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我想試試,能不能愛上你
第二天她頂著腫得像桃子似的眼睛去上班,同事們當然紛紛用詫異的眼光看著她。不過新工作的好處就是,在這裡沒人打聽你的私事,同事詫異歸詫異,卻沒有任何人問一句:談靜你眼睛怎麼啦?
談靜腫著眼睛複印了一堆文件,全部都是盛方庭要的資料,最近整個部門忙得不可開交,因為促銷活動開始了。她抱著那一堆東西去交給盛方庭,他正在一邊看電腦一邊打電話,她把資料放在他桌子上,他也只是點點頭,示意知道了。
談靜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沒過一會兒卻接到盛方庭的電話:「談靜你到我辦公室來一趟。」
談靜還以為他有話忘了囑咐自己,所以快快起身走到他的辦公室。
「坐。」盛方庭又在接電話,示意她坐下來,講完電話之後,他把手機擱在桌子上,仔細打量她,「你眼睛怎麼了?」
談靜沒做聲,他又問:「是不是遇上了什麼困難?」
最近她非常努力,常常加班到很晚,他都看在眼裡。剛上班的時候她神色憂鬱,總顯得鬱鬱寡歡。最近這幾天跟同事們熟了,也能看到她笑了,昨天下午她請了半天假,今天上班的時候,就頂著一雙桃子眼。雖然他明知道自己不該問,可是關心下屬也算是工作的一部分吧。
「不是,是因為一點私事。」
「噢。」他明白自己不應該再問下去,「那你出去工作吧。」
「謝謝您,盛經理。」談靜誤會了他的意思,「您放心,我會處理好自己的情緒,不會耽誤工作的。」
中午吃飯的時候,Gigi叫她一起。談靜丟了錢,本來沒心思吃飯,可是Gigi很熱情地招呼她,她也不好拒絕。大部分時間公司同事都在樓下茶餐廳吃飯,因為便宜乾淨,被他們當成了食堂。起初談靜總是一個人,後來同事也漸漸開始叫她一起了,因為她勤快本分,又不愛搬弄是非。女人的天性都很八卦,同事們告訴她許多八卦,她口風嚴,能保守秘密,所以Gigi很喜歡她。
Gigi號稱八卦女王,公司里任何事情她都知道,她們剛坐下不久,就看到一個漂亮女人走過來跟她們打招呼:「嗨,Gigi!」
「嗨!一起吃吧?」
「不了,我老闆加班,叫了外賣,我替他下來買杯鴛鴦。」美女笑靨如花,「這位很面生,新來的同事?」
Gigi趁機向她介紹:「我們部門新來的行政助理Helen,這是市場部的Catherine,全公司著名的大美女。」
「什麼美女,別聽她瞎扯。」Catherine笑眯眯的,顯然很開心聽到這種恭維。
Catherine走後,Gigi告訴談靜:「這個Catherine,暗戀我們盛經理很久了。私下約會過我們盛經理十六次,被拒絕了十五次,最後盛經理答應了赴約,卻在赴約時向她攤牌徹底地拒絕了她,讓她心碎了大半年。」
談靜很老實地問:「你怎麼知道?」
「公司還有我不知道的事情嗎?」Gigi沾沾自喜地說,「我是八卦女王,可不是吹的。還有,Catherine本來是王副總的秘書,可是副總前陣子心臟病發住院,他老婆從台灣趕來照料他,看到Catherine,覺得她就是個妖精,立刻吵著要副總換一個秘書。董事長沒有辦法,就把Catherine調到市場部去了。這下我們企劃部可倒霉了。」
談靜完全不懂,Gigi嘆了口氣:「凡是我們企劃部做的企劃案,她都要雞蛋裡挑骨頭,連標點符號錯了都不行。」
談靜覺得總公司跟下面門店也差不多,只不過這裡的勾心鬥角更激烈一些,同事之間更客氣一些。吵起架來,也不是直接說什麼,而是電郵來電郵去,你一個電郵,我一個電郵,動不動還CC其他人,很多電郵之間,都是刀光劍影。
Gigi正講到興頭上,突然收聲,悄悄告訴談靜:「看,那個走進來的女人,就是人力資源部的經理舒琴,知道她的綽號么?她叫虎姑婆。」
談靜吃了一驚:「什麼?」
「別看她斯斯文文,其實比男人還要心狠手辣,死在她手下的經理也不止一個兩個了,凡是跟她斗的人,都沒有好下場。董事長很信任她,雖然她不是嫡系。」
Gigi沒想到談靜是舒琴親自招進來的,因為談靜的職位太低了,人力資源部隨便一個人就能面試。談靜對舒琴的印象也挺好的,短短几次接觸,只覺得她精明能幹,完全想不到她竟然有個綽號叫「虎姑婆」。
舒琴剛一坐下來,還沒點單,就接到聶宇晟的電話。他知道這個時候正是她午休的時間,所以單刀直入地問:「有時間出來一下嗎?」
「什麼?」
「我就在你們公司樓下,有點事情想跟你談。」
「好,我馬上下來。」
舒琴站起來就匆匆往外走,搭電梯下樓,遠遠就看到聶宇晟的那部黑色別克。他也已經看到了她,所以下車來替她打開車門。
車裡空調開得很大,可是他額頭上有細密的汗珠,神色也不太對勁。她認真打量他一眼,問:「怎麼啦?」
「我父親的體檢報告出來,肝部有個腫瘤,活檢結果是惡性。」
聶宇晟說完,有點茫然地看著前擋風玻璃,寫字樓前廣場上,大理石地面反射著白花花的陽光,噴泉水珠在烈日的照耀下,愈發顯得刺眼。他手抓著排檔,攥得很緊,手心裡全都是汗。舒琴什麼都沒有說,只是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像安慰。
「以前總覺得他有很多事情對不起我,可是現在想想,我有很多事情,也做得非常過分,他卻沒有怪過我。」
「別難過了,現在醫學手段昌明,先抓緊時機治療。是要動手術嗎?」
聶宇晟輕輕搖了搖頭:「早上報告一出來,肝膽的幾位專家就會診過了,那個腫瘤的位置太糟了,正好在動脈上,不能手術,只能保守治療。今天入院,開始放療和化療。」
舒琴知道他心神俱亂,所以很直接地問:「我能幫到你什麼嗎?」
「我父親有很大一個遺憾。我和前女友分手之後,一直沒有再交過女朋友,也沒有打算結婚。」聶宇晟抬起眼睛來看著她,「你願意做我的女朋友嗎?」
「你是說演場戲給伯父看?」
「我父親說過,他不需要我隨便找個女人,用婚姻來敷衍他,這樣對我不公平,對我未來的太太,也不公平。我也是這樣覺得的,這幾年來,我覺得自己已經喪失了生活的目標,你說不願意回家,因為屋子裡靜得像墳墓,而自己像個未亡人,其實我也是一樣。但是過去的一切終究會過去,那個人,我會努力把她忘記,我想試試,能不能愛上你。」
舒琴自嘲地笑笑:「聶宇晟,你為什麼就一廂情願地認為,我會願意讓你試?」
他沒有回答。
舒琴毫不客氣地說:「我替你說了吧,因為你明明知道,我愛的不是你,是別人,這樣你心裡不會有愧,因為你根本沒有辦法,再愛上別的女人,你還是愛你那個前女友。」
「我很抱歉……我把感情想得過於純粹,把事情想得過於簡單。因為你以前常常說,聶宇晟,如果沒有辦法了,如果等不下去了,如果真的覺得絕望了,那我們就湊合過一輩子吧,總比跟別人結婚,害了別人好。現在我想試一試,如果你願意,請給我這個機會。」
舒琴看著他:「你不打算等了?你覺得絕望了?」
過了足足有半分鐘,他才說:「是。」
他說這個字的時候,仍舊低垂著頭,聲音很輕,可是雙手攥成拳頭,彷彿說的不是一個字,而是一道傷口,致命的傷口。舒琴追問:「為什麼?除了你父親的病,還發生了什麼事?」
聶宇晟並沒有回答她。
下車之後,舒琴眼前一直晃動著這一幕,很多時候她都絕望了,很多時候她都勸自己算了吧,從此就真的放下吧。可是聶宇晟不一樣,她總覺得他或許會永遠等下去,等著他那個早就消失在茫茫人海的前女友。
她忍不住打了一個電話給盛方庭,他大約還在辦公室,不太方便說話,所以電話一接通,語氣就非常禮貌和客氣:「你好!」
她直截了當地告訴他:「聶宇晟剛剛跟我談過,希望我成為他的女朋友。」
盛方庭只沉默了數秒,旋即問她:「那麼你自己的意見呢?九九藏書」
舒琴突然大怒:「我有自己的意見嗎?你任何時候有問過我自己的意見嗎?到現在你來問我自己的意見!我的意見就是你最好滾到地獄里去!」她罵了一句髒話,把電話給摔了。
她從來沒有想過愛一個人會愛這麼久,她也從來沒有想過等一個人會等這麼久。很多專家說,愛情不過是腎上腺素和多巴胺,時效最多有三個月,三個月後這種激素停止分泌,愛情自然也就沒有了,轉化成友情或者其他更持久的習慣。而聶宇晟卻保持一個固執的習慣,等著一個渺茫微弱的希望,哪怕那個希望他自己都知道,永遠不會再來了。她沒有聽說過那個女人的名字,也沒有見過那個女人的照片,聶宇晟從不對她談起她,就像她很少在他面前提自己的前男友。但她知道聶宇晟仍舊愛著那個女人,他把她深深地藏在他自己的心底,就像她從來不曾存在過一樣。
現在他說,他要試一試,能不能愛上別人,然後,請求她給他這個機會。
她卻不知所措了。
也許他是真的想試一試,她卻覺得,這樣突兀的改變,還不如原來的樣子。原來他們是朋友,是知己,可以靜靜地喝一頓酒,也可以在天台上,說幾句知心話。他們一度靠得很近,不是情人的那種近,而是心靈的。因為他也知道,她在絕望地愛著一個人,和自己一樣。
她覺得自己需要休息,把這一團亂麻似的思緒理一理,重新冷靜理智地考慮。
手機「嗡」地一響,是短消息。
聶宇晟發來的,他說:「對不起,給你帶來了困擾。我太自私了,如果你不願意,我們仍舊是好朋友。」
她猶豫地沒有回復他這條簡訊。
等她把車子開到家的時候,遠遠就看到盛方庭的車停在前方。其實從公司到她住的這裡,距離並不太近,他一定是接完電話就趕過來,所以才會比她早到。他素來非常小心,這樣冒險開車過來,其實已經是在向她表明一種態度。
她覺得十分沮喪,知道自己一定會再次被他說服。
到了晚上的時候,她買了水果和花籃,去醫院看聶東遠。朋友的父親病了,也應該去醫院看看。聶東遠住在貴賓病房,條件相當不錯,聶宇晟也在,看到她來,也並沒有太意外,接過她手中的水果花籃,說謝謝。
聶東遠氣色還好,他也知道兒子有這麼一個朋友,是在美國的時候認識的。起初他還以為兒子跟這個女人有點什麼,但是找人查了查才發現,兒子跟這女人雖然有來往,甚至還留這女人在自己家過夜,但完全只是朋友關係。
「小舒,坐吧。小聶,你招呼一下,把龍井泡一杯給她嘗嘗。可憐我的雨前,醫生不讓我喝茶了,我帶到醫院來,就招呼好朋友。」
舒琴笑著說:「等伯父好了,我送伯父一點碧螺春,我們有個同事是洞庭東山人,家裡自己炒的碧螺春,可香了。」
「哎喲,聽著就饞人。」聶東遠說,「晚上吃的是素菜,本來就覺得沒吃飽,正饞著。你又一說茶,更饞了,我今天算是知道了,原來茶也是饞人的。」
他們兩個說著話,聶宇晟就把龍井泡了一杯,放到了茶几上。舒琴拿起來一看,茶色清亮,嫩芽根根豎在杯中,真是上好的龍井。聶東遠還興緻勃勃跟她講:「其實龍井用這種玻璃杯泡最傻了,不過醫院裡沒有好茶具,將就一下。等我出院了,請你去家裡喝茶,到時候我們用粗瓷大碗泡你的碧螺春,那才是正宗喝法。」
「伯父果然見識廣博,粗瓷大碗泡碧螺春,是有典故的。」
「那當然!碧螺春就是講究用大碗喝的。茶極細,器極粗。」聶東遠說,「聶宇晟都不知道,沒想到你知道。」
「聶宇晟就是個書獃子,在美國的時候,他不是在實驗室,就是在圖書館,就琢磨心臟啊血管啊,哪會有閑心鑽研這個。不過只要打電話給他,說做了土豆燉牛肉,他跑得保證比兔子還快。」
聶東遠哈哈大笑,似乎笑得很開心:「這小子像我,我小時候最饞牛肉,不過那時候牛是生產隊的重要資產,逢年過節也沒有牛肉吃的。不過有一年夏天的時候,天氣特別熱,就把幾頭牛牽到河裡去,水牛……水牛你知道嗎?」
舒琴點點頭。聶東遠說:「水牛到了下午晌的時候,特別熱,就會把它們牽到河溝里,讓它們泡一泡水。那時候生產隊特別忙,放牛的人把水牛的繩子系在岸邊一棵榕樹上,然後就下田掙工分去了。掙工分你們又不懂了,生產隊是憑工分給口糧給錢的。這個放牛的人心貪,想掙兩份工分,就把牛繩往樹上一系,人就下田去了。結果沒想到其中有頭牛,泡水泡得好好的,也不知道怎麼回事,突然就被繩子給絆著了,掙扎了半天越絆越緊,最後困在水裡,硬生生給淹死了。等到放牛的人回來一看,淹死了一頭牛,哎喲,不能浪費啊,天氣又熱,趕緊把全隊的人都招呼來了,把牛從水裡抬起來,殺掉剝皮,每家每戶,都分到了一塊牛肉。」
聶東遠講得眉飛色舞:「我們家也分了一塊,在水裡泡過的,怕壞,當天晚上就燒了吃了。那個牛肉香的,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吃牛肉,從此就覺得,牛肉是世上最好吃的東西。」
聶宇晟有點詫異,他只知道父親出身農村,小時候受過很多苦,卻從來沒聽他描述過。父親常常樂意講的,是他自己從倒騰販賣礦泉水起家,到後來做投資,做實業,做地產,在香港上市,成就今日的商業帝國。
接晚班的醫生來了,特意到病房來打招呼。聶宇晟走出去跟他說話,聶東遠卻突然問舒琴:「那小子向你求婚啦?」
舒琴嚇了一跳,趕緊說:「沒有。」
「沒有就好,我真怕他因為我一病,就隨便找個女人結婚。」聶東遠說,「哪怕他向你求婚呢,你也別答應他,他那個彎還沒轉過來呢,該忘記的人不忘記,哪怕再交往個天仙,也白忙活。」
舒琴有些尷尬地笑笑,聶東遠說:「給他個機會吧,不容易,七八年了,他第一次帶姑娘回來讓我看。他這個人其實心眼挺實的,能走出這一步,有他自己的誠意在裡頭,你也不能要求他一步到位,把過去忘得乾乾淨淨。」
「他沒有要求我來看您,是我自己來的。」
「還不都一樣,他要不告訴你我病了,你怎麼會知道?」聶東遠說,「他選擇第一時間告訴你,起碼,是拿你當親人,當最好最好的朋友。」他嘆了口氣,「我這個兒子,連朋友都少,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擔心他是不是抑鬱症。你很好,在他最困難的時候在他身邊,我很感謝你,如果你願意,給他個機會吧。他把自己困得太久,困得太苦,太需要一個新的開始了。」
夜裡十點鐘,病房要熄燈了,舒琴才和聶宇晟離開醫院,聶東遠需要良好的睡眠,以應付第二天的治療。在回家的路上,她讓聶宇晟停車,自己到路邊便利店買了一打啤酒。心煩的時候,鬱悶的時候,他們常常這樣買一打啤酒,在他家裡吃火鍋。兩個人從美國回來之後,都覺得最好吃的菜還是中國菜,而最簡單的中國菜,就是火鍋。燒個湯底,什麼東西放進去涮一涮就行。舒琴工作忙,下班之後也累,做個火鍋省心省力。
把火鍋燒上,等湯底開鍋的時候,舒琴先打開兩罐啤酒,說:「來,今天晚上一醉方休。」
聶宇晟拿起易拉罐與她碰了碰,兩個人喝了一大口。舒琴說:「我知道你心裡不痛快,你那個前女友,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得弄清楚了,才決定蹚不蹚你這趟渾水。」
「她嫁人了,生孩子了。」
「就這事讓你絕望了?」
聶宇晟沉默不語,舒琴說:「一看你就是太傻太單純,我那前男友去年就結婚了,你看我怎麼處理的?我給他發了一封電郵,祝他新婚愉快,還給他寄了禮物。痛啊,當然痛啊,痛死自己也忍著,人家有什麼義務等你一輩子?你願意等是因為你傻,你願意等人家還不願意讓你等呢!」
「我跟她曾經……也有過一個孩子……」
舒琴詫異地看著聶藏書網宇晟,明明沒有喝兩口酒,可是他連眼圈都紅了,聲音也啞了。
「四十八天,很小的胚胎,B超都不見得能看見,打掉了。」
舒琴沒有說話,她只是默默傾聽。
「她去做人流的時候,我什麼都不知道,還在替她申請美國的學校,我還想既然我父親不同意,那麼我們到美國去,在美國結婚好了。」
「你父親給她錢了?」
「沒有。」他低下頭,緊緊捏著那個易拉罐,像是要扼住什麼似的,「如果她拿了我爸的錢,我還會覺得,她是因為不得已,因為我爸的壓力,才會離開我。」
「那是為什麼?」
「她從來沒有愛過我,她說。」字字句句都變得那樣清晰和難堪,那個雷雨交加的夜晚,自己像個瘋子一樣站在雨中,聽著她一字一句,那樣清楚,那樣殘忍。
「聶宇晟,我是故意的,懷孕我是故意的,去打掉也是計劃中的事,因為這樣你才會難過。這世上最殘忍的事並不是別的,是讓你以為自己擁有一切,最後才發現一切其實都是假的。你知道失去最心愛的一切,是什麼滋味了吧?你知道失去將來,是什麼滋味了吧?我從來沒有愛過你,我們兩清了。」
兩清?怎麼樣兩清?他曾經那樣愛著她,最後卻是把一顆心掏出來,任她踐踏。
「她怎麼能這樣做,一個孩子,一個生命……被她當成打擊我的工具……」
太多難以啟齒的隱事,太多痛徹心扉的細節,為什麼那個晚上她那樣主動那樣熱情,讓他越過了本來不應該的防線?他想過她或許是沒有安全感甚至是因為對未來絕望,才會主動把兩個人的關係更加推進一步,可是他做夢也沒有想到,最後的真相,竟然是這樣難堪這樣殘忍。
在暴雨中他發足狂奔,從她家門口沿著山路跑下去,深夜是一個無邊無際的大海,他只想把自己溺死在那絕望的海洋中。
很多次那個雨夜重複出現在他的噩夢中,大雨劈頭蓋臉地澆下來,似乎永遠沒有出口,沒有盡頭。再沒有什麼比深深愛著的人背叛自己更加難堪,而她一步步地計劃,竟然這樣陰險這樣惡毒。她算準了什麼最讓他難過,她算準了他會努力為了他們的將來奔走,她算準了他會跟他的父親翻臉,她算準了怎麼樣才能給他,最致命的一擊。
他把酒喝完,空罐子捏成一團,金屬折捏的稜角刺得掌心隱隱作痛,他卻笑了笑:「羅密歐沒有遇上朱麗葉,不是,羅密歐遇上了朱麗葉,可是朱麗葉給了他一刀,還正插在他心口,羅密歐沒法掙扎……他也沒想過掙扎……就被朱麗葉給殺死了。還有什麼比這種事更殘忍,你愛的人,往你心口上捅一刀?」
舒琴無語,只是又打開一罐啤酒遞給他。
「其實她不知道,只要她說從來沒有愛過我,我就傷心得連心都碎了。真不必再畫蛇添足,非得弄出個孩子去打掉。她有多殘忍啊,一個生命……她怎麼能這樣……她從來沒有愛過我,我愛了十年的女人,她說從來沒有愛過我,都是騙我的。她騙我的……而我就這麼賤,賤到直到現在,她都若無其事嫁人生孩子了,我還忘不了她。」
聶宇晟喝醉了,舒琴這麼久以來,從來沒看到聶宇晟喝醉過,因為每次跟他喝酒,最先倒下的人都是她自己。他喝醉了也不鬧,就坐在那裡,很安靜,一罐接一罐喝著酒,以至於她都沒有發現他其實已經喝醉了,直到最後他突然頹然地歪倒下去,悄無聲息,就像睡著了一樣。
她蹲下去扶他,扶不動,拖他,一米八的男人,再瘦她也拖不動,最後一使勁倒讓自己一下子坐倒在地。她只好氣喘吁吁決定放棄,任由他睡在地毯上,自己進客房,找了條毯子給他搭上。
他睡著了像小孩子一樣,微微翹著嘴角,眼角濕濕的,也不知道是淚痕,還是酒漬,又或者是汗滴。舒琴彎下腰替他搭毯子,驚動了他,他拽著毯子,像拽著什麼救命稻草,嘴角微動,似乎在說夢話。舒琴聽了半晌,才聽懂他說的是:「求你……回來……」九九藏書網
這個男人啊,口口聲聲說絕望了,可是在夢裡卻仍舊祈求著那個女人能夠回來。到底要多深沉的愛,才會有這樣的卑微。
火鍋燒得嗞嗞作響,舒琴給自己夾了一筷子金針菇,太辣了,她又喝了一大口啤酒。很多時候她覺得自己可以被封作情聖了,愛一個人愛到這麼多年無怨無悔,可是今天,她自愧弗如了。
聶宇晟又做那個噩夢了,很長時間沒有出現過的噩夢。他一個人奔跑在雨中,頭上是一道一道的閃電,可是比那閃電更猙獰的,是談靜的話。她說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像是刀子,每一刀都捅進他的心裡,他只想大喊大叫,可是他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有暴雨嘩嘩地被風挾裹著,水像高壓槍一樣,打在臉上生痛生痛的。他從山上跑下來,車道上出現雪亮的燈柱,那是一部汽車,而他只想迎頭撞上去,撞上去就粉身碎骨,撞上去就徹底解脫了,撞上去他就永遠不用再這樣奔跑在雨中,撞上去他就再也不知道疼痛……
聶宇晟醒了,窗帘沒有拉上,太陽正照在床上,他的臉上,他用手擋住那刺眼的陽光。宿醉的頭痛讓他覺得很難受,可是清醒的知覺又讓他舒了一口氣,噩夢裡的暴雨沒有任何痕迹,窗外是艷陽高照的夏日早晨,他只是做了個噩夢,有關談靜的一切,都只是他的噩夢而已。
他起身洗了個澡,換了衣服,出房間才發現舒琴還沒有走,見到他打了個招呼:「早。」
「早。」
「昨天你喝醉了,我又拉不動你,還以為你要在地毯上睡一晚上呢!結果你睡到半夜,自己爬起來回房間去了。」
怪不得他早上醒過來,連衣服都沒脫,襪子還穿著,原來是喝醉了。
「白粥。」舒琴將一個碗放在他面前,「你家電飯煲煮粥不錯,回頭我也買一個。」
兩個人坐下來吃早飯,舒琴還買了油條,方圓全是高檔公寓住宅小區,每次早上聶宇晟都是在便利店買個三明治啃啃,也不知道她在哪裡找到的油條。不過宿醉的早晨喝一碗白粥,胃裡舒服很多。舒琴一邊將油條撕開,一邊對他說:「我決定了。」
「什麼?」他錯愕地抬頭。
「原來你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我決定了,跟你交往看看,看能不能治好你的病。」
「誰說我有病了?」
「別急啊!你沒病昨天晚上做什麼噩夢,大嚷大叫得我在隔壁客房都聽見了。」
「做噩夢那是正常的,哪個人不偶爾做噩夢?」
「做噩夢是正常的,可是沒有哪個正常人的噩夢,需要看三年的心理醫生!」
聶宇晟終於看了她一眼,舒琴啼笑皆非:「你別這樣看著我啊,昨天你喝醉了,自己告訴我的,說你看了三年的心理醫生,就是因為天天晚上做噩夢。」
聶宇晟覺得很沮喪:「我還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
「有啊,太多了。你還向我求婚呢!」
「啊?」
「跟你開玩笑,真是好騙,跟小朋友一樣,說什麼信什麼。」
他沉默了片刻,才說:「我本來就好騙。」
語氣中的酸澀,似乎夾雜著無奈,舒琴雖然大大咧咧,也不好意思往他的傷口上抹鹽了。她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其實你昨天晚上也沒說什麼,就是說你自己太傻了。我也覺得你太傻了。這樣吧,我們交往看看,你一個正常的男人,我一個正常的女人,沒必要做一輩子未亡人,對吧?感情這個東西,是可以慢慢培養的,我們能做好朋友,說不定也可以做男女朋友。」
聶宇晟說:「謝謝你,我知道你是想幫我。」
「誰說的,我其實是想幫自己。」舒琴語氣輕佻,「你別以為我沒人追啊,之所以挑上你,是覺得你長得不錯,家裡又有錢,還有,最關鍵是了解我,不會嫌棄我從來沒有愛過你。」
最後一句話又說糟了,舒琴看著聶宇晟臉色都變了,連忙給他盛了碗粥:「多吃點,我今天這是怎麼了,盡不說好話,呸呸!你別跟我計較,我一定是酒還沒有醒。」
聶宇晟低下頭,過了好半晌,才慢慢地說:「是我酒還沒有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