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1
寧遙猛地轉過頭去看王子楊,那一刻她完全無法控制自己,像被閃電驚嚇到的小孩子,眼睛大睜著面色瞬間發白。
王子楊同樣在莫名中回不過神,她楞楞的看著寧遙,半天後才說了句:「什麼啊……」
廁所里繼續傳來更大的嘈雜聲,有人喊著「放屁,你才喜歡『王子楊』」有人喊著「哦哦哦,發急了」,寧遙不知道哪兒來的力氣,飛快的轉過樓梯往下跑,王子楊過一秒後跟上來,連喊著「你去哪兒」,聲音在樓梯上漸漸被甩遠。
連她自己也不知道似乎要去哪兒,只是一片什麼東西突然失去了蹤影,代替了它們的位置的,是前所未見的灰色山體,熱愛暗哨過後的氣味充斥在全身,好像灰燼要迷進眼去。
簡直。簡直滑稽的不可想象。
身體里所有的液體突然匯聚成汪洋,當它們向某個地方一起流去時就傾覆了原本的地軸,而即便那樣打的劇變,似乎也無法很心裡交替往返瞬時混亂出呢個一片的情緒進行比擬。
寧遙只覺得頭昏眼花,不是單純的悲傷,不是單純的憤怒,不是那些被人們以為應當有的情緒,只是在難以置信的事實中,手足無措,手足無措會這樣可怕,不知道該不該被悲傷,該如何悲傷,該不該憤怒,該如何憤怒,毫無辦法時的可怕,壓著心臟。
只因為那樣難以置信的東西,冬天裡突然生長出的草原,覆蓋了整個天空的魚群,南側的山峰一夜之間變成湖泊,無數無數的沼澤憑空化成沙漠,突然湧向自己的人群,讓步履再也前進不了一點,又或者是,那些原本臨近著自己的溫度,那樣具體清晰分明不變歷歷在目的溫度,突然消失,那麼快的不見了。
原來世界居然可以把身體180度的彎折過去。
原來自己曾經以為的東西都不過是「自己以為」。誰來保證你?
除了自己保證,誰還能來保證你?
寧遙找不到地方去,遠遠看見體育倉庫,跑過去。
似乎已經很久沒有人來的樣子,字跡正在不可抗拒的減淡消失。那些意義半明半晦的自居里「真是對我無盡的勾引……」「胡說八道之久道」「ohyeah」……互相交織,比鄰而居的書寫里,看見太多的發泄,似乎更多的是無聊之作。
寧遙撿起一邊的小粉筆頭,不知怎地,想起那天,蕭逸祺站在自己前面,少年汗水的味道,和模糊了時間的世界里,袒護著自己說出的「是我寫的」。
那天的一個突發事件,似乎改變了自己隨後的很多決定。
而在後來,從每個側面搜羅在眼裡的少年的各種笑臉。不同的角度,不同的熱度,不同的細微間同樣的明亮。好似這是一個可以真實存在的,不用去想太多的人。
寧遙從來沒有否認對他的好感,像買個高中女生那樣,有個英俊的男生跟在一邊吵吵打打,不是鬥嘴,不是為了維護自己體現他的風度,更多的時候,是座位年華里的一部分,以最融合邊緣的姿態嵌入自己生活的一塊拼圖,缺少了它就不見了完整的樣子。
這樣一來,幾乎已經是不少人足夠羨慕的狀態,即便關係只是熟人,可也已經非常不錯了。
真的,非常不錯了。
有了親密甚至曖昧的舉動,甚至可以賭上一把誰會朝前走出關鍵的一步。但對於寧遙來說,這是一個既不可以也不可能的事實。
他的個性面向四面八方,自己只是其中一個,早前也認定了,他待人好,只是本性所致。在他身上投入期待,鐵定值不會票價,而彼此只需停留在此就是最合適的了。
既有鎖期待,又不做期待的心情。
或許可以一直這樣維持著它平穩的刻度。讓敏銳的少女心能得到適時的安慰。
寧遙自問對他談不上喜歡,只是被他的各種舉動呼應出些微波動的心緒,以至於不由自主。即便是這樣,每個女生對於自己身邊的人,總還是抱以希望對方可以永遠停留的幻想。
這樣不切實際的念頭卻能在嘈雜的空氣里安靜無限的膨脹。絲毫不會受到風速限制的航程。
這樣的男生。不安靜。不平和。幾乎難有十分鐘不說話的時候的樣子。不隱忍,想說什麼就說什麼,連長相也和乾淨清瘦截然不同的,有著刀刻般鮮明的痕迹。常常笑。長長地笑。
這樣的男生,在朝自己走近的時候,也可能不是走向自己。
只是自己也在他必經的路上,就會產生錯覺。
原本演奏至此,應當出現的和聲,卻這樣突然的消失了。只有自己的笛音繼續在空氣中。
——他為什麼總愛笑。
——他在想什麼。
——他是不是和王子楊其實很熟。
——為什麼自己會一點也不知道。
——他們也會有過很多交談嗎?
——他們之間很熟悉了?
——他請她吃過飯?兩人聊過天?
很多無聊又庸俗的念頭,怎麼也無法壓制。寧遙對著牆壁不知道該寫些什麼。空氣里只有遠處工地打樁的聲音。一聲一聲的,想無限緩慢的心跳。
那些忙碌在工地上的人,那些隨後將住進大樓的人,他們與自己都沒有關係。只是會在這個時間因為聯想而牽扯到一起。
那麼同樣的,在彼此遇見時的兩個人,當他們離開后,誰可以全部掌握對方的行動和想法。我們都是照著彼此想象不了的路走去。
「那。」「就。」「是。」「請。」「你。」「以。」「后。」
手裡粉筆停了停。
「不。」「要。」
不要。
不要再。
不要再說「是我寫的」。不要跳下自行車叫我的名字。不要偶爾露出嚴肅的眼神。不要再對我笑。不要告訴我哪家的麵館好吃。不要去尋找修車攤再來知會我。
不要把含混的距離不斷的裁短。
我能夠裝作毫不在意的地方,在這裡已經是極限了。
2
等寧遙回到教室時,一眼看見一群女生正圍著王子楊面目興奮,其中雖然也夾雜有冷冷的嘲諷,可她依然是話題中心。
「你也太誇張了吧!還腳踩兩條船!」
「蕭逸祺是三班的那個?」
「對啊對啊!就是那個超高的,很靈的那個。哎呀,就是上次,上次好像給王子楊還寫過情書的。」
「……王子楊!你說說清楚啊!」
「不說我們就告訴陳謐去!」
「我也不知道嘛,我就是剛才聽說的。」王子楊很委屈的樣子。
「少來!」
「哎呀!我想起來了,蕭逸祺,就是上次一班那個女生在廣播里每天點一首歌給他的那個吧?啊啊,很帥的啊!」剛剛說完這話的人又被旁邊取笑道:「你搞什麼傢伙啊,才反應出來。」終於按捺不住的人群一起沖向王子楊:「到底怎麼搞的啊。」
寧遙在遠處看著王子楊興奮緊張的臉,和很久以前那次女生們取笑她和陳謐曖昧時的臉異常近似。
這一刻的比較,一下子在寧遙心中產生了不可截止的風暴,讓原先朝北指的標誌折斷在泥里,沒有了方向的存在,緊張而至的氣憤和嫉妒,寫著強大厭惡的雨點,一路落下來。
討厭她。
還是討厭她。
像以前那樣討厭她。
從來都討厭她。
居然並沒有改變。不會改變了。
寧遙覺得滿身芒刺,燥熱難耐,從脊椎一直爬到頭皮的痛恨感,讓她在坐下的時候一下子把椅子踢倒到地上。
人群有一小會兒的停頓,朝她看過來,寧遙在他人的視線里鐵著一張漲紅的臉,坐下翻開書本。
是因為之前的內疚,以及原本根深蒂固的官司,所以才逐漸填平了各種排斥的心情,讓塔門在土壤和植物的根莖下逐漸被分解么。
可當類似的事情在發生,能夠承受的橋樑斷裂倒塌后,還是會暴露出下面盤踞不變的厭惡啊。
自己對王子楊,即便已經走到可以並排的時候,再次掉下來看著上方她的鞋邊,她一小部分下頜,她的手指尖時,還是會產生強烈的痛恨感。
它們沒有消失過,只是暫時被淹藏了。
而一旦雨水和光線從另一面扣醒它們,誰也不能阻止那些墨綠色的本質飛快拔節。
寧遙在頭腦中回憶著王子楊每一件令自己討厭的事。她為了展示最好的一面做的各種偽裝,她在公車上轉頭看著一邊窗戶照鏡子打理劉海,她對男生開的玩笑,她在過節送老師的禮物,似乎還請老師吃過好幾頓飯,她粉紅色的漂亮自行車,她不斷的向自己索取這個索取那個,她在自己像一個人時敲門,她在那麼多的幾年,六年,七年裡,每一處讓她忍了又忍的地方。
什麼都能容忍的話,總有一天有什麼不能容忍的。寧遙可以在一邊淡淡的想象有人拉住王子楊的手說「要不要試試在一起」,那時她用全身的精力去堵塞住可能因為主菊花而坍塌的裂縫,所以到了這一次,已經沒有太多力量了。
眼看著裂縫擴大,整個海水倒灌進來。
花那麼多時間去維修的堤岸,一個句子就能把它破壞完。
「怎麼了?」
「恩?……」寧遙看了一眼王子楊,「什麼怎麼了?」
「臉色不太好。」
「是么?」
「對了,政治作業你填完了吧?」
「恩……」
「等會兒老師要是抽問到我的時候,傳給我呀。」
「恩……你怎麼沒做?難得。」
「昨天和陳謐在他的學校里看演出。沒空啊。」
「……這樣……我知道了。」
寧遙托著下巴看向樓下,在搞出的關係,已經看不清一樓的人他們具體的樣子。等到政治老師踏進教室開始上課,寧遙便伸個懶腰,趴倒在桌子上,一臉昏昏欲睡的樣子。
很快的,聽見老師說「對昨天的作業進行抽問」,兩個人過去后,響起了「王子楊」的名字。
寧遙趴在桌子上一動不動。
只有耳朵醒著。
她知道這時的王子洋一定在前面頻繁的回頭向自己使眼色,可自己裝睡。
在心裡的那些怨毒的念頭,一定要一個出口。不然的話,那樣手足無措的感覺,比怨毒更讓人難受。
於是接下來的幾分鐘里,很自然的聽到了老師不滿的批評「王子楊,你沒做作業?」「你在想什麼?」「把作業補回來!下課後到我這裡來一次。」
從周圍安靜的空氣里,幾乎可以想象得出王子楊一陣紅一陣白的臉。身為優等生的驕傲受到挫折,對她來說也是頗少見的事了。
寧遙感到一陣沒有依託的快感。
像個卑劣的小人完成了他的陰謀。在侵吞了部分善良的本意時,自惡毒中萌發的快樂。
課後王子楊果然怒不可遏,直問寧遙當時在做什麼。
「……我睡著了啊!」無比愧疚又自責的神色。
「……你有沒有搞錯啊,我不都說了老師會抽問嗎?你還睡?」
「我沒有想到老師會抽問到你啊。」
「可她問到了啊!」
「所以對不起嘛……」
「對不起有什麼用。我真搞不懂……你之前還挺精神的嘛!」
「之前是下課當然精神啦。我昨天看電視到很晚……」
「算了算了,煩死了……還要去認錯。」
「反正只是小抽問,沒什麼關係啊。」
「又不是問你,你當然這麼說!」
王子楊氣憤的甩開手,寧遙在她身後接過去一句「不要生氣了啊」,她也不理,就朝外走去。寧遙在原地站了一會兒,長長的舒口氣后坐下。
這麼小的把戲,將來回想起來,一定是幼稚愚蠢到極點的東西。可在這時,對於這樣的自己來說,她那幼稚而愚蠢的抽了的心緒,同樣需要幼稚而愚蠢的方式去充實。
雖然不知會朝那個方向扭曲而去。可就是需要些什麼支撐,能夠讓自己說話,能夠讓自己走路,能夠讓自己以一臉平淡無辜的神情撒謊。
每個你啊你去哪個裡都會出現不盡如人意的枝節,貫穿了整個年華的通道。
3
以現在的立場來會議那些過去的話,只是連個小丫頭盲目而天真的初中。當時她們顯然還沒有太多豐富的內心,遂於許多事物也都一知半解。
如果問起對於我那個字樣的評價,也許有許多不同的說法。
老師說她乖巧。父母說她太嬌氣。
同學里,男生不太樂意說她,他們往往只是以不可及的心理,抗拒著提到她。似乎當著別人面評價一個漂亮女生總是很艱難的。
女同學里,會有人說她氣質很好,會有人說不太清楚,天知道她們是不是真的不太清楚,也會有人用很崇拜的口吻說「王子楊靈的靈的」,而在她們的句子後面,應該多半都帶上一句:「你想知道王子楊?去問寧遙好了,她們兩個是好朋友。」
事實多麼簡單。
如果問起對於寧遙的評價,幾乎有著驚人的一致,男同學也不會避諱提到她,女同學里也不會有人裝著不太清楚的什麼也不說。
「很文靜,有點沉默,怎麼說?叫樸實嗎?」
「恩,反正一點不張揚。」
一點不張揚。
是因為張揚不起來吧。
寧遙小時候也是希望能成為光華四射的人,而現在的情況是,她成了光華四射的人的朋友。給人的感覺是樸實。
她們以兩人互補的類型成為了別人眼裡一直的好朋友。有人開玩笑說「原子彈炸都炸不開哦」,寧遙就在一邊笑,看王子楊擺出驕傲的樣子說:「怎麼樣怎麼樣?」
寧遙總是在一邊看。
看王子楊的父母開車來借她回家。看王子楊在無效的舞台上表演舞蹈。看王子楊的新皮鞋。看她在課間拖下校服外套系在腰間顯出少女美好的身體,寧遙無法做出同樣的動作,只能忍著體育課後的渾身灼熱。
自己看了她那麼多。看她坐在男生的自行車後座上,看她故意吹牛讓人去注意她,看她輕易的擺脫一個個問題,變成越來越不可及的女生。
在自卑順理成章的滋長時,抵觸的情緒幾乎以同樣的速度更改了整個色彩,寧遙便是採擷了那些全部顏色的棉線,連她自己也不知道最後究竟會織出怎樣的不了。
從她們認識,她們熟悉,她們變成疙疙瘩瘩的朋友,她們從一塊如同棉毯中的無聊歲月突然進入高中后。
而眼下,不可否認的是,那些色彩里,有一塊黑色而厚重的,已經順著纖維蔓延開了。
放學后寧遙和王子楊騎車出校門不久,便感覺有個人影一直在餘光里進進出出,起初寧遙沒有在意,過一會兒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她側過頭去,看見蕭逸祺一臉「你終於發現我啦」的笑容沖著自己。
寧遙默默點點頭。
王子楊把腦袋往後倒一點,看見男生,臉色一硬,沖他說了句:「你好。」
「哦。你好。」
「平時不太見你在這裡騎。」王子楊問。
「啊?哈。不是,我有時候去家裡吃飯,有時候去奶奶家吃飯。」
「這樣嗎?」
卡在兩個對話者中間的不合適,讓寧遙緩慢的推出半個車身。
蕭逸祺朝她看一眼,剛要開口,又聽見王子楊說:「我們的車是一個牌子啊」,邊低頭看了兩眼:
「啊,真的。不過是紅男綠女啊。」蕭逸祺嬉笑著。
「我之前也被偷過一輛,這兩也才換了三個月不到。」
「是嗎?我也被偷過一輛咧,不過是四個月錢的事了。」
「我總搞不懂那些小偷是怎麼做到的?之前我只把車在外面停了五分鐘啊。」
「哈,這個其實很簡單的,他們有專門的工具啊,再多個望風的或者加個托。」
寧遙面無表情的看著兩人對話。
王子楊真的有本事讓男生跟著她的聊天節奏走。不知道要過多久他們才會注意到自己的存在。也許永遠不用注意到就好了。自己就這樣漸漸的消失。
「喂!後天有沒有空?」突然沖著寧遙來的話題。
「啊?啊?」
「有空嗎?」
寧遙朝王子楊困惑的眼神看了看,又對著蕭逸祺:「幹什麼?」
「jarome出了新的優惠呀。」蕭逸祺放慢速度跟在寧遙身邊,「去嗎?」
「……沒興趣。」
「什麼什麼?」王子楊也問上來。
「啊?」蕭逸祺朝她看一眼,「說吃飯的事。」
「啊?」王子楊眨著眼睛問寧遙,「什麼吃飯?」
寧遙努力剋制著心頭的種種不耐煩:「甜品屋,jarome。」
「呀,我知道那個,不過還沒去過。」王子楊遲疑一會兒,「你們要去嗎?」
「……啊?……我想喊她……」蕭逸祺察覺到話題里的一些不由自主,「你也來嗎?」
「好啊。」
「王子楊。」寧遙伸出單腿支下車子,停穩后,一字一字的問,「你不喊陳謐?」
和王子楊投射過來的實現裝個正著,寧遙也不管:「不喊他么?」
「……你說什麼呀。」王子楊勉勉強強的,「他沒有空吧。……不喊他不能去吃嗎?」
「沒,我就是問問。」寧遙說完,又蹬起了自行車。
問一問,想確定你是不是如以前那樣,更樂意去體驗兩個男生對你的喜歡,不會堅決的將其中一個制止,反而給予兩者更多的機會。你是這樣的人啊。我一直都知道你是這樣的人。
再沒有比你更讓我討厭的人。
4
還是約了時間。晚上七點。寧遙對爸爸媽媽說了一聲后就出門去了,到了約定的商場門前,她停在馬路對面沒有過去。
僅僅過了半分鐘,寧遙看見王子楊來了,在人群里雖然未必是一眼就能看見的,可是配著她穿的衣服,依然有著相當的分數。為了避免王子楊看見自己,寧遙退了幾步,坐在一邊的長凳上。
她只是想要冷冷的看清當自己不在場時,王子楊會和蕭逸祺露出什麼樣的表情,他們現在以暗戀和被暗戀的身份走在一起,女生顯然還有莫大周遊的餘地。
雖然寧遙其實非常明白我那個字樣會說什麼話,會露出什麼樣的微笑,甚至還會不經意的或者是習慣姓的拉過男生的胳膊。可她就是想要確認一下。
想要親眼目睹匯聚在心裡的蝙蝠怎樣衝出洞穴,稍微等上一會兒后,走近王子樣的男生出現了,寧遙從她的身高認出了蕭逸祺。兩人稍微聊了兩句,視線便朝兩側的路上一陣陣掃去。
是在想自己為什麼還沒有來吧,這麼猜測著,寧遙又往暗處藏了藏。
從這個位置看過去,兩人看起來還是很協調的。商場門口全是等人的情侶,女的男的,撿到對方后,便齊齊離開。
寧遙看看手錶,已經七點三十五分了,應該快到等人的極限了吧。
果不其然的,王子楊朝蕭逸祺走去,習慣性拉住男生的袖子。
「她不會又不來了吧。」
「寧遙經常這樣,哎,有事不來也不會通知一聲。」
「沒關係,等我們回家后我會打電話去她加問問的。」
「那我們先走吧?」
——寧遙猜測著王子楊的說辭,起碼有百分之八十的接近度吧。
隨後她看見高個子男生又朝馬路走了幾步,四處看了看,女生跟在他身後,像是勸說著什麼。男生轉過去,低著頭同她說了兩句,終於一起離開了。
寧遙從暗處走出來,手裡已經捏出了汗。
不知道在害怕些什麼。
她穿過馬路,在兩人站過的地方稍稍停了一會而,近處的巨星電視屏還在播放著不知哪個台的節目,除了球賽外,很少有大規模的人群聚集著觀看。路上全市忙碌的車流和行人。
自己在這裡,既不是等誰,也不是被誰等。
僅僅是為了一件無聊到愚蠢的舉動。在將來的回憶中一定會變成難堪的疤痕。
看如果現在不放掉一些身體裡帶毒的血,根本猜不出將來會讓自己成為什麼樣的人。
他們都說自己樸實而沉默,像個五筆撲通的女孩子。
卻是帶毒的血。
寧遙咬住嘴唇的時候,身體也整個兒的像被泡在化學液體中那樣緊縮起來。這時有人拍了她的肩膀讓她忍不住「哎呀」的喊了一聲。回頭看去,是陳謐。
「你還是這樣,膽子很小。」彷彿12度般即不暖又不涼的淡淡微笑。
「……怎麼會……你在這裡?」寧遙轉不過眼睛。
「恩,正好路過。」陳謐看著她,「等人?」
「……啊。不是……」
「不是?」陳謐有些驚訝。
「就是瞎逛……」
「吃過飯了?」
「……還沒有……」
「那,不去吃飯么?」
「恩?!」
不過是一個多月沒見的關係,卻像突然出現在雷達上的船隻,讓整個航運都不知所謂。最初的定位原來已經有了偏差,好比魚群早就遷往了北面。
這片海域刮過了細微的風。
寧遙回頭看寧遙正在服務台說著什麼,在窗戶的反光上能照見自己的臉。從這個夜色的城市中浮現出來,非常奇特的臉。眼睛在天的邊際,鼻子和嘴在高樓的側牆上。
「有一陣沒見了。」男生拉過凳子坐下。
「啊……恩……」寧遙看著自己的鞋帶。
「還好么?」
「啊?蠻好。」
「新年過得不錯吧?」
「恩……還可以。」
似乎發掘對話多麼客套而簡單,男生止住了話題。一點沉默,反而讓寧遙更不安,她拚命找一個可以打開的缺口,因而接下來的話根本就是直接從腦袋裡蹦出取得,直到說出口,寧遙才聽明白自己講了什麼:
「你今天不和王子楊在一起嗎?」
連發問人都被這八卦到極點的問題嚇了一跳,男生同樣的略感吃驚:「恩?……沒有。」
很平常的回答,卻讓寧遙被各種啃噬般難忍的滋味包圍的想逃走。
這種比電視劇還要毫無新意的情節,四人交錯。寧遙原先從不知道原來真實發生后,會帶來這樣壓抑的感覺,幾乎可以看清兩片氣壓從邊側擠近到一起,讓自己不管被動還是主動的,都快要頂出去,對面那樣清瘦的臉,離得越來越遠。
噁心。噁心極了。
這樣的情況。
「其實我一直想問問你。」
「什麼?」寧遙緊張的抬起頭。
男生臉上琢磨不出太具體的表情:「你這樣幫她。」
「幫誰?」
「王子楊。」
「……哦。」
「讓我很感動。我沒有想到你會說那種話。」
「也不是……」寧遙低過頭。
「你們女孩子之間也許會想得很多吧。」
「……也還好……」您要看著他擺在離自己不遠處的手,清晰的骨節,和包括著它們略帶凸起的筋,男生的手。
寧遙記得爸爸的手,或者表弟的手,數學張老師的手,都是不同於女生的,那樣大的骨架,圓指甲蓋,手指頂端有些微發硬的皮繭的手。張開可以蓋住一個人的臉。
寧遙小時候爸爸經常這樣做,一邊說著「看不見太陽咯」。其實太陽是可以看見的,只是透過爸爸的手指邊緣,變成一層艷紅色的光,滲透在他的手指里,像是通了點會發亮的燈,那樣臨在頭上。
明亮修長的手指,是因為陽光流進血液。
面前的手,碰到自己次數那麼少的手。寧遙想起它曾經拉住一個女生問她「要不要在一起」,它的手指貼住女生的手心,掌紋縱橫交錯。擺出許諾的樣子。
好似呼吸進一個頭髮絲,在心臟上方糾結,那樣抽痛起來。
「先生,你的A餐。」侍應生一邊說著一邊把鐵盤裝的牛肉套餐放下來,一份寧遙的,,一份他自己的。
寧遙貿貿然去揭蓋子的時候只聽見男生跟不及的一句「小心燙」。手指連心,燙痛感燒進來,她一下子把餐盤扔了出去。
極不協調的撞擊聲響起來,整個餐廳都朝這裡側目。寧遙還來不及做反應時,男生抓過她的手。
「沒有燙到么?」口氣里略帶波動。
他的手指扣在食指和中指上,可以看見男生的拇指蓋和小部分手面的皮膚。
「沒燙到?」疑惑著女生的不應答。又問了一遍。
「……我其實很後悔。」跑題的回答,「很後悔啊……」
5
第二天寧遙如期迎來王子楊好一通數落,她面無表情的道歉了兩句便轉身離開,扔王子楊在原地一個人生氣。走上樓梯的時候又看見熟悉的人影走上來,抬眼對上她,立刻有些怨意。
寧遙在心裡笑了笑,沖蕭逸祺揮揮手:
「抱歉。」
「……你也太那什麼了。」
「抱歉啊。我家裡有急事。」
「這是借口吧。」
「不是。」
「……就算是真的,放人鴿子總不好吧?」
「真是對不起。」寧遙沖他笑笑。
男生眼睛在寧遙臉上轉兩圈:「你又開始不太對勁了。」
「什麼?」
「總覺得你怪怪的。」
「哪兒有。胡說。」您高想起什麼,「後來吃的開心么?特惠品怎麼樣?」
「還好。」
「喂,不要說的這麼簡單啊。」
「還要怎麼詳細,你要知道的詳細,一起來不就好了。」
「送她回家了嗎?」
「當然送啦,憑我的風度。」
「後來呢?」沒有乘機告白么?
「什麼後來?」
「沒什麼。」寧遙揚揚手裡的筆記本,「我還得去老師那裡。」
「哦。」男生和她交錯走遠兩步后,「你要好好反省啊!」
寧遙抬臉沖他笑笑,「知道了知道了。」
一路來到老師辦公室,剛喊了聲「報告」推門進去,班主任便沖她連連揮手直喊「寧遙正好你來了」,寧遙心裡有些奇怪,卻也連忙跑過去。
「你知道王子楊家的地址吧?」
「什麼?」
「這是一份數學競賽的複賽表,通知要投到考生家裡去的,我這裡查不到她家的住址。你知道吧?」
「……知道是知道。」但是記不太清。
「那正好,你寫寫。」班主任拿來一支筆,「千萬不能寫錯哦。通知要是收不到的話,王子楊就不能參加複賽,如果得不了獎,高考加分就沒有了。」
寧遙的筆在紙上停了一停「……是嗎?」
「是啊,你快寫。等下馬上要帶走的,組委會的人都等在那裡了。」又重複了一遍,「你應該知道吧?記得准?」
「……記得准。」
寧遙往站在一邊的男人看了看,低下頭,在紙上寫下一串數字與號碼。隨後匆匆的告別了班主任,又將筆記交到地理老師那裡,逃一般的離開了。
做了壞事。
在壞不過的事。就是一個念頭之間,筆跡留下去,變成不同的數字,就成了不同的地址。到時候可以推脫說自己記錯了,可以說是班主任催著自己,自己沒有太大的責任。
只是記錯了,記錯了不算壞事吧?不算吧?
怎麼能不算呢。「帶著確定的惡意,可以隱瞞了真相:這種說辭怎麼聽怎麼都和法律定義的犯罪好像有點接近啊。
那後果呢,地址不對,通知收不到,考試參加不了,沒法加分,高考……高考會因此而失利嗎?那是王子楊啊,應該不會有問題吧。
可即便這樣,自己也沒有任何資格把她的地址故意寫錯吧。
簡直是電視里只有反派女人才會做的下三濫的事情。
那麼,如果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在牆壁上鞋子發泄不行,
對她說狠話不行,寫錯地址不行,怎麼才行。怎麼壓根才能讓自己體內的那塊黑色墨跡得到正式的退散,它越結越硬,
幾乎要變成影像心跳的血瘤,自己做著一個嚴重的病號才會做的事,是為了把它消滅,從中康復么。
不想死在這個癥結上。雖然許多人會因為敵視而變質,會因為仇恨而變質,會因為嫉妒而變質。可正式因為這些敵視,仇恨,嫉妒,因為它們的存在,使自己不想變質,只有有了已經變質的部分,才明白這樣的感覺多麼不堪和難忍,所以,不想再變質。
寧遙在校園裡像只無頭蒼蠅一樣走了幾圈。最後當她看見帶有「XX競賽委員會」字樣的麵包車緩緩駛出校門后,受到這一狀況刺激的她終於飛快的衝進車棚里,在裡面把自己的自行車像拔蘿蔔一樣從大排車輛里拔了出來,隨後立刻跳上去,萬名一般的蹬起來,沿著學校的小路追趕著。
幾乎才一會兒的功夫,由於用力太猛,大腿抽筋似的痛起來。
寧遙看著前面正在越走越遠的麵包車拐過十字路口,忍不住大叫起來:
「等一下啊!!!」
「等一下!!」
「地址寫錯了!!」
「等一下!!」
「等一下啊你們!!」
「她參加不了複賽了啊!!」
「我把地址寫錯了!!!」
「我不是真的想怎麼做啊!」
「你們等一下……」
等一下。
我還沒有想過要對她做出這樣的事。
討厭和憎恨。
嫉妒和厭惡。
鄙視和敵對。
全都只是一種無法派遣的情緒而已。它們不是罪名,還不是可以促成這樣果的因,它們只是我說不出口,我忍在心裡,我無計可施,只能令其自顧自生長的情緒。只是情緒。
所以不要把我腿到這個位置上,變成真正的壞女生。
只是無計可施。
不是一錯再錯。
不是一錯再錯。
從一邊的濃湯里竄出的摩托,與寧遙的自行車擦了個邊,她的車把歪過一邊,整個人沿著馬路滑出去。燒灼的疼痛在右側身體上瞬間分佈,以至於不知道哪裡還是不疼的。
寧遙在地上稍微躺了一會,看那騎摩托車的人申請緊張的跳下來扶起她連聲問「小姑娘你沒事吧」。被碰到的胳膊發出難以忍耐的疼痛。雖然沒摔斷骨頭,可從勉強拉過去的視線里,可以看到混著沙石在皮膚上流出的血。
大片大片的血。流出,或者滲透。
帶毒的血。
是不是就能放清了。
我們回歸到最簡單的,如同傳說中一般的好朋友。我沒有討厭你,你也不會提防我。我們沒有喜歡上同樣的人,也不會被同樣的人喜歡。我把最純白的一面朝向你。
給你看裡面金黃色的寵愛,草綠色的謝意,天藍色的眷戀。
寧遙一聲聲的抽泣起來。
「小姑娘你沒事吧?你哪裡摔傷了你告訴我啊。」在周圍人的圍觀下,貌似肇事者的人開始不住的出汗。
「你沒事吧。」
「你摔傷了哪告訴我啊。」
「你有沒有骨頭疼?」
「我送你去醫院啊?」
寧遙抓過對方的外套,終於不顧一切的放聲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