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撿到一枚紐扣
九和山醫院坐落在這個城市的南邊,地處市區。雖然是極好的地段,環境卻很幽雅。附近都是居民區,喧鬧聲很小,所以也格外顯得安靜。在九和山醫院的婦科觀察室里,任萍戴著口罩仔細地檢查著患者的陰部狀況。她的手裡舉著一個小小的手電筒,順著患者的陰道照過去。那個部位發出一絲難聞的臭氣,好在她已經習慣了,只是皺了皺眉,不容樂觀地說了句:「你怎麼現在才來做檢查!」
她背過身去脫下一次性手套,拿消毒液洗了洗手。
許慧茹慢慢地穿上衣褲。穿褲子的時候,發現小腹凸了出來,扣子有點緊,她深深吸了口氣,把褲帶繫上,那扣子掐進了肉乎乎的小腹中,親密無間的樣子。她的神色有一些慌張:「怎麼?很嚴重嗎?」
「你是什麼時候開始發覺不對勁的?」任萍問她。
「前幾個月……可是我一直以為是更年期的正常現象,就沒在意。」
「你也不知道問問我。」任萍扯下了口罩,眼神中含著一絲責備。不過看許慧茹緊張的樣子,她解釋著說:「你是生完小沫做的上環是不是?那個時候的環是塑料做的,看來已經老化了,脫落在你的子宮裡面,引起了一系列的炎症。所以最近你的經期總是不得乾淨,翻來覆去地折騰。另外宮頸和陰道都有發炎的端倪,總會散發出一種腐臭味兒。」
許慧茹點點頭說:「對呀,就是這樣。」
任萍看著許慧茹突出的小腹,贅肉層層,從褲邊擠出來,圍在腰下堆積成了一圈可怕的脂肪。想想自己嫁給唐麟澤的那天,在婚筵上第一次看見許慧茹的樣子。許慧茹穿了一件當時還比較流行的的確良連衣裙,細細的碎花襯出的荷葉邊兒,腰身很細,胸脯挺得高高的,眉眼兒分明。這副裝扮讓她在看見許慧茹的那一刻便深深記住了這個女人。這個女人的氣質和別人不同,任萍一眼便看出來她的氣質是由那種經歷過說不出的苦難和滄桑所超脫出來的,成熟的像五月杏的味道。男人們看她的眼神是拘束的,躲閃的,可是仍然帶些隱藏在眼鏡背後的讚賞。任萍站起身來要去招呼她,唐麟澤卻笑著先迎了上去。
她拉回了思緒。想起這個十幾年前仍然讓她覺得頗受威脅的女人,現在漸漸消失了她美麗的翅膀,光芒在時光流逝中漸次黯淡了下去。
許慧茹仍然站在她的面前等待著她的結論。
任萍甩了甩頭,用指肚揉了揉太陽穴,或許她想多了。隨手在一張空白的藥方單上飛快地書寫了起來。「你先去驗一下尿樣。」她把那張紙遞給許慧茹,「這是暫時給你開的一些葯,內服外用的都有。過兩天來複診吧。」
許慧茹接了過去,張嘴想說點兒什麼,又咽了回去,佯裝看那張藥方。
任萍將她的表情盡收在了眼裡,接著說:「當然,治療期間最好不要行房事,讓老鄒配合一下吧。畢竟健康最重要。」
許慧茹的臉很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手抖抖索索地將那張藥方放進隨身的褲子口袋裡。那口袋是貼著腿設計的,不在側面,而在前方。因為她的贅肉太多,得先深深吸口氣,將肚子收進去,才可以把那張紙成功地放進去。
突然聽得「嘣」的一下,許慧茹的褲扣因為綳得太緊蹦了出來。她訕訕的,怔在當場,雙手拎著褲腰,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那模樣彷彿羞澀的小姑娘,懵懂得被人窺見了自己的秘密一般。
「慧茹,你該減肥了。」任萍揶揄了她一句,呵呵笑了兩聲,「我去給你找根針把扣子縫上吧。等著。」
許慧茹一屁股坐了下來,哭泣開始是無聲的,只是從肩膀的顫動顯示出某種情緒的表露。隨後這振幅漸漸增強了起來,抽泣之聲也隱約可辨。
任萍捏著一根串了線的針進來,便見到許慧茹臉上的皺紋被眼淚沖刷得無端明亮了起來,一根一根彷彿是春生的枝芽一樣從平時隱藏著的粉底下往上冒,顯現出無端的老相。那樣子著實讓人覺得她受了什麼委屈,而不僅僅停留在身體疾病上了。
那顆被繃開來的扣子靜靜地躺在許慧茹的腳邊,任萍彎腰把它撿了起來,捏在手中,靠著許慧茹的旁邊坐了下去。她的動作很輕,生怕驚動了什麼似的。許慧茹停止了哭泣,抬起頭望了她一眼,兩邊的臉上沾滿了淚水,發福的雙頰兩邊隱約可見肉袋伏在腮幫之處。
任萍輕輕地說:「慧茹,發生什麼事情了?」她抽了張紙巾幫許慧茹把臉上的淚水擦了擦。
許慧茹順勢接了過去,眼淚又吧嗒吧嗒往下掉。她依舊是腆著肚子,小心翼翼吸了口氣,從褲袋裡掏了半天,終於掏出一枚暗紅色的扣子,攤在掌心。
「這是?」任萍接了過去,細細打量。
那是一枚小巧的女用內衣紐扣,上邊還裝飾性地鑲了一顆水鑽。大概是前扣式的那種,女人一看便能明白。
任萍心下便有些底色了。她不說話,只把那枚扣子放在桌角上。她的辦公桌上放著她和唐麟澤的合影,那枚扣子不偏不倚,正巧放在中間的那個角度上,顯得無比突兀。
「這是我在卧室里發現的。」許慧茹如釋重負一般說出一句話,其中細節無須多說,想必任萍如此聰明的人,自然能夠領悟出來。
「老鄒把『人』帶家裡了?」任萍輕輕問了一句。
許慧茹收住眼淚,點點頭,有些咬牙切齒地說:「我這個病不是一天兩天了,我也知道收斂,不讓他一起睡。誰知道他竟是忍不住,從外面領了女人回家!」她說到「女人」這個字眼的時候眉頭蹙起來,原來修剪過的像柳葉兒一般的眉型突兀地上翹,形成一種吊稍兒的樣子,這種樣子帶著陰狠和刻薄,倒是和許慧茹原本溫柔的個性很不相符。
頓了頓,她又吐出一句:「男人真他媽的不是東西!」
任萍看著那顆許慧茹的扣子,再看看帶著水鑽放在桌上的那顆扣子,一顆是灰撲撲的大排扣,一顆是亮晶晶的水鑽扣,兩相比較,難保男人不做出出格的事情來。她嘆了口氣,這種時候說是也不是,說不是也不是,最好的辦法是什麼都不說,等許慧茹平靜下來,再慢慢想辦法。
「老鄒知道你發現了這件事情嗎?」
許慧茹搖搖頭,「他只顧自己快活,哪裡會管我知道什麼!」
「那就好。」任萍點點頭,柔聲說,「你先回去,將心放寬,先把病治好。老鄒那邊你先不要說,我和麟澤有空會去勸勸他。另外那個『女人』先查清楚她是什麼身份再說。你說呢?」
許慧茹臉頰兩邊隱隱可見的肉袋消陷了下去,說:「也只好這樣了。」
陳嶙像往常一樣拉開那扇並不張揚的卷閘門。她長得瘦弱而蒼白,一雙手臂細細的,雙掌舉過頭頂才可以把那扇門全部推上去。她化著很濃的妝,嘴唇是薄而紅的,彷彿略略一抿便會從臉上消失的樣子,只剩下稍微向里勾的鼻子上一雙大而無神的眼睛,在煞白的臉上空洞地望著你。
閘門之內,是一扇小型的玻璃門,兩扇合併,中間鑲著一把大鎖。她掏出鑰匙打開那把鎖,將鎖扣在門口的拉環上。玻璃門上用紅色的醒目字體寫著「歡迎光臨」幾個字,並沒有招牌,而「歡迎光臨」的旁邊,貼了一張紅色的紙,用粗糙的字寫著「店面轉讓」。
門裡是普通的單間,裡面有大大小小几面鏡子,前後左右照無數個細小的身影。一張長長的桌子靠在最大的鏡子旁邊,上面雜亂堆放著髮膠,剪刀,梳子,毛巾等等用來營生的工具。一瓶洗髮液傾了出來,大概是昨天給人做乾洗的時候忘記了蓋好,半夜被貓或者其他什麼動物給撞倒了。
右惻還有一張表面塌陷下去的,亂糟糟地擱著一隻枕頭和一床紅色的毛毯。看得出來屋子的主人有時候也將就著在這裡休息一晚。
陳嶙於是彎下腰開始收拾。現在是上午十一點正,她一向都是十點起床,磨蹭一個小時,從一個陌生的地方又回到這間小房間里,開始她引以謀生的工作。
其實這項工作只要是女人,都能做得很好。這一爿店面全是這樣的單間,佔據了半條街,白天門口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郎,夜裡卻不見了人,只見紅彤彤一片燈光,合著喧囂的人聲,在熱鬧和繁華背後,女人在履行著她們應盡的職責,然後手指用唾沫一沾,或多或少的幾張鈔票便放進了衣兜里。
陳嶙彎了彎腰,去擦桌上的灰塵。胸前的內衣不知道為什麼硌了她一下,想想是前幾天的時候掉了一顆扣子,她縫了另外一顆稍微大一些的上去,勉強湊合著用,可是一彎腰便會抵觸在胸前柔嫩的皮膚上,感覺很不舒服。
她伸手在薄薄的春衫上撳了一撳,果然,那顆扣子讓她牽一髮而動全身地不舒坦起來。如果只是一顆扣子,那還倒罷了。陳嶙擔心的是,它掉的不是地方。倘是一顆石子,從山坡上滾下,即使滾得粉身碎骨,還是與大地融為一體,化為泥濘;若仍是這顆石子,撲通一下落進池塘,那泛起的可就是一圈一圈的漣漪了。
穿這件內衣的時候是三天前,她清楚地記得那天她從衣架上把內衣收下來的時候它還帶著點兒濕意,穿在身上老大不舒服。不過反正是要脫的,她並不太在乎這一點涼颼颼的味道。
那人是她的老主顧。陳嶙從來不問客人們的身份、地位、工作和家庭狀況,她只是那麼默默地赤裸地躺著,由著一雙雙或粗糙或褻瀆的手在她小小的身體上遊走,換句話說,她倒是十分有職業道德。
去的是他的家。
陳嶙做了兩年,沒人領她回過自己的家。大多數時候是找個小旅館把事情辦了,或者是按時計費的賓館。迎賓小姐的目光都是曖昧而細碎的,陳嶙低著頭走進電梯,心想你又比我好多少?
出來做這一行,誰不是走投無路被逼無奈?她也做過迎賓,也穿過窄身的旗袍站在大門前沖著一群群酒足飯飽的男人們微笑,用還算標準的普通話說著「歡迎光臨」或是「您走好,歡迎下次再來」的話語。可是,旗袍叉開得高高的,露出來的雪嫩白玉似的腿腳,又有哪條是乾淨的?
男人把她領回了家,這是頭一次。陳嶙小心翼翼地打量著男人的家。三居室的房子,乾淨雅緻,透出一種做學問的氣息。一扇門打開,三面都是書,還有電腦。她默默地從那間有書房的房間里退出來,生怕褻瀆了什麼似的。對面則是男人的卧室,她也瞧了瞧,素凈的床罩碼放得乾乾淨淨,床頭掛了一張泛著黃顏色的黑白結婚照,攏在玻璃龕里,看得出主人十分珍惜。說是結婚照,其實就是兩個人裝上一件白的確良的褂子,把頭靠在一塊兒,親熱地笑一下罷了。女主角是燙著一個當時流行樣式頭髮的女人,漂亮,臉上的線條柔和,眉眼兒分明地笑著。那笑裡帶著一點苦澀,一點無奈,還有一絲酸楚的滋味。陳嶙也是女人,她懂。這張上了年紀的照片的另外一個主人,就是她身邊的男人。男人當時很年輕,大概二十齣頭的樣子。他一手摟著女人的肩,嘴咧得很開,笑得憨厚。男人的嘴唇厚嘟嘟的,透著幸福的傻氣。
陳嶙笑了一下,說:「你太太很漂亮呀。」
男人沒說話,陰著臉,頓了一頓說:「就在這裡吧。」
陳嶙看著乾乾淨淨的床罩,彆扭地轉身走向客廳,那裡有一張沙發,她一屁股坐了下來,說:「在這裡好了。」
男人有些粗暴地撕開了她的上衣。陳嶙覺得他的行為一向是溫柔並且斯文的,不知道受了什麼刺激,居然將她內衣上的一顆扣子給硬生生扯掉了。事後她回到店裡才發現,胡亂縫了一顆,今天才把這事給想起來。別是讓他的太太發現那顆扣子就不好了。
陳嶙蹙著眉,瘦小的身體埋在了長沙發里。那沙發是從二手市場里買來的,本身質量就不好,況且時常被壓坐,塌陷下去也是在常理之中的事。只要人一坐,便像浮在了海面中,搖搖晃晃,卻不沉,還生著一種浮力將你向上拋,感覺要飛上天,又一把將你拉回了現實。
一個粗壯的男人推門進來,也不說話,徑直坐在鏡子前的一張椅子上。那鏡子正對著陳嶙,她稍稍抬頭便可以看見男人背對著她的臉。
「轉鋪子,打算不幹了嗎?」一點火,煙味裊娜地在單間里散開,飄到陳嶙面前,讓她遲疑著搖了搖頭,低聲說:「生意不好,我接散活兒好了。」
鏡子里的男人有一副濃密的倒八字眉,略胖的臉上胡碴鐵青地布了一片,看上去非常兇狠。他只用眉毛挑了一挑,嘆了口氣,轉過話題說:「妹子,你也別怪金大松我心狠。這鋪子一轉,今後我就沒法照看你的生意啦!我大老粗一個,向來說話是衚衕里趕豬——直來直去。有鋪子在,有人在,我瞧著家鄉的姐妹們一路紅燈這麼照著,心裡也踏實。可你要這麼一轉,萬一打算被什麼人給包了去,做他媽的什麼二奶成日里擔驚受怕的,可別說哥哥我沒照顧好你!」
金大松的眼睛在鏡子里閃閃發光地逼視她。她低了低頭,往裡挪動了一下,沙發卻彷彿不容她逃避似的將她的身體支撐起來,倒直板挺立了許多,像要慷慨就義一樣。
「你說吧,我聽著呢。你說讓我怎麼辦就怎麼辦。」她嗅著金大松身上沾上的茉莉香水的味道,一陣熟悉。當年她跟著那麼一群小姐妹上省城裡來闖蕩,身上都是帶著那麼一股子茉莉花粉的香氣,潔白如雲朵,那是少女的體香。而如今這朵雲,變幻成蒼狗了。人家都說白雲蒼狗白雲蒼狗,時間這麼流逝過去,以前的少女體香不在了,便要靠後天的塗抹來彌補。頭髮蓄長了,遮掩了青澀,可是它再長,卻長了多少寂寞?欲蓋彌彰,可是這理兒?
金大松的牙齒很白,在鏡子里閃了一下。他雖然抽煙,可是卻有節制。儘管手底下照看著幾十個姐妹的生意,倒也知道進一尺讓三分的道理。這本來就是個沒本的生意,靠著女人的皮肉賺錢,他這人活得有機巧,也不想兒子生出來,沒屁眼兒。
將煙捻熄了,招了招手,金大松轉過了身子,眉毛舒展著,一副愜意的表情。陳嶙怯怯地走近,讓金大松一把攬進了懷裡。
「鋪子轉了就轉了吧,你仍是做你的二奶,我不攔你。不過以後要有什麼要緊的買賣,得替我應承下來。」伸手在她胸脯上一捏,「嘿嘿」乾笑了兩聲,金大松得意地邁出門去。
陳嶙嘆了口氣,用手揉著胸口。仍然是那顆扣子,讓她心下無端難受了起來。
許慧茹排隊領了葯,用塑料袋包好,塞進隨身帶的包里。回頭瞥了一眼婦科的候診室里人還挺多,也就打消了再跟任萍道別的念頭。這幾天她的心裡堵得慌,剛才的一陣哭訴像是把心中鬱結的悶氣一吐而盡了,倒是輕鬆不少。只是氣雖盡了,結仍纏得緊緊的,越勒越往心裡鑽,那顆鑲著水鑽的扣子,也會百般變化了似的,變成一隻蜘蛛,將她的心用蛛絲纏了個透,幾乎讓她不能呼吸。
看看錶,居然在醫院裡呆了一個上午。臨近中午了,她想起今天是星期六,兒子鄒沫回家的日子。她趕忙奔向附近的超市買了一大堆食物,叫了輛的士趕回家裡去。
鄒沫在讀寄宿高中,只有周末才能回家一趟。許慧茹把兒子當寶貝似的一樣供著,這一點讓她的丈夫鄒雲順十分的不滿。鄒雲順說:「孩子是寵不得的,就跟水裡月亮一樣,你越想撈月,月影散得越快,到最後支離破碎,什麼都是一場空。」許慧茹沒想跟他爭。她只知道自己就這麼一個孩子了,要捧著摟著,不讓他受一點兒委屈。
三五步奔上樓,她掏出鑰匙開了門,亦然看見玄關處多了一雙男式的運動鞋。人不大,腳卻不小,都穿四十碼的了。她掩不住笑,輕輕喊了一聲:「沫沫。」
鄒沫的相貌比較起來還是更像鄒雲順,嘴唇厚厚的,倒把一雙單眼皮的眼睛對比得格外小了起來。小時侯許慧茹常常逗他說:「你要是有個姐姐就好了,你姐姐一準兒像我,大眼睛薄嘴唇,可沒你這麼丑。」鄒沫每每聽到這裡都會抹眼淚哭起來,抱著許慧茹不准她去找那個比自己好看的姐姐。
鄒沫從房間里迎了出來,大聲說著:「媽,我餓了。」他剛剛換了套睡衣,有點睡眼惺忪的樣子,頭髮有些亂,蓬蓬的在腦門上開了花。
許慧茹來不及放下包,邊轉身到廚房換好圍裙,指著剛剛從超市裡買的一大包食物說:「我買了你最愛吃的紅油醬耳,你自己找出來先吃著,媽媽這就給你做飯。」說話間手腳麻利地找出電飯煲,量好米,淘洗之後放進適量的水,擱在地上插好了電源,這邊將菜蔬洗乾淨,擰開煤氣準備炒菜了。
「我爸呢?」鄒沫隨口問了一句。
許慧茹正在倒油,一恍惚將油倒了大半鍋,又慌忙找了個小碗,拭乾凈水,把多餘的油倒了些出來,「大概在學校忙系裡的事情。」
鄒雲順除了教一些低年級的學生古代文學的基礎課程之外,還兼任系裡的教務處主任,主管一些教學方面的事宜。許慧茹早上起來的時候鄒雲順還在睡覺,她出門去九和山醫院之前鄒雲順連半點兒響動都沒有,天曉得他現在在什麼地方。
「媽,我們這星期考了高考的模擬試卷了。」鄒沫向來是個很聰明的孩子,雖然受到許慧茹的寵愛,可是功課上仍是要求上進的。他初中的時候作文獲了全市的一等獎,捧了個獎盃回來散在家裡,讓許慧茹樂了好些時日。
「怎麼就考高考模擬呀?你不是才高一嗎?」許慧茹回過神兒來,把青菜倒進鍋里翻炒,青菜和油鍋之間「嘩啦」一下響了起來,她一邊聽兒子說話一邊留意青菜的顏色。由青轉綠,被油那麼一炒,大概半生不熟了。
鄒沫嚼了塊醬耳,脆生生的,含糊著說:「老師說要試試我們學習的潛在能力。誰知道呢,他讓考,我們敢不考么?」
青菜繼續在鍋里熱炒,蔫蔫地柔軟了下去,失掉了水分。許慧茹加了些鹽,將青菜盛了出來,端上桌子,問鄒沫,「那你考得怎麼樣?」
「也就一般吧。「鄒沫搖著頭,嗅著電飯煲里傳出來的飯香,「哎喲」一聲叫了起來。
「怎麼了?」
「我還真餓了。」鄒沫沖著母親嘻嘻笑了一下。
許慧茹笑得很親善,她腆著有些發福過度的肚子,說:「趕緊去洗手吧,手都沒洗就抓菜吃,不知道這毛病什麼時候改得了!」
鄒沫吐了一下舌頭,扮了個鬼臉,鑽進盥洗室里洗手。邊洗邊有聲音從裡面傳了出來,「媽,我的襯衫上掉了一顆扣子,你幫我縫上去吧。」
她愣了一下,手中的盤子滑向地面,「嘩啦」一聲摔了個粉身碎骨。
「媽,你怎麼啦?」鄒沫嚇了一跳,衝進廚房。
碎片四下飛濺,有一塊嵌進了許慧茹的小腿中,她米色的長褲登時染上了鮮紅的血跡。鄒沫慌亂地扯了些紙巾,替母親壓住傷口。許慧茹仍是呆在原地,怔怔的一副不知所措的表情。
「媽,你流了好多血。」鄒沫失聲喊了一句:「藥箱呢?」
她這才回過神兒來,指指客廳的壁櫥。
鄒沫找來了酒精和雲南白藥以及一卷繃帶,非常迅速地幫母親把傷口處理了一下。「怎麼我說到幫我縫扣子你就這樣了?媽,你有心事嗎?」他敷好了葯,往傷口上纏著繃帶。
許慧茹輕輕「■」了一聲,傷口留著的血雖然止住了,心卻滴滴答答淌著血,止不住,也沒法止。她結巴著說了一句:「沒、沒什麼。我剛才就手一滑,不小心摔碎了盤子而已。」過了一會兒,她背過臉去鎮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緒,沙啞著嗓子說:「吃飯吧。」
鄒沫看了媽媽幾眼,終於點了點頭,「嗯」了一聲。
菜式很簡單,涼拌的醬耳條,一盤青菜,一個時鮮的蔬菜湯。許慧茹已經沒心情再做菜了,有一口沒一口地吃著飯,傷口隱隱作痛。鄒沫喝了一口湯,嗆了一下,咳出眼淚來了。她這才手忙腳亂地回過神兒來,替兒子順順氣,伸手拿了一杯水來,看著他喝下去。
「怎麼吃得這麼急?」輕輕埋怨了一聲,她再夾了些菜到兒子碗里。
「來不及了,下午我得回學校,有場球賽。」鄒沫三下五除二扒完飯,還沒嚼乾淨,兩頰都是鼓鼓的,這麼含糊著說完,便匆匆跑回房間,換了身運動裝,倒是像模像樣的一個帥小夥子。
許慧茹笑了一下,替他整了整衣領。果然,那裡面的一件襯衫少了一顆扣子。「脫下來,我幫你縫顆扣子。」
鄒沫撅了撅嘴,又恢復了童稚的模樣,「媽,下次再說吧。這回真趕不急了。我走了。」他伸手在玄關處抱了一隻籃球,換上球鞋,立刻消失在門口。
「哎,晚上回來吃飯嗎?」許慧茹趕著向窗口喊去,兒子正從樓道中走出來。
「不回來了,媽。你好好休息吧。」鄒沫揮了揮手,騎上單車拐出了她的視線。
許慧茹嘆了口氣,一扭一拐地走進了鄒沫的房間。房間里有些凌亂地散放著籃球明星的照片和鄒沫的書本,剛才換下的衣服堆在床角,她抓了起來,準備一會兒去洗。從那堆衣物之下掉出一顆白顏色的扣子,她艱難地彎下腰拾了起來,正是剛才鄒沫襯衫上掉的那顆扣子。
又是扣子。
許慧茹再也撐不住,坐在鄒沫的房間里,對著花花綠綠的各式各樣的籃球明星的海報,放聲大哭了起來。身上、心裡、面子、裡子都像決堤一樣傾瀉出來,她止不住,也受不了,這顆壞事的扣子,又為何偏偏叫她拾到?
鄒雲順一生很少決定什麼事情,大多數時候聽父母和朋友的,聽他認為該聽的建議,之後順著別人的意見去做自己的事情,利己也不損人。倒因為如此,也在學校,在系裡給自己留了個好口碑。父親雖然沒什麼文化,可給自己起了個名叫「雲順」,平步青雲,一帆風順,倒是給應了當前的景兒。說到底,他還挺感激這個名字的。
他用手壓了一下放在兜里的錢包,剛剛取的錢,厚實的一匝紅色票子,張張都抖著聽得見聲響。從銀行里取了來,一個人慢慢地在取款台前一張一張地數,數得慢,卻盡心。平時他不管錢,一切財務狀況都是妻子許慧茹打理。這厚厚的一疊錢,有些讓他從心裡泛起一種滿足感。放進錢包里,鼓鼓囊囊,幾乎要把錢包也撐破了。扣錢包的扣子怎麼合也合不上。他使勁一按再按,扣子終於「吧嗒」一下響了,合絲合縫兒地扣上了。再將錢包放進衣兜里,喜悅又幾乎把心撐破了。他聽見屬於心門的那顆扣子「吧嗒」一下彈了開去,激動溢了他一頭一臉。所以如果我們此時在畫面上給鄒雲順一個特寫,他的臉部表情是生動並且誇張的。你可以仔細從他的眉梢上判斷出他的欣然可喜之狀。因為他的眉角上揚,在末梢處形成一種飛躍的姿勢,像是要從整張臉上奔騰出去。接下來眼角的皺紋也因此柔和了許多,儘管細細碎碎地鋪著,卻將眼神烘託了出來,使後者顯得格外精神。他的臉部明朗起來了,泛著些許的紅光。
鄒雲順上個月剛剛被系裡推選為主任,而這幾天拿到一大筆做古典文化評論研究的稿費,雙喜臨門,自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於是他欣喜之餘決定了平生以來第一件事情,這件事對他來說在舉手之間便能完成。
他取了錢,邁步走向電信。他準備買一款手機。送人,而且,是一個女人。
女人這個字眼出現的時候總是伴隨著曖昧的意味。對於鄒雲順這樣一個年過不惑的人來說,「女人」和「妻子」是並不對等的兩個概念。既然不對等,那麼總有一個「此」和「彼」的關係。陶淵明說「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鄒雲順從嘴裡無法辯出「彼」「此」,可從心裡他是將二者界限分明地擺放清楚了的。好像中國象棋中的楚漢河界。將帥分邊立,車馬猶撕殺。
十幾年前鄒雲順和妻子許慧茹結婚的時候就知道許慧茹是將,他是卒。許慧茹在結婚之前像一根飽含蜜汁的甘蔗,美麗迷人,丰韻十足。新婚之夜他才知道,原來這根甘蔗早叫人啃過了。她利用自己的美貌將他這顆卒子牢牢握在手中,她發號施令,頤指氣使;他俯首稱是,唯唯諾諾。就連做愛的時候,他都是被動的角色。他的那玩意兒秀氣了些,每次進入許慧茹身體里的時候總覺得她像浩淼大海,深不見底,而他只是一抹浮萍,在水中無歸無宿。
而那個女人,給他的感覺完全不同。
那個女人是他偶爾在街頭的時候遇見的。
地點大概是在學校附近,他在某個白天邁進店門的時候才意識到這店門上並未標明店名,牆壁上也沒有任何經營許可證。可是一些理髮用具那麼明目張胆地擺放著,像是欲蓋彌彰某種職業的道具。他走進門的時候突然有些後悔,這時從沙發上站起來一個瘦瘦的女人,個子不高,五官尚屬清秀,濃妝雖然算不上,身上卻發出一種茉莉花的味道,非常濃郁,幾近刺鼻。她有些怯弱地走過來,問他:「您是洗頭還是按摩?」
鄒雲順硬著頭皮吐出兩個字:「洗頭。」不過卻吐得不夠乾脆,有些拖泥帶水,倒成了某種逶迤之外的調子,長長的像山歌在山間盤旋,忽的飛上樹梢,忽的又落於雲端,忽的一下,又飄蕩開去,叫山風吹散了,淡淡的尾聲聽也聽不見了。
女人將他領到一張椅子上面,用圍脖將他脖子以下繞了個圈,圍得紋絲不透。鄒雲順覺得有些窒息,吸了一口空氣,仍舊是茉莉香水的味道,揮都揮不去。她用噴嘴將鄒雲順的頭髮噴濕,打了點洗髮露抹在掌心,然後用指肚一點兒一點兒地抹在他的頭髮上。之後是十隻纖細的手指在鄒雲順的頭皮上輕輕撓著,白色的泡沫成堆成堆地出現在他的頭部,倒讓鄒雲順感到微微的愜意。
於是他閉起了眼睛,任女人的手指掠過他的頭髮,留下一片溫柔的白色泡沫在頭頂泛濫。鄒雲順想象那種白色有些像茉莉花兒,開滿了山野,潔白而且清香。他無法斷定這個女人的真實職業,不過她洗頭的技術的確是過關了。他忽然想起剛才進門的時候女人選擇性地問了他一句話「洗頭還是按摩」,也就是說她除了幫別人洗頭之外,還有其他營生的本領?
鄒雲順的心下當時已經明白了七八分,有些無奈而惋惜地嘆了口氣。他開口問她:「你怎麼稱呼啊?」鄒雲順不敢叫她「小姐」,這個詞在服務行業中不同地方有不同的意味。比方說在北京,他如果管點菜遞單的女招待叫「小姐」的話,人家準保翻他一個白眼,愛理不理。改口叫「服務員」的話,才會有熱情周到的服務。鄒雲順暫時什麼也不稱呼,用了個「你」字,既不顯得生分,又拉近了距離。
「我姓陳,叫我陳嶙好了。」
「王字旁,雙木琳?」鄒雲順覺得這個名字雖然普通,卻也女性味道十足。
「嶙峋的嶙。」陳嶙低頭一笑,瘦削的臉上露出顴骨的輪廓,嘴角揚了起來,倒是顯得線條柔和了許多。鄒雲順一直覺得她眼睛大,卻空洞無神,如此一笑,眼神里便多了些嫵媚和流光,溢得一屋子都是女人的味道。
「嶙?叫這個字的可少,聽上去像男人的名字。」鄒雲順說。
「是啊,好多人都這樣說。」
鄒雲順揚了揚眉毛。「好多人」這個字眼證明這個叫陳嶙的女人的人際關係也許和他想象的一樣複雜,甚至更複雜。
洗完頭陳嶙讓他照了照鏡子,替他梳理了一下,看上去容光煥發了許多。鄒雲順付了錢,踱出門去。末了還回了一下頭。古代回頭的典故很多,曲有誤,周郎顧。周郎生得風流瀟洒,不少曲娘為他特意彈錯,盼得到周郎的一次注意。鄒雲順這一回頭,陳嶙站在門口沖他微微笑著說:「走好,下次多來照顧我的生意。」
既然有一來,便有二去。男人和女人之間是扯不清的一團線,繞來繞去,纏纏綿綿。鄒雲順將陳嶙壓在身子底下的時候什麼都沒想,腦子裡只有一種原始的獸慾和衝動。上帝造亞當和夏娃的時候,將亞當的身體多造了一部分,而夏娃則少了一部分,當亞當多餘部分進入夏娃的體內,完整契合的時候,亞當才知道找到的是屬於自己的夏娃。陳嶙的陰道很窄,讓鄒雲順完全覺得是自己的壯碩充盈了這個女人的身體。他輕飄飄起來,所有自尊和自信,所有男子的偉岸與豪放,統統在這個女人身上找到了歸宿。而許慧茹給他的只能是羞愧和無能的體驗。作為男人來說,這無疑是一種恥辱了。
把陳嶙包養起來這個念頭出現得很突然。許慧茹最近總是古古怪怪的,做愛的時候特別彆扭,她總是抱怨自己發胖,完全對這種事提不起興緻。鄒雲順這才覺得做愛這件事對於男人來說是多麼渴求和重要。他原本一直都是漫不經心,隨隨便便就打發應付了事的。自從遇見了陳嶙,他才知曉什麼叫激情和衝動。他突然覺得自己彷彿年輕了許多歲,像個毛頭小子,腦子裡除了女人,還是女人。
他們已經在一個不起眼的小巷子里找好了房子,近日便要搬過去。為了方便聯繫,他決定給陳嶙買一款手機。
這個女人總讓他不由自主地產生一種保護的慾望。她的眼睛有時候沖他含著笑,有時候憂心忡忡地望著天花板,彷彿要望穿那薄薄的一層牆壁,透過去,望穿蒼穹。鄒雲順分不清這種感覺是不是愛,只不過她每每如此,他就覺得內心深處像是被某種巨大的力量所鼓舞。他依然記得陳嶙有時候跟他說起初來這個城市求生的經歷。
她說:「那個時候我們都覺得能上城裡來找份工作便是上天恩賜的福分了。姐妹們都想好好乾,賺了錢回家找個老實人把自己嫁了,下半輩子也便有了依靠,有了著落。我們剛剛開始早就抱著吃苦的念頭,什麼活兒都做。在地鐵里賣報紙,買一張三塊錢的地鐵票心疼了半天,來回在一個線路上坐著地鐵,兜售當天的報紙,飯都顧不上吃。或是在菜場里販菜賣,每天早上三點起床,蹬一輛賤價買來的破三輪車,先從批發市場上批了菜,再運到菜場上去賣,雖然苦點兒,可是人活得有尊嚴。更苦的是一些姐妹拿了地圖在馬路中間向暫時停留在白線內的司機兜售,穿行在窄窄的車與車之間,經歷的是漠不關心和輕蔑厭煩的眼神,車主們還抱怨車被她們蹭壞了,一個勁兒地嚷嚷著『滾開』!我們也想踏實地干一行正道,可是實在是苦。不是走投無路,沒有誰會願意幹這一行的。誰生下來就是做婊子的命?」
她一下子說了這麼多話,大而無神的眼睛,眼淚就像是泉眼中冒出來似的嘩嘩往下淌。鄒雲順輕輕抱著她的肩,感覺這肩上似有千萬斤的苦難,都壓在這瘦弱的身上。他向來是研究古典文化領域中的女性文學的。想起薛濤、柳如是、蘇小小,不論是歷史的果有其人還是稗官野史的杜撰,類似這般的風塵女子總是有讓人憐惜的一面。更有甚者如李湘君,《卻奩》一齣戲竟將一種男子也沒有的氣概演繹得出神入化。而面前的這個女人,瘦小的臉,瘦小的身體,什麼都是小小的,就連她的願望——找個男人嫁了,了此一生,都顯得如此渺小,可是卻彷彿遙不可及。黑夜給了人黑色的眼睛,又有幾個人用它來尋找光明?
他信步走進了電信大樓,門口站著收購二手手機和招徠顧客買卡的小販們,生活都不容易!鄒雲順再度壓了一下放在兜里的錢包,依舊有一種飽滿的感觸。進了門,隨意瀏覽了幾款手機,都沒有中意的。不是樣子太古板,就是功能不夠齊全,價格方面倒尚在其次。
轉了幾圈,他瞥見一個被人群擁擠得密不透風的櫃檯上,有一抹紅光閃了一下,看上去似乎是一款紅顏色的手機,樣子挺精緻。他撥開人群,剛想擠進去看,便察覺到一隻手在他身上拍了一下。鄒雲順是個機敏的人,他立刻抓住那隻手,細細的胳膊,細細的手指,捏著他裝滿現金的錢包。
「哎呀,偷錢包!」有人喊了一句,登時讓鄒雲順成了一個圓心,旁邊的人都按照一定的半徑環在了他的周圍,看他如何處理。
那是個二十來歲的小男孩,大概和鄒沫一般大。鬍子是絨狀的,細密地分佈在嘴唇上方。他的手被鄒雲順抓著,眼神遊移不定,怯怯地望著他,似乎忘記了掙扎,一副聽憑他處置的樣子,看起來像是個生手。
鄒雲順把自己的錢包捏在手裡,放開了那個男孩子,拍拍他的肩膀說:「你走吧,找份工作,以後別做這一行了。」
那個男孩兒眼睛瞪得大大的,也許他想不到這個人如此輕易地就放了他。他看了鄒雲順一眼,像個在舞台上匆匆謝幕的小丑,一溜煙便消失在人群中。那個暫時以鄒雲順為圓心的圓漸漸被移動的人群改變著狀態。
鄒雲順本來是想扭著他去派出所的,可是男孩嚴重的那種無奈之情讓他一時間想到了陳嶙。他想起她的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說:「不是走投無路,沒有誰會幹這一行的!」是啊,給人一份寬容,說不定能有一個轉機。
轉過頭去看手機,售貨的小姐對他笑臉相迎。「先生好眼光,這款手機是今年的最新款,從造型來說小巧別緻,功能上更是比其他同類產品好很多……」
他握著那款手機,紅色的線條柔和得彷彿處子,溫婉恬靜。不等那小姐說完,他便接了一句:「行了,幫我包起來。」
「您是自己用還是送人?自己用的話還有一款銀灰色的,比較適合您。」那位小姐建議著說。
「我送人。」淡淡說了一句,他點好足數的錢,去收銀台付了賬,在售貨小姐微笑的目光中走出了電信市場。到旁邊的電信大樓準備上一個號,突然想起用自己的身份證恐怕不妥當,乾脆讓陳嶙拿自己的身份證登記好了。
轉念完畢,他立刻打了輛車,奔向陳嶙所在的那一片「紅燈區」。
金大松剛走,房間里還留有他抽過的香煙味兒。陳嶙坐在那張半塌陷的沙發上,聽見推門的聲音,眼睛非常木然地瞧過去,見是鄒雲順,便打起了精神,迎了出來。
鄒雲順知道陳嶙是不吸煙的,戲謔地問了一句:「這麼早就有生意了嗎?」然後笑笑,坐在金大松剛才坐的位置上,果然,還是熱的。
陳嶙並不吱聲,只是替他倒了杯水,放在鏡子旁邊。陽光射在玻璃杯上,從鏡子里反射出一種金色的光,彷彿救贖似的。「是啊,一個洗頭的,坐在你的位置上,剛走不久。」她笑得有些勉強,走動時身體仍散發著茉莉香水的味道,飄過來,盪過去,讓鄒雲順有一絲心悸。他興沖沖地掏出手機的包裝盒,說:「我剛才到電信市場給你買了款手機,看看喜歡不喜歡?」
她淡淡笑了一下,說:「喜歡不喜歡,只要是你買的。」
這話說得特別實在,就像逢年過節自家包的薄皮大餡兒的餃子,咬一口,鮮到家了。
鄒雲順將她抱在懷裡,當著她的面拆了盒子,取出那款紅顏色的手機,塞在她的手裡。小巧的外型配著她小小的手,實在是合適不過。「明天你拿上身份證,去電信局上個號,以後我們聯繫起來就方便了。你說呢?」
陳嶙看著鏡子里的自己點了點頭,張口說了聲「好」。她大大的眼睛似乎因為這聲「好」而流露出了一種薄而淡的喜悅,還有一種輕而微的顧慮,便在眼睛里擠不下了。移到眉毛上,微微蹙了起來。她的表情是內斂的,不論喜或者憂,所表現出來的總是淡淡的不經意的樣子。
鄒雲順伸手撫向她的胸部,她輕輕地「哎喲」了一聲,那顆該死的扣子,總是無時無刻不提醒自己,它的存在是多麼地不合適宜。
「你怎麼了?」
「胸衣的扣子戧得慌。你一碰我,就難受。原來的那顆好像上次掉在你家裡了。不知道你發現沒有?」她有一絲擔心地問。
「不知道跑到什麼旮旯里去了。提這個幹什麼?」
「我怕被你太太發現了,不好。」
鄒雲順端起那杯水,水的光澤透過鏡子,正巧射在她的眼睛上。鄒雲順笑了一下,說:「我犯不著怕她。她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罷,反正我們是半斤對八兩,她走她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咱們井水不犯河水。要是挑明了,大家都沒好處。」
「什麼意思?」陳嶙不明就裡地問。
鄒雲順一仰頭把那杯水「咕嘟咕嘟」地喝完,將空玻璃杯放在原處,有些義憤填膺地說:「她在嫁給我之前,早就有其他男人了!」
陳嶙怔怔地坐在他懷裡,眼睛盯著鏡子里自己的眼睛出神,就像是剛才被鄒雲順擱在一旁的玻璃杯,很空,很空。
這個世界,究竟是怎麼了?
許慧茹在兒子的房間里哭了一陣,便倒在他的床上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睡夢中她彷彿置身於一片黃燦燦的水稻田裡,頭頂是毒辣的陽光,許多人默不做聲地背對著她,彎下腰,俯身揮舞著鐮刀,捋了一把水稻,嚯嚯地賣力割著。她的頭頂上戴了一頂大草帽,上身是一件白褂子,下身一條咔嘰布做的長褲,被太陽蒸出了汗,一顆一顆往下掉。
為了迎戰「雙搶」的工作,每個人都拼了命似的割水稻,爭取要上進,爭取賺工分,爭取表現突出,得到上大學的機會。
她有些頭暈目眩地割著水稻,學著別人的樣子,弓下腰,弓成一柄鋤頭的模樣。左手捋稻子,右手執鐮刀,掌握好姿勢,唰唰幾下就倒了一片。
「來,擦擦汗。」有人遞給她一條毛巾,她看不清他的臉,只見一副整齊的白牙齒,一閃而過,還有一個男性十足的下巴,冒出些細密的胡碴兒。
她沿著他的下巴繼續看,同樣是件白色的褂子,上面縫了四顆扣子,中間一顆掉了,所以他每每揮舞鐮刀的時候,她總能從這個角度看見他冒著汗珠子的胸脯,挺白凈的一片。她看得有些臉紅心跳,低頭繼續割水稻。留心腳邊,果然有一顆不知道什麼時候掉下來的扣子。覷了他一眼,果然是和上下一樣的,藏在手心裡捏著,又覺得不妥,放在貼身的袋兒里,回去再還他。
這麼想著,不小心鐮刀割著了手指,她從睡夢中「哎喲」一聲驚醒,手上仍然是好好的,只是小腿處又沁出了一絲血,鑽心地疼。現在的疼卻有別於剛才的疼。剛才的是現實,現在疼的卻是回憶了。
她一瘸一拐地站了起來,撫平睡皺的床單,走進自己的房間。她抬頭看了一眼自己和鄒雲順的結婚照,是在八十年代初期拍的。那個時候剛剛改革開放,女人都流行燙髮,並且情侶和情侶之間適度的親密是可以讓人接受的。所以鄒雲順摟了她的肩膀,她的頭和他靠得很近。他彷彿想起了什麼似的走到書桌旁邊。卧室這個書桌是屬於她的一個私人領地。她掏出鑰匙開了鎖,從書桌的最裡層翻出一個鋁製的小盒子,不大,像是從前用的鉛筆盒,有些發黑和生鏽。她撫上去,雖然是一絲冰涼的觸覺,可是心卻因此而溫熱了起來。
「吧嗒」一下打開,裡面有一層用絨布包裹著的一張紙片一樣的東西。下邊是一些鉛筆頭,短得不能再短,參差不齊地排列在那兒,好像當時他們下鄉的生產隊隊員站的隊列,男男女女,參差不齊。
她伸手將那個布片打開,小心翼翼的。布片掀開,裡面赫然出現的是一張照片,黑白色的。正是許慧茹年輕時和另外一個男子的合影。許慧茹梳著兩條麻花辮兒,滿臉含笑,隔了一些距離是另一個男子。他的長相很清逸,眼睛大而有神,神采奕奕地透著股喜慶勁兒。這幾乎可以算是七十年代中後期的一張結婚照了。兩個人的表情都是含羞帶怯的,都是有情而不敢表,只道是為革命事業走到一塊兒的階級戰友,所以只好隔著一段距離,頭向彼此偏靠著,表明一些隱藏的心跡。這張泛著黃顏色的老照片,彷彿是那個特定年代的積澱,一段段歷史,一個個往事,都凝在這楨照片背後,被歷史的塵土風乾了,變成一點點黃色的斑紋,刻在照片上,抹都抹不去。
有些人,有些事,是無法忘記的。
許慧茹非常困惑地合上布片,仍然按照原來的樣子包好,放進了那個鉛筆盒中。她困惑自己當初所做的決定,既然愛他,又緣何放棄?既然不愛鄒雲順,又緣何為他心內神傷?人都是矛盾而感性的動物,也許為著一個顯示的目標,不得不放棄了許多事情。以前是為學業,而今是為家庭,她不能看著鄒沫有一個破碎的家庭。她苦苦支撐苦苦經營,一生都苦過來了。這興許也是宿命!這面維護家庭完整而不可侵犯的大旗,如今被她舉在手裡,她是下定決心了的,無論如何,鄒雲順不能不顧及這個家!
她將屋子收拾了一下,嘆了口氣,把鄒沫換下來的衣服放到洗衣機里,準備去洗。看著洗衣機有多出來的好大一部分空間,她想起鄒雲順昨天換下來的衣物也不曾洗掉,回頭去卧室取了過來,習慣性地掏了掏口袋,還好,只空空兒的。
許慧茹近來發現丈夫的口袋裡常常有些莫名其妙的賬單,總是幾百幾千地花銷出去,想問,卻也不知道怎麼開口。他們兩個人的工資向來是許慧茹管理。鄒雲順每個月要上交多少錢做家用,如何分配使用等等一切,許慧茹都算得清清楚楚。最近他升了教務處主任,許慧茹想著男人應該留些錢在身上,便不再過問他工資收入的事,想想該找個時間重新提一提,省得他拿著錢到外面胡亂搞出些讓她心寒的事情。
女人不能讓時間充裕地填滿她的生活空隙。閑下來的時間裡,她們多半喜歡胡思亂想,有時候根本沒有的事,也會被她們想象得憂心忡忡,一副杞人憂天的樣子。
門「吧嗒」一下被擰開了,鄒雲順和妻子許慧茹的目光一相遇,他彷彿有意躲閃似的,在玄關低頭換上拖鞋,然後一聲不吭地走進卧室。許慧茹沒有跟進去,只側著耳朵聽。先是一陣嘩嘩作響的聲音,接著是抽屜被打開的聲音,然後又是一陣鑰匙旋轉。
卧室里的一張床把房間分成兩半,在床頭分別有兩張床頭櫃,一張是鄒雲順的,一張是許慧茹的,都分別上了鎖。裡面往往放著私人的信箋和存摺之類的東西。許慧茹猜想他準是將存摺放了進去或是拿了出來。他的錢最近花得很兇,八成是給了那顆扣子。
她有些刻意地躡手躡腳走了進去,果然,鄒雲順剛剛把床頭柜上的抽屜鎖上,見她來了,一聲不響地坐在床沿。
「你今天一天去哪兒了?沫沫好不容易回家一趟,不見你的人影兒,還向我問來著。」許慧茹說。
鄒雲順的臉上掃過去一絲淡淡的笑意,鄒沫是他的好孩子,懂事又顧家,相貌上又和他有七八分相象。雖然他向來對許慧茹寵愛兒子的方式不太贊同,可提起兒子,總能讓他像沙漠中找到一眼清泉一樣的舒心。他輕輕地「噢」了一聲,問:「他說什麼來著?」
「也沒說什麼,只問你幹什麼去了。我告訴他,你興許是在系裡忙著,一時半會趕不出空兒,就沒回來吃飯而已。」許慧茹暗暗看著鄒雲順的表情,見他不自然地笑了一下。
「是啊,挺多事兒,中午隨便吃了一點,現在倒有些餓了。」
「那我去做飯吧。」許慧茹看看鐘,的確快六點了,自己竟然睡了一下午。她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
鄒雲順見了,隨口問道:「你的腳怎麼了?」
「沒怎麼,摔了個盤子,被碎片弄的。」
鄒雲順看見她米色的長褲上全是血,捋上去的褲管下面,是一層一層的繃帶,同樣滲著血漬,觸目驚心。「去醫院看了沒有?看著怪嚴重的。」
許慧茹看了他一眼,說:「沒事,是沫沫替我包紮的。事先拿酒精消了毒。這會兒不太疼了,過幾天就好。」她本來想說「你不用擔心」,可是轉念一想,還是不說的好。因此只抿了抿嘴唇,一心一意地掏米做飯。
鄒雲順見她身上不好,想著自己和陳嶙的種種,便泛起一絲羞愧之意。他探了個頭進廚房,問許慧茹:「要我幫忙么?你腿上受了傷,我來做飯吧。」
「也好。」她身上本來就不舒服,那個病弄得她常常精神恍惚,今天又弄傷了腿,新病舊傷,還有心裡的老大一塊疙瘩,攪和在一起,讓她心煩意亂,做什麼事都不上心。
她放下洗了一半的米,徑自在沙發上坐了,看著鄒雲順忙這忙那的,剛才想著要問他查賬的話又咽了下去,不好開口。氣氛微妙到幾乎讓她感覺到是有一絲融洽了。女人其實要求很低,只求平安守著丈夫孩子,家庭親和美滿,也就是了。這麼平平淡淡地了此一生,夫復何求呀!
難怪自古的文人墨客都競相想著歸隱。許慧茹笑了一下,頭靠在沙發的坐墊上,心想自己大概是搞了一輩子的文學搞出了毛病來。許多事情都想著文人如何,騷客怎樣。她從這個靠著的角度向卧室看去,正巧能看見自己床前的那張結婚照,她梳著當時流行的髮式,被鄒雲順摟在懷裡,笑的模樣,照現在看起來又溫柔又幸福。
如果什麼都不要發生,那該多好?
想著想著,那邊鄒雲順拍了拍她的肩膀,喊她吃飯了。她這才慢騰騰地坐起了身,拖著臃腫的身體,去盥洗室洗手。鄒雲順順著她剛才的角度向卧室里看,許慧茹年輕時的照片映入眼帘。他看著那個美麗溫和的女人,一恍惚間,紅顏老矣,浮雲蒼狗,一轉眼便流逝了,只剩下一個肥而且胖的女人,靠著他的肩,讓他摟在懷中。
他皺了皺眉頭,好似對這現實有些微的遺憾。可是回頭看看體態臃腫,腳步蹣跚的妻子,他的心又溫柔了些。擺好碗筷,他替她盛了飯,兩個人默默地對坐著,夾菜,扒飯,咀嚼,只是這一成不變的三個動作,在兩個人身上輪流上演。
「系裡要開始評職稱了。」鄒雲順打破沉默,首先說了一句。
許慧茹似乎對這個不太熱衷,只淡淡地「唔」了一聲。名利方面,她一向冷而淡之。自己早些年就是副教授了,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犯不著爭那一個字的區別。爭來爭去,打破了頭似的,得罪一票人。別的不說,單是對自己的稱呼,便會覺得恭賀成分少,挖苦成分多。不明白他們這些研究所謂文化的有識之士,何苦來哉!
「你如果想評選教授,我可以幫你爭取的。」
「不用了,我對那個沒興趣。」她搖了搖頭,「每年系裡評職稱的時候,空氣都緊張得一擦就著火,明爭暗鬥的事情太多了,傷神呢。」
每年中文系準備評選職稱的時候,先分派下來幾個名額,再由院長分配到教務處,又教務處統一提交侯選名單。接著由系領導開會商定,最後才報請學校審批通過。不僅程序繁多,而且內幕複雜,不是太有把握的人,都不太敢於和同事競爭。
鄒雲順見妻子並不熱衷於此,也就淡然一笑,繼續吃飯。
許慧茹看著他,心中又忍不住想起了剛才那個賬的事情,舉起筷子,猶疑著問還是不問。
「你想什麼呢?以為是下棋呀?在半空中舉棋不定的。」鄒雲順給她夾了些菜,放進她的碗里,打趣地說了一句。
許慧茹笑了一下,吃著他夾過來的菜,慢慢咀嚼。飯是越嚼越甜的,菜是越吃越香的。夫妻之間還查什麼賬呢!她於是把剛才那個念頭拋到了九霄雲外,只專心吃飯了。
她見鄒雲順今天一反常態的體貼入微,又怕他提出晚上同房的要求,便有些惴惴的,覷了他一眼。好在鄒雲順只顧著吃飯,並沒有察覺到她的異樣。
吃完了飯,她收拾了一下碗筷,便坐在電視機前看電視。播的是幾個青春偶像明星演的不倫不類的肥皂劇。她看見鄒雲順一個人鑽進書房,半掩了門,大概是在書房的電腦上網。
她嘆了口氣,覺得丈夫在比不在更加讓她不知所措了起來。
躺在床上,又盼著他來。她看著牆上掛鐘一分一秒地過去,鄒雲順的書房裡依然傳來輕輕的敲擊鍵盤的聲音。她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等到他來,掀了被單的一角,她又怕他提出要求自己拒絕,反倒又希望他不來的好。這麼一來二去,倒覺得自己成了依然未嫁的大姑娘一般,扭扭捏捏。
好在鄒雲順只是換了睡衣躺下,背對著她熄了檯燈,在黑暗中輕輕打著酣。許慧茹的心涼了半截,將被子裹緊,迷濛之間好像有什麼東西掉在了地上,發出輕微的響聲。她腦子裡立刻蹦出「扣子」這個字眼,嘴裡嘟嚷著,也終究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這一天,便在開始也是扣子,結束也是扣子里落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