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夏聖軒曾經夢見過一間奇怪的店。門面是半垂的帘子。人們掀起帘子走進去走出來。那時便露出一點屋裡的聲音。鬧哄哄的。夏聖軒站在門前,過了一會好象發現原來自己是在等人的樣子。因為心裡有個惦記的原因說「還不能離開」。
然後漸漸的越來越多人走了出來。帘子里泄出的聲響輕弱下去。最後有好似店老闆的人拿著把大掃帚划拉起店門前亂糟糟的地。順手一把「喀嚓」拉住移動的木頭大門。那時夏聖軒才終於走上前打聽說「裡面沒人了么」。店老闆沖他點點頭。
然後在離開的路上,走在夢裡的路上時,心裡卻還是有這麼個念頭「就這麼離開的話,不要緊嗎」。
都說夢是沒有邏輯的。
夢境虛無。
但在這沒有邏輯的虛無的夢中,為什麼還有那麼強烈的牽挂的念頭,忍不住想要回去再仔細找一找的念頭說著「其實他還在裡面啊」。
真實地襲擊著飄渺的夢。
冬天像是從一個點爆發,然後瞬間淹沒了一切的白色。學校里的顏色隨著冬季制服的普及和樹木的換裝變得灰突突。有時候讀書留得晚,回家時太冷了,幾個平日里坐電車的學生會擠到一起湊錢打的回家。
夏聖軒也在這天放學后,被謝哲拖著說「打車走啦」,另有兩個班裡的女生也在順路的方向,四個人的話,平均一下每個也出不了多少錢。而且走到車站,排隊擠車這類的體驗,在冬天伴隨六級北風的夜晚實在不是能甘之如飴的。夏聖軒點點頭說「哦,那好吧」。
按照遠近的依次順序,夏聖軒坐在副駕駛,謝哲和兩個女孩在後排。途中也會聽見後排傳來的輕鬆熱鬧的說話聲,而再走神一陣后,已經有兩個人下車,剩下夏聖軒和住得最遠的一個女孩。氛圍因此變安靜下來。
車穿過第一個十字路口。第二個。第三個。到第四個時終於被紅燈停了下來。那時後座上的女孩總算按捺開口問說:「班長你家住哪裡……呢?」
夏聖軒側過臉回答她:「已經過了。」
「啊?」反應更明顯的是一邊的計程車司機。他奇怪地打量著聖軒:「開過了?你怎麼不早說啊?那要我現在放你下去嗎?」
聖軒擺擺手:「沒關係的。」察覺對方難以理解的目光,又追加一句:「我跟她一起下就好了。」然後他內心有些發笑地看著中年司機立刻露出一副「原來是為了泡女生」的厭惡,又轉向了車窗外。
車停在女孩家附近的馬路邊。夏聖軒默算了一下,估計離家也有個六七公里遠。對於他的此次意外,那女孩顯然懷著更多問號,告別時還在不停地追問著:
「那你現在折返回去嗎?可是這邊也沒什麼電車。打的也很難叫到。」
「嗯。我先走一走。看情況再說。」
「……誒?……怎麼會坐過了呢。」這個終究是疑問。
「啊,是我開了小差。」夏聖軒朝她自嘲式地笑了笑,告辭說,「你回家去吧。再見。」
以前也不是不知道。
紅綠燈的跳轉時間是有規律的。很小的時候夏聖軒就注意到了,倘若遭遇了一連串的紅燈后,接下來肯定隨之會迎來一連串的綠燈。
那是他在讀小學時,放學路上用來打發時間的觀察。
過去許多年,這一天卻又重新想起來。當計程車帶著他們機敏地擠進最後一個綠燈的跳轉期時,接下來出現在夏聖軒眼前的,路面上一個又一個,視線里逐漸推遠的紅燈。疊得滿滿當當。非常刺眼。
一帆風順的行程從這裡開始凝滯不前。
用「凝滯不前」也不能比喻夏政頤眼下和自己的關係了。
夏聖軒很清楚。
一個。兩個。三個。四個。五個六個七個……面前是一路的紅燈。
回家時難得聞到房門前已經傳出了香味。聖軒剛碰到把手,已經有人從裡面打開了門。
「今天這麼晚?」夏先生等了很久的樣子。
「哦……補課。」房裡暖和得多,聖軒把書包放到一邊,走進衛生間洗了把熱水臉。
「我今天買的外賣。」解釋著桌上菜的來歷。
「想也知道。」
聖軒洗完了手就坐回到桌邊。夏先生把電視調到新聞台,時間晚了太多,屏幕里已經播起了天氣預報。聖軒邊吃飯邊有一聽沒一聽注意著電視里那個女聲的介紹:「明天氣溫……氣象台預報……並伴有降雪的可能。」
「下雪啊,那明天還是我帶菜回來吧,你就別去超市了。」做父親的還是很體諒兒子。
「可以。但是別買這個炸魚了,太咸。」聖軒喝一口湯。
「這魚生意可好得很!還要排隊。」
「你自己嘗嘗看。」夾起一筷子就要丟到夏先生的碗里。但兩人中間卻突然凝滯了一秒。父子倆的視線同時落到聖軒伸出的手腕上,還殘留著淡淡的淤青。
夏聖軒把筷子收回來,沒有說什麼。
夏政頤的母親敲響房門說明著把政頤先送去在城郊的遠親家住倆天時,聖軒就站在父親身後,邊聽他們的對話,邊無意識緩慢地撫轉著自己的手腕。
變成了淺青綠色的痕迹。兩個手腕上都有。
與之相比,被政頤在掙扎中踹踢到的腿骨之類,早就不算什麼了。
最後政頤母親探過身有些窘迫而歉疚地朝聖軒低了低頭。聖軒馬上放下手,卻也說不出什麼話來。甚至他想要露出一點慣性的禮貌微笑表示自己沒有介意,可發現這次卻無法再勉強調動起哪怕一根神經。更何況,什麼「沒有介意」,根本不對。
他心裡幾乎有個聲音幾乎要破土欲出。只是被強行地,拼盡全力的壓了下去。
如天氣預報所說的,雪果然下了起來,並且規模不小。
早上起床后就看到窗台上累積了軟軟的一層。還有對面不知誰家住戶堆了一個小小的雪人就站在窗戶外。頭上有個黃色的,也許是用牙膏蓋做的帽子。
聖軒朝還在吃飯的父親招呼了一下后推門上學去。
風不大,雪花幾乎沒有受到什麼外力自己輕盈地掉下來。聖軒在電車來時掏口袋取零錢時,就有一粒雪花似乎很傲慢而不疾不緩地沾到了硬幣的表面上。因為冷,甚至沒有當即融化掉。
有一年夏天。具體是哪年記不太清了,應該也無非聖軒剛讀初中,政頤還在念小學的那會。暑假的時候兩人總會聚到一起。因為政頤那時腸胃不佳,被他媽媽勒令了冷飲是不能吃的。但小男生難免忍不住。於是某天他們趕在政頤媽媽下班前衝去小店裡,一人一支舔得正開心,聖軒突然看見不知道什麼原因今天下班特別早的政頤媽媽正騎著車朝這邊過來。眼明手快的他一下把政頤拽藏到身後,等鎮定片刻,還和與自己擦身而過的政頤媽媽說了聲「阿姨好」。
隨之才從他身後站起來的政頤,因為不得不把大半個雪糕全都塞進嘴裡以免被發現,已經凍得說不出話了,眼裡泛著痛苦的淚光。
等到小男生好不容易張口,居然在這夏天的日頭裡呵了一小片白霧出來。
很早以前的事情了。
不記得也很自然。
冬天裡一呵氣,夏聖軒就回想起來,同樣很自然。
夏政頤坐在教室里,沒多久聞到一股細微的焦糊味。轉著眼睛尋找來源的政頤隨後發現,右側有個男生正拿著打火機點著了前排女生的發尾。與渾然無知的女生成反比的,是四周幾個察覺的人,露出了或惶恐或竊笑的表情。總之沒有人揭發。
類似的情形總是很多,十五歲的男生離成熟還路途遙遠因此總在惡作劇和惡意的兩岸間逗留徘徊。與自己這座教學樓並排的公寓平頂上就有已經被雨淋濕澆爛的課本,那據說也是某個班男生的作為,他把同桌女生的書全撒到這裡。
以往的政頤雖然沒有與之為伍的心態,卻也懶得把厭惡在臉上表現出更多。畢竟他在班上是不怎麼和他人來往的男孩,以往倘若看見令人不愉快的場面,要真正插手還缺乏類似的熱情。
哭哭啼啼的女生和總是說著「好可愛好可愛」的女生都是一樣地討人嫌。
可這些都是「以往」。
當惡作劇的男生又揪過另一根頭髮準備繼續時,夏政頤抄過手裡一本硬皮本就朝他頭上砸了過去。
捂著額角有些發懵的男生是在看見政頤的表情后才被真正激怒的。
下午第一節課的時候政頤又被查出沒有完成老師昨天布置的作業。數學老師指著他完全空白的練習冊一個字一個字地責罵。
政頤一天里第二次被喊進辦公室。
班主任按捺不住憤怒地抓過辦公桌上的電話往政頤母親的辦公室里撥。嘴裡念著早上他剛和人打完架居然還不吸取教訓等等。政頤雙手背在身後,冷冷地看電話號碼按到最後一個數字。幾秒沉默后,響起了班主任和人對話的聲音。
很快她希望藉助找家長的方式好好打擊一下這個屢出狀況的學生的決策遭到了挫敗。政頤注視著班主任的臉如何從最初的明顯憤怒變成了隨後的輕微吃驚,以及最後有些無奈而鄙夷地掛上電話的表情。
班主任朝他揮揮手:「……你先回去上課!作業補上來!你媽媽說沒關係,可我還是要對你負責!」
夏政頤的回應近呼一個冷笑的「哼」。
知道媽媽不可能在此刻和老師站到同一立場對自己嚴加管教。那天之後她甚至都不怎麼敢看著他的眼睛說話。
對於如同背叛者的媽媽來說,夏政頤明白她會想盡一切方式來補救。
現在的問題只在於他是不是樂意接受。
政頤覺得應該是這樣。
可多少還是有點掛了彩。政頤發現最近幾個月里自己受傷的次數明顯多了起來。之前膝蓋上的傷還沒痊癒,此刻又多了手肘和下巴的擦傷。
在冬天裡,絲絲地抽疼。
過了很多年單親家庭的生活加上又是男生,夏政頤的個性卻並沒有變得如預定那樣堅強豁達。不對,這些離得他太遠。儘管被母親帶大,可日子並非就過得不幸福,而對於政頤這樣一個容貌漂亮的孩子來說,甚至他能討到比同齡人更多的溺愛。聰敏的他很小時就學會在母親不願意為自己購買玩具時嘟起嘴不說話。對於那時剛剛五、六歲的他來說,這一招幾乎是百試不爽的。
當然也沒有繼續過分地任性下去。
因為六年前搬了家。隔壁住著的比自己年長兩歲的,同樣姓夏的。哥哥。
像哥哥一樣的人。
一月的天暗得特別早。四點時教室里就開亮了所有日光燈。夏聖軒招呼著幾個班委討論寒假和之前的期中考。原本坐在教室尾排但後來被其他同學要求「聽得我們壓力大,麻煩你們換個地方吧」。聖軒就帶著他人去往了學生會專用室。
剛進門就冷得一哆嗦。空了好幾天的教室,當然別指望有什麼人氣。謝哲一邊搓手一邊四下找空調開關。幾個女生團著肩抱坐在一起。聖軒有點懊悔,想再找別處,已經被謝哲一口否決了下來。
幾個人坐在空調吹風口的下面。十分鐘后,等夏聖軒身邊的女班委哆嗦得已經能讓他感覺到時,他放下筆問謝哲:
「你開的什麼空調?」
「啊?什麼?」
「你不會開的冷氣空調吧?」從剛才起就沒有半點暖風。
「別亂講!我怎麼可——」尾音卻截得恰好證明了聖軒的推測,謝哲摸過手邊的遙控器,有些內疚地笑笑,「……不好意思,只看了溫度,忘了看運轉模式。」
「搞得哪個人發了燒,你負責么?」
「我會負責娶她的。」又很嚴肅地看著聖軒,「如果是你,我會也一視同仁。」
「勸你還是多吃點肉少吃點菜吧,嘴裡得了潰瘍就沒那麼多廢話了。」
第二天發燒的人卻是謝哲。
夏聖軒拿著那張病假條有點哭笑不得,心裡想著你小子活該,依舊決定了放學後去他家看一看。印象里他父母也會有出差,萬一兩個碰到一起也許會讓那傢伙夠戧。
原本以為會看見又高又黑的謝哲腦袋上扎塊毛巾、嘴裡叼著體溫計在電視機前擺弄遊戲機的場景。可從開門的是他十一歲的妹妹,屋裡又沒有明顯的燈光時,夏聖軒心裡有點異樣。女孩把防盜門上打開讓聖軒進來,使他還沒說完的招呼有點落空:
「你好,我是你哥哥的——」
「唔,我記得的。」
「……哦……」聖軒走到玄關換下鞋,「你哥怎麼樣了?」
「發高燒了。」同時把從剛才起就端在手裡的碗放到一邊。
聖軒注意到:「是在吃飯嗎?……爸爸媽媽,不在家?」
小女生點點頭:「嗯,爸爸媽媽都有事到外國去了。」
一直忙到差不多晚上八點。亂糟糟的事太多。雖然謝哲躺在床上連聲喊著「誒那個你就別管啦」,可看他根本沒力氣下地的樣子,聖軒還是把他的話置若罔聞,在簡單煮完一鍋粥后,又打電話給了桶裝飲用水供應站。
把粥盛好交給身旁謝哲的妹妹時,聖軒總算想起了她的名字:
「啊,佑慈,把這個給你哥哥拿去。」
「嗯。」小女生轉身,提防著燙手小心翼翼。
聖軒看著她有些蓬亂的髮辮,又想起她從剛才一直在啃的東西,心裡有點不滿起來:「就算你病了,也不能讓你妹就這麼干吃速食麵吧?」他打開電冰箱,想在裡面找點能煮熱的正常食物。
送水上門的人似乎和謝哲家有所認識,於是一看裡面站著個陌生的少年時有些訝異,挺不信任似地掃了聖軒兩眼。聖軒不想解釋太多,付了錢后把水桶抬到了飲水機上,水太重,中間差點托不住滑下來。
看見謝佑慈就站在身後盯著自己。
「嗯?」
「很重嗎?」
「有點——」
「但我哥哥每次都是一下子就搬上去的。」
聖軒有些一呆,很快笑起來:「是啊,你哥比我強。」
哪怕謝佑慈從聖軒臨時趕燒的兩個菜上抬起頭的表情顯出她對於這個哥哥的非常喜愛。但是小女孩途中還是時不時地去張望她真正的兄長。回來后又問「他明天會好么」。聖軒點點頭「肯定會的」。過三分鐘,不確定似地又說「真的啊?」
夏聖軒摸了摸她的腦袋:「嗯。」
燒菜好,照顧人,可依靠,細心周到。這種種「像兄長」一般的特質。也許真的比不過一個真正的「是兄長」。
「像」和「是」之間,還是距離得太遙遠了。
夏聖軒趕到家時已經將近晚上九點半。一開門看見政頤的母親也在屋裡。夏先生和她同時從桌邊站起來,一個走上來說「你電話里說九點前回來吧」,聖軒隨便應了一聲,朝政頤母親低了低頭,就回了自己房間。
距離會不會越來越遙遠。
換了每天的上學交通線,夏政頤花費在路上的時間比原來多出半小時。被媽媽暫時送到的親戚家,除了一對夫婦外,就是個年長的姐姐,應該是在讀高三的樣子。夏政頤每天都只見她關在房間里不出來,連晚飯也是送進房去的,更別提看電視什麼的娛樂了。
應該用「二姨媽」和「二姨夫」來稱呼的人,對政頤還算非常客氣。因為他每天早上必須六點之前就起床去讀書,連著姨媽也不得不起早為他準備早飯。冬天時的早晨,天還近乎全黑,政頤聽見廚房裡模模糊糊的光亮和聲音,掀開被子一條逢望過去,那裡的含混的黃色光芒。
他不是個愛和人親近的男生,卻也在此刻知道什麼叫禮貌。吃完飯時,甚至也會一反在家時的習慣,把碗收進廚房,同時不忘對兩個長輩說「我吃好了,姨媽姨夫慢慢吃」。這樣一來,原來再怎麼沒聯絡的親戚也對他很是喜愛。
閑著的時候,年近五十歲的姨媽會說:「我還記得你小時候的事哦。」
每個大人都愛這樣的回顧。一邊揀著菜的姨媽也樂於這樣。大概是和自己家的女兒長久沒有聊天一類的溝通,雖然冬天裡的自來水讓手凍得通紅,可姨媽還是越說越投入了。
政頤對於她所說的兩、三歲時的自己毫無印象。從床上一個人爬著掉下來之類的,鬧洪災時被舉到碗柜上之類的,小時候不怕生很親人之類的,都像看別人的故事,即便現在知道了,也感覺不了什麼。
後來還提到了他的父親。
做姨媽的不知道這個家庭現在的問題,依然用隨意的口氣說著「你四歲的時候生病,結果把錯了脈,病是越看越重,你爸爸還急得差點要打那個鄉鎮醫生」。她把菜盛在器具里抖一抖,轉頭看著鍾:「啊,這麼晚了,你餓了吧。飯馬上就做。」
政頤回過神來:「……不,我沒有。」
讀高三的那位姐姐依然一回家就鑽進房間。夏政頤來了之後彼此還沒說過幾句話。看飯桌上除了自己這麼半個外人就是一對老夫妻,政頤心裡有點彆扭。可把飯盛進屋去的姨媽,臉上並沒有什麼失意。
姨夫也很習慣似地看著新聞,不時跟政頤說兩句話。
這隻能算是個有點彆扭的完整家庭而已。畢竟,他們挂念的人,就在門后,一推進去便能看見。儘管也許會被回敬以「別打攪我啦!」之類撒嬌似的抱怨。可在門后,那是有聲音的。
夏政頤被安排睡在小書房裡。
他有點認床,一開始幾天睡得並不好。半夜在被子里翻來覆去。有時伸手拉過頭上的窗帘。
清晰的天或繁盛的星星。泄進眼睛來。
零下6到10度的天氣。十字路口兩輛專門販賣烤山芋的推車。年紀大的那個生意總比年紀輕的那個好點。大概是人們一點點同情心的體現。雪也不是難得的東西。雖然下得不多,一融化天就更冷。可多少,還是挺期待下雪的。
夏政頤在外一住就是三個星期。
回來時,已經是寒假的開始。
那一天出了太陽。夏聖軒原本在家裡睡得迷迷糊糊。接到電話時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聽清楚對方在說什麼,等到他半盍著眼睛答了半天,才突然清醒過來。
「……你是……井夜?」
電話那邊顯然被他這突然的一問搞得有點不知所措,一個女聲片刻才答應到:「嗯……是我。」
聖軒有些尷尬地揉了揉後腦,朝那邊「抱歉你還沒睡醒吧」的話趕緊否定著:「不,不,起了。」一邊用下巴和右肩夾住話筒穿上衣服。這時旁邊有人拿走了電話,聖軒聽見謝哲的聲音更加吃驚了些,伸在水池裡撩毛巾的手停一停。
「喂,我剛才碰見的她,正好大家都有空,你要不一起出來嗎。」
「……唔。」難怪女生知道自己家的電話號碼,肯定是謝哲硬是慫恿由她打來的,「上哪?」
「出來再說吧。半小時后在中心廣場等你。」男聲在隨後又轉成一個女聲。聖軒聽見井夜在那頭說:「……那麼到時見。」
「嗯……好的。」
剛剛走到路口的時候。夏聖軒看見了跟在母親身後的夏政頤。
很奇怪。明明是應該先看到政頤媽媽。可著重點卻不同。有幾秒的片刻夏聖軒不知該做什麼動作,也根本意識不到自己做了什麼動作。他停下來,看著一直走到自己面前的母子倆。對方各自提著一個行李趕路,最初都沒有發現他。
「……阿姨……」
直到聖軒出聲,政頤媽媽才抬起頭,走在她身後的政頤也看了過來。
男孩的鼻子和嘴,下半部臉都藏在了灰白條紋的圍巾里。
三周沒見。二十幾天。
三周算不算很長的時間,為什麼突然夏聖軒感覺政頤長高了。這個意識在政頤和他對視的時候更為強烈,以至於目光不由自主地把政頤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
應該是沒有。
偏淺的頭髮中心,還是藏著那個白色的發頂螺旋。唯一變的是男孩的頭髮長了些,軟軟地延伸下一點,覆著白皙的額頭。
聖軒剛想說什麼,政頤母親已經作了告別的姿勢朝他擺擺手,政頤也跟著她走進了巷子。有個穿特殊兒童鞋的小女孩和他們交錯而過跑向這邊。把整個巷子里踩出了滿滿的「呱唧呱唧」聲。
在這個聲音里,政頤的背影看起來,依然是幾年來一如往昔的那個鄰居弟弟。
冬天白寥寥的光。樹枝斑駁。
時間像條走廊。
聚會在五點半時散了。謝哲自告奮勇地送另一個同班的女生班委回家,聖軒想也不用想就知道他是故意留下井夜和自己。可也沒有推卻,和女孩一起看著那兩人的背影被人流吞沒后。聖軒對井夜說:「那我們也走吧。」
慢慢地,沒有太多對話地走在人行道上。更多時候甚至是女生主動地開口,聖軒只是附和地回答。
「你平時的學習肯定很忙吧。」
「啊?嗯,挺忙的。」
……
「啊,這是我很喜歡的一本雜誌。」
「哦……嗯,是么。」
……
「冬天還是會有人買冰淇淋誒。」
「啊……沒錯。」
……
「聽他們說這個新開的餐廳不錯。」
聖軒感到女孩停了下來,他回過身,跟著井夜的視線看過去。
那麼,自己應該說「一起進去看看」吧。
如果換了別的哪一天,聖軒也許,一定會這麼說。
可不是別的一天。今天是今天。
夏聖軒不知道夏政頤這三個星期里住的確切位置,也不知道他曾在學校里一次次挑釁別人找架來打,不知道夏政頤有個很普通平凡的姨媽,她家裡的女兒正為了夏天的高考最後衝刺。甚至不知道夏政頤有認床的習慣。也不知道二十幾天里的政頤確實長高了。一點點的幅度,還不至於馬上看出來。
很多沒有辦法參與的部分。
像是突然熄了燈的屋子。下一步不知道要往哪裡踏。
是誰拉滅了燈。
如果說以往還有各種遭遇的事情都能得心應手遊刃有餘。可終究夏聖軒此刻也方才十七歲而已。無論能力怎麼突出,並非任何問題都能在他的手裡完美地化解。以至於當初在聽說政頤將暫時住往別處時,夏聖軒的心裡有些鬆了一口氣。
根本不知道,不明白,不清楚該怎麼對待。毫無頭緒。昨天還能隨意進出的花園,今天突然被拉上了鐵絲護欄,外面的牌子上「禁止進入」四個字清清楚楚。
夏聖軒不知道這是為什麼。
寒假碰上了新年,不知怎麼感覺假期就好似少掉了幾天。謝哲曾經來電話抱怨過家裡一下成了禽類屠殺場。而接電話前的二十秒鐘夏聖軒還在拗過手裡那隻母雞的脖子放血,聽到他的話當即笑出來。
談到年夜飯在哪裡吃的時候,謝哲說自己叔叔阿姨表弟堂哥爺爺***親戚一大堆,家裡弄太麻煩,應該是一起上飯店,說完又回問聖軒。聖軒想了想:「也許在家吧……」
「哦,你那個鄰居家的小孩也會來么?」
「唔……」
夏聖軒把右手裡的盒子換到左手,然後敲響了鄰居家的門。
叩。叩。叩。
夏政頤的母親正在廚房裡忙碌的樣子,手是擦著身上的圍裙開門的。聖軒說別人給帶了幾隻的特產鹽水鴨,自己家裡用不著那麼多了,這隻就拿過來。邊說的時候,他看見客廳里的夏政頤從電視前站了起來,面朝著自己。
聖軒被政頤媽媽請到房內。他走到夏政頤面前,淡淡地看不出是微笑地說:
「在幹嘛。」
夏政頤回答說:「有體育新聞。」
然後兩人一個坐在沙發上,一個坐在地上靠著沙發。
「你現在喜歡籃球了?」
「嗯。還可以。」
「平時打么?」
「寒假裡會去。」
「和同學?」
「……也不一定。」
政頤說話的時候,一隻手捻著地毯上的短毛。聖軒的目光從那裡往上走。最後停在男孩的發頂。
確實,淺色的又柔軟,難怪會有許多街坊阿姨很喜歡撫摩他腦袋的,還是小孩子一般的政頤。聖軒突然脫口而出:
「什麼時候去,我跟你一塊吧。」
夏政頤的手停住了動作,他轉過肩看著聖軒:
「哦。不了。」頓了一下,「最近已經不打了。」
又轉回過去。
每年的除夕總還不至於徹底忘記。差不多從政頤搬到這裡來以後的第三個年頭起,兩家人就開始了一起吃年夜飯的習慣。那時候聖軒甚至還不會覺得什麼叫「彼此關係親密」,只是除夕多了人也沒有什麼壞事。四個人挺開心地聚在一起。聖軒的父親和政頤的母親聊著話,兩個孩子就玩他們的。
也被開過玩笑說「聖軒比政頤年長,要給政頤紅包的哦」。第一次他居然當了真,包了五塊錢在燙金的紙袋裡拿給政頤。
當然馬上被兩家家長說明到只是玩笑而已。「你和政頤不是親兄弟,不用給的啦。」
不是親兄弟。
接近晚上七點的時候,明顯能感覺到整幢樓都有點氣氛活躍。因為這次吃飯的只有兩個人,聖軒也無需準備太多,打下手的夏先生看了桌上五菜一湯表示已經足夠了。聖軒想起來,問他「你的啤酒還有么」。夏先生查點一下櫥門裡的儲藏,馬上披了外套說要出去買點回來。
聖軒聽見父親出門的腳步聲漸漸消失在樓道里。
屋裡好象暖氣不夠足了。聖軒將空調溫度調高了些,拖過凳子坐在桌前。
四周都是無法分辨來處的電視娛樂節目的聲音。還有親戚好友來訪時的敲門寒暄聲。不知道哪戶人家來了好似來了很多人,許久都聽見熱鬧的說話聲。
很歡樂喜慶的樣子。
「恭喜恭喜。」或者。
「請進,快請進。」或者。
「哎呀,你女兒長這麼大啦。」或者。
「快叫大伯伯。」或者。
「新年好新年好啊。」
新年好。
新年快樂。
十二點差五分時,夏政頤從窗戶里探出腦袋看外面的煙火。電視里的聲音已經完全聽不見了。全世界都是肆無忌憚的響聲。樓下的空地上聚滿了人,好幾個地方同時點放煙火,天空像是織成的流光的繭。
聞到空氣里越來越濃重的火藥味。
說起來也許有點奇怪,可政頤一直很喜歡這個味道。就算是「危險」,可以往每年初一早上,走在被冷氣泡得爛塌塌的鞭炮紅衣上,空氣里淡紫色的火藥味,能讓人覺得很滿足。
說不出來的。卻能暫時真切地感受一下的滿足。
這時來了電話,是那位姨媽打來的。原本兩家人之間並沒有什麼聯絡。可自從政頤在那裡借住過一陣后,自然而然地關係便搭了起來。政頤母親最後把電話塞給了政頤。男孩接過去,頭一點一點地應著那邊的祝福。
「嗯。姨媽和姨夫也新年快樂。還有祝姐姐高考成功。」
政頤的耳朵里聽見那邊很開心的笑聲。
已經十五歲、或許算上虛歲,此刻已經十六歲的夏政頤,這個時候,他體內那個單純的、簡單直接的、頭髮柔軟的男孩子,仍然住著沒有走。
關於這個簡單直接的男孩子的過去。
哪怕仍然是用回憶的形式。
有一年政頤讀小學時面臨操練。每個班都被老師拉到操場上天天練習正步走。當時政頤五年級。和其他五年級的小孩子一樣,怎麼能夠輕輕鬆鬆做到像軍人一樣把手臂擺得又平又直呢。
但還是練得很認真。
對於五年級的小男孩來說,與「軍事」有關的一點點內容,依然能夠激發出足夠的興趣和注意力。
從線的這頭,走到線的那頭。集體走。分排走。
在又一次練習中,政頤感到右腳的鞋帶有點鬆脫的跡象。他低頭掃一眼,看並沒有進一步加劇的樣子。卻突然,小男孩被提醒了。有個念頭在他腦袋裡飛速生產出來,以至於令他在最後的幾步走里有些因為緊張而變形——
如果鞋子在半路中掉了,可自己不加理睬,寧可赤一隻腳走到最後的話,肯定是,肯定會被老師表揚吧。
為這個突然出現的想法而無措著,不知該怎麼做。很想實施一回,可勇氣還沒有足夠的分量支持自己。
還在猶豫的時候,政頤跟著同排的其他孩子開始了又一個正步走的來回。沒踏出幾步,他聽見身邊傳來的小騷動。轉眼看去時,隔著自己兩個位置的一個男孩,光著右腳,鞋子就落在身後幾米的地方,可那男孩好似沒有看見一般,也不在意別人的反應,繼續擺動著胳膊朝前。
政頤愣住了。
他停下來。
直到聽見老師喊他的名字,才又跟上去。
後來那個男孩果然被老師邀請到了領操台上,稱他是榜樣般地讚許著,讓所有同學都向他學習。
站在隊伍中的夏政頤,右手一直背在身後,抓著衣服的一角,非常非常用力地握緊著。
甚至不知道該生誰的氣。
然而這樣的無從下手反而讓他更加怒不可遏。那天回家后連聖軒都莫名地吃了他幾個頂撞。
巧合也好,被別人突然搶先一步做掉了的事,十一歲的夏政頤曾經為此憋屈了整整一天。
也許現在回頭看會有點失笑。可十五歲的夏政頤,還是從十一歲的他那裡走來的。
這條路沒有改變過太大的方向。
他心裡的那點驕傲,直接,包括還不完全卻已經成形的愛或著恨,在它們尚且是喜歡和討厭的階段時,就已經早早地指明了方向。
新年後的某天。到廣場的噴泉附近時,夏聖軒看見了井夜,在他走過去時女生也發現了他,從凳子上站起來,手從口袋裡拿出來垂在身邊。
「抱歉挺冒失地約你出來。」聖軒對她說。
「沒事。」
對女生的主動邀約雖然是第一次,但夏聖軒卻沒有感覺任何緊張或不適應。性格里有很大一面填充了他的能力,怯場或畏手畏腳都和此地無關。更何況對於之前那次碰面時自己的舉止,聖軒多多少少有點愧疚,就算是挽回。
女生戴了橘黃色的圍巾和手套,連點飲料也是橙汁。
聖軒端著托盤坐下后問:「你很喜愛橙類?」
「哎?」明白過來后肯定到,「嗯,因為聽人說橙子是對味蕾刺激最大的。我希望當年紀很大,對味道不再敏感的時候,還有最喜歡的水果能夠讓我一直感覺得出它的味道。」
夏聖軒盯著井夜看一眼,手裡的吸管在食指間轉了一圈。
後來的聊天就不像上次那麼生硬了。
「你還在討伐那些亂塗小廣告的人么?」
「如果讓我撞見——真的很可氣,剛剛重新粉刷完的牆壁,過一夜就又面目全非。」
「那個跟蹤你的傢伙呢?」一直惦記的是這個問題。
「前天還見他一回,但好象已經放過我了?」女生搓著一邊的餐巾紙,「沒什麼特別的舉動。」
不由自主如同兄長般的口吻又流了出來:「雖然正義感也很不錯,可還是不要犧牲得太多了。」
「嗯……沒事的。」
聖軒很想說「像你這樣個性的人,應該找個護航者才對」,可他轉念考慮了一下,忍了回去。
智商和技巧都有相當分值的夏聖軒儘管沒有先前的戀愛經驗,卻依然很清楚地知道什麼話該在什麼時候說。
現在還有些太早了。像此刻的情況,適合做的應該是:
他伸手摘過了井夜臉上一根橘黃色的毛絨線。也許是從圍巾上脫落的。然後他笑笑說:「你體溫挺低。」
送女生回家時路過了一個小寺院。夏聖軒記得有年曾經和父親打算在初一早上去寺院拜一拜。不是迷信,那時的他也沒有女性似的浪漫祈禱心理。只是很單純地覺得,新年了,去拜一拜,然後和和滿滿。
塌實又簡單的念頭。只不過是像把睡覺時的被子在頸邊掖掖緊。
但最後沒有去成,聖軒沒有想到過也許正因為這是個塌實又簡單的念頭,所有全城裡有那麼多人都趕在初一早上涌往了各個寺院。他和夏先生被堵在距離目的地十多公里的地方,車流沒有半點前進的跡象。最後忍不過時間,只好回家了。
現在眼前的寺院比前年他們奔赴的要小得多了。人卻依然不少。年長的多點,四下聞到很濃的香火味。
本沒有打算進去,但聖軒和井夜走過一個抽籤的窗口時,他站了下來。
「啊?你想試試么?」女孩問。
「嗯……」不知怎麼,突然有點在意。
「萬一抽到不好的結果會壞心情吧。」有點勸阻的意思。
聖軒朝她輕笑了笑,還是朝窗口裡交出2塊錢。坐在裡面的人指指一邊的簽桶。
井夜跟著他走近去。男生雙手握住竹桶搖了三下后,裡面送出一枚竹條。頂端寫著號碼12。看不出痛癢的數字。需要人對照著號碼去翻閱一邊貼著從1到100數字的幾排抽屜。裡面放著你的簽。
聖軒一個個點下去,看到貼著「12」的抽屜,拉出來。從裡面拿出薄薄一張紙。他讀起來。
這時女生有點按捺不住好奇地探過頭。
在十七歲前,幾乎想不出有什麼是「困難」。那些應當被看成困難的事——與父親同住的單親生活也好,照料鄰居家年少的男孩也好,或者普遍男生們都要苦惱的遊戲與學習的平衡也好,對於夏聖軒來說都不曾存在過。
他甚至更早地比同齡人知道解凍食品不能用熱水。
眼下也許連異性關係也不會有什麼困難。
聖軒送完女生回家時,夜還不深,走到離家門還有不到一站路的地方,就看見了夏政頤。
男孩也像是剛從外面回來,大概冷了的緣故,有點縮著脖子。走路還是有點拖拖沓沓的。
聖軒沒有追上去,保持著彼此間十多米的距離。
一直這麼走。步履敲在路面上,很快被風聲吞噬。
夏聖軒右手插在口袋,蜷縮的手指間握著那張簽——
井夜一時想不出什麼更新鮮的安慰,直說:「哎呀,迷信,迷信啦,別當真。」又指著一旁的解簽樹說:「不好的簽都得綁在這裡,不能帶走,晦氣。」
反倒是聖軒說:「既然是迷信,那帶回家也沒有什麼關係吧。」
「啊?可是……」
「沒什麼,留個紀念好了。」
說迷信,把字拆一拆就變成了讓人迷惑的相信。
沒有太多吃驚詫異和害怕。
夏聖軒淡淡地看著幾米外的政頤走到了家門前,開門時裡面的光亮把男孩映得整個輪廓發虛。
其實聖軒心裡非常明白,抽到這樣的簽,才最是應該。
初十早上,夏政頤還蜷縮在被子里時,聽見母親上班去的響動。有可能是要找袋子裝東西,連續唏里索羅的聲音持續了半分鐘。
政頤朝那個地方喊了一句:「吵死了!」
像被突然折斷似的乾脆,屋裡瞬時歸於了無限的安靜。甚至要豎起耳朵才能勉強聽到有人出門時的那「喀噠」一聲。
夏政頤把頭又整個蒙在被子里。
不能用「實驗」來定性。只是一件件地,如同歲月倒流般,一度消失與他身上的那些任性和不講理,開始重新披掛上陣。藤蔓似地把他包裹在中間。
他說不想吃飯,就連桌上的筷子沾也不沾。
他說要打遊戲,就連凌晨時母親忍無可忍的勸阻也置若罔聞。
又或者讓他換下的衣服扔進洗衣機,卻刻意甩在地上。
每完成一件,便又繼續出下一件的原因,就是因為無論怎樣,政頤的母親都沒有厲聲地呵斥,有時政頤和她頂撞,最後扔出一句「你還想來管我么?你還有什麼資格來管我!」政頤母親便立刻有些紅起眼眶地撫著手臂,再也不說一語地回過身去。
小男生的心裡簡單計算著加減法。每一次他的任性又獲得了對方的忍耐,政頤就覺得自己離目標又近了一步。
一點點,一步步地,他向自己的計劃靠近過去。雖然過程也許並不愉快,但堅信著結局會是讓人滿意的。
等到哪天他能從母親的眼睛里看到放棄似的無奈,或許也就說明,那個不可饒恕的婚姻,就能在自己的執著下被最終破壞。
為此他甚至想到了夏聖軒。
當時,在夏政頤的心裡,還不那麼情願把聖軒列在河界的對岸。
整個寒假不同往年。一個人總是玩不出什麼新花樣,也不想找同班同學來家,難免地會很是心癢地想拖聖軒來。於是這個下午,懷著多重心情,政頤敲響了鄰居家的門。夏聖軒看到他時的表情即便談不上吃驚,可還是有剎那的停頓。
兩人間的格鬥遊戲打到一半時,政頤終於開口了:
「你會同意他們嗎。」
「嗯?」聖軒低頭看坐在地上的政頤。
「你爸爸和我媽媽。」
「……」
「我不會答應的。」
「……嗯……」
「你也去說好不好?」
「什麼?」
「別讓你爸爸——」
「……政頤。」
「聖軒哥,你也去說,好不好?」
「……」
「好不好??」
突然之間非常非常孩子似的,甚至有些哀求的口吻,對於十五歲的夏政頤來說,都是有些久違的。夏聖軒怔怔地看著他的眼神,如同身不由自地,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當時的喉嚨里發出了「嗯——」的一聲。
夏先生看著兒子一直坐在沙發上沒動,「小軒」「小軒」地喊了兩聲,對方才應聲。
「怎麼了?」
「嗯?」目光的焦距對回來,「你說什麼?」
「問你是不是再有十多天就開學了。」
「哦,對,沒錯。」
「……那麼,」做父親的在兒子身邊坐下來,用非常坦誠的口吻說,「我想和徐阿姨,在你們開學前,把婚事簡單地辦了。」
夏聖軒咽了一次又一次喉嚨,最後幾乎忘掉了怎麼開口說話似的,許久許久才終於發出聲音:「可……是,政頤那邊……」
夏先生拍拍他的肩:「沒關係,徐阿姨會說服他的。」
聖軒完全能夠想象政頤的計劃是如何以失敗告終的。
十五歲的孩子果然還是太過輕易相信自己的力量而忽略父母的職權。無論他怎麼抗拒吃飯、弄亂家什、頂嘴、撒氣,這些終究在大人眼裡只是不成器的小表現。並不能改變成年人們一旦下定的決心。當父母始終站在父母之位上,那是天性般地能夠壓制自己的孩子。
直到終於有一天,政頤的母親在男孩一句極端惡劣的話中變得怒不可遏時,她一揮巴掌,就將政頤先前建立的點滴「勝利」打得煙消雲散。
忍了許久的母親用越來越嚴厲和絕望的聲音數落著他,數落著他,直到眼淚流得她渾身發抖。可還是指著政頤,不斷地說著他的不懂事,任性,和自私。甚至最後她拿起手邊的杯子就朝男孩身上扔了過去,彈回來掉在地上,馬上碎了。
十五歲的政頤除了捂著火辣辣的臉完全不知所措外,根本沒有任何再行事端的能力了。
他還細嫩的手臂甚至拿不出學別人賭氣離家出走的資本。
這些都是夏聖軒完全能夠想象出來的。
當他在父親和政頤母親舉辦的小小的結婚儀式上看見夏政頤時,對於他所經歷的事,完全想象得出來。
二月的某個中午,夏先生和政頤的母親徐阿姨正式辦了酒席。既然是再婚,不會搞得很熱鬧,請的客人只是最親近的一些同事或親戚。
夏聖軒還是得看著自己那肝有問題的父親少喝酒。還好有自己尚未成年這一點作擋箭牌,避免了被連累地灌醉。
空下來的時候,他就會朝政頤所在的座位看去。
一直沒有說話,沒有行動的夏政頤,面前的可樂杯里還剩了大半。等他回過頭來時,夏聖軒突然背後一緊。
政頤的目光在他臉上毫無表情地點了點就轉開。
好象聖軒站在河的對岸。
已經離新年過去很久了。
夏聖軒的抽屜里,有本書中被隨手一夾的紙簽也是那「過去很久的新年」里抽的。
他抽到的第十二號。
「十二號。下下籤:
水漫蘭吳路不通。
雲英阻隔在河東。
舟航也自吞聲別。
未卜何年再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