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5)
車子剛停好,顏舒舒就從車上跳了下來,她直接拉開車門,從後座上揪出洛丟丟,一句話不說,對著她披頭蓋臉就是一頓猛揍。看得出來顏舒舒下手很重,毫不留情,也活該洛丟丟倒霉,正撞上她心情不好。
「殺人啦殺人啦!」瘦弱的洛丟丟顯然不是顏舒舒的對手,除了發出殺豬一般的叫喊外只能抱住頭任她宰割。想到她脖子上還有傷,怕出狀況,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將二人分開,顏舒舒指著洛丟丟的鼻子厲聲罵道:「我出來混的時候,你丫還在念幼兒園。跟我橫,別以為老娘怕你!」
我當然知道她不怕,她這麼做,不過是為了我,為了我的護身符——她曾經送我多少華美的掛墜,我都不肯換下的東西。
她當然知道它對我的重要性。
趁我拉住顏舒舒,洛丟丟像猴子一樣從我們中間溜走,一面跑一面指著我們朝前方大喊:「你們要的東西在她們那裡,可別讓她們跑掉啦!」
不過短短數秒,我們已經被七八個男人團團圍住,洛丟丟站在一個戴眼鏡的男人前面,一隻手抓住他的袖子,趾高氣昂地看著我們。一時間我有些搞不清楚狀況,自己趟的到底是那路渾水?
「沒猜錯的話,有一位GPRS小姐吧?」眼睛男的眼光在我和顏舒舒身上掃過來掃過去,我已經聽出他的聲音,就是早些和我通電話的那一個。他眼睛還是金邊的,穿一件白色的羽絨服,髮型老土,身形瘦弱,光從造型上看和傳說中的「綁匪」實在是大相徑庭。
「我是。」我說,「我來找我的東西,找到就走。」
「真是巧,看來我們都丟了東西。」眼鏡男說,「要不我們都互相幫忙找一找?」
我指著前方的一排途勝問眼鏡男:「請問今天洛丟丟坐過的是哪一輛?」
他很配合地指給我。
「我有項鏈也許掉在裡面了。」我說,「不介意的話,我想去看看。」
「OK。」眼鏡男出乎我意料地爽快,竟然掏出鑰匙打開了車門。我走到車前,確認車牌號后,把車子整個翻了一遍,沒有我想要的東西。
「你怎麼會相信那個撒謊精。」顏舒舒靠在車門邊,「那東西沒準在她身上。她明擺著就是在玩你。」
她說得對
我怒火中燒,一直走回到洛丟丟的面前。我發誓,她要是敢不把項鏈交出來,我就把她丟在這裡喂狼。
洛丟丟知道大勢不好,拉著眼鏡男的袖子大喊:「她是葉賤賤的律師,她騙葉賤賤只要把東西交出來就可以無罪,這都是她乾的,你們找她算賬!」
眼鏡男盯著我,我也盯著他。
我說:「你要是相信她說的,你就是白痴。」
「你居然敢罵東哥白痴?」洛丟丟舉起右手拳頭,對著站在她身邊的幾個男人叫囂道,「揍她揍她揍她!」
很顯然,不過短短時間,她已經將「救命之恩」拋於腦後。
還好,沒有人動。
洛丟丟又開始換上可憐兮兮的口吻:「東哥哇,我知道我跑不掉的,可是那些東西真的不在我這裡,所以我才千方百計把她們騙到這裡來交給你們處置。不信你們可以去她們車上搜一搜,搞不好就有收穫哦。」
洛丟丟話音剛落,那個叫東哥的使了個眼色,已經有幾個人往顏舒舒的車走過去。顏舒舒見狀,連忙上去護住她的愛車說:「誰也不許碰我的車。不然我報警。」
她說著,已經掏出了她的手機,但別人動作比她更快,她轉眼就被兩個男人控制住,手機也活生生地被搶走了。「搜車搜車搜車!」洛丟丟像吃錯了什麼葯,繼續高舉著右手拳頭大喊大叫。我怕顏舒舒反抗吃虧,趕緊跟那個叫東哥的人商量:「車子讓你搜,你先放開我朋友。」
顏舒舒重獲自由,看著幾個毛頭小子在她車上翻來翻去,氣乎乎地對我說:「明天給我換輛新車!」
「算我欠你的。」我說,「有錢給你換輛法拉利。」
「我要勞斯萊斯。」她說,「馬卓,跟著你,真是見世面。」
我真的抱歉,除了對她微笑別無他法。
她白我一眼:「虧你笑得出。」
他們當然沒搜到任何東西。
洛丟丟瞪大眼睛繼續演戲:「不可能啊,你們腦殘還是智障啊,這麼多雙眼睛找個東西這麼困難啊,前座椅後面的口袋有沒有搜到啊……」
她話音未落,已經被人打了一個耳刮子,喝令她:「住嘴!」
「談筆交易好不?」我對眼鏡男說,「我現在要搜她的身。如果我搜到我要的東西,我就把我知道的都告訴你。」
「你X媽真的腦殘智障啊,」洛丟丟捂著臉說,「居然敢這樣命令東哥,你知不知道他是大哥大,他才不會聽你的指揮。」
東哥做了個手勢,兩個猛男上前一人抓住洛丟丟的一隻胳膊,讓她動彈不得。洛丟丟試圖反抗,但顯然毫無作用。
「喂!馬小三兒,你X,媽農資是不是有問題啊,在我身上摸來摸去的幹什麼啊,你信不信我一封律師函告你非禮啊……」,她話沒喊完,我已經從她牛仔褲口袋裡摸到了我的護身符。早知道是這樣,我在醫院就應該搜她的身,哪會惹出這麼多麻煩事!
我把護身符拎到她眼前,讓她看了一眼。然後迅速地將它戴到我的脖子上,對眼鏡男說:「東哥,謝謝。」
「不客氣。」他說,「別忘了我們的交易。」
「你要找的東西,我想我不知道在哪裡。」我說,「不過洛丟丟一定知道,你要是把她捆起來,打她幾頓,再餓她幾天,興許她就招了。」
「馬小三,你有點職業道德好不好?」洛丟丟窮喊,「我要有什麼事,吳媚媚會要你的命!」
「是你先不仁,何苦怪我不義?」
「他們不會放過我的!」洛丟丟這回像是真的哭了,「葉賤賤收了他們的錢,卻沒給他們貨,還被抓起來了,他們認定貨在我這裡,我交不出來,只有死路一條!你問過葉賤賤,你一定什麼都知道,你把真相告訴他們,救我一次,我一定讓我媽感謝你!」
「既然你媽有的是錢,就讓她感謝東哥吧。」我說,「我幫不了你。」
「我X你八輩兒祖宗!」她又開始髒話連篇播放了,沒一般定力的人真是受不了她。幸虧旁邊有人,拿出膠帶來職業地封了她的嘴。
「你放心,我不會報警,」我看著洛丟丟蒼白的小臉和睜得渾圓的充滿了恐懼的眼睛對東哥說,「要怎麼做,隨你便。不早了,我跟我朋友要回去休息了。所謂冤有頭,債有主,這事真和我們無關,您應該也不會為難我們兩個路人,對不對?」
「聽上去有點道理。」那個叫東哥的捏著下巴說,「但我得確定你說的話也是真的。所以,對不起,我們也要搜一下你們的身。」
顏舒舒發出一聲尖叫,我退後一步對東哥說道:「我想我有必要提醒你一下,根據民法四十條,非法限制他人人身自由、非法侵入他人住宅或者非法搜查他人身體的,處十日以上十五日一下拘留,並處五百元以上一千元一下罰款。所以,如果你們非要這麼做,恐怕這件事就要鬧大了。」
「你別忘了你剛才也搜了她!」東哥手一指,指到洛丟丟臉上。
我說:「別忘了你也有參與,不過她確實有權利去告我們。如果你做了,我也有權去告你。」
「威脅我?」
「借一步說話可好?」我問他。
他移步,和我走到遠一些的地方。他掏出紅雙喜來,遞給我一根,我搖搖頭告訴他我不抽煙。他自己點讓了,對我說道:「你最好替我轉告葉賤賤,把該交的都交出來,不然我和我的兄弟都不會善罷甘休的。」
「據我所知,他的東西已經全被警方沒收。」我說,「更何況洛丟丟只是一個一無所知的未成年少女,你拿她出氣一點用都沒有。」
「姓葉的差點把我們害死,有用沒用我也要試一試。」東哥說,「那女的她媽媽不是很有錢嗎,你去帶個話,拿錢財出來消災,我也認的。」
「你要多少?」我問。
「不多,一百萬。」
「挺多的。」我說。
他看著我,笑了一下說:「你膽也挺大的。」
「謝謝。」我說,「你想過沒有,就算你拿到一百萬,可能這輩子都要躲躲藏藏,何必?」
「律師大人,難不成你會告發我?」他說。
「那是當然。」我說。
他丟掉煙頭,瞬間變臉:「今晚我就可以做掉你們三個,一點痕迹都不留。你信是不信?」
「信。」我說,「但你不會。」
「為什麼?」他很奇怪。
「做掉我們,對你一點兒好處都沒有。」我說,「我和我朋友要先走一步了,因為我們要是再不回去,恐怕馬上就有人找來這裡,給東哥帶來麻煩,反而不好。」
「我最不怕的就是麻煩,」他輕描淡寫地說,「要是怕麻煩,我也不會入這行。所以我要提醒你,今晚的事情要是傳出去,不管你是哪路神仙,你們全家的老底恐怕都得被掀出來晒晒陽光。」
「放心吧東哥,」我說,「年關將近,律師證又這麼難考,我不會做損人不利己的事,倒是她,」我看了一眼洛丟丟,「是個定時炸彈,早拆早好。」
他笑著點點頭,說:「好吧,我放你們走,洛丟丟留下。你是聰明人,應該知道壞我的事是什麼樣的後果。」
「我明白。」我說。
他揮手示意我快走。
我跑回去,拉著顏舒舒就上了車。她發動車子,很快拐上大馬路。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很害怕。坦白說,我還是有一點。我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她喝醉的那一次,我把她從大幫人手裡解救出來,那時候的自己,倒還真是一點怯意都沒有。
原來我不出來混,真的已經很多年。(6)
深夜兩點半,路燈照耀下的柏油馬路像海底一樣安靜。
經歷了這莫名其妙的一天,我的腦海卻怎麼也安靜不下來,不知道為什麼,心頭像被誰用槍打出一個缺口,呼呼啦啦湧出許多的前塵舊事,把我淹沒得快喘不過氣。自從來到北京,我感覺自己的人生又一次被割裂開來。像當初離開成都時一樣,那個小馬卓從此跌進歲月的漫漫長河再難尋回。不知道是記憶總是充滿不堪還是性格所致,反正我不喜歡回憶,寧願一往無前。所以大學四年期間,我的電話總是一周一次,例行公事。除去過年,我也基本很少回家,奇怪的是,阿南從不質問我什麼。我猜他多少能敏感地覺察到我的變化,但卻故意絕口不提。我們之間那道鴻溝不需隱藏,但卻誰都視而不見。
對現在的我來說,那個家就像一副舊春聯,經年累月,本來的顏色早就褪盡,但似乎不到那個時候,怎麼也不能揭下它。
只是「那個時候」不知道會是哪天?如果他真的選擇來北京,那一天會不會就永遠都不會到來?
我無法解剖自己的內心,到底是害怕還是擔心著什麼,一直想做一隻自由的風箏,其實又擔心他放掉線我會找不到回家的路,真是患得患失。
我坐在顏舒舒的車裡,車窗打開,任冰冷的風刮著我的臉,我覺得自己需要冷靜。
顏舒舒卻關閉了車窗,語氣生硬地說:「會感冒。」
「對不起。」我說,「今晚讓你受驚了。」
「客氣個啥。」她說。「不過話又說回來,那個小三八,又是90后又是富二代,比定時炸彈還危險,認識她償命不夠。」說完,她又把臉湊過來,很嚴肅地壓低聲音說:「放心好了,今晚她要是被五馬分屍了,你我都不在場,我做證明。」
我說:「她什麼事都不會有。」
「你怎知,我看那幫人不好惹。」
「我有把握。」我說。
顏舒舒加快車速說:「你身上有種大姐大的風範,高一的時候我就發現了。好像沒什麼令你害怕的事情一樣。」
「胡扯。」我說。
她只是笑。
那晚我住在顏舒舒的家,她填了一夜的單子,我也幾乎一夜沒睡,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她說:「你猜針頭對準我的時候我在想啥?」
「不知道。」
她笑著點燃一根煙,吸了一口,說:「我在想,如果肖哲在的話,他會不會勇敢地衝上去和她搏鬥?」
我還沒回答,她自己笑得彎下了腰,連連擺手說:「光是想想都可笑啊,絕對不可能,太不符合他的性格了!」
我贊同:「偷偷地撥110比較符合他的風格。」
我們笑作一團。
其實也不是那麼好笑的事,但可以讓人好笑的事彷彿越來越少,於是笑點就變得越來越低。總的說來,和顏舒舒在一起的時間是輕鬆的。她也算是我舊的記憶里最捨不得剔除的那一部分。
快清晨時,她睡著了。睡之前,她無數次囑咐我要叫她起來送我去機場。但我還是沒忍心,替她做了一個三明治放在廚房,就躡手躡腳地離開了。
我定的是早上八點的航班,我到機場的時候才六點半不到,機場人煙稀少。選擇在這個時候出發的多是商務人士,個個表情嚴峻,或是端著咖啡,或是看手機和手錶,表情拒人於千里之外。登機之後,我的座位靠近窗戶,陽光漸漸開始加劇。我摸摸腫脹的眼皮,戴上眼罩,打算睡一覺。
可是卻怎麼也睡不著。
飛機起飛的那一刻,我忽然想起十八歲那年,坐在飛機上,我握著他給我買的新手機,立下的誓言——「請等我回來。我一定會回來。」
但現在,我早就決定不回去了,不是嗎?
我喜歡上了北京,喜歡了這個城市的巨大、忙碌、空蕩,甚至無情。因為在這裡,我才有足夠的能力生長,爆發,從而真正長出一個全新的我。
下了飛機,我就給方律師打了一個電話請假。告訴他家中有事,我要後天才能去上班。他關心地問我需不需要幫忙,我說不必只是小事不用擔心。就在電話放回口袋的那一剎那,我一抬頭,好像看到了一個似曾相識的身影,心快要跳出胸腔。
彷彿記憶中他第一次出現在我的視野里,帽檐扣得低低的,但呢個下巴獨特的輪廓卻叫我永生難忘。
茫茫人海,竟然能在異地的機場憑著他那副下巴彼此重逢?電視劇這麼演都會被罵的。我譏笑自己,看來這四年,我忘記的事情不只一句誓言。
我買了機場大巴的車票,登上車,尋到最後一排的位子坐下。連續24小時沒有睡意的我,摁著發痛的太陽穴,戴上了IPOD的耳機。
陳奕迅唱:
「頭沾濕無可避免
倫敦總依戀雨點
乘早機忍耐著呵欠
完全為見你一面」
我看向窗外,南京的空氣不見得比北京新鮮,到處灰撲撲的,早晨九點,城市準時蘇醒,排放污染物,蒙蔽一切。
「尋得到塵封小店
回不到相戀那天
靈氣大概早被污染
誰為了生活不變」
把音量調小,我微閉著眼睛,揉著太陽穴。
「越渴望見面然後發現
中間隔著那十年
我想見的笑臉只有懷念
不懂怎去再聊天」
恍惚中,竟然又看到那個熟悉的人,跟我同一輛大巴。可惜等我張大眼睛,他已經落座,第一排的位置。車子發動,我只能看到他的後腦勺,我稍微側頭,看到他的穿著——是現在流行的英倫小西裝。
夏澤,西裝?
我笑了。
怎麼可能是他?
我閉著眼睛繼續聽這首叫做《不如不見》的歌。胸口離開我十幾個小時的護身符回到應有的溫度,總算令我心安。
到站后,我睜開眼,下意識地往前看,那個座位上的人已經不見了。我下了車,遲疑著要不要打個電話提前告訴阿南,最終還是決定放棄。既然都「驚喜」了,就索性「驚喜」到底吧。
我到長途車站去買票,很不巧,上一班已經開走,要等一個多小時才有下一班車。我不想吃飯,就到水果攤買了兩個蘋果,又去超市買了一瓶酸奶,透過潮濕的玻璃窗,我好想又看到那個穿英倫西裝的人,轉頭,卻誰也沒有。
一夜沒睡,只能怪這舊環境舊空氣讓我產生不該產生的幻覺。
喝掉一大瓶酸奶,輾轉數小時,終於回到熟悉的城市,熟悉的小區,可是,門口的那個熟悉的「果果超市」卻憑空消失了,變成了一家美容院。
我站在那裡,看著那個美容院的大招牌,心像被誰無端挖去了一大塊,疼得快不能呼吸。
如果說他賣掉縣裡的那個超市,是為了在市裡開一家更大的,那如今他又賣掉這家市裡的超市,難不成就是為了把超市開到北京去么?還是應為北京房子的壓力,讓他不得不做出這樣的一個選擇?
看來,我回來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