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我們分手吧
在講述完母親的死亡之後,談靜有長久的沉默。過了很久之後,她才說:「如果早一點知道這些事情,我希望自己從來都不認識聶宇晟。」
盛方庭不知道該用什麼話來勸慰她,他只是說:「因為這些事,離開聶宇晟,其實對他並不公平。」
「我那個時候很年輕,才二十歲,遇上這種事情,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聶東遠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他只要求我離開聶宇晟。我想,我也不願意跟聶宇晟再在一起,不然的話,我媽媽的亡靈在地下也不會安寧的。」
談靜眼神凄苦:「只是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做對了,還是做錯了。我已經到了醫院,打算不要那個孩子,可是躺到手術台上,我又逃跑了。聶宇晟什麼都不知道,我把所有的怨氣都發泄在他身上,多麼不公平。可是父母雙親的死,都跟聶東遠脫離不了關係,若不是他,我媽媽不會死的。」
盛方庭沉默良久,才問:「那麼現在呢?現在你真的打算,跟聶家爭監護權嗎?」
「我一定要爭,我不能失去平平。孩子是我的命,在最開始的時候,在最難的那幾年,我常常都想一死了之。死了就不用受這麼多的苦了。可是我捨不得平平,我死了,世上再沒有人像我一樣疼他,他還有病,我要給他治病,讓他好好活著,他還小……」
「你能面對聶宇晟嗎?」盛方庭問,「或許他會希望庭外和解,也可能他會撇開律師,跟你私下交涉。」
「我不會再見他。」談靜很快說,「如果你能幫我請律師,一切都交給律師去談。」
「OK。」盛方庭說,「那麼我介紹律師給你,只要你態度堅決,這場官司,有得打。」
東遠集團的法律顧問,辦事情當然特別的乾淨利落,沒費什麼周折,只交了一筆治安罰款,就很快把孫志軍從派出所里保出來了。依著聶東遠的意思,談靜開的條件他們已經辦到了,餘下的一切都交給律師去辦,但聶宇晟堅持要見一見孫志軍。在聶東遠眼裡,這當然是多此一舉。但他向來拗不過兒子的意思,況且現在聶宇晟心神大亂,身心交瘁,他也不忍心再給兒子施加壓力了。他只是堅持在見面的時候,要讓律師同時在場。
「你心腸軟,人家要是漫天要價,沒準你心一軟就答應了。律師跟著你,省得我不放心。」
聶宇晟也沒心思計較這些,事情發生之後,他的心裡一直空落落的,就像是在夢遊一樣。談靜跟他說了些什麼,他幾乎都已經不記得了,只記得自己當時非常傷心,也非常絕望。事隔多年,她仍舊知道他的軟肋在哪裡,她輕描淡寫的幾句話,已經可以粉碎他的一顆心。聶宇晟壓根就不願意去回想,現在父親堅持,那麼就讓律師陪著吧。
那天在醫院走廊里,聶宇晟根本就沒有正眼看過孫志軍,今天見到孫志軍,他不由得很認真地注視著他。大約剛從派出所里放出來,孫志軍身上的衣服不怎麼潔凈,好幾天沒刮鬍子,顯得蓬頭垢面的,乍一看,跟街頭的流浪漢差不多。
見到聶宇晟,孫志軍也沒什麼意外似的,就問:「有煙么?」
聶宇晟摸了摸口袋,他雖然偶爾會躲起來抽兩支,但是身上從來不帶煙。還是律師遞了盒煙給他,他給孫志軍,孫志軍老實不客氣,拿了支出來,又問:「有打火機么?」
律師看了聶宇晟一眼,直接把打火機給了孫志軍。孫志軍點上香煙,狠狠抽了好幾口,這才說:「瞧這陣仗,你是什麼都知道了?」
聶宇晟不願意多說話,他只是默默打量著孫志軍。孫志軍撣了撣煙灰,突然「哧」地一笑,說:「看什麼呢?難道從我臉上能看出來,談靜當初為什麼肯嫁給我?」
聶宇晟不願意問的也就是這樣一句話,他仍舊沒說什麼,只是默默注視著孫志軍。孫志軍又抽了幾口煙,把煙屁股就著桌子按熄了,也不管那煙頭在桌上燙出個白印。他說:「要不是你丫的剛把我從牢房裡撈出來,我這會兒就想再給你一拳。有什麼好裝的?要問就問!談靜為什麼會嫁我?她不願意孩子生下來是個黑戶!她打聽到孩子出生后,要有出生證明才能上戶口,但是出生證明要有準生證醫院才給開。你知道么?當時我看她一個人挺個大肚子挺難的,我就跟她說,在我們鄉下,找熟人就能開到准生證,還可以把准生證的日子往前挪,不過得先領結婚證。談靜起初是不願意的,可是沒準生證,孩子上不了戶口,以後幼兒園、小學,哪樣不要戶口?就算是交借讀費,也得有個戶口證明他不是黑戶。談靜想了好幾天,她這個人,最心軟了,唯恐將來孩子受半點委屈,於是就跟我回鄉下拿了結婚證。」
聶宇晟仍舊沒說話,只是放在桌子下面的手,慢慢又捏緊了拳頭。
「那會兒她懷著平平都七八個月了吧,記得回鄉下的車上,路不好走,一路顛來顛去,我還真擔心她把孩子生在長途汽車上了。回鄉里領了證,還辦了幾桌酒席,都是她出的錢,她說她已經欠了我人情了,可不願意再欠我錢。你說矯情不矯情?」
孫志軍還在滿不在乎地笑,聶宇晟只覺得心如刀割。他彷彿能看到談靜,那種小心翼翼委曲求全的樣子。他曾經恨過談靜,甚至就在剛剛的一瞬間,他也是恨談靜的,但是孫志軍越是這樣滿不在乎地講述,他越是覺得難受。談靜曾經吃過什麼樣的苦,他想都想得到。那時候她還非常年輕,剛剛失去唯一的親人後不久,又捨棄了她原有的一切,她到底是怎麼熬下來的呢?
「後來你都知道了,孩子生下來就有病,談靜把錢全花在孩子身上了,到現在也沒治好。」孫志軍突然咧嘴笑了笑,「不過現在你不都知道了?好了,這下子她可不用愁了,有你這樣有錢的親爹,還愁什麼?」
聶宇晟穩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緒,才說:「是她要求把你保出來的。」
孫志軍又是咧嘴一笑,話語里儘是挑釁:「一日夫妻百日恩,我老婆對我,沒話說。」
聶宇晟用盡全身的力氣,才遏制住自己想要一拳打上孫志軍那張臉的衝動。他不願意再多說,只說:「那你勸一勸談靜,她提的要求我們都滿足了,她不願意要孩子,我也答應給她一百萬,請她放棄監護權吧。」
「什麼?一百萬?」孫志軍似乎沒想明白,過了好半晌,才冷笑了一聲,「姓聶的,你也忒小氣了吧,才一百萬就想把孩子買走?我們費了多少心血才把這孩子養大,一百萬?誰稀罕!」
「是談小姐要求的一百萬。」律師及時地插了句話,「再說聶先生是孩子的親生父親,他有權要求監護權。」
「我跟你說話了嗎?」孫志軍惡狠狠的,「姓聶的,我不管你那有錢的爹怎麼有錢有勢,可是有一條,談靜不願意的事,我也不願意。你是平平的親爹沒錯,可是談靜是平平的親媽!她一把屎一把尿把這孩子拉扯到這麼大,她費了多少心血你知道嗎?她為了這孩子,連頭髮都愁白了。現在你突然就冒出來,給錢?給錢就能把孩子給買了去?行,你有權有勢,打官司就打官司好了,看到了法庭上,問一問孩子,他到底願意跟著誰?」
他這樣胡攪蠻纏,律師不由得又好氣又好笑,但是剛要說話,就被聶宇晟阻止了,他說:「是談靜親口告訴我,她不要孩子了,她問我要一百萬。」
「我才不相信呢!這孩子她看得比她自己的命還重,把孩子交給你,除非她自己不想活了!」
說完這句話,孫志軍突然臉色大變,站起來就往外走。律師想要攔阻,也被他推了一趔趄。聶宇晟緩了兩秒鐘才想明白,他也變了臉色,快步走出去。沒想到剛一出門,就被孫志軍一把拽住:「談靜在哪兒?」
「我不知道。」
孫志軍揮手就給了他一拳,打得聶宇晟一個踉蹌。律師衝過來推開他,大聲道:「住手!」一邊說一邊就掏手機報警。孫志軍滿不在乎,說:「行啊,再把我關起來啊!姓聶的,我早就想揍你了,你再把我關起來啊!你他媽這時候冒出來逞能,跟談靜說要監護權!談靜生孩子的時候大出血,差點就沒命了,那時候你在哪裡?孩子一落地就是先天性心臟病,談靜哭暈過去好幾次,央求我借錢給孩子治病,她生平都不肯求人的,何況是開口求我,她連命都不要了,沒出月子就想出去打工掙錢,那時候你在哪裡?這麼多年來,她跟親戚朋友都斷了往來,就因為借了他們的錢還不上,她覺得沒臉見人。她那麼要強的一個人,那時候你在哪裡?姓聶的,今天你冒出來說要監護權,行啊你!有能耐你就再把我關起來,你看談靜會不會把孩子給你!一百萬?你不就仗著有錢嗎?你不就欺負談靜沒錢給孩子治病嗎?要是談靜有錢,能給孩子治病,你看她理不理你!你把她往死里逼是不是?她欠了你的是不是?把她給逼死了,你就高興了是不是?」
最後一句話,幾乎是吼的了。聶宇晟覺得全身的力氣都盡皆失去了,連指尖都發涼。談靜吃過的苦,遭過的罪,從別人的嘴裡聽到,是他覺得最不堪忍受的一件事情。他其實沒有辦法想像,談靜是怎麼過了這些年。連孫志軍都知道她的辛苦,而在她的心裡,自己竟然不堪到了如此的地步,她寧可忍受一切世俗的苦難,也不願意向他開口求救。
不,在真的絕望的時候,她其實也開過口,比如那次問他要五萬塊錢,他卻只給了三萬,還把所有的鈔票砸到了她的臉上。當時她蹲在地上,一張張拾著鈔票的時候,他就那樣走了,連頭都沒有回。談靜早已經心碎了吧,在命運步步逼迫的時候。最後她在酒店裡,問他要十萬塊錢的時候,她眼裡其實都已經空了,連眼淚都沒有了。
在談靜心裡,到底要如何恨他,才會在問他要錢的時候,都如此地不甘不願?她甚至同意讓孩子冒著生命的危險,去做那樣一台手術,也不願意對他說出實情。
她到底有多恨,才不願意他是這個孩子的父親。每次他都不願意去想,只要一想到,心裡就覺得痛不可抑。但是孫志軍的話就像子彈一樣,一顆顆打在他的身上,打碎他的五臟六腑。孫志軍這一拳頭揍在他臉上,可是心裡卻更痛,痛得他連話都說不出來。
聶宇晟把律師的胳膊拉住了,示意律師不要報警,他什麼也沒說,眼睜睜看著孫志軍怒氣沖沖地走了。談靜在哪裡呢?他其實也不知道。他到底做錯了什麼?談靜為什麼要這樣對他?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談靜恨他,這種認知讓他徹底地灰心了。
很長一段時間裡,他覺得自己是恨談靜的。恨她無情地離開自己,恨她可以若無其事地嫁人生子。在知道真相的剎那,他恨的卻是自己。現在,談靜成了一道傷口,按一按會痛,不按也會痛。她為什麼把孩子生下來呢?就為了今天問他要一百萬嗎?
他已經不再對談靜抱有任何希冀了。很長一段時間裡,他都想,如果談靜回來,告訴他,她是騙他的,她從來不想離開他,他都會相信,然後馬上抱住她,告訴她,自己一直都在等著這一刻,告訴她,自己一生一世再也不要她離開自己。如今談靜真的回來了,而他和她之間,卻似乎再也回不去了。
年少無知的時候,似乎總覺得一切都是唾手可得。喜歡的人正好也喜歡自己,兩情相悅他也沒覺得是多麼神奇的一件事。他喜歡談靜,愛談靜,似乎只是本能的一件事情。而談靜對他呢?她在傷透了他的心之後,就離開了他。直到回來,她仍舊是個謎一樣。在得知孩子跟自己血緣關係的那一剎那,他心底曾經掠過最後一絲希望。而如今,這絲希望也破滅掉了。
談靜說過,她從來沒有愛過他。
不管他如何不肯承認,到了今時今日,他也不能不面對這個現實。
她是真的,從來沒有愛過他。
孫志軍雖然怒氣沖沖的,但也沒有失去理智。他想了一想就跑到心外科的病房去了,護士站的護士認出他就是那天打架鬧事的家屬,怎麼都不願意理他。孫志軍忘了孫平住哪間病房,最後一間間去找,還是找著了。果然也在這裡,看到了談靜。
看到談靜的一剎那,孫志軍鬆了口氣。在聶宇晟說談靜要放棄監護權的時候,孫志軍真的認為談靜可能會想不開。這個孩子她從來看得比自己命還重,她怎麼會捨得給別人呢?
談靜坐在病床邊,靜靜地看著孩子熟睡的臉,直到他走近,她才抬頭看了他一眼。也沒什麼詫異的表情,就是像往常一樣心平氣和,說:「我們出去說吧。」
是怕吵到病房裡的病人,談靜素來知道孫志軍的性子,害怕他又一言不合,跟自己大吵起來,幸好這次沒有。孫志軍跟她一直走到安全樓梯那裡,才瓮聲瓮氣地問了問:「平平怎麼樣了?」
「還好。」談靜不怎麼願意跟他說孫平,大約是從前忌憚他慣了,只是問,「他們沒為難你吧?」
「為難什麼?」孫志軍滿不在乎地說,「我揍了姓聶的一拳!旁邊還有律師在呢,還不是連屁都不敢放!」說這句話的時候,他著意打量談靜的神色,果然她微微皺起眉頭,但她也沒有提到聶宇晟,她只是說:「你這樣的脾氣,遲早會吃虧的。」
孫志軍不由得也皺起眉頭:「你也別兜圈子了。姓聶的什麼都知道了,你打算什麼時候跟我離婚?」
「我不想跟你離婚。」談靜頓了一下,說,「我打算跟聶家打監護權的官司,律師說,如果我們離婚,對爭取監護權是非常不利的。」
孫志軍冷笑了一聲,說:「你腦子壞掉了?姓聶的要兒子,你就把兒子給他好了。你自己把兒子攥在手裡,有錢給他治病嗎?」
「有沒有錢給他治病,那是我的事。」談靜習慣了他的喜怒無常,見他陰陽怪氣地挖苦,也不當回事,只是說,「我欠你的人情很多,這最後一樁,你當幫幫我。你要離婚的話,過陣子也行,等我把孩子的監護權拿到。我一有錢,就會給你一筆補償,你想要多少,我會去想辦法。」
孫志軍仍舊冷笑了一聲,說:「等你有錢了,再來說這種大話吧!」
說完他轉身就走了,他素來是這種脾氣,談靜也沒有放在心上,何況她滿腔愁苦,都在別的地方。她回到病房,護士正給孫平換藥水,見她進來,於是告訴她:「三十九床,你續交的錢收到了啊,護士長讓我告訴你一聲,一共二十萬。這幾天的費用明細你要是想列印,到樓下的收費處那裡,刷卡就可以自動列印了。對了,護士長還讓我問問你,你還打算給孩子做手術嗎?要做手術的話就得排期,回頭我再跟主治醫生說,手術方案什麼的,主治醫生會來跟你談。」她瞄了一眼床頭的牌子,看了看主治醫生的名字,嘀咕了一句,說,「聶醫生今天沒上班,明天吧。」
談靜什麼都沒說,她只是坐下來,疲倦而困頓地看著孩子。孫平已經醒了,見到她很高興,眯起眼睛沖她笑了一笑。
「媽媽!」
談靜輕輕握住孩子的手,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孩子聽:「乖……手術費有了,咱們很快就可以做手術了……等做完手術,你的病就好了……」
「媽媽……你怎麼不高興?」
談靜卻怔怔地流下眼淚:「媽媽高興……」
「媽媽,你不是說要跟我玩遊戲?我要藏起來……我都還沒有藏起來呢,你怎麼就來了?」
「我們不玩遊戲了,媽媽一直陪著你,好不好?」
「好!我也不想玩遊戲。我要是藏起來,媽媽你找不著我,該多著急啊!」
電話響起來,病房裡手機都調到了震動,是聶宇晟的號碼,她怕打擾到其他病人,走到走廊里,終究是沒有勇氣接電話。看著電話顯示屏上,那個號碼不停地震動,最後她還是掛斷了。
一轉身,就看到了聶宇晟。他沒有穿醫生袍,神色非常憔悴,事實上就像早晨剛剛見到她的樣子,她又有點想要臨陣退縮,不過聶宇晟卻正好擋住了去路。他說:「跟我談一談。」
「我們已經沒什麼好談的了。」
「我剛把手術費轉過來了。」
「護士告訴我了。」
「為什麼?」
「不為什麼。我的律師馬上就到,有什麼話,你直接對律師說吧。」
談靜說完就走了,似乎怕多耽擱一秒。聶宇晟眼睜睜看著她走到病房門口,不過短短几步的距離,卻像隔著千山萬水,中間萬重艱難險阻,他竟然沒有辦法逾越。他說:「談靜……」
她在門前停了一停,卻並沒有回頭,只是等著他說話。
「這台手術,我自己沒辦法做,即使是傳統方案,我也沒辦法拿起刀。從前實習的時候,老師說,醫人者不能自醫,當時我並不以為然。現在我才知道,我根本沒辦法進手術室做這台手術……」
談靜仍舊沒有回頭,只是問:「你是想換主治醫生嗎?」
「不是……我想請我們主任來做這台手術。」
談靜終於回頭看了他一眼,說:「你不介意流言的話,我也不會介意的。因為這是你工作的醫院。」
「我不會因為介意會有流言,就讓孩子……讓病人……冒任何風險。」
「那好吧。」談靜打開病房的門,說道,「聶醫生,麻煩你幫忙排期手術。」
她走進病房,隨手關上了門。聶宇晟站在那裡,談靜的最後一句話就像是顆又苦又澀的苦藥,他卻只能咽下去。他走到值班室去,問值班的小閔:「主任下班了嗎?」
「被院長辦公室叫去了,說是有點什麼事。」小閔猛地吃了一驚似的,上下打量他,「師兄,你怎麼啦?就一晚上沒見,你臉色怎麼這樣差?」
「家裡有點事。」聶宇晟小聲說,「昨天沒睡好。」
小閔還以為他掛心他父親的病,於是安慰了他幾句,聶宇晟精神恍惚,聽在耳里,壓根就像是沒聽到一樣,但同事一片好心,他於是點點頭,表示感激。他在辦公室里坐了沒多大會兒,就聽到走廊里傳來熟悉的腳步聲,還有護士打招呼的聲音:「方主任!」
他知道是主任回來了,於是去了主任辦公室。果然方主任一看到是他,就說:「院長那邊跟我說了,算是肝膽科室借你一星期,讓你陪你爸爸去香港。對了,香港有個著名的肝膽外科醫生,叫孟許時,自己開診所的。這個人是我當初在德國留學時候的同學,到時候我跟他打個招呼,你帶你爸去他那兒看看,瞧瞧他有沒有更好的治療方案。」他瞥了一眼聶宇晟的神色,說,「怎麼啦,臉色差成這樣?昨天不是叫你回家休息去了,你到底怎麼休息的?今天你不是夜班嗎?你這樣子,怎麼上夜班?」
「三十九床的錢到賬了,想做傳統手術。」
「那就給他們排期唄。」方主任又瞥了他一眼,「你想在去香港前把這手術做了?也好,我跟手術室那邊打個招呼,插個隊。」
「主任,這手術我沒法做……我想……請您主刀。」
方主任這下子完全糊塗了,他說:「法洛四聯症而已,你都做過多少台了?新生兒你都能做,這麼大的病人了,你怎麼沒法做了?你手還沒好?把紗布拆了我看看,你說你怎麼就把手傷成那樣了?」
聶宇晟沒吭聲,方主任比較了解他,聶宇晟從來不吞吞吐吐,除非真遇上什麼為難的事。方主任打量他半晌,說:「說吧,到底怎麼回事?一遇上三十九床你就暈頭轉向似的,你說說,自打這三十九床的病人住進我們醫院,你都出了多少事了?先是往我那特級手術室里打電話,然後又把人家家屬給打了,再然後把自己右手給割了,現在倒好,乾脆跑我這兒來,告訴我你連法洛四聯症都沒法下刀子了。這三十九床的病人難道是你親生兒子還是怎麼的……」最後一句話脫口而出,方主任其實也沒想太多,直到說出了口,反倒有點頓悟似的,愣神似的看著聶宇晟,只見他垂頭喪氣站在那裡,跟霜打的茄子似的,既不分辯,也不解釋。方主任倒有點傻了,試探地叫了聲:「聶宇晟?」
聶宇晟抬頭看了這位素來愛護自己的長輩一眼,方主任只見他眼圈都紅了,跟著自己這麼久,還沒見過這位心愛的弟子這副模樣,一瞬間他什麼都明白了。他不知道說什麼才好,最後只是咕噥了一句:「活見鬼!」又說,「你一向老實本分的,怎麼弄出這樣的事來?」
聶宇晟不吭聲,方主任倒真的心疼了:「你說說這叫什麼事!你們這些年輕人,真是糊塗!你怎麼不早告訴我呢?我也給那孩子安排個好點的病房什麼的。你說說,法洛四聯症都耽擱成這樣了,你到底是怎麼在……孩子媽不懂,難道你也不懂?」
聶宇晟直到這時,才說了第一句話:「我一直不知道……」
「你說你這事辦的,怎麼就跟拍電視劇似的。」方主任又氣又好笑,「你還杵這兒幹嗎呢?貴賓病房不是還有兩間空著嗎?轉進去啊!現在一個病房四五個人,孩子還睡加床呢,吃不好睡不好的,到時候怎麼做手術?這手術我替他做,聶宇晟,你別愁了,我技術你信不過?」
「不是的。」
「那還站這兒幹嗎?給孩子換病房去!回頭我去看看病歷和檢查報告,我給手術室打電話,明天讓我們插個隊,儘快把手術做了。家屬談話誰去?我去吧,跟你談還是跟孩子媽談?你們倆都在場比較好。」
聶宇晟沒想到主任會這樣處理,他滿懷感激,可是也說不出什麼別的話來,只說:「謝謝您。」
「謝什麼!」方主任倒瞪了他一眼,「小兔崽子,我還以為全科室就你最老實,平常看到女人眼皮都不撩一下,結果倒好,你最丟人現眼!我幾十年的老臉都被你丟盡了,萬一醫院要知道這事,扣全科室的計劃生育獎金,護士長一準跟你沒完!」
聶宇晟從主任辦公室出來,心裡覺得輕鬆了一些,可是並沒有輕鬆太多。他知道為什麼主任希望家屬談話的時候,他也在場,因為有些術語他可以向談靜解釋。但是這個談話,他要怎麼樣的勇氣,才能夠堅持到場。他並不是不相信方主任的技術,他只是恐懼。在父親生病的時候,他覺得恐懼,但是父親畢竟是個成年人,而且一直以來,是他倚靠父親更多。治療方案雖然他都仔細研究過,最後真正拍板的,卻是父親本人。
現在讓他去決定孩子的手術方案,他實在恐懼,覺得沒有辦法,連想一想這件事情,都覺得頭皮發麻。那些手術同意書上的條款,就像密密匝匝的蟻群一樣,已經在腦海中此起彼伏。手術意外,麻醉意外……任何一個小小的細節,或許都會讓孩子下不了手術台。每次他跟家屬談話的時候,其實都是非常冷靜的,逐一向家屬分析手術的利弊,向他們解釋那些拗口的專用名詞,手術就是手術,只是治療手段的一種。在病人具備手術指征的時候,哪怕是冒著一定的風險,也得進行手術才是理智的選擇。
真正輪到自己,才明白根本沒有理智可言。任何手術都有風險,哪怕是萬全的準備,也可能在手術台上發生各種意外情況。他越是懂得這些,就越是覺得恐懼。
醫人者不能自醫,他覺得自己連今天的醫囑都沒辦法寫了,更別提明天的手術談話。從來他都覺得自己很冷靜,尤其是在面對病人的時候,這種冷靜不僅是職業的需要,而且讓他可以完成更高難度的挑戰。別人不敢做的手術,他敢做;別人放棄的搶救,他仍舊會堅持。這讓他無數次,把瀕臨生命危險的病人救過來,從死神的手裡,搶奪回來。
可是今天,他才明白,什麼叫關心則亂。
晚上的時候舒琴來看聶東遠,聶宇晟送她回家。經歷了整整一天一夜的精神恍惚,到了晚間的時候,聶宇晟終於平靜了一些,只是他覺得自己沒辦法值夜班,於是跟主任請假。方主任二話沒說,很痛快地答應了。聶東遠雖然對談靜突然表態將由律師來談非常不滿,但是事已至此,他倒沉得住氣了。畢竟是沙場宿將,習慣了隨時應付意外發生。他也沒給聶宇晟施加壓力,舒琴來病房探病的時候,他還笑呵呵地跟舒琴開玩笑,問:「那天你包的餃子真不錯,下次包點餛飩吧,其實我就惦著老家的扁食,不過這裡可真沒得吃。」
舒琴是北方人,不怎麼會做南方菜,尤其聶東遠說的家鄉菜,她笑吟吟地說:「扁食我不會做,不過餛飩我倒是可以試一試。」
聶東遠就說:「叫小聶送你回家吧,正好,司機也在,讓司機開車送你們。」
他不太放心兒子開車,下午就把司機叫到醫院來了,一直沒讓下班。舒琴沒覺得有什麼異樣,因為聶宇晟手受傷了,還包著紗布。在車上的時候,聶九九藏書網宇晟才低聲說了句:「謝謝。」
「噢?」舒琴想了想才明白他謝什麼,有司機在,她也不好說什麼,只笑著開玩笑,「記得還給我就行了。」
下午她把十二萬打給了聶宇晟,聶宇晟添上自己手頭的款子,一共二十萬,一股腦兒存進醫院交了三十九床孫平的費用。舒琴還不知道他借錢是為什麼,她只覺得聶宇晟有心事,尤其今天,似乎格外心事重重。
司機把他們送到了舒琴住的小區,聶宇晟說:「我們出去喝杯咖啡吧。」然後就打發司機先下班。
舒琴看出來聶宇晟是有話對自己說,她說:「行,附近有家咖啡館還不錯,我們正好散步走過去。」
舒琴住的小區不錯,地段很好,只是戶型偏小。買這房子的時候,舒琴手頭還沒多少錢,於是就買了套小戶型,等後來手頭寬裕,又懶得換大房子了。一個人住,太大的房子總顯得孤零零的。舒琴經常到聶宇晟那裡去,聶宇晟倒是很少過來她這裡。兩個人沿著國槐夾道的馬路往外走,沒走多久就看到一間咖啡館,燈光明亮。剛下過雨,地上還窪著水,露天的位置撐著巨大的遮陽傘,只坐了一對情侶在喁喁私語。
舒琴喜歡露天的位置,尤其有一台桌椅後面就是花壇,裡面種滿了月季和玫瑰。借著咖啡館里落地窗透出來的燈光,只顯得花影幢幢,一團一團襲人而來,是雨後特有的淡淡芬芳。
舒琴跟聶宇晟坐下來,一人點了一杯咖啡,舒琴才問:「怎麼啦?遇上什麼為難事了?」
聶宇晟猶豫了一會兒,說:「我們分手吧。」
舒琴覺得挺好笑似的,拿勺子攪著咖啡,說:「你到底是怎麼啦?就你這死心眼兒,也不會一夜之間就突然看上別人的,難道你那個前女友竟然回來了?」
聶宇晟說:「沒有,可是有件事情,我覺得對你非常不公平。」
「公不公平你先說說看,你都不告訴我,我怎麼知道對我公不公平呢?」
聶宇晟又猶豫了一會兒,可是他覺得不應該瞞著舒琴。他們是好朋友,舒琴照顧他很多年,也是他主動提出試著交往的,作為一個知己和女朋友,舒琴都是非常合格的。他只覺得對不起她。
聶宇晟原原本本將事情告訴了舒琴,他的敘述凌亂而沒有條理,可是大致的情況也斷斷續續說清楚了。舒琴聽得幾次瞪大了眼睛,一直到他把這兩天發生的事全都說完了,舒琴才驚嘆似的說了句:「我的天啊!」
聶宇晟低頭,呷了一口咖啡,只覺得又苦又澀。
「這孩子都七歲了,你從來不知道?」舒琴挺同情似的,「你這前女友,到底為什麼要跟你分手,她一個人把孩子拉扯這麼大,就問你要一百萬?」
「現在她說不要錢了,她要監護權。下午的時候變卦,說明天會有律師來跟我們談。」
「作為一個女人,我覺得她不捨得孩子是正常的。」舒琴說,「換了我我才不會向你要一百萬呢,太便宜你們這些男人了,七年啊,七年的心血啊,這孩子還有心臟病,當媽的得操多少心?著多少急?受多少累?換成是我的話,我早就哭死了。一百萬,太便宜了,要是我的話,我開口就問你要一半家產……不過你沒錢,但是你那董事長爸爸有錢……」
聶宇晟苦笑了一聲,說:「我都快愁死了,你還是給點有用的建議吧。」
「這種建議我可給不出來。」舒琴一臉幸災樂禍,「人家現在把心肝寶貝攥在手裡,人為刀俎,你為魚肉,你就等著她漫天要價吧。」
「她不是那樣的人。」
舒琴瞥了聶宇晟一眼:「你都為這事要跟我分手了,幹嗎還找我給建議?你真當我是好欺負的!這感情損失怎麼算?你才要求我當你女朋友,還沒半個月呢!」
「這事是我對不起你……」
「算了算了。」舒琴說,「你借錢也是為這事吧?那我可要收高息的,你借了十二萬,不管你什麼時候還,都得還我十五萬。」
「還你二十都可以。」聶宇晟完全心不在焉,「有個基金是T+2的,明天我就可以贖出來還給你。」
「別價啊,既然你都欠我這麼大個人情了,當然要欠得我久一點,我才比較划算。」舒琴說,「你那董事長爸爸呢,他是什麼打算?」
「他說一切交給律師去辦,何況現在對方也打算請律師。」
「這辦法才是最冷靜、最理智的處理。」舒琴說,「你別愁了,有你那董事長爸爸在,天都塌不下來。」
「她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舒琴同情地看著他,說:「這個我給不了你答案,你只能去問她。不過你也別糾結了,這種事也不是人人都遇得上。你遇上了,你認栽得了。不過我同意跟你分手了,你這前女友,一輩子算是扎在你心裡了,我自問沒那個本事把她從你心裡拔出來,何況現在還加上一個孩子。」
「舒琴,你也是女人,你說女人遇上這種事,到底是怎麼想的?」
舒琴斬釘截鐵地說:「別問我,我不是那樣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