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1
自行車棚里倒了一排車。受到牽連的位數不少。只剩下長長一排不規則傾斜的部分,在整個原本撲通的隊列群中像是突然扭曲的基因,顯得有些突兀。
寧遙從裡面拔出自己的那輛,非常不巧的壓在了最低下。必須的將牽制了它的自行車一一搬開,抓著他人的自行車金屬座的手,很快帶上了鐵鏽的味道。不時有人進來,如果是發現自己的車正斜壓著,多半是三部曲的反應。
先大喊「哇啊,搞什麼傢伙」接著跟進一句「誰幹的啦」,最後走進去一邊往外拉扯自己的車,一邊相當懷疑的打量著寧遙。偶爾有人直接沖她喊「是不是你搞得啊」,寧遙神情懶蛋,不做理睬,有人便出來打圓場說:「你別亂猜,也許她只是好心幫忙扶正下。」
差不多將大部分恢復原樣后,終於把自己的車取了出來。寧遙跨坐上去,騎了一會兒后,發現不太對勁,又跳下車,用腿夾住前輪,把之前歪過的車把調整好。
在這之前回頭掃了一眼車棚,裡面還有不少人在忙忙碌碌。
肇事者。
其實他們猜的也沒錯,自己就是肇事者。
寧遙低頭看一眼指甲蜂里的紅色粉末,輕輕撮動手指,它們便少了一些。騎出一段路后,才開始感覺到脖子和腰邊的傷口又有些扯痛。再這兒亂動下去,怕是好不了了。
好不了了。
事情的經過是寧遙掛劃了王子楊的自行車,那輛漂亮的粉紅色女式車,用的是自己的鑰匙,後來又用硬幣,用石子,反正所有尖銳的有傷害性的東西。發展是因為最後站起時有點頭暈的緣故,寧遙撐過身邊一輛車的車座,一不小心,結果倒了一排。
而起因是——
起因。會做出這種事的起因已經在整個歲月超市迷茫的霧中消失了。
或者說,只是它變得不再重要。誰也不再需要去追究這樣的迷霧中是否曾經出現過照亮的火把。因為一切都變成了含混不見出口的白色茫茫。滋養著所有不得章法而又歇斯底里的惡意。她越是屏息忍耐著,反而越是在忍不住的時候,吸入了比以往更多的有毒的空氣。
做這種事很不熟練,王子楊的車顯然性能良好,寧遙用了很長時間也只能劃出細長的白色痕迹,太不明顯了。可類似的事情,用筆畫或塗鴉來發泄的類似的事情,其實寧遙早就做過,她在牆上用鉛筆,粉筆,或一小塊深色的石子寫下「王子楊不要臉」「最討厭就是王子楊」,這樣每一筆的書寫,都足以讓她在日後做出更多過分的事時,可以保持相對平穩的心跳。
終於從她的車把下方直接劃掉大塊的尤其。
三兩下,粉紅色亮眼的車變得不堪入目。碎片卡在指甲里。
寧遙騎車路過書店,電話亭,和三兩個賣盜版DVD的小販。
她記得自己在哪個電影還是動畫中聽到的一句話:「我當時只是想,如果不著誰報復一下的話,我恐怕會發瘋。」說這句話的女子後來去向殺害自己未婚夫的男子復仇,卻又在漫長的相處中發現自己愛上了他。
可不管後來的故事多麼的溫情脈脈,在那個時候,她確實這麼想過:
如果不報復一下,恐怕要發瘋了。
總有那麼一瞬間,心裡的桃花枯萎,剎那劇烈的風吹亂了雲層。
第二天早上,寧遙在家門口撿到王子楊換了輛有些年頭的舊自行車,立刻「啊啊啊」的嚷著,流露出滿臉疑問走過去:「怎麼了?車被偷了么?」
「不是啊。」王子楊臉色懊惱。
「那是怎麼?」
「壞了。」
「壞了?」
「恩。」苦笑的表情行進到半路被撤換成冷淡:「不知道是誰搞的。」
「……啊?是被人弄壞的?」
「……恩……好像是。」
「誰?」
「不知道。」
「昨天嗎?你留下來值日的那個時候?」
「對。」
「壞得要緊么?能修好?」
「不修啦,過兩天去買輛新的吧。」
「哦……這樣……」
對話中止了一會。
「你們後來怎麼樣了?」
「什麼?」寧遙問。
「你和蕭逸祺啊。搞到一起了么?」王子楊逗趣似的笑著。
「……什麼啊。不要再亂說了。」
「那天你們不還是一起回家了嘛。」好像討論一個溫馨八卦似的口吻。
「……別說了,」寧遙動了動嘴唇,後半句只有自己聽得見,「如果不是你說了那樣的話。」
如果不是你說了那樣的話……
蕭逸祺的情緒變化是非常容易一眼看出來的,這個平時話多的讓人不由產生「他是不是很怕寂寞」這種小資念頭的人,如果有片刻寂靜,就足以說明他腦袋裡想的問題已經多到駭人的地步。
雖然他不會一五一十的向人說明,可他的不出聲卻更讓人感覺由於位置而越加清晰的恐懼。
哪天寧遙就是這樣剋制不了心裡的恐懼,跟著男生走下樓梯。
因為距離的關係,讓在兩臂之遙的人有了更多值得猜測的範圍,寧遙就在各種念頭中尋找著能對他開口的機會。
可該怎麼開口,解釋?王子楊說的是事實也不需要解釋,隨意的聊天,那個膽小的失蹤在腦海里的話題不知去了哪兒。
就在寧遙手心微微出汗的時候,男生突然轉過頭來對她微笑著,之所以寧遙確定他是在笑,因為那張英俊的臉上兀的多出一塊淺色的部分。眉心。
「好像又要下雨了。」
「啊?」寧遙透過走廊望著外面的天。
「你帶傘了么?」
「沒……啊。」
「我也是。」男生又轉回頭去。
不知道是不是這句話打下了鋪墊的緣故,兩人都把車騎的稍稍快過以往,準確的說是寧遙快過以往,蕭逸祺為了配合她,事實上減慢了部分速度。可在這一塊的細心中,更多突出了他的沉默的力量。
寧遙感覺紗布下的血管又開始跳動。誇張的厲害。
「你平時都和王子楊一起走呢?」隨口問問似的。
「……恩……」
「哦,有段時間不是。」
「什麼?」
「她腿受傷那段時間。你還記得么?」
「……對……」
「我一朋友跟這事情差不多的,他喜歡的女生髮燒,就是送她會去這麼一次的,兩人就好上了。」
「……是么。」
「最生氣的肯定是老師吧,因為我那朋友是衛生委員,現在可是徹底的借工作之機發展個人感情啊。」男生樂起來。
寧遙想跟著笑,又動不了嘴角。
兩人保持著讓呼吸都有些困難的寂靜持續著路程,過了不知多久,寧遙終於聽到男生一句真正的心裡話。那麼輕的,像只是在空氣中的一個凝固,卻還是讓她察覺了:
「原來是這樣……」
是怎麼樣?他以為是怎麼樣?寧遙不敢回答。
「你是因為這個原因,才那麼討厭王子楊的吧。」男生沖她彎了彎嘴角,卻辨析不出實在微笑,「寫那些話,都是因為這個吧。」
寧遙難以置信的眼睛制止的瞪著蕭逸祺。
他說了什麼?他為什麼會這麼想?自己才不是什麼老套的三角戀里那個滿心破壞的巫婆啊!
「怎麼?」男生回視著她幾乎憤怒的眼神。
「……什麼……」寧遙轉頭蹬著自行車。
2
沒什麼。
會這麼想也是再自然不過的。以所有言情劇的模式,三角最不穩定的生活定論。以這樣的推理開始,才能把自己的各種矛盾座位一個可信的邏輯串連到一起。誰都會這麼想吧。
不過是十七歲的小孩子,已經開始學會為人爭風吃醋,以至於連朋友都可以背棄。
怎麼聽怎麼噁心。
寧遙很想在這個時候能夠對陳謐微笑著說:「他們都認定我是這樣想的,他們都覺得我一定是那樣的人。」對著他淺色的薄薄的神情,他的樣子又一次從溫暖的回憶中喪失了所有細節,變成只是心臟的一部分。不知道哪裡的血是它那裡流出的。自它那裡流經的,又流向它那裡去。
可那一部分卻恆久的存在著。
自己是多麼的委屈。
那麼多事過去后,才終於爆發出的委屈。讓她感覺,如果不找誰報復一下……如果不找誰……
王子楊沒有對她的自行車再過多提及,因為很快她就換了新的,同樣漂亮的款式,從任何一處看來都有些招搖過市的感覺。
或許以莫個角度來說她還得感謝那個對自己的車下手的人,不然的話,哪兒有機會那麼快就換上新的?
寧遙很滿意這樣不動聲色的太平。
她的膽子不大,有太多想做的事還是不敢做。從最初就是如此,找個沒人發現的角落,像那個心裡都是秘密的過往一樣,挖上洞后,一句句的把話說給那個黑幽幽的穴口聽。
又或者是如同現在,當王子楊在講台上朗讀她的英語作文時做不鼓掌的一個,在有男生沖王子楊搭訕的時候走過去攔下對方說「她已經有男朋友了好吧」,看對方帶有些微的氣憤悻悻離開……直到寧遙抓著一把從窗台上擦來的灰塵將它們抹到王子楊的座位時,才突然意識到,自己好像已經進入了一個史無前例的失控狀態。
塑料材質的椅背上,灰色的,長長的無痕。
如同具象后的滿足與害怕。
而王子楊不過是喊了兩人「怎麼搞的啦,誰拿我的凳子去用過了」,又不見有下文,就這樣草草罷了。寧遙也沒有對她提起類似的話題。
也許對王子楊不以為意的小事一旦興師動眾的去打聽,反而會顯得很奇怪吧。
一旦不安沒有被揭穿,它就會轉化成更大的膽量。好像是小偷一次得手,兩次的手后,就有越來越猖狂的行徑。
寧遙那時也完全沒有考慮過自己當時對王子楊的不滿和排斥是不是已經打到了需要做出那麼多可以用「過分」來形容的事的地步上,可她終究懷疑這是一種壓抑太久后的不良的暢快。即便不良,也是暢快的。
體育課結束前,寧遙因為肚子痛先溜回教室上了廁所,走到二樓的當口兒,她站住了。
腦海里浮現了一個無比邪惡的歹意。
像從哪裡射出的箭,飛快的中了靶心。
寧遙在樓梯口停頓了幾秒后,朝自己班裡走去。因為是體育課,所以教室是空的。滿滿當當艷麗的日光照在每個它可以停留的平面上,令寧遙又一瞬的眩暈。
她跨不進去。
在中間偏右側的位置上,放著抱著綠色書皮的課本,放著透明的KITTY水杯,放著一個小巧的化妝鏡,放著紅色,黑色水筆的桌子,就是王子楊的。
毫無防備的在日光里看著它。
教室是陽光,塵埃,陰影和一個女生萌發的歹意的容易。
事後寧遙曾經仔細回憶當初自己站在幾米之外,究竟想了些什麼,那些本可以抽絲剝離,清晰可見的運轉的想法,可她想了許久后,唯一能夠讓自己記得的。
卻是在心裡暗暗讚歎著那隻據說是日本限定版KITTY水杯的漂亮。像一個真正沒有心機的土的掉渣的傻瓜。
可這個杯子里的水在桌面上投下的明黃色流動的光條,卻以任何一種語言或行為也不能及的力量刺痛了寧遙的眼睛。
那麼多自己無法擁有的東西。
那麼多的東西,那個王子楊都有了。
她的家庭,她的成績,她的漂亮的側臉,她每年的生日禮物,她甚至能讓寧遙全心全意的想要把什麼都送過去。她和陳謐所處的時間,那個男生撥動了原本淡然的神色對她微笑。她連痛哭的機會都不會被給予。
也不會藏在杯子里咬著不知是哪一塊的被角把眼淚從眼角一直流到耳後,連頭髮都能感受到它們的咸澀。
可王子楊有了那麼多,卻依然不樂意有個男生朝寧遙走去。
她會帶著笑的插在中間提醒彼此「寧遙已經有喜歡的人了呀」——所以你們離得越遠越好。
王子楊是。
對於圍繞在自己身邊的緋聞離去的不滿。自尊被突如其來的牆壁頂住去路。不由自主的破壞新,像穿過純粹惡毒的線的針,想要儘力縫合一些什麼。
女生的心情里可以擠下那麼多蟬翼般纖薄的無知,帶著無法描摹的氣味,在每個意識每個動作和每句話中間,只讓相近的生物察覺的出。
相近的生物。
寧遙那麼了解王子楊。
或許只是停留一小會兒,重要的是寧遙終於走近教室,穿過狹長的過道,一直走到王子楊的課桌旁邊,然後抽出她下一節課,下下一節課,以及相關的隨堂筆記。塑料封面反射著亮麗的光澤,寧遙的手指微微顫抖起來。
但她還是快色的剋制了自己的不安,從教室的後門又走了出去。
走到兩幢教學大樓間的時候,有提前下了美術課的學生迎著寧遙走來,三三兩兩的團體組合,多半還是兩個女生勾在一起摞在後面,男生在隊首打打鬧鬧。寧遙從女生中間穿過的時候,還能捕捉到三兩個話題的隻言片語。
「很符合我的願望啊。」
「三折啊!三折!」
「我還沒見過
他本人呢。」
「這次慘了。」
細細的沾在身上。
在她們的眼裡,自己也許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同校學生吧,抱著書和筆記本,不知要去哪兒。像自己這樣走到哪裡都和大起大落無關的人,臉上體現不出陰霾的部分,只有最恰當的平靜或微笑出現在各個時段。
可那些並不代表,就不會有怨恨。
寧遙東找西找,終於看見了學校之前用來存放花草的廢棄隔間,被水泥封死了的門,側面都是沒人清掃而堆積在一起的垃圾。
似乎是非常合適的地方。
在動手前依然停頓了很長時間,好像這麼一來,又變得離之前所計劃的更誇張了一些。當初自己還為故意寫錯了王子楊的地址而內疚不已。
雖然這內疚後知後覺了一點,可眼下連這樣的內疚也沒有了。心裡是一派決然的平靜。
寧遙翻了翻王子楊的書寫,不及自己的大氣,可還是很細膩漂亮,真的,從王子楊身上你很難挑剔出讓人覺得不夠完美的大方。她記的每條筆記也足以證明這其實是個很認真的好學生。
有些寧遙完全不知道的細節,也一一都能在王子楊的書上找到。沒有別的用以打發時間的塗鴉。
也許本來有想過要制止自己的念頭的,可當寧遙想到哪天蕭逸祺那張看向自己的無限英氣的臉,突然多了一些極具違和感的嘲諷和冷漠,當他對於自己那部分的不了解轉換了原先的溫柔情懷,變成了冰冷而粗糙的平面時,寧遙便掏出了口袋裡的女色打火機。
火苗從書頁的一角開始緩慢的推進,很快就熄了。寧遙只能再點。
總是不能很迅速的點燃。
是因為紙張太厚的關係么。
寧遙把王子楊的書幾頁幾頁的撕下來。
緊接著,火苗在風的幫助下,開始飛揚跋扈的囂張。印刷體和女生分成,紅,綠,藍的筆記,被一圈黑色的灰燼慢慢侵吞。有幾小塊碎片隨著風被吹上了天。
寧遙用視線去追,追不到盡頭,在半路就斷了蹤跡。這一招是從哪裡看來的?某個電視?日本的還是台灣的?或許是小說里的一個鏡頭?還是漫畫?
記不清楚,記不清楚是不是說明了,這樣的鏡頭其實在很多地方都出現過,很多人都這樣做過,他們找到了一個角落,把那些自己厭惡的東西撕碎或是點燃。
空氣里飛揚著灰色的因子。
宛如從自己體內分離出的細胞。
3
過了不會兒,後果就顯露了,王子楊找不到書,找不到筆記本,在兩堂課中變得窘態百出,寧遙坐著不出一語的看,偶爾會接應到王子楊投來的請求援助的眼神,便很安慰似的呼應著她。
可事情並不止這些。因為下課時間臨到尾聲時,寧遙突然聽見王子楊的一聲大喊「錢包被偷走了」。
在她吃驚的看向前方的騷動時,有根非常脆弱的神經嘟嘟的鳴叫起來,像在預告著危險。
為什麼會突然出現「錢包被偷了」這種事。
可問題在繼續鬧大。對於老師來說,最痛恨的事有許多,班上出了手腳不幹凈的學生就是其中能排上前三的,尤其是班裡第一次搞出這樣的「醜聞」,絕對能夠令班主任頭痛上好一陣。
而被這一和「犯罪」有鎖掛鉤的時間刺激的有些情緒亢奮的學生們,無意是推動整個事件的催化劑。許多人圍在王子楊身邊向她打聽著細節。
寧遙既得流露出「身為朋友的關係」,又時刻不忘心裡無名擴張的緊張,也站在她身後。
「王子楊你是不是得罪什麼人了啊?」
「是啊是啊,你最近怎麼又丟這個又丟那個的。」
七嘴八舌。
「我也不知道啊——」受害者拉著哭腔。
「錢包怎麼會不見啦?」寧遙按著她的肩膀問。
「就是不見了嘛。我放在書包里的。上午還買過飲料,肯定在的。」
「再找找啊,真的沒有了?」寧遙提醒著,
「真的沒有。」王子楊在他人的附議中將整個課桌里的東西翻出來,一件件擺上桌面。確實沒有錢包。
「去喊李老師了沒啊?」有人問。
「已經去喊了。」
寧遙不自覺的咽了口唾沫。
「肯定是我們上體育課的時候有人進來偷的吧。」王子楊向旁邊徵求著意見,
「對對對,絕對是!上次六班不也是體育課的時候,被人偷了CD機咧。」
「後來抓到了沒啊?」
「沒啊,抓不到吧。」
「我們學校也真是,一點都不安全,隨便什麼人都能進來的。」
「也可能是班裡的人做的啊。」
「啊,是嗎?」
「當然啊,去年不久有人偷了東西被開除了嘛。我哥就是那個班的,聽說那個小偷平時看起來一點都不像小偷,家裡條件特別好的。」
「哈哈哈,什麼叫看起來不像小偷啊,小偷還在臉上寫著字不成?」
「哎呀你有病啊,我就是這個意思,你煩不煩啊。」
「好好好。」
等寧遙察覺時,已經把下嘴唇咬出了突兀的鮮艷。她在腦海中一遍又一遍的過濾著之前的各個步驟,難道是有人在自己之前或之後進來偷了東西?為什麼那麼巧的偏偏挑中和自己一樣的目標?那個人也討厭王子楊嗎?還可偷錢包的性質就大不相同了啊。
有一刻,寧遙甚至懷疑是不是自己動的手,她取出王子楊的錢包同樣付之一炬了。可這不是無稽之談么。
接下來是王子楊被班主任喊去查問情況,下午的自習課上她的位置空下來,一如寧遙之前所看見的那樣,有綠色書皮的課本,透明水杯,化妝鏡,還有紅色,黑色水筆的桌子。
好像並沒有太多異常的地方,卻終究正要發生什麼。
寧遙緊張的不知所措,不斷的朝樓下看去,希望能從對面教師辦公室所在滴地方獲得一星半點的消息。
沒多久王子楊回來了,拍過寧遙的肩,湊在她耳邊小聲的說:
「老師想問你一些情況吧,寧遙麻煩你了啊。」
「不會。」寧遙努力的微笑著。
班主任的問題很條例也很模式化。
「王子楊最近和人吵過架嗎?」
「前幾個月倒是有過。」
「誰?」
「就是哪個班的女生吧。」
「為什麼事?」
「小事,就是口角。」
「那她最近?……」
「最近,沒什麼啊。」
「你是她的好朋友,沒有發現有人對她的排斥什麼的嗎?」
「還不是很清楚……」
「體育課有人沒來上嗎?」
「沒有啊,全去了?」
「中間沒有離開?」
「後半截是自由活動,誰隨便去了哪裡都不太清楚啊。」
「恩,寧遙,那你多關心關心王子楊吧,你可以會去了。」
等到寧遙走出室內,站進陽光里時,才發現自己的手心已經濕透了。
什麼跟什麼。
消息傳到其他班級學生耳朵里。和蕭逸祺在小賣部遇見時,三人之間的話題很快就向這次的「不太乾淨事件」,寧遙明知自己不是犯人,卻還是不願意參與這樣的話題里。
她心中所能依靠的那點子清白的自信心,好像也跟著之前的火焰一起被燒成焦黑色。明明是輕微的氣流變化就會導致灰飛煙滅的膚淺易折,又怎麼能夠以完璧的心情毫不介意的參與進這樣的對談里。
「你中了霉星呀。」蕭逸祺還是痛往常一樣,一邊說話,一邊甩著滿手的冰水。
「是啊,怎麼辦。」王子楊對她流露出滿臉的無知。
「錢包丟了可就是大事了。」寧遙在旁幽幽的插嘴。
「是啊,還是光管爸媽拿了零花錢的!這個月都不知怎麼辦了。」
「這就慘了,我一同學是在電車上被偷的錢包,現在還在啃鹹菜呢。」
「不要說了啦。」寧遙忍不住對蕭逸祺使眼色。
男生接過她的視線,又問王子楊:「是外人做的,還是班裡人?」
「我也不知道啊……」頓一頓,又補充著,「是外人做的吧。不過我最近丟了好些東西,書啊本子啊什麼都會丟,又覺得特奇怪。」
「恩哼……是這樣啊……」往嘴裡灌了一口可樂,蕭逸祺拍拍王子楊的肩膀,「沒事的,會抓到的。」
「恩,希望這樣。」
寧遙一直蹭著地上的小沙粒,即澀又滑的感覺,橡膠鞋底發出一陣陣古怪的聲音。她抬眼看看正在投入聊天的兩個人。
那種似乎就為了的被排斥感又無孔不入的滲了進來。
下午放學時,班裡還沉浸在「偷竊」話題中,餘溫未散,寧遙收拾了書包剛想喊了王子楊一塊走,猛地見到教室後門晃來一個人影。
蕭逸祺挎著包,整個人松垮跨的,除了裸露在領口袖口外的骨架如往常般清晰銳利外。寧遙停了手裡的動作朝他不安的看去。果然他沖著寧遙笑起來,招著手,一邊說:
「一起走嗎?」
寧遙完全不能相信自己所聽見的句子。正在她發獃的時候,王子楊從前面回過頭來看看兩人,做了個「隨你們吧」的手勢。
周圍的起鬨聲又起,寧遙不知被誰推了一把,跌跌撞撞的抓過書包就跟著蕭逸祺下了樓。
4
好像總是以同一個角度去看他們。他或者他,或者她。寧遙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的個子不矮腿也不短,卻總是這樣習慣落在別人身後,像個沉默而被動的記錄者,完全不願意去嘗試一下在他人眼中生活。
可自己就是這樣的喜歡了從每個背影里讀到想要了解的信息,或許偶爾會為他們轉身對自己露出的表情而感到欣喜。
每一張逆光,即氤氳有溫柔的臉,從前面對自己說話。前面的他,後面的自己,聲音摩擦著空氣,無形無色的,卻又一直能觸摸到自己。自己的臉,和自己的眼,自己的嘴唇。
寧遙一路看著前面的蕭逸祺。
男生的頭髮到了頂端有些微的翹起,好像很倔強似的年輕,它們在面前一動一動,寧遙突然很像上前去把他們理順了壓平了。
不知從哪個眼裡流出來的這樣的念頭,讓她突然滿心都是小孩子式的歡娛,某個地方冒出汩汩的泡,陽光在上面
流動著七色的光彩。
也許是因為有期待。自從那天男生的一句「原來是這樣」后,寧遙總覺得自己和他應該有交集的地方又莫名的消失了,餘下的地方是乾涸的沙礫。
但現在他又突兀的出現,成了和自己只有距離一米,年輕帥氣的男生,對自己說「一起走嗎」。
「為什麼……」寧遙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腦中的念頭居然被說了出去。
「什麼?」男生停下來。
「……沒什麼。」想了想,「你又沒錢吃炒麵了嗎?」
「不是。」簡單的笑笑。
「……哦。」
「走吧。」
「恩。」
從自行車棚里推車的是偶,蕭逸祺被兩個同班同學耽擱了下來,寧遙就先騎到校門口等他。身後的車流洶湧,各種小吃的香味繚繞攪拌,卻很奇迹的近不了校園半步似的。
校門以內,是不規則點亮了的屋子,是正在發芽的銀杏樹,是排了一路的高高的路燈,燈光暗黃色,暖黃色,暗黃色,暖黃色。飛蟲圍繞著它們嗡嗡的響。春天的夜晚還未退卻乾淨的涼意,吹出了手臂上的小疙瘩。剛剛與和完全的擦傷處,已經不再發癢。
寧遙抱過胳膊。
遠處的男生脫離了那團人影,變成一個稍微清晰的個體,跳上車騎了過來。寧遙在遠處看著他。暗黃色。暖黃色。路燈光漸次投在他身上。
九盞燈。
寧遙對停在面前的男生開口:「到底是什麼事……」
「想聊聊。」蕭逸祺抓過額頭的頭髮。
「……聊什麼……」
「先上路吧。看你挺冷的。」
寧遙把自己往他身後藏了藏,努力不想讓臉上過多少女的表情流露出來:「到底幹什麼啦。」
「跟你聊天不好啊?」
「蕭逸祺你少來這套了呀!」不知不覺中恢復了以往的態度。
「什麼一套?」
「有話直說,有屁快放。」寧遙擺出個挑釁似的神色。
男生卻停了動作,在車座上朝寧遙看了一會兒,乾脆下了車。
寧遙的心裡有什麼發出了聲響。等他開口后,才察覺到原來是撕裂聲:
「王子楊那邊的事,是誰做的,你知道嗎?」
「……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么?」
那以後,寧遙每次回想起那時,鋼筆沒有水時在紙張上劃出的痕迹一般,瞬間乾澀停止的書寫,也不及她當時內心絕望的萬分之一。
原來「絕望」這種東西,也許真的用不著生離死別之類的盛大的排場,它只是輕描淡寫的抽走了最重要的神經,剩下全是忙亂如螞蟻般四處亂撞的恐慌。一邊又要空蕩蕩的浮起來,一邊又不可阻止的持續下墜,自己在中間。
那中間的自己怎麼辦。
「你什麼意思?」
「我只是想問問你。」
「你什麼意思?」
「我想問清楚。」
「問清楚什麼?」
「是誰做的。」
「你想問的不是這個。」寧遙的腦子裡機械的快速組合著毫不遮掩的句子,一個字一個字的吐了出去。
「……」男生終於沉默了。
「你想問的不是這個啊!!」在不知該怎麼做來發泄的時候,拉過後車框上的書包就朝男生甩了過去。他輕輕一擋,書包里的文具都掉了下來。異常突兀的聲音沿線碎下去。
男生想要低頭去撿,寧遙卻又接著把剩下的重量往他肩上重重砸了下去。這一次更嚴重了些,男生抬眼就有不滿:
「你干什——」
聲音停住了。
「你想問的根本不是這個……你想問是不是我……」決堤的淚水把原本無端踹猜測的溫暖情緒沖的不見寸縷。
寧遙停不下手,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去調整那個開關,讓自己發瘋一般的動作停下來。開關不見了,她只能夠像個程序簡單的機器人,反覆著嚎啕大哭和捶打對方的兩個動作,最後書本掉完了,沒有重量的材質在男生身上發出不具衝擊力的噗噗聲。
可她依然停不了,她像直接坐在針氈上,沒有出血,卻滾動在一片看不見出路的絕望里。
你想問的根本不是這個。
你想問的不是我們能不能一起回家。
你想問的不是我們去吃炒麵好嗎。
你想問的不是那些關於喜歡和被喜歡的話題。
你想問的甚至不是最近我在幹什麼。
不是測驗題目。不是班裡流傳的笑話。不是明天的天氣,不是今天星期幾。
有那麼多問題你可以問我。我可以笑著回答你。回答你許多遍許多遍都沒有問題。可你提問的卻不是這些。
你懷疑了我。
原來自己還是猜測錯了,在兩人走下樓梯時,自己心裡多出不安的期待,好似接下來一定能停穩到那些溫情而美麗的句子似的,預先做好了準備。
在自己這麼想的時候,對方卻在想怎麼對你提及他滿心的懷疑,懷疑你是始作俑者,懷疑你的醜陋。這樣的差距,只會令人徹頭徹尾的絕望起來,身體的溫度降到不可能的極限。
寧遙的手終於被握下來,對方的力量令她掙扎不掉。
「我只是……」男生的語氣還是柔軟了下去。
「你是懷疑——」她抬著臉,用被眼淚徹底模糊的視角看過去,「……我還是你喜歡的人啊。」
你喜歡的人,她沒有一些特權可以享受嗎?
你請她喝飲料,對她微笑不停,常常找她說話聊天,有時候會直接跟到她的樓下。你把心裡的遊戲,網路和籃球撥開一點,讓她小心的坐進去,從此駕著車要跑進豌豆花園裡。
哪些是你給她的特權吧。
在這麼多的特權利,沒有一條是你願意相信她嗎?
5
似乎就在不久前,自己的日子還是被沿著直線切割成大小均一的塊面,穩穩噹噹的碼在每個地方。上面見不著神,見不著南天的星座,見不著盛放的玫瑰或是流金的宮殿,生活是被無數大小瑣事淹沒的島嶼,在海面上看著飛機遠遠拖出的白色尾煙。
好像就是在不久前,每天趕早去上學,兩節課後的廣播操,動作蠢的羞於跟人一起做,課堂上可有可無的筆記,下課後三言兩語的胡扯,在某個地方偷偷懷念一下喜歡的男生,猜測他現在在做什麼,然後毫無自制力的感到心酸。
與好朋友在一起的日子,兩個人並肩騎在校園的小路上,樹蔭把兩人的影子吞走,自己就是樹的一部分,再吐出來。
平靜的不帶褶皺。
就在認識還停留在懨懨欲睡的時光里時,曾經完全不同於自己所想的節奏突然加快到讓人不得不奔跑的地步,丟掉了鮮綠的護衣,遺落了脖子上的護身符,被前所未有的節奏捲走。岸邊的景物飛快更替。
寧遙頭痛欲裂的反覆想著這一切變化的經過。那個環節都算是順理成章,那為什麼最後會變成完全不同的模樣。
她緩慢的推著自行車不知道朝哪個地方走,腦海里全是虛幻無意義的畫面在反覆出現,知道它們更退化一步后成了黑白光影彼此摩擦,生成忽而嘈雜忽而靜謐的聲音。
聽見巨大的滅頂般的哭聲,卻不是自己發出的。奇怪的是自己不知道怎麼再痛哭下去。
其實寧遙自己過後才明白,當時的爆發完全是因為毫無預兆的打擊所致,可就在自己想要為這樣的屈辱找尋立足點的時候,又發現原來自己真的做過那麼多,你該怎麼向別人理直氣壯的解釋說我只是沒有拿錢包,我只是刮花了她的車。
愚蠢的小孩子。無非是五十步和一百步的區別,剩餘下的那五十步里,沒有什麼可以用來支撐自己的「清白」立場。
所以她最後還是推開男生,提起僅有的力氣推車回家。
蕭逸祺追上來,又被她退走。再追上來,再趕走。直到男生被她源源不斷的眼淚鎮停在後面。
寧遙突然極端的懊悔。為什麼自己會燒了王子楊的書,弄髒了王子楊的座位,為什麼不是僅僅找面牆去塗鴉一些生氣的句子般簡單,而是終於走到這一步?
不然的話,她完全可以哭的更大聲更吃驚,完全可以表現的更憤怒更凄厲,甚至,一步走到這一步的話,也不會被懷疑。
無論過去做了什麼,你向別人保證永不再犯,但世界上沒有可以徹底抹殺的東西,茶水在茶杯中放了數天後消失,成了雨水的一部分。
寧遙知道當自己第一次在牆上寫下對王子楊的不滿時,就已經有個檔案存儲完畢,等待將來隨時隨地用以證明「你曾經這樣這樣過,所以你現在做了這些,也是有跡可查的」。
完全沒有狡辯的餘地。
知道那些曾經出現過的溫柔而美麗的東西,也收回它擁抱的雙手,才真正的知道什麼叫絕望。
身邊的商店放起歌,是蔡琴的老歌,是對於寧遙來說沒有過多吸引力的女歌手。
眼下這位沒有過多吸引力的女歌手正在唱的是,是「忘不了,忘不了,忘不了你的好。」
多麼無聊的歌詞。
寧遙一點點撥弄著手指上因為剛才過度激烈的動作而余留的疼痛感,吸了吸鼻子,還是收效甚微,乾脆擦得滿手都是鼻水。
沒有什麼忘不了的。
總會在以後的時間裡忘了你。
反正不是心裡的男一號,忘了就能忘了。先忘了你的樣子,再忘了你說話的聲音,隨後忘了你擅長笑,或是喜歡笑,忘了你穿過燈光慢慢友渾濁變清晰,忘了我在你心目中變換彷彿的樣子,忘了你說過的話。
像飛鳥忘記曾經棲息的沼澤,犀牛忘記夏天的味道,失去雙腿的人忘記曾經健步如飛,低於的人忘記天堂多麼美好。
都能忘記了。現在不行,以後也可以。如果以後也不可以,我們總有比以後更以後的以後。
那些終將走向自己的未來里,我們可以期待它把一切記憶都帶走。
一下子又有溫暖的水帶著疼痛的刺激感流下來,寧遙想要用手去擦,才想起手髒得很,只能換成袖口。
如同一個最落魄潦倒又不顧一切的乞兒,當她發現自己兩手空空。
好像要給予溺水的她一根救命稻草。星期六的補習課上,寧遙遇見了陳謐。
不用具體去計算日期,寧遙也清楚自己有多久沒有撿到他了。
因為當他從另一間屋子走出來到時候,寧遙甚至誇張到在心裡打了個「他是誰」的問好。這其中固然有輕微近視的緣故,而那些對於她來說本應該深烙在腦海中的細節,似乎也在潮水不斷的侵襲中消失了最初的模樣。
男生溫和的微笑著表示「許久不見」時,寧遙正在心裡慢慢修復所有關於他的記憶。不甘的刺痛和溫暖的傷感統統當場。
「也就是上次你請我吃飯那回……」
「恩。」回想著,男生看向寧遙的手指,「沒有燙出傷疤吧?」
「啊?還好,沒有……」想起了當時自己的窘迫。
「快考試了么?」
「對……你怎麼知道?」
「王子楊說的。」男生嘴角有一個角度的上揚。
「哦……」
對話出現幾分鐘的空白。雖然只是幾分鐘,可寧遙卻不知道反覆了多少細碎的問好,知道她終於忍不住對陳謐開口問:
「你覺得我是……」
「恩?」陳謐安靜的看著她。
怎麼問?
你覺得我是討厭王子楊的那種人么?
在你眼中我是不是那類做出許多壞事的下流胚?
你相信我沒有拿她的錢包嗎?
明明問題里的答案幾乎就有「是」有「否」。
怎麼才能問他。
「怎麼了?」男生微低下頭,距離的改變刺激著寧遙的神經。
「你覺得我是……什麼星座的?」臨時打了退堂鼓。
「啊?」男生有些驚奇的一斂眉毛,隨後付出淡淡的笑意,
「什麼星座的?……」
「恩……」
「也許,是雙子吧。」
「哎?你怎麼知道的?!」居然猜對了。
「沒錯?」男生好似也很寬慰。
「對啊對啊。我就是5月29日出聲的,雙子啊。」寧遙被他正確答案鼓勵的滿心歡喜,「不過你怎麼猜到的呢?」
「啊。因為王子楊。」男生沒托靜靜的舒展著。
「……什麼?」
「王子楊是天秤座的吧。」
「恩……」
「所以我猜你是雙子座。」緩緩的笑著,「因為雙子座和天秤座,不據說是最要好的朋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