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醒醒(2)
「我也想,可是我約了朋友,還有些事要急著處理。」江愛笛生看看錶說,「這樣吧,你們先在家等我,時間允許的話我一定去。」
我很多餘地跟在後面,自覺地放慢了腳步。機場人來人往,他們父子再說什麼我已經聽不見,江愛笛生很快被一個很時尚的女人接走,她和他不僅有擁抱,我還看到他輕輕地吻了她的面頰。
他真正笑起來,簡直就是江辛的翻版。
江辛幫著他把行李放著後備箱,一直看著車開走,他失落的樣子讓我心裡擁起一種說不出的快活感,我覺得我等這種感覺已經有很長時間了,我更覺得,他是故意帶我來,要給我這種感覺的。他是要告訴我,他也和白然一樣,為那份放縱的愛一直在買單。
這麼一想,我差不多就要為他的處心積慮而出離憤怒了。
這是離我們學校不算遠的一處公寓,頂層,十九樓。整個房子不大,兩室一廳,約摸也就七八十平米,但顯得很精緻。
這應該是江辛為江愛笛生(這個名字怎麼這麼彆扭)安排的住所。以前我並不知道他在北京有這個家。他如此用力地補償別人卻未必領情,不知道他心裡到底是做何感想。但是我發現我在心裡還是有些小小地嫉妒那個冷傲的江愛笛生,嫉妒他在國外受良好的教育,有一份體面的工作,還有一個替他安排好一切的老爸,比起我來,他幸運很多。
「醒醒,你過來。」江辛站在陽台上招呼我。我走過去,驚訝地發現那裡竟有一個小小的樓梯。像上看去,好像別有洞天的樣子。
雖然不似記憶里那個泛著楓葉色光芒的樓梯一樣老舊,但我的眼睛還是好似被針尖輕輕刺痛了一下恍惚。
我數了數台階,居然也是9級。
「我們上去看看。」江辛說完,徑自彎腰上了樓,我跟著他上去,待他扭開門把,我們走了進去,才發現這裡竟果然是一個小小的閣樓,如記憶里那個紗籠般庇護我的小小處所一模一樣,但空間更大,並且,窗子是開在屋頂的流行式樣。我第一眼看到,便深深的喜歡上了。而那張床,分明就是我的,只是換了新的床單,還有那書櫥,那鞋架,甚至——我的縫紉機。
它們怎麼會統統跑到這裡來了!
更叫人驚訝的是,當我坐在那張熟悉的床上時,我忽然看到了擺在枕頭旁的沙漏!
一年未見,它仍然通體洋溢著柔和的光澤,像曾經停留在我身上的某個眼神。那個我最親密無間的友人,她其實一直就住在我心裡,從來沒有離開過。
我如被雷擊,摔開那個沙漏,驚訝地退後。
「你怎麼了,醒醒?」他說,「不喜歡是嗎?」
「你從哪裡弄來這些東西?」我恍惚地問。
「當然是你家。」他笑著說:「我請許老師幫忙,從老家運過來的,當初買這個房子,就是看中這個閣樓,我想你會喜歡的吧。」
我失聲尖叫:「你告訴她我在北京?你答應過我什麼?」
「別激動,醒醒。」他走近我,「要相信,我什麼都沒有透露,我怎麼可能忘掉對你的承諾?」
我的心彷彿一下子撞在一塊被曬的滾燙的石頭上,倏忽燙得失去知覺,想哭哭不出,只覺得忽然生出一個又一個虛弱的水皰,讓我無法控制我自己。
「你討厭!」我沖著他一面大吼一面往樓下沖,「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做很討厭,很討厭!」
「醒醒。」他攔住我,「你要是不喜歡我可以把它們都弄走,我以為你會想家,所以才這樣。」
我跌坐在地板上,捂住臉哭泣。
我承認我失態,我也必須承認,我不能看到那個沙漏,它讓我崩潰。
「你在這裡休息休息。」他說,「醒醒,我還是希望你勇敢地面對過去,因為有過去的人,總比沒過去好。」說完,他退後一步,轉身下樓去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從地上慢慢地爬起來,走到床邊,重新握著那個常在我夢裡出現卻被我強迫著忘掉的沙漏。曾經有多少個夜晚,我用它抵住我發燒的胃,不許自己下樓去吃東西。曾經有多少次,我希望能再把它握到手裡,重溫過去的一切。可是當它真正出現在我面前時,我卻無力承擔這份重逢帶給我的猝不及防的悲傷。
冷靜些些后,我還是有些後悔跟他發火,他剛忍受完兒子的冷淡,又要承受我這個養女的不知好歹。誰給過他體諒呢?從買房,到裝修,再到把那些傢具一一運來,不知道他完成這一切,花了多少時間?或許在我剛拿到錄取通知書的時候,或許在我告訴他我決定報考中央美院的那時候,甚至更早以前,他已經在偷偷籌備著,籌備著在這裡給我一個一模一樣的家,就像宮崎峻的漫畫里那個會自己飛翔的城堡一樣?他知道我想家嗎?他知道我想念我的小閣樓嗎?他知道我所有說不出口的秘密嗎?他怎麼連我無數次夢中的沙漏都知道?哦,他一定什麼都知道,不是嗎?
我的仇人,他這麼寵我,我該怎麼辦才好?
我拿起我水晶般的沙漏對著最後一縷從天窗下瀉下的陽光,不知道在那裡呆坐了多久,直到我聽到相機的咯嚓聲。
我本能地用沙漏擋住了自己的臉,沒想到他還在拍。
我更沒想到,拍照的人竟是江愛笛生,他是什麼時候來的?
「別動!」他走上前,把我的拿著沙漏的手再次舉高,並飛快地退到門邊,「對,就這樣,讓我替你拍幾張。」
言語間,已經聽他咯嚓咯嚓又按下了無數次快門。
我把沙漏放在地上,從地板上跳起來,要去搶他的相機。
「別搶!」他的語氣和他父親一樣地霸道,「讓我給你看,你再決定刪不刪!」
他端著他的相機,送到我眼前。的確,閣樓天窗里傾瀉而出的黃昏日光在他的鏡頭下美得不可思議,我手裡的沙漏更是變成了彷彿鑽石般剔透光明,而我臉的輪廓也在這種奇異光線下變得格外的清晰分明,好像都不再是我。
攝影真是個奇怪的玩藝!
「挺好。」他津津有味地看著屏幕說,「我爸的眼光一向不錯,你是他親女兒嗎?還是某個女人帶來的繼女?」
看來他對他父親的狀況一無所知。但他這種口無遮攔的說話還是傷害了我,於是我反唇相譏說:「那你是他親兒子嗎?還是某個女人帶給他的養子呢?」
「哈哈。」他笑,「牙尖嘴利的,這點倒是跟他像。」
我不想再理他,把沙漏撿起來,放到我隨身帶的小包,站起身來下了樓,他很快也跟著我一起下來,不過他也沒理我,只是搗鼓他的相機。搗鼓完了,他就自顧自泡了一杯茶,坐在我對面的沙發上,像模像樣的喝起來。其實我也渴了,但他似乎沒打算關心同在一個屋檐下的我。是他沒在國外學會怎麼做一個紳士,還是所謂的攝影師都是這麼拽?我對他的印象壞上加壞,所以更加坐立不安。江辛也不知道去了哪裡。
見我四下張望,江愛笛生說:「你是找老爹么,他去樓下超市買點小蔥,他要露一手,燒魚給我們吃。」
「我要回學校了。」我抓起我的包,冷冷地說:「麻煩你告訴他,我晚上有課,先走了。」
「那他會失望的。」他走到廚房,拉開冰箱的門給我看說:「你看看他做足了準備,兒女同堂,我想他等這一天一定等了很久了。」
有這麼惡毒的兒子嗎?
「你閉嘴!」我大聲喝斷他。
「我知道我是個不討人喜歡的人,可是我也沒想過要被誰喜歡。」江愛笛生坐回沙發,悠閑地品了一口茶說,「我早聽說過我老爹有個私生女,他把你如此張揚地帶到我面前,我想你也應該明白是什麼意思,他老了,需要安全感,需要他的一切都被承認。我回國的時間也不長,也不想那麼殘忍,就依了他吧。不過我把話先說好,我這人演技一般,請你多擔待,要讓老人家欣慰,恐怕還是得靠你們女孩子家,你說對不對?」
我真服了他,在國外呆這麼多年,居然還能順暢地講出這麼多一語雙關明嘲暗諷的中文句子。
我背起我的包,正要大步走出去,卻看到門口正站著的是手裡拎著一小袋蔥的江辛。隔著一個防盜門的距離,他面無表情,好像對剛才發生的一切什麼也不知曉,我好不容易控制住就要滾滾而下的眼淚,預備不顧一切往外沖,卻被打開門的他攔進屋裡。
「吃完晚飯我送你回去。」還是那樣不容拒絕的語氣,門在他身後合上了,我竟然沒有勇氣去把它拉開。
從前,拉開門,逃到另外一個地方去,留下一聲「砰」作為最嚴重的警告和叛逆,是我最擅長的本領。可我現在沒有施展的餘地。
他回過頭對我說:「醒醒你跟我來,來廚房裡幫幫忙。」
他一定看到了一切,可是他以無招勝有招,仿若什麼都沒有發生。要修鍊多久的人,方能達到這樣的萬事不驚呢?
「我還是第一次在這裡做飯吃。」他說,「會煮飯么,你先把米淘上。」
儘管心裡很不舒服,可是看著江愛笛生那一張比我還要不知好歹的黑臉,我又覺得我不應該在這時候離開,吃飯就吃飯唄,最好能把他喝的湯下點瀉藥,不給他點色彩瞧瞧,他還以為我會任他捏扁搓圓敗在一個所謂的「海龜」手上!
那天的晚飯很豐盛。他的手藝還是那麼好,吃了數天學校飯菜的我胃口大開。他不停地替我們挾菜,滿意地看我們吃。
江愛笛生說,「我媽一直念著你做的紅燒肉。」
江辛笑:「等她回國,我做給她吃。」
「這要看緣份了,」江愛笛生說,「您忘了?您傷她太深,她發誓永遠不回。」
「呵呵。」江辛轉了話題,「你媽昨天跟我通電話,說你跟一個洋妞好上了?」
「差不多吧。」江愛笛生說。
「洋妞我就是看不慣,要娶就娶個正正經經的中國老婆。」他嘆息,想不到他竟然這麼傳統。
「我媽就比你開通。」江愛笛生說,「她還催我結婚呢。」
江辛不高興地說:「你媽自己都變洋妞了,當然。」
父子倆短兵相接,話裡有話,整場飯局最沉默的是我,一句話也沒說。江愛笛生先生偏偏愛惹事,轉頭問我說:「你母親大人呢?難道也被逼得遠走他國了?」
「笛生!」江辛喝斥他,「住嘴!」
我把碗放下,站起身來,努力微笑著問江愛笛生:「我想知道,如果遠走他國和命喪黃泉給你選的話,你會選哪一個?」
江辛看著我,臉色突變。
江愛笛生有些疑惑地盯著我,我知道他在反應我話里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