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天讎
1.人命由天不由人
孫青霞是高手。
近年來,很少有劍手比他出手更狠的了;就算冷血劍法比他更有拼勁,但也不膠他連劍法都洋溢著的孤傲之氣來得更瘋狂。
戚少商也是一流高手。
近日來,武林中已很少有他這樣的群龍之首了;儘管王小石比他更有親和力,但王小石的人世出世自由自在使他斷不如戚少商的那種寂寞凜烈的英雄氣。
黑光上人更是絕頂高手。
近來在宮廷內阿諛附和趙佶、蔡京、梁師成的道士神棍,多不勝數,但要論在武功上的實力,只怕沒有幾人能比得上詹別野,就連米蒼穹這樣的暗權在握、武功也練到爐火純青的人物,對原修密宗、苦修佛法的言無密,卻化身為道家仙班的詹別野,也明讓三分,暗讓五分,實讓七分。
這三人毫無疑問都是頂尖高手。
今晚他們都會合在這月下格上,其中戚少商還跟孫青霞作過一場捨死忘生之決戰。
雖然誰也沒死。
誰也沒敗。
——但這一場決戰,已足以在武林青史上留名。流傳:它炸掉了方今「金風細雨樓」樓主的一條胳臂(幸好是義手),也迫使人稱「艷劍淫魔」的孫青霞亮出了他一直深藏不露的絕密武器「騰騰騰」。
俟黑光上人步上飛檐,還回「錯」劍時,孫青霞幾乎揮劍「殺」了他。
在這之前,戚少商也藉劍使力,飛劍感覺過黑光上師的性命。
兩人都曾有過:殺死這個趙佶封賜的「國師」、蔡京手上以「黑」稱著的紅人之衝動。
但兩人都忍住了。
沒真的下子。
——萬一真的下手,也不一定就能得手。
黑光上師絕對是個扎手人物。
——他很少與人動手,所以絕少人知道他出手如何,但跟他交過手的人幾乎都沒有機會向人透露他的武功如何:
因為都死了。
黑光上師詹別野的規矩是:不到萬不得已,決不動手,一旦動手,就一定不留活口。
——大家不扯破臉,就保留個交誼,他日好相見,難保不化敵為友;一旦已過死相搏,留他一條活命,他日始終是心中一根刺,隨時會反撲報仇,不如殺了他,一乾二淨,一了百所以他與人動手的時候不多,真正的仇人也不多,敵手更少。
——因為他的宿敵、仇人,全都死在他千里。
像他這樣出手少卻在武林中享有盛名、在武藝上人皆憚懼的人物,在京師武林中,也有三數人近似:
諸葛先生是一位。
——到這個境地,諸葛小花已很少出手。
他甚至已不必出手,就可以把敵人解決。
有次蔡京就故意在文武大臣面前盛讚過他這點。
「先生殺人,不但兵不血刃,還不必親自動手,只要點「一點頭,打個眼色,就自會有人為先生殺盡敵手。」
諸葛的回話卻是:「若論境界,我哪攀得上相爺?相爺殺人,甚至不必武功,一聲令下,全天下的人都會為相爺效命,連皇上也會降旨傳命,配合尊意。」
「——可不是嗎?像我這類凡夫俗子,還摸不清相爺到底武功有多高?究竟有沒有武功呢!」
兩人相視,哈哈大笑。
另一個是米蒼穹。
大家都知道他武功高絕,是世間惟識「朝天一棍」之絕世棍法的兩大高手之一,但卻是誰也難得目睹他的出手。
通常,他殺人也不需要動手,為他拚命的人,從皇宮到武林高手殺手、禁軍至江湖亡命之徒,都不勝枚舉。
大家都摸不清楚米有橋這暗掌實權的太監頭子武功有多高——直至在「萊市口」他終於動了手,格殺了「毒菩薩」溫寶和「龍頭」張三爸,大家才知道他著實武功高強,已達登峰造極之境地。
他這一出手,拔震群雄。
不過,風聞米有橋已曾出手以及詳詢過米蒼穹出手的細節之後的諸葛先生,反而捋著袖子。十分釋然。
無情曾問過他:「米公公曾一棍打殺張三爸,懾盡群雄——世叔認為如何?」
諸葛先生說:「可怕,但不足畏。」
這就是諸葛對米公公那一記驚煞全場絕世棍法的評語。
還有一個人也有關似的看法。
「米蒼穹那一棍,打殺了人,也打殺了自己的底兒來了。」
那是林靈素。
林靈素是趙佶最寵信的道士,專橫跋扈,目中無人,自恃呼風喚雨,故而惡盡天下,出入前呼後擁,甚至與諸王爭道,宋徽宗甚寵此人,號之元妙先生、金門羽客、沖和數倍晨,一時權勢煊赫,京人都稱之為「道家兩府」,與黑光上人並稱一時,然而林靈素更盛,史載:「其徒靈衣玉食,凡二萬人」,可見一斑。
林靈素精修道法,又懂得使王雷神之術,他與人動手,不見其有所拳動,對手已然暴斃身歿。這種種「奇迹」,使道君皇帝趙佶對林靈素更為深信不疑,奉之為仙。
林靈素極少與人動手,只跟人比鬥法力——由於法術是仙人異士才有的道行,一般武林人物也不得其門而入,只嘆莫測高深。
黑光上人跟林靈素都以道術討好道君皇帝、蔡京、童貫這等天子權貴,兩人都極少與人正式動武,兩人有極為相似處,但也有極大的不合。
黑光上師詹別野在武功修為上,卻是有真材實學的。
他在未進入佛門之前,已是武林高手,是「黑光門」詹家的好手,但在一次與「神槍會」孫家、「飛斧隊」全家等七大門派精英的比斗中,他負責固守「子夜坡」的「金武匯」,那七大門派的高手恰好就選上這一道防線狙襲,其時正是午夜,便遇上詹別野的夭生稟賦,夜愈深,他的武功愈是高強。
這一戰下來,他居然一氣格殺了「神槍會」孫家、「四分半壇」男陳民家族等的好手十餘人,竟以一人之力,擊退了這一次掩撲「黑光門」的敵人。
按照道理,這是大功一件,他挽救了他門派的一場浩劫。
可是結果適得其反。
當時,「黑光門」門主「大聲太公」詹四施早已容不下詹別野,對他暗中嫉恨,而今見他的一人之力,勇退強敵,剛好「飛斧隊」余家、「太平門」梁家,「天安派」女陳氏家族等,因在「子夜城」之役死了數名子弟,而向「黑光門」大興問罪之師,找「老字號」溫家、「金字招牌」方家、「南洋整蠱門」羅家、「感情用事幫」白家的高手來為他們評評理,詹四施就藉這口實,指斥詹別野妄自大動殺機、有傷江湖同道和氣,以致天下各門各派聯手抵制「黑光門」,故爾是詹家的「大罪人」,要將之處置嚴辦。
詹別野一怒之下,便和他的支持者:「朝天四腳」詹通通等人,脫離「黑光門」。
——脫離之後,成了驚弓之鳥,一時,天下之大,卻難有容身之地。以前結下的梁子,「神槍會」孫家、「下三濫」何家,「四分半壇」梁陳氏家族及」天安派」女隱氏家族,全來找他麻煩,以致詹別野有一段時候,惶惶然若喪家之犬,頗不得志。就連當時最支持他的「朝天四腳」詹通通,也轉投「叫天王」查叫天麾下去了。
詹別野孤軍作戰,四面楚歌,他倒在此時,痛下決心,遁入佛門,居然潛心苦修,修出了一番作為來。
可惜其時道君皇帝左右上下,都崇道抑佛,詹別野佛法愈高,慾望卻不因而減少,他想恢複名譽,攫取地位,以一人之力,只怕武功再高,也得不到眾人認可,加上他仇人多,嫉恨他的人更多,雖明知他修為高,但誰願意為他同時得罪「山東神槍會」、「黑光門」、「太平門」、「飛斧隊」等眾多門派呢?江湖義氣,唯權是倚;武林鬥爭,唯勢是識。
詹別野見此大趨勢不可挽回,便不再在佛門掛單,雲遊四海,一面潛修密宗,一度易名為言無密,徹底脫離詹家,但到頭來仍奈不住寂寞,憋不住大好身手無人聞問,重返中上,搖身一變,成了道家宗師,說「元為」,要」清凈」,講「自然」,性命雙修,故為弄神通,要出世時便推崇老子、莊子,人世治天下,便是張良、伊尹,要變法治世時,就抬出商鞅、韓非,時變為縱橫家,成黃石公、鬼谷子,有時兼懂醫道,即華陀、扁鵲,轉演為兵家,就成了孫臏、孔明,變為宗教,則崇張天師,變作陰陽術,則從天文、律歷、地理、風水、術數、卜算、形法、靈通、幻術,無所不精,無一不通,無所不懂,無可不可,上下縱橫,陳希夷、邵康節,在朝莫不成其為表表者,至於在文學上,也有竹林七賢和詩仙李白這幹人物作依附仗恃,是以詹別野更大膽放心,以一身武術絕學附以道術異能,權及於蔡京。
得寵於趙情,扶搖直上,成了一國之師,恢復了他的本姓,同時也恢復了他的本性。
除了以道術混世取寵之外,詹別野立下了四項做人處世對敵進退的原則。
一,不必要,就不樹敵,一旦結仇,就殺敵。殺敵,便不留活口,留下活口,一是報仇,二是讓人通曉自己武功底蘊,都不是好事。像在「金武匯」那一役中,他沒殺盡七大門派中來犯的敵人,就是犯上了日後結怨的禍根。所以,他除非不動手,一動手,必殺敵。
故爾,看過他出手的人,甚少。像那一次在?「別野別墅」他本要動手格殺王小石,終於還是未盡全力。
——完全不動手,那是不行的,蔡京一定會見責。
——如果全力動手,則結仇於王小石,萬一收拾不了他,那日後走成心腹之患:王小石的人緣極佳,他不想結這梁子。
是以他只「隨意出手」,既是「假意」,就不能算是「真的動手」了,就算別人不知,王小石也一定能感受得到——他就是要王小石欠他一個情。
這就夠了。
在江湖上,錢債可欠,情債欠不得,義債更難填。
二,不論他入道、成佛還是問政、修密,他都緊緊抓住一個重點、把持一項要點,那就是:要把武功練好。因為什麼都是假的,只要他把武功修好,他就可以把武功的實力展示為佛法,轉化為道術,變化為密功,易變為神力……只要他說是什麼。便是什麼。
唯力是視。宮廷所爭和武林械鬥都是一樣的貨色。
只要武藝高強武功好,便不怕,至少也可以自保。所以,修什麼法、煉什麼道、念什麼佛都是假,只武功不能一日不練、一日不修、一日不習。
是以,他勤習武,分別以道佛密三家取其精要,融為武功,使他功力大增。日益精進。
三,他還特別苦習一種他自己所體悟得來的武功秘技:「黑光大法」。
這原本是「黑光門」詹家的人門心法,詹家高手都練過,然後再進而修習別種高深武功。
獨詹別野不然。
他一直修習這種武功不輟,而且,從中悟出了許多武術上的精要,發現這門基本武功其實本就是武學的上乘,只不過一直沒有人肯對它下功夫好好修練而已。
詹別野痛下苦功,好好鑽研「黑光大法」,最後,他請託蔡京說項,「奉旨」剷平了「黑光門」的內亂,驅逐並下令格殺詹四施,自己當上了「黑光門」的門主,光大門楣,重振聲威,發揚「黑光大法」。
「黑光大法」就是把「黑」的力量無限制無限量無限的發揮。
——只黑能對抗白。
——只黑夜能權代白天。
——只黑暗的力量能與白晝的力量相抵。
既是獨門心法,當然「當方獨味」,別家所無,別人也模仿不來。
是以詹別野更是唯我獨尊。
別人練的是正道,他打的也是正道,但修的卻是邪道。
別人要走的是白道,他修的也是道,但是卻是黑道。
人白我黑。
人棄我取。
他就獨樹一幟,大道如天,各行一邊,他就在陰晴圓缺、青紅皂白之中獨選了黑。
四,他認定了一個不變的法理:
人命由天不由人。
——人生在世,其實又有幾件事是由得著人、擊得了人的!?
既然如此,不如聽憑天意,不必苦苦掙扎、奮鬥,卻說把握時機,盡情享受,有風駛盡性,富貴當享即須享,莫待貧時空追悔。
故此,除了他堅志不移貫徹始終修習「黑光大法「之外,他一切都放盡、去盡、甚至如有必要,也享盡福蔭,殺盡政敵。
除非他尚無把握,力有未逮,那叉另作別論。
真正的權術高手,是懂得伺時進,何時退。
進時精進,退時通遲,無懼逆勢,不怕急流。
像他這樣一名一流高手,不但要知道何時該殺,還深諳不殺之道。
——像對王小石,他就沒有出盡全力。
——似而今他拔劍還敵,就是要化敵為友。
就算不能復作朋友,至少也免結深讎。
——不戰而勝,才是大勝。
——戰了才勝,已是慘勝:因為沒有任何重大的勝利是不需要付出慘重的代價的。
像今夜這一役,他就不擬接戰:他知道只要他不逃、不避、不先動手、主動面對,戚少商和孫青霞如此一個極具英雄感、一個自命俠義的人,就一定不會聯手對他發動攻襲。
他自度必能免役。
他今晚本無決戰之意:要「決鬥」,他寧選在床上與婦人之「肉搏戰」,欲床雙修,欲死欲仙,逢床作戲,豈不更自尋快活。何必打生打死,要人要命!
他早有準備:皇上心血來潮,忽要駕幸杏花樓,之後,他留意到一爺行動閃縮,與舒無戲密議多時,心中暗下提防,而今皇帝那兒似無大礙,只在這古屋大宅的飛檐上有這樣一場精彩絕倫的決鬥,啟發了自己,驚動了心,也是意外之得。
他索性面對這二大高手,走上飛檐來,卻驀然發現自己竟已暗升起一股極為奇性的殺心殺性,但他仍不能強自抑制,從容進退,果然二人均無殺己之心,正得意間,卻突然發覺了一件事。
不止是他。
而是三人。
三人同時發現了一件事:
殺機大盛。
殺意大露。
殺氣大熾。
殺伐大作。
殺氣已騰。
——甚至比剛才那一戰,孫青霞以獨門兵器「騰騰騰」狙擊戚少商那一種「背叛命運的劍法」來得更殺性大現。
這是怎麼回事?
殺氣來自足下。
2.我命由人不由我
不但是黑光上人發現了,戚少商和孫青霞自然也發現了:
月白漸變青。
烏雲翻湧。
鳥疾掠。
風急。
險。
行雷。
電飛前。
屋宇將傾。
高檐搖欲墜。
他們在這剎間的電閃里,竟瞥見對方竟都變成了一副白骨:
骨骼。
——在亘古月色下古老京城裡古舊屋瓦上的三具白骨!
他們都大吃一驚。
——這一驚都真是吃人心肝脾胃肺里去。
然後,他們正式感覺到:
地動。
天搖。
屋瓦將裂。
牆欲塌垣欲坍。
腳下屋內,有人兀地發出了喑啞得驚天動地的嘶吼。
「我——命——由——人一一、」
轟的一聲,他們所立之處,真的裂了一個大洞。
一時間,三人都立足不住,往下急墜,連同瓦礫、碎石、木屑一齊往下落去。
三人都分別以「沉金墜玉」、「落地分金」、「千鈞墜萬斤閘」向下沉落,一面下墜一面沉氣凝神、屏息聚精、運力蓄銳,應敵顧指間。
月華冷冽。
沙塵滾滾。
這已不知建立了多少年的古飛檐,整塊的塌了下來,連同屋瓦上三個失足但不失重心的高手:
一個京師武林的梟雄。
一個做視群雄的淫魔。
還有一個是黑手黑心黑著色黑衣著黑連功夫也黑的一國之師:
墜下的是三大絕頂高手,但在飛瓦碎土裡,飛升的也有三當先一人,雙踝之間還扣著鋼箍,扯著條斑褐色的鎖鏈,披頭散髮,誰也看不清楚他的臉顏。
但就在這人急騰之際,身子與黑光上人、戚少商、孫青霞平行並齊(儘管仍相隔甚遠)
的那一剎瞬間,這三大高手,都各自生起了一種奇特、奇詭、奇異的感覺:
——這才是真的黑,真的暗!
——可是這才是一條大道,像蒼穹一般遼闊無垠的黑色大道,無邊無際。
——而且無對無敵!
——這人一上來,就遮去了整個月色,他才是真正的黑夜,真正的黑,無盡無源的黑!
(這是黑光上師在身形下沉險遇正急升中那披髮獨臂人的感受。)
——傲!
——那才是真的傲,真的狂!
——那不只是我行我素、我慢我高,而是目中無人、獨步天下、天下蒼生萬物都不放在眼裡的一種傲慢!
——他已是神馳!
——而他是人。
——這狂徒一升起來,就激發了他心中所有的鬥志與狂態,彷彿除此無他。除死無他!
(那是孫青霞在墜落屋內時乍遇那散發狂徒的一剎間發生的感應。)
一一敵!
——這才是真正的敵人,真正的敵手!
——這決不是一個普通的敵人,而是一個戰將、一個狂士、一個狂魔、一個捨我其誰、天下無敵的天敵!
——他以天為敵。
——他無人可敵。
——這戰神一騰身起來,彷彿天地為之色變,晝夜為之顛倒,驚天動地位鬼神,生於一切大小陣仗,都變成不盡不實、夢幻空花、輕若天物、微不是道。一個真正的高手,得要與這種絕頂人物交手,才算不負雄心、無枉此生。
(這便是戚少商在跌落時驟遇飛身盤旋而起的奇人狂士而遽生的感覺,)
他們這三人在這剎間還有一個共同的想法:
——這人,不但是沒有臉貌的,彷彿連臉目都沒有了。
——但這人卻令他們異常熟悉。
彷彿,在七世三生里,早已對上了、見過了、狹路相逢了,雖然生死攸關,血肉相連,但卻仍一時指認不出他的名諱來。
——他是誰呢?
他是誰呢?
只聽他盤膝而坐但仍急騰飛升的身子,仍進出了一聲狂喊嘶吼:
「一一不——由——我——」
三人心頭均是一震:
那七個字若完整的接駁下來,應說便是:「我命由人不由我」。
——難道這樣一個使這三大高手只看了一眼也覺驚人震怖莫已的人,竟不止是情非得已,還身不由己,更連命都由不了他自己!?
——如果連命都控不在自己,卻是落在誰人手上?
就在這時,他們又瞥見了兩個人:
一個修長個子,一個短小精悍。
都蒙面。
都向上急升。
一左一右,就在那散發狂人一前一後,急騰而上,像是在保護他,又像在縱容他,都在指手畫腳,口裡發出奇嘯異響。
一人手指修長如狒狒之掌。
一人手掌平滑如鏡,幾乎不見了指節。
都看不見臉容,只知他們所流露出來的眼神都急。
都惶恐。
都有極大的殺意。
死志。
3.我命由天不由我
乍見那獨臂披髮狂人在坍檐塌瓦中飛升,然後又發現這兩名張牙舞爪(一個手指比兩張手掌還長,一個則連手指都不見了,只剩下了張元指掌)的蒙面漢,黑光上人、戚少商、孫青霞,都同時想起:
——一個人。
———件事。
——一宗武林中的大懸案。
(莫非……他就是一!?)
猛想起這個人,他們三人都不由自主的,也情不自禁的,作出同一種反應,但方法卻不一樣:
黑光上人破鑼似的叱喊了一聲,突然,只見他在半空一個筋鬥倒栽蔥,本來頭上腳下跌落下來,現遽爾變成頭下腳上,「呼吸」一聲,化作一線黑煙,比飛蝠還快,咕溜一下就「嗖」地倒衝上屋頂那個大破洞口外去!
開始時像在腳下噴出一股黑煙,一旦發動之後,則似一道黑光。
快如門電。
黑電。
他快,戚少商也快。
快的還有孫青霞。
戚少商忽然一掌拍孫青霞。
遙擊!
——莫非在這緊急關頭,他卻趁人之危,暗狙孫青霞!?
但孫青霞仿似早有防備。
他也同時一掌遙拍戚少商!
——難道到這危緊關頭,他們還殺性不改,非要斗個兩敗懼傷不可!?
「波」的一聲,兩人掌力,在空中交接一起,交互反挫,激成逆流,戚少商、孫青霞藉此掌功反激之大力,將下沉之勢陡然逆轉,變得同時倒向上衝去!
沖向屋頂!
沖向屋頂上的大窟窿。
沖向月色!
沖向被七情月色溢滿的天心!
他們三人,幾乎是同時把下墜之勢扭轉,逆向上沖,電光石火間,兔起鶻落,三個自瓦礫中下沉的身形,已變得各化一道黑、白、青光,直衝上天!
但不止三道。
還有一道。
光芒。
——這人渾身散發著五色斑爛的顏色,而且隱帶看好聽的音樂和極好聞的香氣。
這人原就在屋裡,但顯然並不是與那兩個蒙面人一道的。
因為他直探上來,一面還要應付那兩個蒙面人隔空的攻勢。
那兩個蒙面人一面飛躍、一面手舞足蹈的,其實就是對這人發動攻勢。
兩個人,都是三種攻勢。
——兩種是掌力,一種是爪法。
兩種掌法和一種爪法都有著同一種特色:
陰!
——陰柔、陰險、陰毒!
可是那個緊接著衝上來的不怕。
他用一隻右手應付。
他的在手卻是空著的。
但空著的手並不閑著。
他在抹汗。
一一他是用一條潔白的毛巾揩汗。
——彷彿,天氣實在是大熱太熱了,他只要一陣子不抹汗,渾身就會給汗水浸透了、淹沒了似的。
他彷彿只用兩成的力量來應付那兩個居高臨下的蒙面高手的壓擊。
他另外用兩成的力量來揩汗。
還有剩下的六成力量,他都只在留意:
留神看那獨臂披髮狂人——儘管那狂人好像根本不知道有他的存在,但他還是小心翼翼、步步為營,簡直如履薄冰、如避火雷。
他那些香氣、樂聲和光彩,就是他和那兩名蒙面人的施發的二種陰險的掌力和一種陰狠的爪法對抗交手時,所綻放、流露出來的。
他一面接招、一面揩汗,已飛身落到屋頂上。
儘管屋頂破了一個房間般大的四方窟窿,但未坍倒的地方還多著,是以,那狂人一飛身上去,就盤佔了屋頂上最高點的檐瓦上,桀桀地笑。
另兩名蒙面人,一左一右落在這獨臂狂人身邊。
他卻落在窟窿的東面,正好和急速倒竄上來的戚少商(佔了西面)、黑光上人(佔了北面)和孫青霞(佔了南面)正好成一四方形。
四人互相打量。
趁月色,他們埋下了干戈殺氣,自眼神。
戚少商、孫青霞、黑光上人這時才發現:這揩汗的人,十分年青,書生打扮,是一名大眼睛的小胖子。
但在京師武林里,誰都不敢瞧不起這個胖子書生:
他們都聽說過「驚濤書生」吳其榮在「回春堂」那一戰,不但以一敵五,輕易挫敗馮不八、陳不丁、花枯發、溫夢成還有溫柔,更曾一掌擊殺了「落花舞影」朱小腰。
那一役使本來就名噪一時的他,更加名動天下。
但也使他得罪了所有白道武林的群豪。
他們都恨他。
大家都矢志除之而後快。
由此之故,他也在京師武林銷聲匿跡了一段時候,也不知道他還在不在京里。
沒想到,他居然就在這古屋裡,更沒意料到的是。
他們會在此時此境遇上他!
——驚濤書生。
吳其榮。
四人各佔一方,互相對峙。
卻見月色更加古怪,似是愈漸膨脹,愈見發青。
只聞那盤坐在高檐頂上的狂人仍披髮喃喃自語:
「我……命……由……天……不……由……我……不由我啊不由我!」
語音愴然喑啞,聞者亦為之凄然心酸。
心酸的是戚少商,因為這等寂天寞地的悲嘶,令他猛憶起自己過去的種種下平與寂寞,多壓抑與不得志。
孫青霞不心酸,只一陣心浮氣躁。他我行我素、獨行獨斷過了半輩子,乍聽有人的語調比他還冷還傲,更僻更孤更蒼涼,不覺心躁陡起。
黑光上人既不心酸,也不氣躁。
他只是心悚。
不知怎的,與那披髮獨臂人在一起,他忽地想起過去的所作所為,有意無意間所造的種種孽。
這些事,那些事,都讓他驚懼,使他心寒。
也令他不寒而悚。
他現在就是心悚。
他怕。
所以他第一個率先喊話:「閣下是誰!?」
他第一個問題之後,叉緊接著第二個問題:「你到底是不是他!?」
——「他」是誰呢?
看來,黑光上人怕的正是「他」就是「他」。
——「他」能令黑光國師也如驚弓之鳥,到底是誰人!?
果然,詹別野又喊出了他的第三聲大吼:「你是不是七爺!?」
一一「七爺」!?
——七爺、八爺、乃至大爺、二爺,在京城裡至少有九萬七千七百零一個那麼多!
——到底是哪一號子的「七爺」!?
黑光上人大大聲的喊出了他心中的疑惑、他腦里的疑問。
他的叱呼來自他的疑懼。
他擔心現在出現在他眼前的正是他最忌諱的人。
他心頭一怕,反而大聲喝間。
——這樣一喝,好像自己正是站在亮處,而對方才是正處於驚恐惶悚里。
他說話本就一向甚為大聲響亮,且還帶著嘶啞。
他一向以先聲奪人。
他越怕,就叱喝得越震天樣響。
如果以相學論,「聲相」是相學中最高深及難以掌握的一種學問,聞聲而知相,甚至連相也不必看,其修為之不易,可想而知。詹別野大聲喝破心中的畏懼,可是以聲勢迫人的一種進攻。
他已攻了一招。
不過,同樣的,那披髮狂人以幾聲凄愴的慘叫追問,卻已引起在場中月下三大高手迅然不同的速思:心悚、心躁與心酸,豈不是也是以聲破相、聲在意失的武學至高境界?
黑光國師如比朝天喝問,大家都陡然的靜了下來,如同著了魔咒;本來那書生和那兩名蒙面人都正在月下比手划腳,口裡念念有同,如看病魔,而今卻一時為之凝立不動、僵峙無語。
詹別野索性豁出去了再迸出一句。
「你到底是不是關七!?」
一一關七!?
「迷天盟」盟主關木旦,「天敵」關七!?
他已瘋癲負創,失蹤多時,而今竟又重現江湖!?
4,人命由天不由我
只見那在高檐上披髮張狂的獨臂人,竟獃獃的仰望了好一會的月,然後才俯視諸人,咧咀一笑。
映著月色一照,原來這人的樣子,雖然波桀矍鑠,狂態畢露,不過一旦靜止沉思時,五官長得十分英俊,且見月色中蘊有極大的迷惑和極為豐富的情感,看了會令人同時產生顧盼自雄和嚴肅自形愧陋的感覺,且使人忍不住的跟他決一死戰又不忍傷他害他的複雜感情。
然而這個人卻無所謂。
他狂妄的一笑。
——也不知在笑人,還是笑物?
——抑或在笑天,笑月?
然後他忽然長嘆:
「人命一由天——不由我——」
這似是一聲喟息,一句感嘆。
又似是一句悲憫,一聲自憐。
他的語音似在大慈大悲,但神志又絕對殺氣凌厲,大不慈悲。
然後他又笑了一笑,用手從吳其榮、蒙面人、戚少商、詹別野、孫青霞等一個一個遙指了過去,淡淡且一字一頓的道:
「人,命,由,天,不,由,我。」
大家都知道他武功蓋世,所以但凡讓他給指著的,莫不縮了一縮,或作招架,或日閃躲;不然也得在心頭警惕了一下。
只聽他又咧開大叨,笑咋咋的說:「可不是嗎?人生在世,又有幾件事是由得人的?」
他的臉色很蒼白。
眼神很痴。
也很狂。
——像心裡頭有著一團又一團亂燒的火。
但他的唇舌都很紅,很艷,像剛吐過了一口血,又咽下了一口的血。
——這個人,難道真的是關七?
——一個名動天下,名震江湖,當年若不是他瘋,在京里武林已無人能敵的關七!?
——他上一次乍現江湖的時候,已瘋了一半,癲了八成,可是,竟在「六分半堂」、「金風細雨樓」五大高手:蘇夢枕、白愁飛、王小石、雷損、狄飛驚合戰圍攻之下,最後因遭電殛負創才消失不見;這一次再現,京里武林勢力已有了極大的整合:雷損殞,蘇夢枕亡,白愁飛也死了,王小石已遠離京師,狄飛驚更深居簡出,而今,正處於塌宇殘檐上的「九現神龍」戚少商、「縱劍淫魔」孫青霞、「黑光上人」詹別野,憑他們三人之力,怎能對付得了關七、收拾得了這橫跨黑白二道的不世武魔、一代狂人么!?
關七說完這番話后、大家都靜了一靜一也不過是才靜了一靜、頓了一頓,那兩名蒙面人,又手顫足抖的舞動著,且在喉頭髮出一種頓似雞啼、鴨喋的古怪聲詞來,同一時間,那儒士打扮的驚濤書生,也雙手飛快做手印,咀里念念有詞:
「嗆。波如蘭者利。」
那獨臂人突然全身一震,然後好像得了老年病疾的病人一般,簌簌的抖哆了起來;一時又似寒風刮樹,時落將盡。
這時看去,他更像一個無依的病人,不但很冷,而且很無依。
甚至很空洞。
——一個很空洞的可憐人。
驚濤書生一而急念念,一面已自襟內取出一管簫來。
這是一支古簫,原屬龍八之物。
當日在回春堂吳驚濤挫敵有功,龍八為了收買人心,便把這管簫相贈予驚濤書生。
吳驚濤別無所好,就好歌舞古樂,喜歡看美女和美麗的事物,龍八送他古簫,正是投其所好。
而今,他的簫一掏出來,放在唇邊,躡吹了一二聲,那披髮獨臂人便又恢復了鎮定,口裡仍喃喃自語,一面向他行去:
「人……命……天……定……」
簫聲一起,那兩名蒙面人眼裡一露惶色,另一則凶光大現。
兩個人都忽然同時變了聲。
修長個子忽爾發出尖嘯,銳聲割耳。
精悍個子則發出低沉的怒吼,如同獸王咆哮。
一嘯一吼,古簫之音便眼看要給奪下去了,而那披髮狂人,又雙目發出慘綠色的厲芒,陡然止步單手指天,大呼。
「不由我——啊——不由我——不由己啊不由已——!」
驚濤書生吳其榮臉色一變,簫聲突變,又尖又銳,又急又陰,夾雜在嘯聲怒吼中,依然跌宕有致、清晰刺茸。
他不但吹簫,而且還在月下舞蹈了起來,他的人雖然體胖,但姿態仍是曼妙好看,如痴如醉。
如痴如醉的不止是舞蹈者自己,還有那披髮狂人。
那披髮狂人口裡胡胡做聲,但在月色里看去,原來他容貌予人一種清而且俊、滄桑里自有神採的味道,由於他披髮斷臂。于思滿臉,加上眼神顯突,如像失去了太多的感情,連他的生命也給抽空了,他的身軀也只是殘燼廢軀,所以一般人根本死不敢看他,更妄論與之對視了。
只是,當驚濤書生載歌載舞於檐上下,簫聲與嘯吼相爭,那散發人彷彿聽(看)的如醉如痴,才使得戚少商、孫青霞、詹別野之人都看清了他:
好一副令人震撼的臉容。
那不只是滄桑,而是看透了世情而仍不放棄。
那不只是兇悍,而是一種大無畏生死無懼的勇色。
那不只是悲哀,而是一切都得到過又全失去了的無奈和慈悲。
那也不只是憤怒,而是一種像兩頭都點燃的蠟燭一般的自焚。
那亦不只是蕭條,而是一種跟天有不世深仇的狷狂和跋扈。
那更不只是白痴,而是一種不要世間相憐與同情的我行我素、舍我忘我。
在清貌俊容的戚少商看去:只覺得是好一副令人醉心的面孔。
在頎長瀟洒的孫青霞眼裡:這披髮狂人身形雖然甚實並不高大,但看去卻令人有一種高山仰止,無論誰也得仰其鼻息的感覺。
在沉著森冷的詹別野心裡,卻在盤算著。
一一按照道理,傳說中那個狂魔,決不是這個年紀,到底是他,還是不是他?是那狂魔本來就沒那麼老?還是這戰神本來就長得這麼年輕?
——怎麼這狂人不老!?
——用什麼方法才可以不老!?
——要是能夠不老,是不是就可以不死!?
黑光上人最怕就是死。
他修佛,是希望能成佛,成了佛就可以肉身不死。可是他到最後發現佛陀到頭來總是要死的,兔不了要升天的,他就馬上棄了佛、改而修道。
他修道,也是為了長生不老,道教有很多養生、導引之術,能延年益壽、保命全精。
可惜到後來他也發現:修道到了家,還是得要升天的。就算修密宗成了金剛上師,還是得輪迴轉世,誰也不能永生。
是人就得死,就會老。
他除了怕死,還怕老。
他到頭來發現最能保住不死的,便是武功。
練好武功,甚至能使自己不致那麼快老化、老去。為了阻止自己迅速老去。他每天還花了不少時間來為自己美容,用各種香貴藥草來為自己養顏保青春。
是以,他乍見這獨臂狂人的神容。心裡就不禁激動:
——他練的是什麼功,怎麼越來越年輕,越來越好看!
所以,對黑光上師而言,乍見這狂魔戰神,不但有武藝修為上的震粟,更加發生了美顏養生領域裡的震撼。
然而,在簫聲、吼聲和呼聲里的獨臂人,卻從全然的迷茫中,慢慢全身抽搐了起來,震顫得像是觸了電,遭了雷殛,彷彿全身給那三種激裂的銳響,像刀片一般的割裂成碎塊,到最後,他仍一手朝天。嘶聲狂吼:
「聽天——由命——」
只是他已搖搖欲墜,就要完全崩潰了、徹底的毀了。
戚少商、孫青霞、詹黑光三人不禁更為大惑不解:
——要是這戰神便是武林中傳說的那獨戰天下的頂尖高手,他怎會窩在這兒?他怎會變成這模樣?他怎麼整個人就像給人操縱了似的,完全失去了神智,連幾聲長嘯、狂吼和古遠古怪的簫聲都足以將之擊倒!?
就在這時,卻發生了一件事。
一種聲響。
「卜卜——將將——卜卜——將——」
那是梆聲。
還有鑼聲。
——這聲響毫不特別,只是更夫在下面的民街打響了更:
其時正好是二更三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