫長的靜默中,從戶外微弱的紅色燈光中,看清了那些顫抖的肩膀,和沿著手指流下水滴的細節。
他伸過手去,把寧遙的手握下來。
沾在自己掌紋里的,滾燙的眼淚。
「請你……」
「什麼?」聽見對自己有請求,陳謐的神經立刻綳起來。
「請你和她……」
「什麼?……」
「王子楊……我的朋友里,最重要的就是她。」在不斷的抽泣和堵在手掌下不連貫中,女生說道。
「我不希望看見她不開心。我之前已經害她大哭了一次。她是個很少哭的人。都是我的錯……她在小學時就是我的朋友。
請我喝汽水。有時候會硬要晚上睡在我家。她真是個非常討嫌的人,一副沒了我就不行的樣子……可我每次想到這裡都會很開心……
「我希望對她來說是最重要的。雖然我不知道該怎麼對她,對她好,還是吵架。
「雖然我也會不甘心為什麼她有那麼多東西。為什麼不在我這裡。可我又會想,還好那些東西都是她的,不然的話,換成是別人,我更不知道該怎麼樣了……
「王子楊她從來不會主動來要我什麼。她都是無心的。我又總會想主動給她什麼……
「以前我文過她,為什麼做什麼都要和我黏在一塊。她就回答:『和你在一起就想和自己在一起啊。』我當時聽了有點不爽,因為我明明和她一點也不像,她卻能這麼說……只能表明她根本沒有關注到我的感受……
「不過今天,我感覺她以後要跟別人在一起了,就突然……
「王子楊雖然很嬌氣,但我也說過把什麼都給她。……我想把什麼都給她的,王子楊,請你……
「請你……」
4
換一種風格來想象那些年輕的生命享受的質樸而唯美的光陰。
在古老的燈光,風化的筆跡,降至的手指都再不能延續書寫的時候,從兩片淡綠色的陽光里,復甦的柔軟的生命,卻才剛剛開始。
你想有兩個人從過去到將來一起走很長很長的時光。從此聲明稱為兩份,時光各佔半邊。休息日不在無聊的發涼……你想到這些的時候,這時的陽光,溫暖的切過眼線。如同在年華中留下的字跡,終將沿著走廊,沿著教室,沿著一拍龍頭不整的水槽,沿著灰白的牆壁和灰綠的黑板,最終成行,變成一封書信,不知要投到哪個地方。
從此個性的音符在呼吸間彈跳,軌道帶著列車消失在花海,人的神經質變的華麗,時光被隨意烹調。
有這樣的一種歲月。
自己的骨骼在這裡夜夜夢見失足。自己的喜惡在這裡被徹底混為一談。自己的父母在這裡衰老。千絲萬縷,贅述不盡的心,向著每個它能觸摸的地方生長。在吞噬其他與自我銷往中不斷循環。只等歲月在此後將之濃墨重彩的誇張。
生命的空洞終究不敵時間的力量。
有些愛是拍著肩,拉手,買同一個牌子的薯片,它們在各種不知不覺得中消磨了自己原本對於萬物流失的敏感。
還有些愛是……
那些愛是要咬著嘴唇,很用力很用力的咬著嘴唇才能讓它在自己兩排牙齒后絕望了變得死心。
然後站在第一種愛的搖船上,對第二種愛的倒影說:
「請你。」
「請你和她……」
寧遙覺得自己把所有的力氣,所有的只覺,所有曾經以為不會再出現的那麼大規模的傷感全部都用掉了。在那一天,她以為自己已經走到了歲月的最頂點。
從今往後,再也不會有任何可以與之媲美的情感的暗流。當然在事實上,在她隨後的生活里,不斷發生著更多,甚至更大的事情,有些會更浪漫,有些會更痛苦。可這裡一直說的,反覆不斷強調的,使我們只能在那些年齡時候碰到的事情,發出的感悟,奠定的思想,都是在隨後的任何一天里,也無法再現的筆跡了。
而這個真實,卻只有在過去以後才會醒悟到。
萬幸中的不幸。
過去這兩天後,不真實感又在記憶的鏡面下被不斷放大。寧遙穿衣服刷牙時,會忍不住覺得自己其實前天什麼也沒有做。
沒有去補課。
沒有去世紀公園。
沒有說到爸爸媽媽。
也沒有問「你有沒有可能喜歡我。」
但當她的懷疑一直抵達「沒有說過『請你』時,才又你想的將之前的幻想全部推翻。
這樣簡單的動賓片語,也能牽扯出沒頂般的傷感。除了它曾經真實發生過外,再沒有別的解釋可言。
寧遙走到樓下,看見王子楊轉向自己的臉時,才徹底的絕望了。那樣的激動的快樂。
女生幾乎是從車上跳下來抱住她。
「……幹什麼啊,大清早的發神經。」
「沒呀……就是想你——」
「別噁心了,我可不是同性戀。」
「我也不是啊。」
「我不信。」
「不信什麼?」
「不信你不是GL啊,有證據沒?」
「證據嘛……當然是有的……」
「要死,你今天就是不正常,快說,出什麼事了。」寧遙好像一直都是非常樂意順著別人的心思讓她們講出內心羞澀的快樂的人。
「說了你別生氣。」
「我不生氣。」
「……寧遙,你現在這真的沒有喜歡的人?」
「……喜歡……布萊特皮特」
「哎呀,算了。」王子楊一甩手,噌噌的說出沒有標點符號的話,「陳謐昨天突然來找我。」
「啊?是嗎?」
「……恩,我嚇了一跳……」
「他不是之前也來過你家嗎……」
「雖然來時來過。可都幾乎不說什麼話啊,特別像個客人。」
「怎麼,這次不是客人了?」
「……恩。」女生臉紅著,「帶我去樓下走了很久。」
「吹風啊?他是推銷感冒藥的?」
「不跟你說了!」
「行行,我開玩笑的,你說吧。」
「後來我鞋帶散了,他就突然蹲下去替我系。說真的我當時腦子就是一片空白。完全的一片空白。」
寧遙靜靜的微笑著:「接著呢?」
「啊……接著他就朝我伸出手,攤開手心,」女生比劃著這個姿勢,像是模仿者男生的口吻般,竭力的不流露出太過激動的神色,「問我,要不要在一起試試。」
這是寧遙一生中聽見的最動人的告白。
雖然完全是發生在別人身上的故事。可她還是很輕易的就想像出了當時的場景。蹲在地上,神色沉靜而溫柔的男生,和他那句,彷彿伸手進池底那麼隨意撩起來般的簡單的句子。
不知道是哪裡,就是從「喜歡你」「我愛你」「想跟你好」「能交往看看嘛?」……從那些各類格式的告白中,問的最沒有特色的一句:
「要不要在一起試試。」
致死的溫柔的句子。
5
「喲。」
「哦。早上好。」蕭逸祺沖著寧遙笑笑。
很明顯的與以往不同。
「你幹什麼?」寧遙忍不住脫口而出。
「什麼?」
「……怪莫怪樣。」
「沒有吧。」說完就轉身走上樓梯,反而讓寧遙更加覺得疑惑——有沒有搞錯,和那神經病居然只說了六句話?只有六句話?這也太古怪了吧?
在教室里聽到王子楊已經忍不住用各種途徑向大家泄露著她自己的好消息,好比向人詢問著情人節哪裡有特別套餐,當旁人嘲笑她「這麼早就想過情人節了啊」的時候,又抖出一句「陳謐他考慮周到嘛」。
就這樣,快速的製造出一個話題。
寧遙想,那就是自己最熟悉的王子楊了。以往的時候,自己一定會在心裡大大的罵她不要臉。但是,這些曾經被寄養的無數的憎惡的心情,沒有了可以再去扶植,哺育它們的養料。
都在一個彈指間化為了灰燼。從她腦海中不斷浮現著那樣的場景,像是消磨不了的符咒,不斷的再現,現。
彩色的畫面。黑白的畫面。
有聲音的畫面,沒有聲音卻知道他們在說什麼的畫面。
特寫的鏡頭。遠鏡頭。
偏綠的膠片。老式電影的膠片。
全都只放映一個畫面——
在一起試試么。
在一起試試么。
在一起試試么。
在一起試試么。
那。
在一起試試吧。
那麼多的外在事件在自己之外發生,雖然內因還長在自己的心臟上,可它灑出去的種子,開的花朵,結的果實,卻都在自己看不見的地方,以無限的溫柔和美好,覆蓋了別人的生命。
寧遙趴在桌子上,彷彿打瞌睡的樣子,還是滿滿的紅了眼眶。
因為下午跑去體育倉庫時,寧遙心裡的句子幾乎可以寫滿整整一牆壁。
只是當手裡握著粉筆后,奔騰流竄在周身的每一句嘈雜的話,都無法從皮膚下破土而出,傳遞到筆尖上去。
百無聊賴的撥著牆角的草,或者盤算一下還有多久就要上課。
側過頭去的時候,發現朝這裡走來的蕭逸祺,寧遙甚至微笑起來,沖他招招手。男生步履一滯,還是走了進來。
「……你又在幹什麼?」
「拔草啊。」說著向他展示了一下手裡的成果。
「……拔草?」顯然極不搭調的詞。
「你今天特別凶!」寧遙控訴。
「……我沒有。」
「有!我立刻就感覺到了!」
「……」
「看吧,果然,都會用省略號了。」
「我說,你到底在想什麼?」
「恩?」
「你這個人未免也太奇怪了點吧?」
寧遙看出他句意里的鄙夷,坐直了些:「這話怎麼說呢?」
「謝怡是在這裡寫了王子楊的壞話吧?」
「……沒錯。」替同班同學打抱不平來了?
「你報復了她哦?」
「報復了誰?」
「謝怡啊。」
「哦……對。」
「我說,你這人是不是真有毛病啊?你未免有時候也太兩面三刀了。」
寧遙笑起來:「好嚴重的用詞。」
「說錯了么?你自己也寫過類似的話吧。」
「可我沒有人身攻擊哦。」
「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恩恩,接著說……」
「……我都搞不懂你到底什麼時候是真心的,什麼時候是偽裝的。聽說你罵謝怡罵的挺狠的,誰都看得出你那麼維護自己的朋友……可你本身不就是兩面派嗎?」
「你有沒有想搞清楚過我?」
「……就是挺好奇……之前還稍微覺得能明白點。結果有不明白了。」
「之前?稍微明白了點什麼?」
「之前感覺你不過是朋友吵架,發個牢騷而已。後來感覺又不是那麼簡單。」
蕭逸祺挑著一邊坐下來:「你是不是一直盤算著設計王子楊?」
寧遙笑的更深了:「這話怎麼說呀。」
「驕傲拼搏……背地裡搗個鬼,或者欺騙她一下什麼的。」
「這些啊。早就做過了。」
在男生又驚又怒的眼神里,寧遙鬆開手裡的雜草,摸了摸鼻子。
早就做過了。
背地裡搗個鬼。用很長很長的時間去想,該怎麼將陳謐和她聯在一起。結果便有了周六自己和他冗長的對話。
欺騙她。不讓她知道周六曾經發生過的,自己失控的悲傷。
這麼做的原因,也許最直接的,最直接的原因,就是那天,被王子楊發現了自己一直以來對她隱瞞的秘密的厭惡吧。
疑惑是更早以前,早的早已忘記了原因時間地點,只級的人物,她們兩人站在同一個世界的不痛空間。之間的關聯拖的太久,以至於早已忘記了最初為什麼會反覆無常。
那些她曾經給與過對方的好與壞,只是覺得應當這樣去補償,而原因彷彿已經在歲月中成了模糊的一部分。當會議從雷聲中蘇醒,才反應出這樣疲倦的。
然後,就要做許許多多去彌補回來。
蕭逸祺很想把寧遙甩在這裡起身離開,卻看見女生不斷用手擦著自己的臉。
「……喂!你手髒的呀!滿臉花了。」
「恩?啊?」寧遙才發現,「我就是覺得臉上癢。」
「癢?過敏?」蕭逸祺湊近去看。
一條爬蟲一般的淚水漬,沿著寧遙的臉,從泥污上直接流下來。
男生被震的背脊一挺。
「臉上特別癢。」
「……那是你哭了。」
寧遙第一個放映就是低頭抬手擦……接著聽見蕭逸祺以他那略略凌駕在冷冽空氣上的聲音說:
「是另一隻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