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真正愛上雪濃的。我陪她走進墓園的時候是憐憫,踏上海島的時候是疼惜,在我們完全相溶的夜裡,甚至還有性慾的成分。那麼,我究竟是在什麼時候,才真正地想跟雪濃共度一生、生死與共、永不分開?難道是在雪濃滿身是血地躺在我懷裡的時候,才有的這種情感?難道雪濃在生前從來也不曾得到我的愛情?
這種想法讓我無比痛恨我自己。
雪濃死後,我曾經故意去想她的缺點,我以為這樣會減輕思念的痛苦。我想到雪濃不會做飯,把米飯煮得焦糊;想到她不會洗衣服,把我的襯衫弄得斑斑點點;想到她夜裡怕黑,上廁所都要把我從睡夢中叫醒……但我無法讓我自己停止思念雪濃,我的良心告訴我,我正在思念她煮的焦飯,思念她總也洗不幹凈的襯衫,思念她在黑夜裡拍打我的手,告訴我:"雪村,雪村,外面好黑噢,你陪我去……"
雪濃非常喜歡這個海島。
我們經常在凌晨登上山巔,看太陽一點點從海面上升起,竹林間每一處殿閣飛檐都閃閃發光;我們經常赤腳走在細軟的沙灘,看大海怎樣層層涌到我們身邊,聽海鷗在頭上盤旋,發出清亮的鳴聲;也會在雨後的竹林里,滿身是泥地看春筍怎樣一點點拔節長高……
雪濃說要去算命。
我們在阿難菩薩的慈悲的眼神中雙膝跪倒,虔誠地搖動簽筒。雪濃嘴裡念念有詞,到今天我也不知道她說了些什麼。
雪濃抽了個下下籤,在一根泛黃的竹籤上刻著一句詩:我生適犯天煞星,一世孤獨向寒風。
我的是個中平簽,上面也是兩句詩:人海無非過客,花前總是春風。
一位長須的僧人給我們解釋簽文的意思。在聲聲蒼遠的鐘聲里,在裊裊浮動的香煙中,他用一種很難聽懂的方言,說雪濃註定命苦,一生多劫多難,多病多災,只有多修福緣,才可以脫離苦海;說我生有慧根,在人世常聚常散,但終於還是無可寄託。
從那以後我開始相信緣法,開始相信有前塵後世。老和尚說雪濃前生是天上的星辰,在以後的夜裡,我經常會抬頭仰望,想雪濃回升之後,會在哪裡,以什麼樣的形式向我表達她的深情。
雪濃從家裡出走時沒有帶錢,在豪華酒店住了一個星期之後,我告訴她,我們剩下的錢僅夠回去的機票了。雪濃倚偎在我懷裡,低低地說她不想走,她要繼續跟我在一起。
"再不走我們就只好流落街頭了。"我故意嚇她。
"你有辦法的,是嗎?"雪濃問我。
"那也不能一輩子都呆在這個島上啊。"
"為什麼不能?他們不也是一輩子在島上快快樂樂的嗎?"雪濃指向窗外遠遠可見的寺廟。紅牆下僧人們盤腿靜坐,神情淡然,梵唱如花香浮動。
我雙手合什,"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女施主俗緣未了,恐難成正果。"
雪濃不笑,"在這裡我很開心,雪村,你答應我,讓我多開心一些日子吧。"
她的話讓我感到心酸。
我在小街深處租了一間民房,很簡陋,牆上貼著積年的舊報紙。雪濃把窗子推開,一股微腥的海風吹了進來,滿室涼意。
雪濃在山上采了幾束野花,插在啤酒瓶里,燈光下她的臉色酡紅,"這是我的新房,永遠的新房。"她說,我看見她眼睛里有晶瑩的淚滴。
黑暗裡雪濃緊緊抱住我。
"你愛我嗎?"
我點點頭。"我要你說你愛我。"
"我愛你。"
"我要你一直說你愛我。"
"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