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艱難的抉擇
「是的,聶醫生的辦公室就在走廊靠左第二間,如果您找不到,直接問護士站也可以。」
過了好幾秒,談靜才聽到自己沙啞著嗓音問:「聶醫生是這個項目的負責人?」
「我們心胸外科的方主任是項目負責人,不過聶醫生會負責前期的一些準備工作。」
「我今天在上班……」
「沒有關係,這樣好了,我把聶醫生的辦公室電話告訴您,您可以打電話諮詢一下,直接跟聶醫生約時間。」
掛上電話,她卻沒有了給聶宇晟打電話的勇氣。在她那樣激怒過他之後,她明明知道上次找他要錢,只會徹底地激怒他。她沒有臉也沒有勇氣給聶宇晟打電話,更不要提,去醫院見他。
快下班的時候,醫院的電話再次打來,連值班經理都看著她,她知道工作時間不讓接電話,但是醫院打來的電話,誰也不好意思不讓她接。她也只好硬著頭皮,快快地走過去。
「你好,我是談靜。」
電話那端有短暫的沉默,但是很快,她聽到陌生又熟悉的聲音:「你好,我是聶宇晟。」
她愣了一下,做夢也不會想,會在此時此刻,聽到他的聲音。聽筒在手中攥得出汗,她心虛地想起昨天晚上孫志軍丟下的那句話,不由得更加發慌。
可是聶宇晟口氣冷漠,完全是公事公辦的口吻:「下午的時候我的同事給你打過電話,談到我們有一個新課題,想用孫平作為研究病例。」
她呆了一下,才小聲答:「是的。」
「我想你也不太想到醫院來跟我面談,所以我會把相關資料發給你,你看完后考慮一下。」
她腦子裡一片空白,每次遇到聶宇晟,她永遠是這種暈頭暈腦的狀況,彷彿是缺氧。連同他說話的聲音,都彷彿一會兒遠,一會兒近,讓人聽不清楚。她不知道他在說什麼,好像是在說著孫平的病,但是她虛弱地想,她寧可一輩子也不跟他討論這種問題。
「你覺得怎麼樣?」
她其實漏聽了好幾句話,所以只能「啊」了一聲,完全是懵懂的茫然。
他稍微停頓了一秒,口氣似乎更加地厭憎:「我剛剛說,你有沒有電子郵箱,我會直接發到郵箱里,因為資料非常多。」
「有的。」她聽出他根本就不想和自己多說話,其實她也並不想和他多說一句話。她匆忙而倉促地把郵箱告訴了他,那是上次寫解釋信的時候,臨時註冊的,前綴是「平平」兩個字的縮寫再加上孫平的生日。
「好的,我會立刻發給你。」
她小聲說:「謝謝。」
他客氣而疏遠地說:「不用謝,這是我的工作。」
她放下電話走出來,發現值班經理正站在收銀台旁邊,還有一個顧客等著結賬。一下午就接了兩次電話,她覺得很心虛,連忙返回工作崗位。心想,郵箱的事還是不用跟值班經理說了,免得他更加覺得自己私事太多。反正那個郵箱他只是說用一用,肯定沒有改密碼,總公司如果後來有發資料來,他也八成早就告訴總公司的人,換上他自己的郵箱了。即使萬一他改了密碼,自己再跟他說也不遲。
她知道聶宇晟那個人,雖然很厭惡自己,但是如果是關於工作的事情,一定會辦得公私分明。他說了會馬上把資料發過來,就會以最快的速度發過來。所以一下班她連飯都沒吃,就直接去了網吧。租了一台電腦,就打開郵箱。
密碼錯誤,沒想到值班經理竟然把密碼改了。她愣了一會兒,在打電話給聶宇晟告訴他必須得換個郵箱,還是打電話給經理問他新的密碼,這兩個選擇之間猶豫了一會兒。
打電話給聶宇晟請他重新再發一遍,她簡直沒有那個勇氣,在拿了聶宇晟三萬塊錢之後,本來抱著一種破罐子破摔的心態,可是自從孫志軍那句警告之後,她本能地覺得,離聶宇晟越遠越好,最好是沒有任何瓜葛。即使做不到,仍舊萬般不情願主動打電話給他。
打電話給經理她也是非常不情願的,值班經理明天就要去總公司報到了,最近他對自己似乎有很多不滿。下班之後再為一點小事打擾他,他肯定也不會高興。他去總公司之後,會有內部的專用郵箱,這個郵箱是自己註冊的,他也應該不會再用得上了。想到這裡,她就直接用了找回密碼。
密碼找回得很順利,她重新設了新的密碼,打開郵箱看到有兩封新郵件,一個標題很簡單,是「手術相關資料」,一看就知道是聶宇晟發來的。另一封郵件的標題卻是英文,她原以為是廣告,但看到發件人的郵箱後綴是公司縮寫,這明明是公司的內部郵件,想必是發給值班經理的。她本來不打算偷看公司給經理的郵件,正打算關掉藏書網頁面,突然眼角瞄到那封郵件里有個單詞是「TANJING」,正是自己名字的縮寫。她愣了一下,看看那封郵件,標題竟然是關於建議辭退TANJING郵件回復。
她傻了一會兒,既然寫著她的名字,不由自主就點開了郵件,郵件全部是英文,寫郵件的人英文非常流利,雖然只有短短几行,談靜仍舊看得驚心動魄。在這封郵件的下面,附的是一封中文電郵,落款是值班經理的名字。值班經理建議區域督導辭退談靜,並說明為什麼繞開店長的原因是因為店長袒護談靜,並且列舉了談靜遲到早退挪用公款等等原因。關於挪用公款的款項,正是她那次替梁元安付的生日蛋糕的錢,但對於梁元安那件事的詳細情況,包括梁元安王雨玲已經主動辭職,值班經理卻在郵件中隻字不提。
談靜眼前一陣陣發花,心想自己根本沒有得罪過值班經理,為什麼他要在背後下這樣的狠手。不僅誇大事實,還把店長的處理說成是袒護。
她想到值班經理最近對自己種種態度的轉變,更是滿腹疑惑。她機械地移動滑鼠,下面還有好幾封郵件,發件人後綴都看得出是公司郵箱,但並不是區域督導。到了這個地步,她也顧不上其他,一心只想找出答案。把郵件打開來看,卻都是一個名叫「盛方庭」的人發給值班經理的,一封是要求他將一封公司的內部郵件翻譯成英文,還有一封是說明他的職位將由他的英文水準來決定,並且稱讚值班經理上次寫的解釋信非常不錯。
談靜看到那個盛方庭每封郵件下面附的職位和聯絡方式,正是總公司的企劃部總監。談靜雖然人非常內向本分,但是並不傻。把前因後果聯起來想一想,頓時明白了值班經理為什麼看自己不順眼,甚至在調離之前還要想盡辦法辭退自己。原來這個職位本來就不該他得到,他現在要調到總公司去了,肯定是非常心虛,怕她把事情真相說出來,所以不惜背後用陰謀,也要把她開除。
談靜心裡憋屈得厲害,心想自己原本是為了幫忙,替值班經理翻譯了那封解釋信,沒想到他竟然這樣恩將仇報,還一心要開除自己。她並沒有想太多,立刻就給那位盛方庭寫了一封英文郵件,詳細說明了前因後果,請求對方替自己向區域督導解釋,保留自己的工作,她寫完之後就點了發送,心想那位盛方庭既然是總監級別,肯定會明辨是非,還自己一個清白。
她發完郵件之後,又把聶宇晟發來的郵件打開來細看,裡面全部是非常學術和專業的內容,列出了手術的條件和風險,她首先看到由醫療器材公司補貼一定比例的醫藥費手術費,心中就是一喜,再往後看,聶宇晟列出了與傳統手術方案相比的各種風險,等看完那些附件,她終於明白,原來醫療公司的補貼,就是因為這種方案不成熟,風險太大了。
她心裡非常難過,她知道憑著自己目前的工資和收入,是沒辦法湊齊孫平的手術費的。每次去醫院,醫生總是建議儘快手術,有時候孫平稍微活動猛烈一些,就會因為缺氧窒息,總是喘不過來氣,連嘴唇都紫得發烏,她心中更是像刀子割一樣,知道這件事沒辦法繼續拖下去,再拖下去,孩子就真的沒得救了。可是如果接受這個補貼,那麼這樣的風險,卻是自己不敢去想像不敢去承擔的。
她有點發愣地看著顯示器上的資料,身後左右的人都在玩遊戲,有人戴著耳機搖頭晃腦,有人飛快地敲著鍵盤,還有人一手點著煙,一手拖拽著滑鼠……網吧里空氣非常不好,因為開了空調,所以更不透氣。煙味汗味腳臭味,什麼味道都有,談靜一手撐住了額頭,只覺得太陽穴突突地跳著,這樣艱難的抉擇,讓她如何能夠輕易地決定?
顯示器上有個小圖標在一晃一晃,她怔了半晌,才發現原來是有新郵件的提示,她刷新了一下收件箱,竟然是盛方庭發來的郵件回復,仍舊是英文內容,他說他對這件事感到十分意外和震驚,所以他希望立刻當面了解詳細的情況,並且說自己正在公司加班,希望談靜可以馬上到他的辦公室。
談靜想了想,自己發郵件給這位總監,是顯得有點突兀,但整件事她是清白的,倒是不怕什麼,於是回復說自己會儘快趕去他的辦公室。
談靜從來沒有去過總公司,按地址找到才發現是幢很氣派的寫字樓,她在大堂前台那裡借了電話打給盛方庭,他馬上說:「已經過了下班時間,進電梯需要刷卡,我馬上下來接你。」
談靜本來十分忐忑,但聽他的聲音非常溫和,想必是個很寬九九藏書容和氣的人,不知不覺就鬆了口氣似的。
盛方庭從電梯出來的時候,一眼就看到了談靜。
因為她正好站在大堂水幕牆的前面,水幕頂上本來有一排射燈,所以光線將她的側影,勾勒得清清楚楚。她半低著頭,似乎在想著什麼心事,神色略顯拘謹。射燈的光線透過水幕,朦朧地泛著一層瀲灧的流光,虛虛地籠在她的身上,倒像是燭光似的。她穿著一件白色的連衣裙,裙子是棉質,一看就知道並不是什麼好牌子,洗得毛毛的,樣子有點像舊式的旗袍。並不是什麼時髦的衣服,樣式甚至有點土氣,但她氣質溫潤,這樣的不時髦的衣服穿在身上,有一種特別的妥帖。就像她的人一樣,雖然並不是那種令人倒吸一口涼氣的美人,可是側影如玉。不曾燙染過的頭髮梳得很整齊,被燈這麼一映,真像畫中一幀落落的剪影。
盛方庭在國外二十多年,是所謂的ABC,被派回中國來工作,覺得中國跟所有發達國家,並無什麼不同,一樣的高樓如林,一樣的車水馬龍,一樣的現代化城市,連工作中接觸的人,也皆是長袖善舞、八面玲瓏。外公總是感嘆,中國的姑娘不是這樣子的。他的外公雅擅丹青,尤其擅長畫仕女圖,那些圖中的美人,總令他覺得不可思議,假的就是假的,哪裡有那種衣袂飄飄似的女子,回到國內后,也覺得外公對所謂中國美人的遐想只是遐想罷了。可是今天看到談靜,他終於覺得心裡像漏跳了一拍似的,沒想到真的有這樣的嫻雅佳人,倒是十分有想像中的故國風致。
他覺得自己有點失態,所以咳嗽了一聲,朝著談靜走過去。談靜聽到他咳嗽,於是抬起頭來。他已經走近了,自我介紹說:「你好,我是盛方庭。」說著便禮貌地向談靜伸出手。
談靜連忙與他握手,有點倉促地說:「你好,我是談靜。」
他只覺得她手指微涼,就像曾經吃過的北京酥糖一樣,不敢多握,只輕輕用了力就鬆開:「我們上去談吧。」
談靜曾經猜測這位盛方庭就是上次來巡店的人,但是上次他去店裡的時候,自己也不曾仔細留意,模糊印象就是記得這個人的普通話,稍微帶著些南方口音,今天見了面,只覺得人非常有禮貌,自己心裡的那些忐忑不安,卻漸漸消失了。
進電梯后盛方庭刷了胸卡,然後按了樓層。因為電梯里就只他們兩個人,所以他覺得有點尷尬,找了句話問她:「來過公司嗎?」
談靜說:「沒有。」
這麼一問一答,盛方庭又覺得自己這個問題問得不太妥當,心裡只在暗暗懊惱。他是MBA出身,曾經在跨國企業工作過,各種各樣的陣仗也皆見識過。後來被派往上海,協助主持過全球大區總裁級別的會議,形形色色的大人物見得多了,種種場面也不是應付不下來,可是也不知道為什麼,對著談靜總覺得有點不安,似乎跟她說話,需要格外地小心似的。
公司里還有幾個人在加班,這讓談靜更覺得放心了,盛方庭帶著她穿過開放式的大辦公室,因為她剛才在電梯里說沒有來過公司,於是向她介紹:「這是我們企劃部的辦公室,大部分同事都在這邊辦公。」
談靜不知道怎麼樣回答,只好「噢」了一聲。盛方庭作為總監,有著一間獨立的辦公室,燈火通明,明顯剛剛他還在這裡加班,因為連桌上的筆記本電腦都沒有關。他很客氣地請談靜坐下,然後還替她倒了一杯水。
談靜本來不緊張了,但是進了他的辦公室之後,突然又覺得有點緊張了。好在盛方庭這個人很和氣,跟人相處總是恰到好處,讓人覺得如沐春風。他說:「大致的情況我已經從郵件里看到了,你的英文很不錯,只錯了一個單詞。」
談靜不由覺得臉紅,寫郵件的時候她一腔氣憤,所以最後只草草檢查了一遍就發了出去,沒想到拼錯了一個單詞。
盛方庭說:「不要緊,我已經基本了解整件事情,但是有些細節還需要向你確認一下。」
談靜到這裡來,本來就覺得是背水一戰了,現在這位經理要問什麼,倒是老老實實一五一十地回答好了。盛方庭問得最詳細的是梁元安那件事情,談靜於是向他解釋了前後過程,他似乎十分好奇:「那麼你最開始為什麼要承認是自己忘收了錢呢?」
談靜想了想,告訴他:「因為責任。」
「責任?」
「是的,本來是因為我過生日,梁元安才想送我這個蛋糕,如果我不出來負責,梁元安就會失業,他失業比我嚴重得多。您也知道,在業內有一個黑名單,如果他被開除,其他蛋糕店不會再聘用他為裱九九藏書網花師。」
「為什麼你要犧牲自己去幫助他呢?明明是他犯了錯。」
「因為他是我的朋友,他在很困難的時候幫助過我。」
盛方庭笑了笑,說:「其實這是職場大忌。第一,你把不應該承擔的責任包攬到自己身上;第二,友情不是用來挑戰規則的,不然善良的人全都死了一萬遍了。」
「對不起,這件事情我確實做得欠妥當,所以後來梁元安把真相說出來的時候,店長也批評了我。」談靜很老實地承認錯誤,「以後我會以此為戒。」
盛方庭卻岔開了話題:「我這裡有封信,是中文的,能替我翻譯一下嗎?」
談靜猶豫了一下,說:「那我試試吧。」
盛方庭說:「可以用我的電腦。」然後把位置讓出來。
談靜還沒有用過這樣的筆記本,原來聶宇晟有一個筆記本電腦,但是現在的筆記本又輕又薄,觸控板更是靈敏好用。她短短几分鐘就上手了,開始翻譯。有個別專業詞句拿不準,上網搜索確認一下。她本來做事情就利索,那封郵件又不長,所以盛方庭一杯咖啡喝完,她也做完了翻譯。
「嗯,很不錯,談小姐,謝謝你。」
「不客氣。」談靜說,「我只是希望您向我們的區域督導解釋一下,我很珍惜這份工作,並不想失去它。」
「我會跟HR的同事溝通——」他說,「就是人力資源部的同事。」
「謝謝您。」
「你的英文水準,做一個收銀員實在是大材小用,而且為什麼你會選擇做收銀員?我覺得你完全可以選擇一個更能夠發揮你能力的職業。」
談靜低下頭:「我沒有大學畢業證。」
「哦?那你英文全是自學?」
「不是,我考上外國語學院英文系,念到大三……後來……後來出了意外我輟學了,沒有拿到大學文憑。」
盛方庭有點費解:「那為什麼不選擇一個好點的工作呢?收銀員太埋沒你的專長了。」
「沒有畢業證,您也知道,比如我們公司,即使招聘最普通的行政助理,也要求本科及以上學歷。」
盛方庭點點頭,說:「我明白了。」
談靜勉強笑了笑:「謝謝您給我解釋的機會,如果能保留我的工作,我會非常感激。」
她想剛才讓自己翻譯信件,可能是想確認一下那兩封解釋信是否出自自己之手,這也是他辦事縝密的地方,這樣的人如果肯替自己解釋並溝通,肯定會起到良好的作用。
他只是說:「我會儘力。」
談靜卻非常相信他,他說儘力就一定會儘力。對區域督導而言,一位總公司經理級的管理者出來說話,自然是有分量的,她不由得鬆了口氣,看來自己這份工作是保住了。
當初生日蛋糕的事剛剛鬧出來,她腦門一熱就不管不顧地將責任包攬下來,事後想到沒有工作沒有收入的種種苦處,不是不后怕的。尤其孫平的病,還需要自己一點點去攢錢,她實在不應該丟了工作。所以看到值班經理的郵件之後,她特別地生氣也特別地害怕,被人冤枉被人陷害的滋味實在是太不好受了,雖然在公司高層眼裡,她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但是她不願意受這種欺負。
送走談靜之後,盛方庭返回自己的辦公室,加班的工作已經做得差不多了,他思考著談靜剛才的話,她坐在那裡,斯斯文文,聲音不高不低,但每個字都那樣清楚。尤其在維護自己權益的時候,她有一種不卑不亢的腔調,這種風骨其實是很難得的,如果換了一個人,也許就對值班經理落井下石了,但她並沒有提到任何要求,除了懇請他向區域督導解釋自己的清白。
他單肘擱在另一隻手的手肘上,用指關節摩挲著自己的下巴,每次他遇上什麼問題的時候,他總是下意識有這樣的動作。但今天他只猶豫了一會兒,就發了一封電郵給公司的HR經理舒琴,約她明天中午的時候一起吃午飯。他在郵件中客氣地寫道,自己有些事情,想要跟她溝通一下。
舒琴看到這封郵件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早上九點多。她習慣了下班后就不再看郵箱,尤其是工作郵箱。每天在辦公室里,人的神經綳得緊緊的,所有工作她都盡量在辦公室處理完,哪怕加班,也不願意帶回家去做。幸好涉及到人力資源的事情,通常都並不是什麼十萬火急,一般來講,即使她一晚上不回郵件,也不會出什麼天塌下來的大事。
所以早上她看到盛方庭的郵件之後,只想了想盛方庭為什麼約自己吃飯,這是一種很出人意料的舉動,平常在公司的時候,盛方庭從來不私下跟她有任何接觸。舒琴心想,不會是替他新招的助理出了什麼亂子吧?
他們上班的寫字樓位於著名的商圈附近,周圍有不少吃飯的餐廳。盛方庭約她去一間台灣餐廳,舒琴覺得他可能是真的要談工作,因為那間餐廳平常公司的一些同事也常常去,既然不忌諱被人看到,說明確實是公事。
兩個人邊吃邊聊,都是說的些閑話。舒琴平常總是避免跟盛方庭打交道,畢竟他所管的是公司最關鍵的部門之一,特別引人注目。但是今天兩個人這樣吃飯,還真是難得的機會,她覺得自己都有點管不住自己了,雖然周圍沒有熟悉的同事,但他們仍舊沒有說任何除了公事之外的話題。
盛方庭跟她聊了一會兒,就很公事公辦地說:「舒經理,我有一件事情,想要請你幫忙。」
舒琴早就知道他不會輕易約自己吃飯,這倒是意料之中,於是她笑著說:「大家都是同事,如果幫得上忙,我一定會儘力。」
「上次想要把門店值班經理調來做助理的事情,十分感謝你,甚至沒有問我為什麼,就同意了這樣的申請。但是後來我發現,原來這個值班經理,並不是我想要找的人。」盛方庭仍舊是說公事的語氣,他把談靜的事情簡單地講述了一下,說,「我希望把談靜調來這個職位。最大的問題是,她沒有大學畢業證。」
舒琴想了想,說:「你也知道,企劃部是公司很重要的部門,如果招一個人來,連本科文憑都沒有,那麼負責人力資源的鄒總那裡,我很難交代得過去。雖然鄒總他可能不會過問這種小事,但公司人多嘴雜,難免會走漏風聲。如果傳到鄒總耳朵里去,我怕事情會走樣。」
她這是在提醒他,即使她幫著他瞞天過海,但是不定誰會到老總面前多嘴,到時候事情一旦露餡,後患無窮。
「所以我想請你幫忙。」盛方庭說,「這個人能力沒有問題,缺少的就是一個畢業證。鄒總如果問起,我會向他解釋,正因為公司人多嘴雜,所以我希望在流程上,你能夠幫個忙。」
他話說得很委婉,舒琴明白他的意思就是自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他把這個人招去當助理,而且最好不要太細究這個人的履歷,畢竟把一個店員調到助理崗位是件太出格的事情,何況這個店員還沒有本科文憑。雖然他會在老總面前一力承擔,但是舒琴禁不住好奇,想到底是什麼樣一個人,能讓盛方庭這樣大費周章。企劃部是要害部門,盛方庭當然需要安插自己的親信,但犯不著為了安插一個親信,把這麼多把柄遞到明裡暗裡的敵人手中。他已經是職場老手了,這道理想必深知。
不過他既然提出這樣的請求,她當然必須得全力以赴。
「當然可以。只要鄒總那裡不會有問題,我這裡當然也不會有問題。」
盛方庭很客氣地說:「謝謝!」
舒琴目光一閃,沒有再說任何話。
在回去的路上,她才發了一條簡訊,問盛方庭:「為什麼要大費周折把這個人調到公司來。」
過了許久她才接到盛方庭的回復,只有四個字:「工作需要。」
舒琴覺得非常氣惱,伸手按了刪除鍵。
但是盛方庭做任何事情都是有意義的,他的每一個步驟幾乎都經過精心考慮,她除了配合,幾乎沒有其他選擇。舒琴在回公司的路上就已經想好了辦法,把這個人當作外部招聘,直接通知談靜來面試,走個過場就行了。
談靜倒還沒有想到會有這樣的好運氣降臨到自己身上,她只是在糾結孫平手術的事情。聶宇晟將各種風險列得清清楚楚,正因為太清楚,所以她每看一遍,都覺得心驚肉跳。不知道自己拿一個主意,到底是能夠救孩子,還是會害了孩子。
她越看越覺得難以決定,最後終於下了決心,給聶宇晟打一個電話,有些太專業的問題她實在看不懂,這樣重要的事情,她不能不想辦法弄懂每個細節。雖然聶宇晟可怕,可是作為一個母親,她不能不明不白地放棄任何一個給孩子治病的機會,哪怕聶宇晟是洪水猛獸,她也不能不打這個電話。她站在街邊的公用電話亭,手心裡直冒汗,就像第一次打電話給聶宇晟。
那時候她剛剛才升到十四中的高中部,他已經念大一了。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他們的主要聯絡方式都是通信。因為聶宇晟也是十四中畢業的,而且品學兼優,談家媽媽倒是挺樂意女兒向這樣一個榜樣學習。他們在信中談的都是學習,他寫信來,用英文,告訴她一些大學里的事,鼓勵她好好學習,考上重點大學。她寫信去,也用英文,他會把她錯誤的單詞或語法改正,因為她想考外語學院,而當年他高考,外語拿到了滿分。她從高中開始住校,學校管得非常嚴,寢室里也沒有裝電話。那時候手機並不普遍,只有家庭條件非常好的女生,才會有手機那麼奢侈的東西,談靜自然是沒有的,所以聶宇晟給她寫信。
寄宿高中的生活那樣寂寞,有人跟陌生人做筆友,所以每個人的信件都非常非常多。生活老師總是隔陣子給他們拿來一大疊,如果有重要的考試的話,那麼就會有很長時間收不到信,因為信件全都被生活老師壓下來了。
在期末考試之前她拿到的最後一封信中,他破例寫了句中文:「給我打電話!!!」他竟然用了三個感嘆號,後面寫著他新買的手機號碼。那三個感嘆號似乎讓她猜到了一點兒什麼,讓她心裡怦怦直跳。
考完期末考試的那天學校就放假了,她顧不上回家,而是在街頭找了個公用電話,打給聶宇晟。在撥出那個號碼之前,她手心裡全都是汗,也不知道在害怕或者擔心什麼。可是那個時候,除了問功課之外,她從來沒有毫無緣由地給任何一個男生打過電話,哪怕這個人是聶宇晟。
聶宇晟接到她的電話高興極了,問:「你們今天就放假了嗎?」
「明天還要補課。」她小聲地說,「我就是想問問你,讓我給你打電話,有什麼事沒有?」
聶宇晟似乎頓了一下,最後說:「也沒什麼事——就是想約你看電影。」
她站在街頭,頓時臉都紅了。
她直到今日還記得那個黃昏,自己背著書包,提著一袋換洗的衣物,身上是學校發的面口袋似的校服。為了怕同學看見,她特意找了另一條街的公用電話。看電話的大媽坐在不遠處守著報攤,來來往往的人,就從她身邊走過去。一切都和往日沒什麼不一樣,可是一切和平常又都不一樣了。遠方是絢麗的晚霞,像是一幕紫紅的輕紗,襯著城市的高樓大廈和渾圓的落日。
那天的霞光真美,她這一生也沒有看過,比那更美的晚霞。掛上電話之後,她的心還是撲撲地跳,因為答應陪聶宇晟去看電影。
她非常大膽地裝病翹掉一堂自習,就為了跟聶宇晟去看電影。在那個時候,誰都知道一個男生和一個女生單獨去看電影,象徵著什麼。她一直怕遇上熟人,幸好沒有。聶宇晟帶她去看的是一部很老的香港片子,那時候電影院並不景氣,整個影院永遠都只有稀稀落落幾個觀眾,大部分都是情侶,因為方便在黑暗的影院中偎依在一起。而她很拘謹地端坐在那裡,認真把電影從頭看到尾,就像聶宇晟根本沒有坐在她身邊。
從初中開始,師長們都千叮萬囑,說不要早戀。升了高中,學校里還是有人偷偷摸摸地談戀愛,所謂談戀愛,也就是避著老師,兩個人悄悄去看場電影什麼的,就算確定了特殊的關係。她是規矩慣了的好學生,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會做出這樣出格的事情,可是當聶宇晟問她願不願意跟他一起去看電影時,她脫口就答應了。
電影放字幕的時候,燈還沒亮,她惦著要趕緊回家去,免得媽媽生疑,所以就站起來要走,聶宇晟也知道她是怕誤了回家的時間,所以跟著她站起來。電影院里很黑,她摸索著尋找台階往太平門走,他忽然伸出手來,牽住她的手。
那是他第一次牽她的手。在看電影的整個過程中,他甚至都沒有跟她說過一句話,在牽住她手的時候,他突然說:「談靜,我的手機號碼最後四位是0707,你懂嗎?」
她像蚊子一樣嚶嚶地答:「是你的生日……」他的生日是七月七日,跟她的生日是同一天而不同歲,只是她不好意思往別的意思上想。
他低聲說:「也是你的生日。」
電影里那首歌還在唱著,他牽著她的手,順著台階,一步步地往下走。他的掌心溫暖乾淨,她心跳得幾乎都要從胸腔里跳出來,耳朵發燙,磕磕絆絆地走著。電影院不知道為什麼有那麼多台階,可是幸好有那麼多台階,如果是平地,沒準她就頭也不回地逃掉了。
直到很多很多年後,她想到他握住自己手指的那一剎那,仍舊會覺得既甜蜜又傷感。電影片尾曲是首輕曼的歌謠,一個女人用很好聽的聲音唱著:「曾經歡天喜地,以為就這樣過一輩子。走過千山萬水,回去卻已來不及。曾經惺惺相惜,以為一生總有一知己。不爭朝夕,不棄不離,原來只有我自己。縱然天高地厚,容不下我們的距離,縱然說過我不在乎,卻又不肯放棄。得到一切,失去一些,也在所不惜。失去你,卻失去,面對孤獨的勇氣……」
那時候她完全沒聽清電影里是在唱著什麼,也不知道這首歌的演唱者後來大紅大紫,成為天後。更沒有想過,原來真的只有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