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晨光
哭聲。
向遠聽到了哭聲,不是一個人,而是數不盡的人發出的悲鳴,壓抑的,不敢訴之於口的,低細的哀泣,從最遙遠的地方而來,漸漸清晰,這聲音鑽入她的耳膜,穿過心肺,然後再呼嘯而去,一陣陣,彷彿永無停息。
有那麼一瞬間,向遠幾乎想要立刻關閉辦公室電腦里播放的這段音頻,她開始懷疑這個隨著敲碎葉家窗戶玻璃的石頭而來的U盤裡,存儲的這一段沒有任何解說的音頻不過是一個惡作劇,將近三分鐘的時間裡,除了此起彼伏,不斷重複的詭異嗚咽聲,什麼都沒有。這低嘯嗚咽聲意味著什麼,莫非是風?
向遠苦笑了一聲,但是往椅背靠去的脊背忽然僵住了。對,這是風,海上的風聲!她明明聽過的,就在四年前,她和葉騫澤最後一次通話里,那背景不就是這樣的風聲?只不過,耳邊這段音頻里的風聲雖然可怖,但尚不如那天電話里一般摧枯拉朽。
她有些明白了,一定是滕雲在用錄音筆捕捉風的聲音。那一幕彷彿可以在腦海里勾勒出來,如同一幅素描,淺色細格子襯衣的男人,戴著有框的玳瑁眼鏡,五官端正,目光平靜,他倚在甲板的欄杆上,面對海的方向,身後的人或許已經因為突如其來的風暴亂成了一團,而他還在那裡,像以往聽郊外松濤的聲音,看一朵花的樣子那般錄著風的聲音。
向遠記起了滕雲,心裡也是說不出的滋味,對於這個男人,她有遷怒,有責怪,然而這四年來,難道就從來沒有想念?滕雲總說,他把向遠當作生平最看重的朋友、知己。向遠從來沒有正面回應過,可失去了滕雲,她有如失去了一條臂膀。
向遠好像能聽到滕雲說,「你聽啊,向遠,每一種聲音都是不一樣的。」她閉上眼睛,和滕雲一起聆聽,那良久的風聲不再枯燥乏味,跟風一起送來的,還有久違的故人氣息。
風的嗚咽聲愈演愈烈,漸漸放肆開來,如同神哭鬼嚎,甲板上凌亂的腳步聲,呼喊聲,驚叫聲也開始傳來,恐懼透過聲音直指人心,向遠想像當時船上的混亂和絕望,也不由得心生寒意。
「靠岸,立刻給我靠岸,他媽的再不靠岸,通通都得去餵魚!」這正是陳傑的聲音,氣急敗壞地傳來,「滕雲,你發什麼呆,你想死嗎?」
「靠岸?往哪裡靠?我猜所有的港口都有搜捕我們的人。就算你願意自投羅網,可我們的位置已經來不及找避風港了。」滕雲說。
「放屁。難道坐著等死?你答應過一千兩百萬大家平分,老子才冒險陪你干這一票,要是沒了小命,我他媽的要錢有什麼用,有什麼用!」陳傑的嘶吼已經沙啞。
「你既然上了這條船,就怨不得別人,假如不願意等死,你可以祈禱……」
「瘋子,都是見鬼的瘋子!那狗屁上帝可以讓這颱風停下來?」
滕雲的聲音依舊平靜無瀾,「他可以讓你下輩子有更好的選擇。」
「你想死就死,別扯上我……」陳傑的話被一陣電話鈴聲打斷,他暴躁地用最惡毒的髒話咒罵了一句,「該死的現在居然還有電話,鬼打來的?……喂?」
向遠猜到了打這通電話的人,不是別人,正是當時失去了理智的她自己。
錄音里聽不到她在電話另一端的聲音,只聽到陳傑含糊地說了句,「……是向遠那個女人。」
「把電話給我,給我!……向遠,你後悔了嗎……起風了,向遠……記住你的承諾,葉少……你有話對他說嗎,假如你願意……」
再一次重溫當天的對話,向遠彷彿從那一天悲痛欲絕的當事人化作了在大海風暴中顛簸的小船上方沉默地旁觀者,所有的悲劇在她眼前一幕幕上演,猶如編好的劇本,她無能為力。
「她要跟葉騫澤說化,你去把葉騫澤找來……」滕雲壓低了聲音,說話的對象應該是陳傑。
「老子才沒有那個心思管他,待會我就讓他到海里餵魚,還有什麼好說的。」
「你要做什麼都可以,等讓他接完這通電話!」這個時候的滕雲顯然比已經六神無主地陳傑說話更有震撼力。
陳傑罵罵咧咧地聲音漸遠,終於,向遠又聽到了那個聲音。
「是你嗎?向遠?」
錄音里短暫的停頓,那是她在追問葉騫澤最後的一句話,她寧願他什麼也不說,可她的餘生至少可以給自己一個騙自己的理由,也不要他接下來的那一句。
「對不起,謝謝你。」
對不起是因為這半生的辜負,那謝謝你為的是什麼,是感謝向遠的痛下殺機終於給了懦弱的他一個解脫的機會?他那麼急不可待的趕赴另一個世界,去赴葉靈之約,那跟袁綉那個妓女的糾纏又是為了什麼?
「我……我這一輩子只欠了兩個女人,一個是阿靈,一個是你……」葉騫澤的聲音越來越小,「……賣給了……剩下的,我都留給你,這是你應得的……袁繡的孩子……我……照顧……」
「……船進水了,進水了……」
後面的聲音被一聲絕望的嚎叫打斷,終於什麼都聽不見了。
向遠木然地摘下了耳機,仰起了頭,看著天花板,眼睛是乾涸的,宛如一口枯井,然後,她慢慢地用雙手捂住了整張臉孔。
許久之後,她飛快地退出電腦,收好那個U盤和包裹它的紙條,一陣風似的出了辦公室。
袁綉所在的公立神經病院條件算不上好,向遠沒有心思喝院長親自沏的茶,她厭惡這個地方,只要求見袁綉一面。
「這當然可以,按照您的吩咐,我們對她一直嚴格監管,除了最初入院那一段時間,她的情緒還算相當穩定……」精神病院的院長看了向遠一眼,她好像並沒有聽見自己說些什麼,一路急急地走到袁綉所在的病房,隔著鑲有鐵枝的門,她對著裡面那個眼睛頓時睜大的人,沒有任何多餘的對白,只有一句問話脫口而出。
「孩子不是他的,是不是!」
短短几個字說完,急促的呼吸使得向遠的胸口急劇的起伏,一雙眼睛都是通紅的。
袁綉胖了,胖得快要分辨不出那張清秀的面容,只有眼神沒變,薄瓷一般脆而利。她聽見了向遠的問話,神經質地歪著頭,側起身子打量門外那個曾經不共戴天的女人,忽然咯咯地笑了起來,「他們都說你聰明……哈哈……你真蠢……這麼簡單的一個題目,你猜了四年……哈哈……那孩子是誰的……你猜是誰的……」
向遠心中悲倉無盡,是啊,這麼簡單的一個題目,她猜了四年,甚至一度以為自己得到了答案,其實真相一點也不隱諱,是嫉妒,是絕望,是仇恨遮住的她的眼睛。她嫁的人,自以為可以普渡眾生,乞丐伸手,他給錢,一個懷孕的、投緣的妓女伸手,他給她「江海垂釣,以此終老」的一生,反正他的「一生」已經無所謂了,他早想過離開這一切,既然遇到了袁綉,就不如帶她一起,給她和孩子一個安定的生活,這也強過在日漸成仇的妻子身邊廝守,只是沒有想到,他的濫好心,最終把他推上了絕路。這樣也好,不是嗎,也許他要的就是這樣的收場。
葉騫澤啊葉騫澤,你怎麼可以這樣,向遠短暫地閉上了眼睛,每次都是這樣,她以為她贏了,結果底牌揭開,卻是葉騫澤自以為是地讓了她一局,他是誠心要她在這樣的勝利中一輩子如鯁在喉。
「哈哈,求我啊,求我告訴你孩子是誰的。」袁綉從一直坐著的床上站了起來,依舊笑個不停。孩子是誰的?那個無辜的孩子的父親是誰?如果不是葉騫澤,那麼是誰又有什麼區別,就算是沈居安的,他那麼恨向遠,這些年來還不是合作愉快?假如是崔敏行的,那就更是一個野種。會有報應嗎,無所謂了。
「求我啊……」袁綉自說自話,忽然面目變得無比猙獰,她虛肥地身體措手不及地衝到鐵門邊上,雙手從鐵枝的縫隙里猛地探了出來,惡狠狠地抓向向遠。
向遠避之不及,幸而側了側身自,眼睛幸免於難。但臉上平添了一道尖利的指甲劃出的血痕,她急急地退了幾步,脊背重重地撞在走廊的牆上,臉才開始火辣辣地疼,伸手一拭,有血的印記。
陪同的人等驚聲一片,有扶住她的,也有幾個強壯的護工立即打開了鐵門,將恢復了滿臉笑意的袁綉用力地按在了地板上。
「放開她……」痛意讓向遠一個激靈,她按住臉上的傷口,制止住要對袁綉施展暴力的護工,「算了,我說放開她……」
那兩個人鬆手,袁綉卻依舊匍匐在地板上咯咯地笑,扭曲的笑容和眼裡的寒霜讓她顯得無比的可怖。
院長不斷地向眼前的金主道歉,向遠鬆開了覆在臉上的手,血並沒有她想象中那麼多,她低聲對院長說,「從今往後……我要你們好好照顧她。」
臉上的傷口是在精神病院簡單地做了處理,向遠沒有停留太久。她回到車上,取出一副太陽鏡勉強地遮住傷痕,接著再一次展開了那張包裹住U盤的紙條,上面簡單地寫著:「假如對我的『證據』還算滿意,下午三點,吉祥閣二樓。」落款是「生意人」。
吉祥閣是G市一個普普通通地茶餐廳,消費低廉,很多人喜歡在裡面點上一杯飲料坐上一天,向遠在二樓靠窗的位置,從下午兩點半,一直等到晚上九點,「生意人」陳傑並沒有出現。
她並不是個沒有耐心的人,等待的過程也不算難熬,只需坐在那裡,簡陋的,油膩的餐桌,一杯白開水,時間便如漏斗里的沙急速消退。假如一輩子可以那麼快,那該多麼好。
陳傑不會來了。夜色漸深,向遠的這種預感也越深。奇怪的是,當她意識到這一點,心中竟然沒有失望。陳傑跟她要做的生意會有什麼內容,無非是勒索,他或許有葉騫澤的下落,或許自持手中那段錄音可以威脅向遠,終歸是要錢。向遠不怕給錢,也許陳傑來了,她真的會給,但是他沒有出現,她想,那就算了。
沒有意外,也沒有傷心,就是兩個字,「算了」。
事已至此,葉騫澤在哪裡還重要嗎?假如他活著,在世界上另一個沒有向遠的角落生活了四年,四年啊,她何苦再去打擾?假如他死了……人總要死的,這樣也好,不正是她想要的嗎。這幾年,她不舍不棄地焦灼地尋找,她需要的只是這個尋找的過程,至於結果,已經不重要了。
就讓他失蹤下去吧,生也好,死也罷,都算了,對於這個男人,她愛也愛了,恨也恨了,現在就放了,到老到死都不要再遇見,這是存在於向遠和葉騫澤兩人之間最後的慈悲。
而那段錄音,陳傑自詡為「生意人」,錄音就是他的籌碼,即使他把這個籌碼掀了開來,向遠說過,她早已經不怕報應。
向遠離開茶餐廳,走出了很遠,店員追了上來,說她沒有埋單,她自己都笑出聲來,牽動臉上的傷口,撕裂的疼。
之後,她去了左岸,章粵的地盤,那個自欺欺人的幸福女人依舊在夜色中嫵媚動人,她對向遠說,「像我這樣喝一杯,舉手,仰頭,張嘴,下咽……一分鐘,誰都沒有你幸福。」
向遠說,「描述得像吸毒似的。」
可是她照做了,她極不愛喝酒,但生意場上打拚,鮮少離得開這個,前幾年是能免則免,這幾年,隨著江源的日漸壯大,需要她端杯敬酒的機會已經不多,別人舉杯過來,她笑笑,抿一口水也是一樣的。
可這晚,她規規矩矩地按照章粵的步驟——舉手,仰頭,張嘴,下咽……幸福是否會如期而至?
不知第幾次重複那個動作,章粵怪聲怪氣地笑不斷傳來,向遠托著腮,看她肆無忌憚地用眼睛占著一旁那個年輕男子的便宜,「……勁瘦勻稱,臀翹腿長,天使面孔,魔鬼身材,長大了,差點認不出來,很正點,我很喜歡……不如跟姐姐喝一杯?」
在這樣的光線中向遠都知道那個年輕人紅了臉,他拿過了向遠的杯,猶豫著跟章粵的酒杯碰了一下。
章粵這女人不依不饒,斜著眼睛說,「不行,除非你跟我交杯。」
向遠抿著嘴邊看好戲邊笑,那個年輕人卻看了她一眼,拿起旁邊喝得只剩三分之一的伏特加,嘴對著瓶口,一口氣喝乾了裡面的酒。
「姐姐,可以了嗎?」
他對章粵說話,手卻來拖向遠,向遠也不掙扎,讓他拽著自己的手離開,反正她等了很久,章粵說的「幸福」也沒有出現。
「哎,從我這裡把人帶走可沒有那麼容易。」章粵一隻丹蔻嫣紅的手挽住了那個年輕人的胳膊,向遠也沒看清他怎麼閃身,瞬間擺脫了章粵。章粵在身後笑著喊,「向遠,你陪我指甲,一隻要用一棟樓來換……」
他們回到了葉家,楊阿姨來開門,臉色怪異得像吞下了一支鸚鵡,向遠其實並不需要誰的攙扶,多謝這些年應酬的「鍛煉」,這一點量她還是有的。
當她站在那張遼闊無邊的床前時,有片刻的猶豫,這張全世界最孤單的床,過了一會,她認命地伏了下去,面朝下地趴在枕上,只要醒過來,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但是,新的一天跟舊的一天又有什麼分別?
半夢半醒間,一雙熟悉的手落在她兩肩。攏開她散落的長發,輕柔地按壓著她的肩膀和脖子,那恰到好處的力道,如同為她心中的渴望而生,向遠低低地喘了口氣,閉上了眼睛。眼角竟然是久違的潮濕,那潮濕是她心中日漸荒蕪的左岸久旱后的露水。
他也知道她累了。
向遠抬手覆在那雙手的手背上,像從前那樣,那雙手的輕按會變作最溫柔的摩挲,這曾經是她心中最甜蜜的默契。那雙手的動作停了下來,卻僵在那裡,遲疑不前。向遠微微翻轉過身子,含糊地問了句,「你怎麼了,騫澤。」
那雙手抖了一下,迅速地縮了回去,向遠的神志如被當頭的一道閃電照得透亮,她大驚失色地翻身坐了起來,「葉昀?」
葉昀坐在床沿,背著雙手,眼神倔強卻有些受傷。
「謝謝你,我現在沒事了。你出去吧。」向遠低頭咳了一聲,尷尬無聲無息地襲來。
葉昀一直是個聽話的孩子,可這天晚上他沒有。
「大哥有的我沒有嗎?他能給你的我難道不能給得更多?」他換了一個方向,半跪坐在向遠的腳邊,撐著雙手說,「我一直不明白,你嫁給他是為了什麼,他心裡的人不是你。他背叛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讓你等。現在他失蹤了,不會回來了,你還要等多久?你要拿一輩子給他陪葬嗎?」
「這是我應該的。」向遠垂下了眼帘,低聲說。
「你胡說!他給了你什麼……」葉昀緊緊咬著下唇,繼而說道,「他給過你關心嗎,給過你感情嗎?如果你要的是錢,向遠,我也姓葉,爸爸給了他的,我同樣也有,葉家所有的一切我都可以給你,股份,產業,錢,我什麼都不要,什麼都可以給你,只要你……」
話還沒有說完,向遠就反手給了他一記耳光,「你也喝多了?說的是人話嗎?」
她下手並不重,可酒精讓她頭痛欲裂,章粵這個騙子!
這個耳光打碎了葉昀先前的強硬,他太容易在向遠面前敗下陣來,捂著臉頰,紅著眼睛,像一個心碎了的孩子。
「走!」向遠別過臉去不看他。
他卻哽咽著,強忍這眼淚,慢慢地,慢慢地伏下身去,用被向遠打得微紅的臉頰貼住她屈起的光裸的小腿,「不是人就不是人,我是小狗,但是我就是愛你,沒有人比我更愛你。」
向遠的臉也不禁一熱,挪了挪腿,對著空氣苦笑著嘆了口氣,她不是傻瓜,怎麼會不知道葉昀的感情。然而這些年來,他把這句話說出口,卻是僅有的一次。他真的就像一隻快要被拋棄的小狗一樣,緊緊貼著她,乾淨俊秀的一張臉無辜而委屈,襯映著她的殘忍。
向遠心亂如麻,她不想這樣了,她應付不了那麼多了。
「別拉著!」向遠用力抽出腿,朝葉昀的心窩不輕不重地就是一腳,想要把他踹開,卻被他打蛇隨棍上地抓住腳踝,再也掙不開。她差點忘了,他看似無害,卻遠比她有力道。她吃力地掙扎,想要從他手裡掙脫出那條腿,糾纏間,反倒如同小兒女的嬉鬧,平添了幾分曖昧的情愫,葉昀澄澈的一雙眼睛漸漸籠上了一層迷濛的霧,手卻抓得益發的緊了。
向遠急了,厲聲道:「你快點給我滾,別逼我把楊阿姨吵醒,你不要臉我還要。」她操起手邊一個枕頭就劈頭蓋臉的朝他身上砸。葉昀卻俯身去吻她的小腿,一邊喃喃地說,「為什麼不行?」
葉昀驚人的舉動讓向遠反倒安靜了下來,腿部的戰慄一路蔓延著直抵心扉,他問,為什麼不行?
是啊,為什麼不行?向遠已經分不清究竟是世界顛倒了,還是顛倒的只是她自己。她心底某個地方死了,可身體還活著,人還活著,四年多了,她都快忘了自己是一個女人,她獨自擁有的一張大床無邊無際,別人都說,古老的家具有靈氣,它吸人精血,她就在葉家世代相傳的床上,一個人在衰竭,一點聲音也沒有,直到老死。
她已經不再年輕,面容雖沒有多大改變,皮膚依舊緊緻,可是微笑的時候,眼角已經有細細的紋路,也許她某一天從這張床上醒來,會發現自己已經白髮蒼蒼……她為什麼不能這樣,像現在這樣?葉昀的唇沿著她的小腿蜿蜒而上,戰戰兢兢地越過她身上的曲線,也許下一秒向遠就會將他驅逐,所以每過一秒,他都無比慶幸……他終於吻上她的臉,在她臉頰上的傷口流連,血跡已經乾涸,那裡像多了一條紅色的線。
「是誰幹的?」
「一個瘋子。」
葉昀與她貼得很近,急促的呼吸就在她耳邊,情不自禁的時候,他輕輕在她的傷口上舔了舔,向遠閉著眼睛,「嘶」了一聲,他忽然瘋了一樣地去吻她微微張開的唇,那是他渴望了二十幾年的溫度,以至於終於得到的那一刻,他顫抖到無法自制。向遠打過他一記耳光的手輕輕撫上了他的臉,葉昀,這可憐的孩子,他僵住了身子,如果讓他這一刻去死,他也是快樂的。
他的吻毫無章法,狂喜地探索著身下這熟悉而陌生的軀體。向遠的衣服漸漸被推高,葉昀如同初生的嬰兒一般匍匐在她胸前,向遠身上也熱得厲害,她低低的呻吟,不知道是歡愉還是痛楚,心中的枯井激流如湧泉,然而當她嘗試著用手去回應葉昀,才剛剛觸到他,他便劇烈地顫抖了一下,重重地伏在向遠身上,手上的動作漸漸緩了下來。
向遠蒙上了慾望的一雙眼睛先是疑惑,可她畢竟不像葉昀一般完全的生澀,很快就明白了過來,身上的火如被一盆冷水澆濕,一時間也分辨不出是失望還是解脫。就這麼沉默了一會,她輕輕推了推還在她身上的葉昀,他迅速地坐了起來,扯過床上的薄毯手忙腳亂地遮擋自己,年輕的一張臉上既有羞赧又滿是惱恨。
「對不起,我,我太……」葉昀連看她的勇氣都沒有,恨不得把一張臉埋到胸口上。
向遠知道他的難堪,小男生激動過度總是太過敏感,可是她心裡空落落的,也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自己也是說不出的難堪,於是匆匆揉了揉他的頭髮,就起身進了浴室。殊不知葉昀的臉色卻變得更加窘迫和難看。
向遠把水溫調得很低,她站在花灑的底下,長久地讓水柱沖刷著自己。怎麼樣才能解釋剛才的一切,一場荒唐的夢。她太不可理喻了,就算饑渴到飢不擇食,挑選的對象也不應該是葉昀,就算不論倫常,她也會害了他一輩子。
她不知道葉昀在外面會做什麼,又沒有離開。只是一個人獨自站在水流中,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有多久,葉昀是個認死理的孩子,她開始痛恨酒精,到現在也沒想出一個解決的辦法,也不知道怎麼走出與他面對面。
浴室的門被推開了,葉昀站在門口,神色古怪。向遠把濕漉漉的頭髮撥開,愣愣地看著他走近,措手不及地被他用力一推,赤裸著的身體重重撞在冰涼的牆磚上,骨頭差點都散了。還來不及發作,葉昀就整個人覆了上來,幾乎是立即的撞進了她的身體,向遠在他的蠻力之下緊蹙眉頭,他就像一隻初生的牛犢,全無技巧,只有力度,像是急切地證明著什麼,惡狠狠地,彷彿要將她擊碎、吞噬。向遠在花灑的水流中重重喘息,葉昀的全身也濕透了,水滴懸在他長長的睫毛上,劃過他光滑而勻稱的肌理,那水珠彷彿也帶著朝氣而乾淨的光澤。
他多麼年輕無暇,就像早上第一抹的晨光,清新美好得讓人不忍伸手去觸碰,害怕轉瞬即逝,害怕一碰就碎了。堪與他相伴的是最鮮嫩的葉尖上第一滴露水,而她是什麼,她是深夜裡遮住了月光的陰霾。他刺破了她的黑暗,但黑暗一樣會吞沒他。
「向遠,向遠……」
他的嘴裡只得這一句,僅有的一句,這是他唯一一次心生貪念,為了他唯一的掛懷,禮義廉恥全都不要,只要她。
第二日的清晨是個下雨天,向遠從床上爬起來又去洗了個澡,她起身的動靜讓葉昀也醒了過來,他抱著枕頭出了一會神,然後用力掐了掐自己的臉,疼得差點叫出聲來,這種疼痛讓他心中被無以倫比的幸福和喜悅所充盈,將枕頭歸位的時候,他摸到了向遠的舊手機。
還是他很久以前送的一款,四年前她便不再用了,沒有想到她會放在床頭。他有些不敢置信地擺弄著手機,居然還有電,裡面簡訊、電話簿都是空空如也,唯有通話記錄中保存著一個陌生的電話,「7144」的尾數,日期是四年前,大哥失蹤的第二天。
葉昀晚上並沒有好好地睡,腦子一片混沌,聽到向遠洗澡的水聲停了下來,他趕緊手忙腳亂地將舊電話塞回原來的地方。
向遠出來的時候就看到葉昀頭髮亂亂的,盤著腿坐在床上看她,滿臉通紅,帶著一點點羞澀,一點點喜悅,還有一點點無辜。她很難把這個孩子和昨天折騰了她大半個晚上,把她整個人疊來折去的傢伙劃上等號。葉昀張了張嘴,像是要說話,沒說出口,卻低下頭笑了,向遠也沒有話要說,於是只有擦著頭髮微笑。
這時,他的手機響了起來,在地上的牛仔褲口袋裡,他裹著毯子去撿,笨手笨腳地按著接聽鍵。
電話大概講了幾分鐘,向遠的頭髮已經吹到半干。
「那個……大隊長讓我趕緊回局裡……」他苦惱地說。
「去吧,待會我也要去公司。你那邊沒出什麼事吧。」向遠裝作專心對付頭髮,一直背對著葉昀。
「沒事,說是一起謀殺案,全隊人都要回去開會。」
「哦。」向遠轉過身,正在穿衣服的葉昀不好意思,趕緊也背朝著她,他趕著出門,要回到自己房間換身衣服洗漱,走到門口,他想想又不對,匆匆折了回來,站在向遠的身後,紅著臉飛快地說,「我,我回來再找你,我有話跟你說。」
「走吧,到時再說,我不一定回來吃晚飯。」向遠說。
「我走了啊。」他說完了,人還不動。
向遠無奈地側過身,「再見。」
他沒頭沒腦地在她臉上迅速親了一口,「再見,晚上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