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120章

第117——120章

由於用生不如用熟,魏老闆變得收斂了。他戴上了善人的面具,把自己的跋扈一股腦兒藏了起來。今天說:「公司每進一步,你們人人功不可沒。」明天又說:「公司每退一步,只怪我急功近利。」魏老闆「見榮譽就讓,見責任就上」的精神,鼓舞了眾人的積極性,甚至我,也把辭職一念緩了一緩。

我和黎至元把酒言悲。

在四五杯酒下肚后,我嗓門兒就粗獷了起來。我說:「老黎,你知道我有多虛偽嗎?我竟然,我竟然見不得肖言和喬喬幸福。」

黎至元的腦袋還不混沌:「你需要時間。你心裡沒有開關,沒辦法說愛就愛,說不愛就不愛。」

我又問:「老黎,你是真心希望你前妻幸福嗎?」

黎至元說得辯證:「一開始,我只是希望她不要不幸福,後來,我就真心希望她幸福了。」

我用僵直的舌頭叨念:「不要不幸福,幸福。不要不幸福,幸福。」叨念了四五遍,我就笑開了花。

我的確不是不可救藥:現在的我,只是希望肖言不要不幸福,以後,我也終會真心地希望他幸福。我溫妮並不虛偽,只是是個為情所困的常人罷了。

黎至元的腦袋混沌時,我卻醒了大半。他說:「老溫,我。」我打斷他:「說什麼呢?你是老黎,我是小溫。」黎至元舉白旗:「好,好。小溫。」

我耳朵豎了半天,黎至元也沒「小溫」出個下文。我推他的頭:「你想說什麼啊?」黎至元開口給了我兩個字:「忘了。」

在車上,黎至元終於說:「小溫,我好想再見見他。」這個「他」,然是指黎爸爸。這句過後,黎至元哭得像新生兒一般不管不顧。我抱著他的頭,疼惜極了。他也只是個常人,要人憐愛。

這是一場空前成功的把酒言悲。我不再覺得自己虛偽,黎至元也哭了個舒暢,於是我們二人的情緒相繼撥雲見日了。

肖言再給我打來電話時,我的心潮雖比不上平靜的湖面,但也堪為平靜的大海。

肖言說:「小熊,那天,對不起。我走得太急了。」

我大人大量:「家人第一,朋友第二,應該的。」我已退居二線。我又問:「喬喬沒事吧?」

肖言只說:「沒事。」

我再問:「大小平安?」

肖言又是兩個字:「平安。」

我松下一口氣,我終究還是希望天下太平。

末了,肖言說:「小熊,有時間我再去看你。」我說「嗯」。大家朋友一場,有時間見見面卻也無傷大雅。只不過,朋友之間,怕是沒那麼多「時間」了。

黎至元的前妻回來了。黎至元親自去機場接了她。

我打電話給黎至元,黎至元說:「今天沒辦法和你吃飯了。我要去機場接曉晴。」我重複了一遍:「曉晴?」黎至元解釋:「哦,曉晴是我前妻。」

掛了電話,我一肚子火。什麼人如此金貴?上海計程車多如蝗蟲,行李由司機給你提上提下,如此服務為什麼不去享受?黎至元也真是的,太嬌慣她了。我覺得胸悶,掄上拳頭就在胸口上捶了兩拳。傑西卡見了,說:「怎麼了溫妮?學人猿泰山?」我瞪她一眼: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我自己吃了晚飯,食不知味。

飯後,我回到公司上夜班。魏老闆問我:「黎至元呢?沒事了?」我還是沒好氣:「有事也不關我的事。」魏老闆又被我逼跋扈了:「喲,溫妮,怎麼跟我說話呢?」我服了氣:「黎至元去為他前妻服務了。」一邊說,我一邊做了做握方向盤的姿勢。魏老闆「哦」了一聲,就走了。兩步過後,他又回頭給我來了一句:「溫妮,吃醋了吧?」我咬牙:這魏家,沒一個好東西。

黎至元在凌晨才給我打來一通電話。這就是身處中國的美國「金融人士」,從來不覺得凌晨是該睡覺的時間。他問我:「在家還是在公司?」我嘟囔道:「公司。」黎至元坦白交待:「曉晴的飛機誤點了,我才剛剛送她去了酒店。」我找茬道:「怎麼不讓她住你家裡?」黎至元責備我:「溫妮,別說不著邊際的話。」

我沉默了,黎至元也沉默。我也責備自己:天亮后,就是黎爸爸的追悼會了,而此時此刻,我竟還在刁難黎至元。我小聲說道:「對不起。」黎至元大人一向不計我小人過:「溫妮,對你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我的心蹦�蹦�地向喉嚨口躥了躥,心想:去她的曉晴還是曉陰,在黎至元的心中,也通通敗在我溫妮的腳下了。不過,我嘴上卻說:「啊,太肉麻了啊,雞皮疙瘩起了一身。」

我穿了一身黑色去參加黎爸爸的追悼會,淹沒在大片的黑色之中。我送了一個花圈,也淹沒在了大片的花圈中。黎爸爸在相框中一如既往地笑著,我看著看著就濕了眼眶。

魏老闆和傑西卡都來了。而黎至元的前妻曉晴,是由魏老闆介紹給我認識的。

她站在一個角落,一襲黑裙襯得臉孔極白。她的五官尤為清秀,讓我有衝動,想往她懷裡塞把琵琶。我第一眼看見她時,還並不知道她就是金貴的小提琴家曉晴。魏老闆來到我身旁,說:「她就是黎至元的前妻。」我下意識地挺了挺脖子,說了句:「怪不得不能自己坐計程車。」魏老闆沒聽清,問了一遍:「怪不得什麼?」我搖搖頭,只心想:像個畫中古人,適合坐轎子去。在美國多少春秋了,竟不沾一丁點兒西洋味兒。

傑西卡也走了過來:「哼,還是那狐狸精的模樣。」魏老闆斥責她:「這是追悼會,不許放肆。」我卻對傑西卡放心。她早過了縱火的年紀了,現在除了會過過嘴癮,心裡倒是知書達理。

在我們這三個工作上的上下級圍作一團時,黎至元走到了曉晴的身邊。我看見他對她耳語了幾句,她就垂下頭,哭了。黎至元掏出手帕,遞給她。我又火大了。多好,一個抱琵琶坐轎子,另一個掏手帕,不如雙雙給我滾回古代去。

在黎至元走向我們三人時,我扭臉就去了洗手間。我鼓了一肚子冤屈:虧我還對黎至元的「終其一生愛其所愛」感激涕零,可鬧了半天,八成他的「所愛」不是我。

我在洗手間中對著鏡子,突然,旁邊映出曉晴的臉來。她攥著黎至元的手帕來收拾自己的淚水。果真是大家閨秀,抹抹淚也要選個僻靜之所。我瞄瞄她,又看看自己,金魚般的腫眼泡,乾澀的嘴角,活脫脫是個大家閨秀家的伙房丫頭。

曉晴察覺到我的目光,於是也偏過目光看了看鏡子中的我。我扯了扯嘴角,偽裝了一個萍水相逢的笑,之後惶惶逃出了洗手間。

黎爸爸書畫界的知己大多是白髮蒼蒼,戴個老花鏡。他們致辭說:黎某某的書畫不沾凡塵,宛如天作。他們也說:黎某某生平淡薄名利,與世無爭。黎至元致辭說:父親一生為人包容,給予了我無比寬厚的關愛。

我聽得撲簌簌地流淚。人生漫漫幾十載,剛活得人人景仰,就又要去轉世投胎了,又轉成個吃喝拉撒都要經旁人手的六七斤重的嬰孩兒,從頭再磨練。真不知道何時才是個頭兒。

追悼會結束后,曉晴走到黎至元面前,兩人相擁,在我看來,久久都沒有分開,就像粘上一般。我又扭臉離開了。黎至元說的對,我還是個年紀輕輕的小孩子。小孩子有資格任性,也有資格鬧脾氣撒潑打滾。為了已故的黎爸爸,我沒撒潑,只是先離開了而已。黎至元和曉晴才子佳人,珠聯璧合,我不如去美國找曉晴的現任愛人。聽說過,那男人也是個音樂家,我可以和他去共賞貝多芬和莫扎特。

我的先行離開並沒有換來黎至元的任何反應,他甚至連一通電話也沒有打給我。

肖言倒是打來了電話。他問我:「喬喬她,喬喬她這兩天有沒有聯絡過你?」我納悶:我都已經是退了場的小角色了,她這女主角何必屈尊來聯絡我?我反問肖言:「怎麼了?你怎麼會這麼問?」肖言囁嚅:「她不是,她以前不是常常會對你說我和她之間的事嗎?」的確是,但今時不同往日了。我並不認為喬喬當我是知己,畢竟,想佔有同一個男性的兩個女性,就算被面對面地綁成一棵,也還是涇渭分明。我們是演員,今時我退了場,與喬喬再無瓜葛。我實話實說:「沒有。之前她對我說過的話,我也都已經一一稟告了你。」肖言含糊地應了聲:「哦。」

我依舊忍不住追問:「出什麼事了?」肖言也忍不住說出來:「我,我覺得她好像有事瞞我。她好像,好像和我給她介紹的那個男人,真的還在來往。」

多可笑的事。我活了二十多年,沒聽過比這更可笑的笑話了。踢出去的球,再想撿回來,只得再苦苦去追。

肖言聽我默默,又萌生了愧疚感:「對不起,小熊。我不該對你說這些。」我卻道:「如今這些,已經妨礙不到我了。你變了,我也不恪守。」我腦子裡塞滿了黎至元,每一個黎至元身邊,都挽著一個曉晴。肖言也默默了。

一個人的命,苦到至高的境界,就變成:無論愛或不愛,無論愛這個或愛那個,都痛。而我和肖言,命都苦到綿綿無絕期了。

第二天,程玄來了上海,來接他的美嬌娘麗莉。我和他們二人吃飯,不是食不知味,而是味味都是酸味。他們二人小別勝過天,眼中看不見我這個媒人。昔日,程玄給我夾起菜來,也是堆到盤尖碗尖,而如今,他的筷子就沒指向過我的碟子。給我夾菜的人,只剩下黎至元一個。我又想及他和曉晴相擁的嘴臉,突然覺得,也許連他也不剩了。

程玄和麗莉雖沒計劃馬上做合法夫妻,但雙方父母也都已送上了祝福。麗莉的爸媽雖不舍女兒遠赴京城,但卻更不舍女兒成日以淚洗面。曾有一時,莉媽媽企圖阻止女兒離滬,麗莉就成日開著個門縫兒,時不時雙手掩面,肩膀抽聳。幾日下來,莉媽媽就親手給女兒收拾了嫁妝,發往北京了。二老也已計劃離滬,重返江蘇老家。人上了紀,淡薄一切,只重故土和子女。

黎至元三天沒聯絡我。按他的話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那這三日下來,也有足足九載了。九載,大致都把我忘了吧。再聽到「溫妮」二字時,只覺得似曾相識吧。我氣急,打電話給他,哪知,他話說得像沒事人一樣:「哦,溫妮啊,這兩天過得怎麼樣?」我愈發氣急:「能怎麼樣?還能吃能喝能喘氣。」黎至元一邊開車一邊漫不經心地問:「脾氣這麼大?工作不順利?」我鼓著腮幫子字字鏗鏘:「不是工作,是感情,感情不順利。」黎至元的話句句是廢話:「感情?哦。溫妮,你應該多聽聽音樂,多外出走走,狀態會好一點。」我幾乎氣炸了肺。聽音樂?聽見鬼的小提琴曲嗎?外出走走?走哪兒去啊?

完了,我覺得完了。我真的失去了黎至元。他失信了,他沒有等我等到40歲一枝花的年紀。曉晴一露面,我一鬧脾氣,他正好就下了台階,去復燃舊情了。

我媽又打來電話咄咄逼人:「辭職了嗎?」我敷衍:「老闆出國了,下星期回來。」我媽精悍:「別說謊。沒辭就說沒辭。」我辭窮。我媽擔憂:「因為肖言?」我連連否認:「不是,和他沒關係。」我媽一句緊接一句:「那和誰有關係?」我支吾道:「沒,和誰也沒關係。」我媽一聲嘆息:「你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你騙不了我。」我也嘆息:說會追我追到北京的黎至元,現如今正燒香拜佛巴不得我卷包袱消失不見呢吧?省得在上海攪了他和前妻的好事。

第二天,魏老闆真的出了國。他去了美國,開會。這個詞多好,開著開著,就什麼都會了。

我的辭呈又壓在了抽屜里。為了遵從「站好最後一班崗」的原則,我還是兢兢業業地工作著。而實際上,除了工作,我也別無他作了。傑西卡倒同我親近起來,像是敗兵惺惺相惜。她說:「我們誰不比那個狐狸精強?怪就怪姓黎的瞎了眼。」她也看在眼裡,我被黎至元遺棄了。

我將身段放了又放,再一次給黎至元打了電話。他說:「我在美國開會。」也是開會。

我鼓足了膽:「曉晴,她也回美國了嗎?」黎至元道:「嗯,我們一道。」

掛了電話,我手心汗濕,背脊也像是濕了。一直伴我左右的黎至元,突然砰的一聲,化作一縷煙,消失了。我的心被掏空了大半,胃裡卻滿脹。我撲到水池前乾嘔,咳出幾滴酸水。

丁瀾恰巧回來,見了我,疾步走到我身後,拍我的背。她語調尖銳:「溫妮,你,你該不會是?」我打斷她:「不是,我不是懷孕。我只是胃不舒服。」丁瀾看我的正臉,像見了鬼一般大呼小叫:「天啊,你怎麼瘦成這樣了?」我拖著腳回了房間,上了床,裹上了被子。我覺得生命熊熊燃燒著,我變成了一隻鳳凰。我正在飛舞,只聽丁瀾又大呼:「天啊,你發燒了。」

我由丁瀾和何先生架去了醫院,昏昏沉沉中被人先扒開了嘴,后抽走了血,末了被置放在病床上,插上了針頭和輸液的管子。我的眼皮鐵片般沉,一睜開就累得氣喘吁吁。我聽見丁瀾叨念:「男人沒一個好東西。」我又聽見何先生柔情似水:「我,我還是好的。」恍惚中,我又覺得我身邊一左一右站著兩個男人,一個是肖言介紹給喬喬的男朋友,另一個是曉晴的音樂家愛人。那二人英俊高大,我左顧右盼,笑得花枝亂顫。

兩天後,我又由丁瀾和何先生架出了醫院。我雖恢復了體力,但被架著也頗感舒適。丁瀾訓斥我:「為了男人而苦成這樣,你讓我們女人顏面何存?」我在何先生面前不好多言:當初你為了則淵,還不是和我此時一般慘烈?

丁瀾天天拖著我食補,補得我面色紅潤,幾乎流下鼻血來。她說:「先學會心疼自己,再去心疼別人。」

魏老闆從美國回來了。他見我胖了,疑惑道:「你不是休病假嗎?怎麼反倒休胖了?」我百口莫辯,急中生智,說:「浮腫,我這是浮腫。」

黎至元還是沒有回來。聽傑西卡說,連黎媽媽也和他一道去了美國。我懸在空中的一顆心摔在了地上,血肉模糊。我甚至覺得,黎至元再也不會回來了,我再也見不到他了。我甚至覺得,身處的大上海變成了一片洪荒。

喬喬再給我打來電話時,我揉了揉眼睛,又掐了掐大腿,才相信,真的是喬喬打來了電話。我不是退場了嗎?難道,又要拍續集了?這難道不是狗尾續貂嗎?

喬喬又說:「溫妮,我想和你談一談。」上層人士談一談,就叫做「開會」。非上層人士談一談,只叫做「談一談」。我不做聲,並不想談。喬喬懇請我:「最後一次了,溫妮。」

喬喬大致已有四五個月的身孕了,不宜動氣,於是我只好說:「好。你說吧。」喬喬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直吐到我心中,像一場颶風。她說:「你一定要對我說實話。」我納悶:我又幾時對你說過假話?喬喬老生常談:「你和肖言?」我迫不及待地打斷她:「我和他結束了。」我大腦不用運作,也能猜的出喬喬要問這個問題。她不信任肖言,卻認為我的誠信上佳。

肖言和喬喬是一對無法面對面溝通的神秘夫妻。他們在幾番勾心鬥角之後,各自掩上了一層神秘面紗。而我,由一個千夫所指的第三者,進化為了令他們溝通的一座橋樑。

我推波助瀾:「喬喬,我說的是實話。我和肖言沒有來往了,他現在在乎的是你,我也請你好好待他。」我的言外之意:切勿紅杏出牆了。

孕婦喬喬無禮地掛斷了電話,我在這邊聽著嘟嘟聲許久。全他媽的過河拆橋。我給她答了疑,解了惑,可我的疑惑又該何去何從?我忿忿然:等有朝一日,我成了孕婦,我也要頤指氣使一番。

我媽的電話又隨身追來:「閨女,你還記不記得趙阿姨啊?」我回憶:「趙阿姨?記得啊,您的同事。」我媽口氣像過節一般:「對,對。她的兒子從英國回來了,現在還沒有女朋友呢。」我氣結:「媽,打住。」我媽又怎會打住:「溫妮,你快給我回來。那小夥子才貌雙全,晚了可就沒你的份兒了。」我大呼:「才貌雙全?我還十全十美呢。」

程玄和麗莉啟程回北京了,我送他們去機場。我抱著麗莉:「你走了,我就舉目無親了。」程玄一把把我扯開:「少婆媽了。你也抓緊辭職,抓緊回北京,咱好大團圓。」他們走了,我打電話給丁瀾:「晚上一起吃飯吧。」哪知丁瀾說:「不行啊,我約了我未來的公婆一起吃。」我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莫非命運真要把我推至傑西卡的身邊?

我走出機場,以為眼花了。不過,我是千真萬確瞥見了黎至元的車,還瞥見了車上坐著黎至元的司機。我撒歡兒一樣地奔了過去,一身皮包骨撲在了黎至元的車前蓋兒上。司機嚇得一臉慘白,困惑於為什麼明明自己停著車,還製造了車禍。他再定睛一看,就馬上下了車:「溫妮小姐,你怎麼?你怎麼?你?你被人追殺?」我打開車門就坐上了車:「嗯,被人追殺。我在這兒躲躲。」

黎至元今天從美國回來,司機來機場接他。

我直接問司機:「就黎先生一人回來嗎?」司機搖頭答:「不知道。」我又問:「有沒有聽說黎先生準備回美國工作之類?」司機又答:「沒聽說。」我再問:「那你都知道什麼?」司機一臉無辜:「知道黎先生今天回上海。」他或許心想:溫妮小姐不像是被人追殺,倒像是追殺黎先生。

到了時間,司機下車去機場出口處接黎至元。我說:「那我先走了。」司機徵求我的意見:「要不要我告訴黎先生你來過?」我拍了拍司機的肩膀:「千萬不要,這是你我之間的秘密。」司機小幅度地點了點頭,像個地下工作者。

我沒走,我躲在了一邊,盯著出口處。黎至元出來了,他拉著一個行李箱,提著一個行李包。司機見了,馬上迎上去,接了手。黎至元是一個人回來的,身邊沒有黎媽媽。我惶惶極了,生怕他會馬上再離開上海,回到美國去久居。

黎至元和司機肩並肩,我只見司機對黎至元俯首嘀咕了幾句,黎至元就四處張望開了。我伸了伸脖子,存心讓黎至元望見了我。他向我走來,我只覺得他所經之處的兩旁,都開出了鮮花,像是盛夏在一瞬間來臨。

黎至元止步在我面前:「聽司機說,你也在機場。」我瞟了司機一眼,他正若無其事地把黎至元的行李放入車的後備箱內。虧我還覺得他像個地下工作者,他若真是,黨內的同志們還不都讓他出賣盡了我埋下頭:「我來送人。」黎至元問我:「你在躲我嗎?不打個招呼就想自己溜了?」我委屈地道:「是你在躲我吧?打招呼又有屁用?」黎至元被我不雅的用詞逗笑了,說:「走吧,我讓司機先送你。」我更委屈了:他只是禮貌性地送送我,多一會兒,也不願與我共處。

而我,竟還沒骨氣地跟著他上了車。我瞪視司機,心想:你這個叛徒。可再一想:他是忠於黎至元的。

黎至元與我生疏了。他問:「工作順利嗎?」我說:「還好。」他不再開口,只看著窗外。我沒話找話:「你去美國開會啊?」黎至元道:「嗯」我忍不住問:「你媽媽也和你一道回美國去了?」黎至元道:「是,她暫時不想住在上海。」我想問:那你呢?你會不會留在上海?但我忍住了。我沒膽去面對黎至元的答案,沒膽聽他說:不,過一陣子,我也要再赴美國了。

我也看向窗外。如果黎至元赴了美國,我該赴何處?他不追我追去北京了,難道要我追他追去美國?難道我的前半生是追著肖言從美國到中國,後半生又是追著黎至元從中國到美國?不,我不如赴北京,去見見趙阿姨那才貌雙全的兒子吧。

我一邊想一邊流下淚來,自己卻渾然不覺。司機從後視鏡中見我流淚,多嘴道:「溫妮小姐,你怎麼哭了?」黎至元看向我,我尷尬至極,心想:司機啊司機,你可千萬別落我手裡,不然我將你千刀萬剮了。

黎至元的眉心擰了擰,送上一句無關痛癢的關心:「怎麼哭了?」我抹抹臉,說:「沒怎麼。」黎至元並不追問,也不奉上手帕。我心如刀割:他為什麼擰眉?嫌我厭煩?

我也厭煩我自己了。我曾太自私,對待黎至元就像他前生欠我萬貫錢財。如今,自作自受了。

到了我家,黎至元倒主動開口了:「再見。」我逃下了車,覺得自己多餘留在世上。

魏老闆收斂的不僅僅是表面,他的決策也變得內斂了。他承認了,這波風暴不是他削尖了腦袋就能迎面而上的。倒不如,扭過身來,順勢而下。正所謂,大丈夫能伸能屈。公司在魏老闆「屈」后,迎來了久違的一波盈利。士氣大漲,我的辭呈卻又在抽屜里蠢蠢欲動了。趁公司走在上坡路上,我才好開口說「告老還鄉」。我讚歎自己:多麼仁義。

兼任秘書的人事麗莉徐走過來對我說:「溫妮,門口有人找。」我下意識地問:「誰啊?」麗莉徐說:「鄭先生。」我一邊往公司門口走,一邊回憶:我認識的鄭先生,好像只有鄭少秋一人,而他,應該並不認識我。

我萬萬沒想到,我的人生中除了肖言和黎至元,還會再出現如此非凡的男人。他肩寬,腿長,鼻樑高,雙目炯炯。他伸出手:「溫妮是嗎?你好,我叫鄭同。」我伸過手去,與他握了握。他的力道正好,頗有誠意。我問:「我們,認識嗎?你找我,什麼事?」鄭同笑了笑,左頰竟還有個酒窩。他答:「冒昧來找你,是想和你談談肖言的事。」我一怔:肖言的事?又有人來找我談肖言的事?這鄭同,莫非受雇於不適合動氣的孕婦喬喬?

見我石化了一般,鄭同又道:「你幾點下班?我可以在樓下等你。」他還要在樓下等我?看來,不談是不行了。我說:「還有兩個小時,你去等吧。」我對他的好感頃刻化為烏有,直覺說:來者不善。

黎至元不在我身邊了。關於肖言的種種,再也沒有人替我分憂,替我出謀劃策了。我如坐針氈地坐了兩個小時,就拎包下了樓。

鄭同站在一樓的電梯間,有股不逮到我誓不罷休的氣勢。平心而論,他的相貌出色非凡。下了電梯的女子,都會向他投去一瞥,之後面露嬌羞。而我,就這麼堂而皇之地走到他面前,吐出一句:「走吧。」眾女子又紛紛面露艷羨之色。

還是咖啡廳。我這個不喜咖啡之人,已經成了這兒的常客,次次還都是和不同的人。

我僵直著腰,說:「有話直說吧。」鄭同又笑出酒窩:「好,那我開門見山。」

我在公司如坐針氈時,不由自主地猜過:他是喬喬,或喬家肖家雇來除後患的。八成,他會掏出一紙契約,上面寫著溫妮和肖言今生今世不得相見。而我,須在上面按上手印。可惜,我猜的不對。我面前的鄭同說:「我和肖言是老同學。幾個月前,他找到我,讓我追求他妻子喬喬。」

我喟嘆:整齣戲的演員都讓我看齊了。

我挑了挑眉毛:「繼續。」鄭同繼續道:「肖言說,他需要喬喬願意同他離婚。」我不解:「你為什麼甘願介入他人家事?」鄭同的嘴臉變了:「為了錢啊。肖言給了我一筆錢。」英俊的臉變得貪婪,光滑的皮膚上像是泛出了油光。我記得肖言說過,他給喬喬介紹的男人條件上佳。而實際上,這哪裡是「介紹」?這分明是一場買賣。肖言是急了性子,瞎了眼,自欺欺人。

鄭同又道:「我盡心儘力地討好喬喬,可想不到,肖言有一天說,我的任務結束了,我可以消失了。」我覺得骯髒:「買賣結束,也無可厚非。」鄭同搖了搖頭:「不,並沒結束。我剛剛準備消失,喬喬又主動找了我。她說,她要我在她身邊,演親密的戲給肖言看。」我恍然大悟:喬喬擎著「嫉妒」這把劍,勒在肖言的脖子上,讓他乖乖留在她和孩子的身邊。而肖言也果真中了計,他速速放開了我,去闔家團圓了。我一知半解:「難道,喬喬也給了你一筆錢?」鄭同笑得燦爛:「她需要我,自然會給我錢。」我頭皮發麻,覺得金錢萬惡。這時,鄭同又來火上澆油:「現在,她和肖言恩愛了,買賣又結束了。那你,需不需要我呢?」

我又挑了眉毛:「我?你會為我做什麼?」鄭同做足了功課:「你和肖言之間的感情,遠比他們夫妻二人的深厚吧?」我心想:如若講求先來後到,的確是深厚。我不做聲,鄭同繼續高談闊論:「肖言因為擔心喬喬紅杏出牆,才分外在乎她。這種感情,不堪一擊。如果我願意繼續糾纏喬喬,從中作梗,他們二人勢必產生紛爭。到時,你還怕肖言不會回到你的身邊嗎?」我不禁喝彩:「鄭同,鬧了半天,你才是這場戲的大導演。」而在肖言和喬喬看來,他只不過是個道具而已。

我攥緊拳頭:「他們已然有了孩子。」鄭同嗤之以鼻:「你擔心那孩子?那本來就是肖言計劃中的,他大可以要孩子,卻不要孩子的媽。」

見我恍惚,鄭同奸笑:「你,難道不動心?難道,不想意思意思?」一邊說,他一邊做了做捻鈔票的動作。我的疑惑通通解開,多一會兒也不願耽擱。我拍案而起:「敗類,滾。」鄭同愣住了。他還以為,我也會雙手舉過頭,奉上大筆鈔票,滿足他大賺三方的美好希冀。見他恍惚,我又嚷了一句:「你不滾,我滾。」

我怒不可遏地離席,鄭同在我身後叫喊:「喂,還沒結賬呢。」我跑得比兔子還快:你賺那麼多了,還好意思讓我結賬?

鄭同的出現,讓我決意離開上海,離開這片悲情的土地。我記得,我來到這片土地的第一天,肖言曾在外灘畔給我留下了今生今世最刻骨銘心的一吻,那吻落在我的臉頰上,燙出烙印。我記得,肖言曾多少次出現在我的房門口,對我訴說他的身不由己以及對我的眷愛。我也記得,親愛的黎至元,他曾做過我夥伴般的愛人,做過我的飯友。我曾對他說過,他是白髮,我是紅顏。我更記得,我為黎至元做的長壽麵,他曾說,他會等我到年華40載。一切都是過眼雲煙,末了,只剩下悲情的孑然一身的我,守著縹緲的回憶。

我再次向魏老闆遞上辭呈時,他終於咆哮:「什麼?你還要走?」我罪人一般:「感謝您給我加了薪水,也感謝您一路上的栽培。不過,我還是要走。」魏老闆仰在大皮椅中:「說,你給我說清楚了,到底為了什麼非走不可。」我實話實說:「您第一次見到我時,問過我,為什麼不留在美國發展。」魏老闆搶了我的話:「我記得,你說是為了男朋友而回國的。」我點點頭:「如今,我走,也同樣是為了感情之事。」魏老闆從大皮椅上彈起來:「為了黎至元,還是別人?」我一時間不知道如何作答,只知道,如果黎至元留在上海,如果黎至元也留我在上海,那麼我一定會留下來,天天同他吃飯,被他認作「小孩子」。不過,這只是「如果」了。

魏老闆見我不說話,態度由硬變軟:「溫妮,你太感情用事,成不了大器。」我辯駁道:「如果當初我不感情用事,我壓根兒不會來上海,您也壓根兒聘不到我這員大將。」魏老闆嗤笑:「什麼大將,純粹一個小女人。」

我這個小女人得到了魏老闆的體諒,可以打道回京了。麗莉徐開始尋找我的接班人了。傑西卡竟由衷不舍:「溫妮,你走了,公司該有多無趣。」我哼了一聲:「我這種人才,豈是給你逗趣兒的?」傑西卡抱住我,大胸脯擠得我呼吸艱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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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金融師的次貸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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