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俗話說,小別勝新婚。但對於魏海烽和陶愛華來說,這條規律完全不適用。
魏海烽一進家門,就見陶愛華陰沉著個臉,見到他連個笑模樣也沒有。陶愛華在省人民醫院做護士長,乾乾瘦瘦,整天板著一張臉,動不動就訓人,新來的小護士臉皮稍微薄點的,輕輕鬆鬆就能被她訓哭。其實,陶愛華並不喜歡訓人,把人家訓哭了,她心裡比哭的人更難受。但陶愛華要強慣了,不僅自己做事情半點懶不肯偷,而且也容不得別人有絲毫的馬虎。
據說陶愛華年輕的時候也算是醫院的「五朵金花」,漂亮得能給男病人當止痛藥使,那時候她脾氣也好,說話輕聲細語的,常常臉紅,哪兒像現在?陶愛華並不是不知道自己科里那些小護士背後說她什麼,有說她有病的,也有說她長得就跟「三查七對」似的。可陶愛華沒辦法,她是護士長,她不「三查七對」誰「三查七對」?
魏海烽放下行李,在心裡沉重地嘆了口氣。陶愛華最煩他出門,他不出門,還能買菜做飯搭把手,陶愛華下班還可以吃個現成;他一出門,里裡外外一攤子事就都落在陶愛華頭上,也是奔四十的女人了,生活的重擔撲面而來,不是不勇於承擔,確實是心有餘而力不足。魏海烽不是不體諒陶愛華這一點,但一進門就見她冰著一張臉,心裡的那點體諒瞬間就演變成了不滿。兩口子過日子,誰欠誰的?他最恨別人給他臉色看。但他忍了。
這幾年,魏海烽的家庭地位連年下跌,他自己也知道,不能全怨陶愛華。陶愛華並不是一個勢利的女人,但她過得不痛快,一個過得不痛快的女人,你能要求她每天高興得跟個哈巴狗似的嗎?再說,陶愛華是自己老婆,又不是賓館服務員,不能因為人家沒有給你笑臉,你就投訴;更何況,在一個家裡,你要投訴,上哪兒投訴去?
飛機晚點,魏海烽是坐機場大巴到市裡,然後又換乘公共汽車才到的家。他這個級別,跟單位要車不是不行,但他不願意沒事找事。公家的便宜不是隨便佔得的。單位那些小車司機,一個比一個勢利。魏海烽要車,他們要是不想來,幾句就給他搪塞了。你一個辦公室主任,能有什麼急事兒?過來接你,你得領情,不來接,你也說不出什麼來,就是說出什麼來又怎麼樣?他們是司機,又不是機關幹部,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你魏海烽得注意影響,人家根本就沒什麼影響需要注意。更何況,司機班一向跟廳領導近水樓台,背後給你扎一針,順手得很。
早幾年,有一次魏海烽去省里開會,他打電話的時候,司機班說有車,可等他坐了電梯下去,司機班說車已經讓趙通達要走了。魏海烽勃然大怒,也是年輕氣盛,攏不住火,跟司機班吵了起來。事情鬧到副廳長許明亮那裡,許明亮輕描淡寫地說,派車要根據工作需要,而不是根據先來後到,工作有輕重緩急嘛。一句話,魏海烽就成了「輕」「緩」,而趙通達則成了「重」「急」。
後來趙通達為車的事兒專門來跟魏海烽解釋過。趙通達說他要知道那車魏海烽已經要了,他說什麼也不會上車就走,他當時到司機班要車,司機班說車就在院里停著呢,他連想都沒想開車門就上去了。趙通達一真誠,魏海烽就啞了。他還能說什麼?說什麼都沒意思。人家本來是又「重」又「急」,結果還跟你這個既「輕」且「緩」的人解釋,人家那肚量,人家那姿態,魏海烽要是再掰扯就太沒勁了。但他還是生氣。如果這事兒換過來,那車本來是等趙通達的,他魏海烽是後來的,司機班可能這麼不負責任地讓魏海烽上車嗎?不可能。他們有眉眼高低著呢。說到底,是魏海烽混得不好,既不善於跟領導肝膽相照,也不善於跟群眾打成一片,上下都沒人,當然吃不開。
魏海烽脫了外套,換了拖鞋,他想先去洗個澡,然後靠在沙發上看看報紙,但他知道,他只能這麼想想,不能真這麼做。結了婚,就不能只顧自己了。他如果不迅速出現在廚房,陶愛華馬上就會大聲嚷嚷出來:「我也上了一天班,我不累啊?我還剛把一死屍送到了太平間呢!」
陶愛華並不是不講理,在她眼裡,她的工作,就辛苦程度上來說,要比魏海烽的強許多倍。魏海烽住在單位的房子里,只要步行十分鐘就可以到辦公室,上班的主要姿勢是坐著,接接電話開開會,讀讀文件聽傳達。但陶愛華就不一樣,她騎自行車上下班,每天扔在路上的時間差不多一個小時,在醫院一分鐘也不得閑,這個要水,那個排尿,這事兒那事兒,忙得團團亂轉,稍微一個不小心,怠慢了病人,遇到犯渾的家屬,直接大嘴巴招呼。醫院裡,護士挨打的事兒可不是傳說。
魏海烽站在廚房門口,看陶愛華下麵條,這是他的義務。他可以不動手,但不能不在場;可是光在場不說話,陶愛華也是不會滿意的。上一天班,衝鋒陷陣似的,回到家,還得自己動手豐衣足食,你再要求她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可能嗎?陶愛華說話,就是一台電腦,老這麼使,也得死機。現在陶愛華是因為待機時間過長而黑了屏,並不是真的死機。如果真死機,更麻煩。
魏海烽調整心態,趁陶愛華回身的時候,給了她一個正大光明的笑容,並及時追上一句:「雅琴怎麼樣了?」
雅琴就是趙通達的愛人,姓宋,跟魏海烽也算校友,在學校的時候沒說過幾句話,後來嫁了趙通達,就更沒什麼話說。現在癌症晚期,住在陶愛華他們科,用陶愛華的話說,死馬當活馬醫,沒幾天了。魏海烽本來也就是隨便找一話茬跟陶愛華搭訕,哪裡想到,這話不問還好,一問,陶愛華瞬間「系統激活」,臉上不「黑屏」了,可嘴又開始叨嘮,像一隻漏水的馬桶,滴嗒嗒,滴嗒嗒,說過來說過去,就是那麼幾句,魏海烽忍住煩,耐著性子往下聽。一邊聽還一邊想起許明亮的一句名言——領導講話就像老婆講話,你就是不愛聽,不想聽,聽煩了,你也不能表現出來。魏海烽這時想,領導講話,你不專心,最多是升不上官,但老婆講話,你不耐煩,那你就別想過了。
關於「雅琴住院」這一專題,陶愛華已經來來回回說了七八個回合,正敘、倒敘、插敘,意識流,蒙太奇,閃回,經典回放,反反覆復顛來倒去,每一回合的結束語都是:「你們的趙通達,簡直當官當得沒人味,老婆都病成這樣,他該忙什麼還忙什麼。說工作忙,誰工作不忙?」然後,在這句話之後,立刻從頭開始,再說一遍,每一遍都補充一點上一遍沒有的內容,但大多數章節段落是完全重複的。
陶愛華越說越氣,魏海烽本來心裡是想勸陶愛華別為別人家的事兒生氣,可話一說出口,就像在為趙通達辯護:「通達肯定也是身不由己。」
陶愛華「嗤」的一聲,笑了。「什麼叫身不由己?純屬官迷心竅。我在電視上都看見了,他跟著你們許廳去考察梅海大橋,就站在許明亮後面。我就不信,憑他跟許明亮的交情,他要說老婆病了,許明亮能逼著他上電視?你們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
魏海烽不做聲了。他看出來陶愛華的一腔怒火不是沒來由的。
果然陶愛華忍了又忍,沒忍住,還是說了——「昨天一大早,趙通達到醫院跟雅琴照了一面,然後就跑到我那兒,給我留了5000塊錢,說自己要出個短差,一天半,有什麼事兒讓我先照應。結果趙通達前腳走,後腳醫院就給雅琴開了3000塊錢的自費葯。我當時沒多想,替雅琴交了錢。今天我越琢磨越不對勁,自費葯是不能報銷的,萬一到時候,趙通達心裡不樂意,怎麼辦?」
魏海烽皺皺眉頭,沒說話。
「你說等我見了趙通達,跟他說這葯他要是同意自費,那就退他2000塊錢,要是他不同意,那這葯算是我送給雅琴的,退他5000塊錢……」陶愛華邊吸溜著麵條邊問魏海烽。其實,以前她不這樣吃,但現在她想怎麼吃就怎麼吃,完全不考慮現場有沒有觀眾,或許,她不認為魏海烽是觀眾。有一次陶愛華「嘎吱嘎吱」地吃蘋果,魏海烽說她,她連臉都沒紅一下,一邊繼續「嘎吱嘎吱」一邊「嗚魯嗚魯」:「我這是在自己家裡,在自己家裡,吃個蘋果還要注意形象,累不累啊?」
魏海烽忍耐著,夫妻吃麵條,應該怎麼吃?有規範嗎?為這些小破事兒拌嘴,不值當。
「想什麼吶?快說啊,別跟個沒事兒人似的。」陶愛華用胳膊碰了碰魏海烽。
「沒想什麼,就是覺得你要真這麼跟趙通達說,肯定把他得罪了。你想啊,什麼叫他要是不同意,這葯算是你送給雅琴的?」魏海烽說。
「那你說怎麼辦?」陶愛華的聲調一下子提高了八度,還配合著驟然放下的碗筷,「嗵」的一聲,蹾在桌子上。
一直到吃過飯,倆人上床,陶愛華還在嘀嘀咕咕這3000元的自費葯。
魏海烽不勝其煩,不僅是煩陶愛華的絮叨,還煩這些爛事兒——他感到自己人生的大部分時間全充斥著這些雞零狗碎的爛事兒。魏海烽做不到完全不聞不問,但聞和問,不僅要搭時間搭精力絞盡腦汁,有的時候還要搭進心情,弄不好還會惹火上身。比如這3000元自費葯,憑魏海烽對趙通達的了解,如果當時趙通達在場,那麼他不至於就捨不得為自己老婆花這個錢,畢竟是親夫妻;但現在是陶愛華替他花的,那麼趙通達心裡可能多少會有點不舒服。趙通達心縫兒小,好猜忌,說得重一點,趙通達可能真會猜忌陶愛華從中得了什麼好處,醫護人員借給病人開貴重葯拿回扣的事,天天上報紙;說得輕一點,他雖然不會懷疑到陶愛華的人品,但內心裡可能會覺得陶愛華拿他的錢不當錢,不管什麼葯,說買就買了,連問也不問一聲。
如果這不是3000元,而是300元多好啊?如果是300元,魏海烽就當心意人情送給他趙通達了,但偏偏是3000元,他即使肯送,趙通達也未必肯收。
「你倒是說呀?趙通達明天肯定上醫院來,我見他怎麼說啊?」陶愛華推魏海烽一把,沒等魏海烽回話,就又自顧自說下去:「他那種人,我就不明白他上病房幹什麼來了,一來手機就響,永遠站在走廊接電話,一個接一個地接,等接得差不多了,就回去了,日理萬機也沒他那麼理的……」陶愛華滿腔怒火,對趙通達的新一輪聲討已經是箭在弦上。
魏海烽趕緊剎住陶愛華,即使陶愛華聲討的是趙通達,即使趙通達跟自己毫無關係,但總在自己耳邊聲討,一晚上了,換誰誰也受不了。魏海烽說:「這事兒,你當時為什麼不問問雅琴的意思,她說要,你再付錢也不晚啊……」
「你這叫馬後炮。我還不應該接他趙通達的錢呢。我是醫院的護士長,又不是他們家的護士長,我管得著他老婆的事嗎?噢,把老婆往醫院一扔,自己就跑了,你工作再重要,還有老婆的命重要嗎?我算看透你們這些男的了。」陶愛華火了。
魏海烽也急了,回手就殺了陶愛華一回馬槍:「是趙通達把他老婆扔在醫院,不是我魏海烽。我就不明白,你這會兒這麼能說,當時幹什麼去了?你當時怎麼不沖著他趙通達說,你走了,你老婆萬一有點事兒,我們醫院負不起這個責任。」
「我告訴你,要是換個人,我能說得比這還難聽呢!這不是趙通達嗎?我不得為你考慮考慮?我罵了他,給了他難看,他說話就要當你頂頭上司,到時候誰受罪?誰難受?我無所謂,我跟他沒關係,你可跟他抬頭不見低頭見,說不定,到時候還得天天跟人家低眉順眼地早請示晚彙報呢!」陶愛華回過來的是窩心腳,魏海烽被窩在那兒,半天說不出話來。他的耳邊嗡嗡的,像被一大群蒼蠅蚊子包圍著。
這日子是沒法過了。
魏海烽夾起被子去了書房,陶愛華跳下床,直接從裡面把門插上。魏海烽氣得發獃,在書房坐了一陣,沒頭沒腦地寫起了「離婚協議書」。不過,才寫了一個開頭,就覺得自己在浪費時間。離婚?是想離就能離的嗎?離了以後,他住哪兒去?如果還住在一起,那跟現在這樣有什麼區別?再說,陶愛華又不是頭一次這麼鬧,去年這個時候,不是鬧得更厲害?她就是這麼個人,大炮筒子,直腸子,心裡有什麼就說什麼,不計後果。年輕的時候,談戀愛的時候,魏海烽喜歡她也就是喜歡這點,直來直去,愛憎分明,不藏著掖著,不拐彎抹角。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全都乾乾淨淨寫在臉上,不像他暗戀的「朱麗葉」,總是低著頭,從來不用肯定句或否定句,永遠是霧裡看花,永遠是美人涓涓隔秋水,總是走很遠很遠以後,回頭看一眼待在原地的魏海烽,但就那麼一眼,很吝嗇很文藝的一眼。不像陶愛華,大大方方,一雙天然妙目,看你就是看你,不會把視線「刷」地移開,又輕盈盈地飛回來,可就在你要用你的目光去接應的時候,那視線又移開了,彷彿你剛才做了一個夢,或者是一種幻覺,人家根本就沒有看你,是你一直在看她了。陶愛華從來不那樣,她一直是個乾脆利索的人,就像她扎頭皮針,一針進去,絕不拖泥帶水。
魏海烽扔了筆,把寫了個開頭的「離婚協議書」扔到抽屜里,上了床。生氣歸生氣,但他確實困了。
這是一張單人床,設這張床的原始目的並不是為分居方便,而是為了魏海烽的弟弟魏海洋。他以前常常到魏海烽這兒蹭吃蹭喝,最近幾年來得少了,兄弟倆雖然在一個城市住著,但一年反而見不到幾面。魏海烽心裡隱隱覺得這和自己這幾年比較落魄有關係。兄弟倆,漸漸變得沒什麼話說,說什麼呢?魏海洋在光達管理學院當講師,談笑皆權貴,往來無白丁,說著說著,就會說到誰升了官,誰發了財,都是身邊的人,也不是故意刺激魏海烽。但魏海烽並沒有修鍊到八風不動,每每聽到這些,表面上「噢」一聲敷衍過去,但心裡不是沒想法的。魏海洋也提出過替他約許明亮,一起坐坐啊什麼的,但魏海烽都拒絕了——一個單位的上下級,有什麼話非要在下面坐坐的時候說嗎?再說,魏海烽知道,許明亮絕對不是一個誰跟他坐坐,就能坐出名堂的人。領導喜歡什麼人,有的時候跟家長喜歡哪個兒女一樣,是沒道理可講的。雖然手心手背都是肉,但肉和肉還不一樣呢,總有心頭肉和滾刀肉的區別。實事求是地說,許明亮從來沒有虧待過魏海烽,但顯然他真正重用和欣賞的是趙通達。這也難怪,人家趙通達命好點正。多年以前,趙通達還只是交通廳下屬公司的一個工程師的時候,許明亮恰巧是這個公司的總工,倆人在一個項目上摸爬滾打,知己知彼。所以,日後隨著許明亮的官運亨通平步青雲,趙通達芝麻開花節節高也在情理之中。這種關係你不能說他不正常,就像木匠喜歡用自己順手的舊工具一樣,領導喜歡自己的老部下,無可指責。相對「忘本」而言,「念舊」總是美德。許明亮念舊,你魏海烽能說什麼?再說,趙通達也是研究生畢業,而且和你魏海烽是同一個學校出來的,只能重用一個的時候,人家憑什麼非得捨近求遠?子曰:仁者愛人,愛有差等。什麼叫差等,就是親疏遠近。作為一個領導同志,如果對所有的下屬都一視同仁,那就沒有權威了。你總得器重其中的一些,讓這些受器重的得到榮譽和利益,這樣才會使其餘的人受到鼓舞,所謂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在這個方面,周山川就不如許明亮。儘管周山川是一把手,但在交通廳這麼多年,他一直強調,幹部就是人民的公僕,要吃苦在前,享受在後,而且越是他器重的幹部,他越要求嚴格。分房,他出面做工作,叫人家讓給普通群眾;評職稱,他親自上人家家,帶著禮物勸人家高風亮節。一來二去,沒有人願意受他器重,甚至有人公開說,當幹部要這麼個當法,還有什麼意思?混來混去,就混一個「俯首甘為孺子牛」?我要真想當「孺子牛」,我戴一袖箍站街上協管交通好不好?
但人們說不出周山川什麼,他以身作則兩袖清風,一輛破自行車騎了大半輩子,你能說人家什麼?直到後來有人實在看不過去,對周山川說:「您是廳長,您帶頭騎車,讓下面的人怎麼辦?都跟著您騎自行車?騎一輩子自行車?」
這事兒是周山川自己沒想明白,你廉正是廉正了,可是你得清楚,別人跟著你干,給你拼死拼活,人家圖什麼?圖個一輩子像蠟燭一樣,燃燒自己照亮別人?在這一點上,許明亮就比周山川想得明白——當領導怎麼才有凝聚力?你不給下面的人好處,光讓人家無私奉獻,人家缺心眼啊?
機關人有一句口頭語,跟著許明亮,年年有進步;跟著周山川,年年犯錯誤。這話的意思是說,許明亮重視解決部下的實際需要,一有機會,就給人家一個提拔;但周山川則不同,「千里之堤,毀於蟻穴」,周山川極其重視幹部隊伍中的「蟻穴」,所以每隔一段時間,周山川就會要求他分管的幾個部門開展批評與自我批評,要不就去基層聽取意見。現在這年月,人家都在表揚與自我表揚,全社會都提倡激勵機制,誰還愛自找罪受?周山川雖然平易近人,但在機關,人氣兒上比許明亮差多了。當年基建處處長位置空缺,周山川提魏海烽,許明亮提趙通達,幾個回合下來,趙通達勝出。但機關的人說,這不是趙通達的勝利,這是許明亮的勝利。半年以後,魏海烽被調到辦公室做主任,雖說都是處級,但處和處是不一樣的。魏海烽知道,提拔他,有一半是為著給周山川一個面子,畢竟人家是一把手,雖然快到退休年齡了。
從心底里說,魏海烽並不熱愛廳辦公室主任這份差事,這不是說這份差事不重要,而是不符合他的職業理想。他喜歡決策性強的工作,而辦公室主任的工作,就像庸俗電視劇一樣,瑣碎,啰唆,重複,沒完沒了,你看一半去接個電話上個廁所,回來不僅完全接得上,而且就是錯過什麼也不要緊,反正後面還要重複。不過,魏海烽還沒有清高到拒絕。「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魏海烽沒那麼瀟洒,也沒那麼桀驁。魏海烽是有家有口的人,他不能那麼不負責。
出了幾天差回來,辦公室一切照舊。沒有非得要魏海烽批的文件,也沒有非得要他做的決策。時光像靜止一樣,但人卻在靜止中悄然老去。
魏海烽在辦公室坐了一天,到快下班的時候,接了一個電話,省文物局打來的,措辭嚴厲,說泰華集團在青田野蠻施工,發現文物不僅沒有及時彙報,反而加緊施工,如不制止,後果將不堪設想。打電話的是位老同志,情緒激動,上綱上線,他在問了「魏海烽」的名字以後,語重心長地說:「魏海烽同志,文物是不可再生的資源。你們不要做歷史和民族的罪人啊!」
魏海烽放下電話,屁股在椅子上坐了半分鐘后,決定先去問問副主任張立功。屁股決定腦袋,魏海烽清楚省文物局和交通廳的矛盾,兩家結怨很深,省里一位政協委員是省文物局出身,曾經激烈地提出過,領導幹部任免應該實行「一票否決制」,這一票就是文物保護——如果在任期間,有破壞文物的行為,一經發現,就地罷免。
當然,這位政協委員的提議沒有最後通過,但兩家的梁子就此結下。魏海烽倒不是怕做歷史和民族的罪人,這種量級的罪人,一般人是沒有機會做的。不過魏海烽知道這件事的利害關係。他問了張立功,張立功翻翻眼睛說:有這事兒?
這話等於沒說。張立功跟許明亮跟得很緊,他對魏海烽只保持必要的客氣,倆人基本屬於井水不犯河水。按道理說,副主任是協助主任工作的,但因為張立功比較強勢,又仗著許明亮撐腰,所以基本上他和魏海烽可以做到平分秋色。
張立功二十七八歲,一臉精明。魏海烽對張立功是看不慣的,他不僅凡事直接請示許明亮,而且更過分的是,凡是自己交代他做的事,他連陽奉陰違都不肯,而是直接給頂回去。
比如魏海烽對張立功說:「青田的事兒,是不是你辛苦一趟?」
張立功連磕絆都沒打半個就給回了:「我去不了。許廳讓我跟他下去跑跑。」
魏海烽壓住火,他本來想警告張立功兩句,但最終忍住了。魏海烽轉身走了,張立功推推架在鼻樑上的眼鏡,心說:「再過半年,沒準兒就該你跟我請示了。以為自己是誰?」
魏海烽出差剛回來,還不知道,機關已經傳得沸沸揚揚,說是要在年底前實行「幹部競聘上崗」,也就是說要拿出一批領導崗位來,讓大家自由競聘。也有人說,所謂自由競聘,其實還是領導說了算,早就內定好了,不過是借競聘這麼個形式,把領導不喜歡的一些幹部拿下,換上他們自己喜歡的人。比如這次競聘,基建處處長這個位置就沒有拿出來,但辦公室主任這個位置就要考慮公開競選,擇優錄取。理由是,這次競聘是一個嘗試,所以先從一些「輕」「緩」的部門開始。
魏海烽去了廳長辦公室,廳長周山川慈眉善目和藹可親。據說早年間,他可不是這樣的。這幾年,他的老部個個不辭而別,傷了他的心,但也從另一個方面提醒了他——該封的官你就得封,該許的願你就得許。天天攥根小鞭子,鞭打快牛,喂人家草,擠人家奶,人家能不寒心嗎?什麼叫尊重人才?把人才當老黃牛使,那叫尊重嗎?
魏海烽簡要彙報了青田的事,周山川沉吟片刻,說:「說說你的想法。」
魏海烽說自己打算親自下去看看。周山川立刻滿臉欣慰,連聲說好,最後又補充一句:「要注意政策。」
周山川如釋重負。本來他以為魏海烽會問自己競聘的事——至少會關心第一批競聘的崗位中有沒有辦公室主任。已經有很多部門的頭兒來找過自己了,比如法規處、老乾處,他已經耐心跟大家解釋過了,第一,這件事還沒有最後定;第二,即使最後定了,也是廳黨組集體通過,並不是針對某個人某個崗位;第三,希望大家端正態度,擺正位置,共產黨的幹部,如果連這點覺悟都沒有,還配領導群眾嗎?但魏海烽一句沒問,搞得周山川很忐忑。他心情複雜地追問魏海烽:「還有別的事兒嗎?」
魏海烽說:「沒有了。」
魏海烽從廳長辦公室出來,迎面碰到剛從許明亮辦公室出來的趙通達。趙通達雖然沒有直接問競聘的事,但許明亮是何等體諒下屬的領導,他一見趙通達進來,就給趙通達吃了定心丸:「通達,基建處不動。不過你也要考慮培養接班人了,你早晚要往上走的,到時候不要讓別人說,基建處的工作沒人接,把你扣在那裡,你就得不償失了。」許明亮的話說得分寸得當,趙通達聽了滿臉放光,這等於是暗示他不久的將來就會「往上走」。倆人在說了一些工作方面的事情之後,許明亮又關心了一陣子趙通達妻子的病情,最後許明亮很體察趙通達似的說,過幾天自己要下去走走,準備讓張立功跟著。
趙通達愣了愣,許明亮馬上把話說在明處:「通達,你兒子馬上中考,雅琴又住院,你先忙家裡的事。張立功呢,跟我談了,他想競聘辦公室主任,幹部隊伍要年輕化,我想應該給他一點機會。」
許明亮和趙通達說話,顧忌比較少,一來趙通達嘴嚴,不會隨便亂說;二來趙通達講原則,從不曲意逢迎。許明亮喜歡趙通達,就是喜歡他這一點。果然趙通達聽了,第一反應是:「魏海烽怎麼安排?」
許明亮笑笑,說:「幹部要能上能下嘛。」
趙通達也笑笑,說別的去了。他心裡想,張立功上,可能對自己還更有利。年輕人一上,雖然會把一些老人兒給頂下去,但對他趙通達這樣的紅人,則是水漲船高,正好把他給頂起來,如果再頂起來一小步,那就是「副廳」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趙通達走在走廊里,喜上眉梢。正是敏感時期,誰去誰的辦公室是敏感中的敏感。交通廳大樓,廳領導辦公室一律在八層,所以只要在八樓的走廊里碰到,不用問,肯定是去找「家長」了。魏海烽與趙通達相視一笑,心照不宣。魏海烽雖然沒做虧心事,但不知為什麼臉上還是透出些尷尬。趙通達則化被動為主動,滿面春風,主動跟魏海烽打招呼,那種主動,透著親切和平易近人。魏海烽嘴上說不出什麼,但心裡是不自在的,彷彿自己已經成了需要領導關心的群眾。趙通達問魏海烽最近忙什麼,魏海烽說瞎忙,然後魏海烽趕緊禮尚往來地詢問趙通達雅琴的病情。趙通達嘆口氣,說多虧你們家陶愛華照顧,然後似乎是完全不經意地說到現在看病太貴,順嘴就帶出那3000元的自費葯。魏海烽聽在耳朵里,就像耳朵里扎了根刺,還沒等魏海烽作出進一步反應,趙通達就接著說:「你們家小陶跟我說,那葯我要是不要,她可以想辦法退了。我能說不要嗎?大夫說雅琴手術不手術,意義不大,手術成功最多再活個半年,我不是也得簽字手術嗎?」魏海烽點頭,嘆氣,他能做的,也就是這些了。本來魏海烽還想再表示幾句同情,或者說一些寬心勸慰的話,盡一盡同學同事之情,結果趙通達剛巧接了一個手機,在手機上連連說晚上沒空,不行不行。人家那邊肯定是死說活說,最後趙通達勉強答應了。他一邊收手機一邊對海烽苦笑:「實在沒辦法。咱們系的老秦。」
魏海烽臉上表情不自然了,趙通達意識到,馬上解釋:「老秦最近高升了,他說,過幾天要遍請老同學呢。今天晚上我是替你們打個前站。」
這話的意思就是,今天晚上魏海烽被排除在外了。
魏海烽回到辦公室,坐了一會兒。一天幾乎沒幹什麼就又過去了。魏海烽看看錶,估計陶愛華可能已經回家。他耗了一陣,覺得實在沒意思,不回家去哪兒呢?他聽見其他辦公室里有吵吵嚷嚷說說笑笑的聲音,但沒有人邀請他。都是一些單身漢,下班沒地方去,泡在辦公室打牌,誰贏了誰請客。跟他們扎堆,顯然不合適。魏海烽只能回家,一個結了婚的機關幹部,如果下班就回家,那麼肯定是在外面沒什麼機會,像趙通達,你什麼時候見人家下班就回家?哪天不是這個請、那個約的,如果沒有人請,沒有人約,那一定是讓許明亮給安排好了。許明亮是個工作狂,專門喜歡下班以後找下屬談工作,談得眉飛色舞,情緒激昂。許明亮發明創造過很多口號,其中流傳最廣的一句就是「不喜歡加班的幹部不是好乾部」。
但魏海烽認為,喜歡加班的幹部也不一定是好乾部。比如他自己,他有什麼必要非得一拖再拖地待在辦公室?他那個工作,上班八小時就足夠了,不用他下班以後再「撲」在上面了。他之所以下了班還待在辦公室,不是因為他一心「撲」在工作上,而是因為他實在沒地兒可「撲」。
這幾天,陶愛華的臉越來越難看。兒子魏陶中考在即,陶愛華四處找人,找人就得說好話賠好臉,想必她好話好臉都給了人家,回家自然就沒有好話好臉了。當然,陶愛華不給魏海烽好臉看,也是痛恨他在面對兒子中考這件事情上的態度,完全聽之任之,好像魏陶考好考壞跟他沒關係似的。這件事,魏海烽不願意跟陶愛華爭吵,魏陶是自己的兒子,當然和自己有關係,而且不是一般的關係,是血緣關係,但再親再近的關係,他也不能變成魏陶,替魏陶考試替魏陶設計人生,那是魏陶的人生,要魏陶自己過的。但這些話,陶愛華三句兩句就給他頂回來:「誰跟你討論魏陶的人生了?我跟你說的是,魏陶的中考,萬一沒考好,怎麼辦?你真就讓他上個中專讀個技校?」
魏海烽被逼到牆角,說:「就是讀個中專讀個技校又怎麼了?你不就是讀的中專嗎?」
陶愛華氣出眼淚,發狠道:「所以我才不能讓我的兒子讀中專。我要他上大學,考研究生。」
魏海烽苦笑,自己就是讀了大學、念了研究生,又怎麼樣?讀了大學、念了研究生的,多了,有的還不如陶愛華呢,比如他魏海烽,就是如此。陶愛華醫院福利好,工資雖然比魏海烽低,但現在誰靠工資生活啊?再說,陶愛華好歹是個護士長,好些人排不上隊掛不上號,還要求到她。魏海烽是什麼?雖然求交通廳的人很多,但求不到他魏海烽頭上。因此,就人的利用價值而言,陶愛華的利用價值遠遠高於他魏海烽。而且,陶愛華只要身體好,走到哪兒都不怕——一技傍身,怕什麼怕?如果移民加拿大或者新加坡,魏海烽這樣的,人家不見得要,但陶愛華這樣的,搶手著呢。這說明什麼?說明全世界都不缺當官的,當官不算一技之長,但廚師、護士,就算!而且越有錢的人家,越要高薪請自己的廚子、自己的護士。陶愛華醫院的一個同事,辦了內退,到新加坡專門講養生講護理,按小時收錢。魏海烽如果內退了,他講什麼?他有什麼可講的?就是他講,誰又要聽?他是交通廳辦公室主任,辦公室主任是幹什麼的?負責值班、文秘、政務信息、綜合調研、機要、保密、信訪、檔案、保衛,負責會議的組織工作和接待工作。這種工作,屬於那種你做好了,沒有人注意到,你做差了,大家立刻能找到罪魁禍首的差使。就像防汛,不發水的時候,你清理河道還會有人說你多事,可一旦發了水,是個人就會罵:「那些搞防汛的幹什麼去了?!」
魏海烽記得剛到交通廳不久,趕上過一次機構改革。那次改革優化組合了很多老同志。他當時不明白為什麼那些平日里氣宇軒昂恩威並重的大男人,一夜之間就全都形容委頓惶惶不可終日,他還以為他們只是單純的權力欲,做官做久了,捨不得屁股下面的位子。現在他體會到了,並不是坐轎子時間長了,不願意自己走路,他們願意走路,可是路在哪兒呢?你說一個處長,幹了一輩子了,他就會當處長,你不讓他當處長了,你讓他當什麼去?他還能當好一個兵嗎?就是他能當好一個兵,也沒有當兵的機會給他。因為即使他自己肯,新領導未必肯。魏海烽自己到了歲數,逐漸體會到了這一層——當官是沒有退路的,退下來就是徹底回家,洒掃庭除安度晚年。在機關,其實只有兩個角色,一個是「聽人家喝」,一個是「喝人家聽」。魏海烽這個歲數,「聽人家喝」,他是不甘心的,但「喝人家聽」,他就不能「下來」。現在老有人說什麼「能上能下」,純屬扯淡,讓說這話的人自己試試,躺著說話不腰疼!
魏海烽回家的時候,正趕上收水費。趙通達不在家,他兒子趙偉在。收水費的老太太摸著趙偉的頭,對趙偉說:「前幾天在電視上看見你爸爸了,站在許廳長後面,是他吧?下著大雨,視察現場,真夠辛苦的!跟你爸說,得多注意身體,別光一心撲在工作上。」老太太說得誇張而富於感情,魏海烽心裡好笑——這老太太,準是把自己定位錯了,她是來收水費的,她以為她是誰?趙通達的身體輪得著她關心?當然話說回來,作為一名普通老百姓,如果要表現自己對領導的關心,除了關心人家的身體,還能關心人家什麼呢?
魏海烽知道,那電視畫面肯定是以副廳長許明亮為主,趙通達最多是一個一句台詞沒有,從鏡頭前一晃而過的群眾演員,但具體到機關,具體到真正的群眾之中,人家就不這麼想了。人家會把趙通達當盤菜,會以認識趙通達為榮,雖然那些人也不見得就有什麼事兒求趙通達,而且即使他們有什麼事兒求趙通達,趙通達也不見得真給辦,但人性就是這樣,誰不想提升自己?誰想成天混在柴米油鹽之中?尤其是男人,有幾個不想「一朝權在手」?
陶愛華從屋裡出來,見魏海烽就說:「你那兒有十塊零錢沒有?」
魏海烽忙翻兜,他兜里多了沒有,就有零錢。老太太說:「沒零錢我找你。」
陶愛華就給了老太太幾張整錢,老太太接了錢,順嘴對陶愛華說:「乾脆,你們先給趙處長家墊上吧,也省得我再來回跑。就這麼點水費,回回得跑個四五回。」
陶愛華臉上難堪了一下,但她手上可沒半點猶豫,「刷拉」又遞給老太太一張一百加一張五十。
門關上,魏陶本來在客廳看電視,一看陶愛華慍怒的臉,立刻鑽進自己屋裡,就手關上房門。魏海烽懶得琢磨陶愛華的心思,反正最近一段時間,她不是瞅這個不順眼就是瞅那個費勁。其實,陶愛華的憤怒是說不出來的——趙通達的水費,老太太憑什麼讓她給墊上?
魏海烽剛進廚房,陶愛華就跟了進來。她三下五除二就把晚飯弄好,同時也把自己的憤怒宣洩了出來。她沖魏海烽說:「以前咱家裡沒人的時候,哪回不是在咱家門上粘一個『告示』?」
魏海烽記起來了,有一年春節,他和陶愛華回了老家,等他們回來的時候,門上那「告示」差點把陶愛華氣瘋了。上面以最後通牒的方式極不客氣地要求他們夫婦,必須於第二天中午之前將多少多少水費準時送到居委會,否則將可能造成全樓人的用水不方便。他記得接後幾天,都有人不斷在樓梯上問他:「你家水費交了嗎?」
陶愛華為此專門跑去質問那老太太,說:「你們什麼意思?不能先給墊一下嗎?」
老太太說:「墊?讓誰給誰墊合適?」
魏海烽一邊吃飯,一邊聽陶愛華在邊上叨嘮:「噢,趙處長給我們墊就不合適,我們給他墊就合適,這是什麼邏輯。勢利眼。」
魏海烽不吭聲,他煩。下班的時候,他已經聽說了一些競聘上崗的事。魏海烽再淡泊名利,也不能對這件事情保持淡泊。陶愛華用筷子點著魏海烽,追問:「你說現在的人怎麼這麼勢利?而且能勢利得這麼赤裸裸,自己還沒一點不好意思。」
魏海烽覺得自己從進家門之後,耳朵邊就沒一秒鐘的清凈,他把眉頭皺在一起,對陶愛華說:「行了,她勢利她的你過你過的,礙著你什麼了?」
「那你說我該怎麼著?我是不是應該覺得,能給人家趙處長墊水費是一項榮幸?多少人想給他送錢都沒機會,咱和他多近?魏海烽,我就不明白,你一個大男人,怎麼能這無所謂那無所謂,魏陶說話就要中考了,你是不是也無所謂?你是不是打算就這麼讓人看不起一輩子?」
魏海烽本來想說「我沒覺得別人看不起我」,但顯然那不夠實事求是。他還想說「人為什麼非要在乎別人看得起還是看不起自己呢」,但他知道,陶愛華肯定會反問:「人為什麼非要不在乎別人看得起還是看不起自己呢?我就在乎。你為什麼非要讓我不在乎?不在乎別人就說明自己牛X嗎?那是鴕鳥,你以為你把腦袋鑽進沙子里就完事了?你的屁股呢?照露在外面,誰都看得見!」
過日子沒有大事兒,全是小事兒。按道理說,魏海烽雖然混得不算太好,但也不算太差,在這個年紀,還有好些人什麼都沒混上呢。魏海烽好歹混上了一套房子,好歹混上一個正處,好歹老婆孩子熱炕頭。如果不是對門一個趙通達比著,陶愛華也說不出什麼來。但偏偏就有一個趙通達,這讓陶愛華心裡總不平衡。別的不說,就說兩家的孩子吧。趙偉和魏陶一般大,也沒瞅出趙偉哪兒不一般,但人家就一直是班幹部;魏陶學習成績比趙偉好,體育成績比趙偉好,但從小到大,當過最大的「官」是課代表。陶愛華並不一定要魏陶當什麼「官」,可是如果當過「官」,中考的時候可以酌情加分。就這一條,陶愛華就覺得班幹部重要、值錢。她去找過學校老師,找過班主任,甚至找過校長,問,魏陶為什麼當不上班幹部?魏陶哪點比人家孩子差了?最後,還是同院的一位家長點了點陶愛華,讓她好好觀察觀察,那些當班幹部的孩子,家長是不是也是單位領導。陶愛華回到家就跟魏海烽掰扯,魏海烽說不會吧?是巧合吧?陶愛華說:「我就不信這麼巧!完全是老子英雄兒好漢。」
魏海烽說:「那人家趙偉他爸也沒當什麼大官,趙偉不是照樣兩條杠?」
陶愛華說:「趙偉他爸,誰不知道他是原始股?憑他和許明亮的關係,早晚飛黃騰達。」
最近幾年,魏海烽只要一聽陶愛華說話就頭疼,是真的頭疼。她易怒,喋喋不休,忿忿不平,而且幾乎是一眨眼,就老成一棵歪脖樹。那滿臉的皺紋,如同電腦科技般,「嘩」地一下全面鋪開,快得來不及你看第二眼就已經漫山遍野;而且不止如此,那些皺紋彷彿有魔力似的,如同春天湖面上的冰縫兒,風一吹,就「喀喀喀」地裂,眼角,嘴角,鼻翼……越裂越深。年輕時,眼角眉梢都是恨,那恨是一種美;到了陶愛華這般年紀,那恨就成了皺紋,恨有多深,皺紋就有多觸目驚心。
大概九點半左右,魏陶從他房間出來,陶愛華見了魏陶,連忙問寒問暖:「肚子餓了沒有?」「要不要下點麵條?」「吃個水果吧。」魏陶說吃個西瓜吧。陶愛華為難了,家裡沒有西瓜。她看魏海烽,魏海烽馬上識趣地說:「我去買,我去買。」
西瓜買回來,魏陶只吃了一口。魏海烽知道,兒子是太緊張了。他想勸勸陶愛華,不要再給孩子壓力,但終於還是忍了。這話一出口,准又是吵,就算陶愛華不至於當著兒子的面跟自己吵,但也等於給自己日後的生活埋了顆雷,不定哪次夫妻吵架,這顆雷就被陶愛華引爆了。
其實,婚姻中的女人,所能犯的兩大錯誤,第一:把自己丈夫當成勞改對象;第二:愛之深,言之苛。這兩大錯誤,陶愛華全犯了,所以他們的婚姻生活,實際上已經變成魏海烽的鐵窗生活。魏海烽永遠是錯的一方,而且光低頭不行,還得認罪,而且認罪態度還得好,並且還要以實際行動改正錯誤。
趁著一家人吃西瓜,陶愛華有點好臉兒,魏海烽見縫插針和陶愛華說自己這幾天可能要出個差。陶愛華當著魏陶的面不好發作,她再急性子直腸子,但在自己兒子面前,她還是要盡量做「慈母」的。她一邊吐著西瓜子一邊問:「什麼時候走?」
魏海烽說:「總共就去三四天。」
「能不能等魏陶考完再走?」陶愛華頭也不抬,壓著心裡的火兒。
魏海烽看魏陶,魏陶立刻說:「不用不用,最好你們都出差,等我考完再回來。」
陶愛華瞪魏海烽一眼,魏海烽趕緊站起來收拾桌子,順手把垃圾提出去倒了。
晚上,魏海烽和陶愛華躺在一張床上。魏海烽洗澡的時候,陶愛華把他的被子從單人床上抱了回去,魏海烽洗完澡,正好就坡下驢。倆人躺在床上,各懷心事。樓道里傳來腳步聲,不用說,是趙通達的,停在這一層,掏鑰匙開門。魏海烽重重嘆了口氣,一種巨大的失落感湧上心頭。為什麼老秦請趙通達不請自己?明擺著的,人家不是為敘舊。如果真要敘舊,老秦跟他魏海烽可敘的舊要遠遠多於趙通達,他們都是校話劇團的,而趙通達那時候,誰喝酒都不會想著叫上他,不是覺得他討厭,而是覺得他沒意思,跟個木頭似的戳在那兒,誰講個笑話他還要問「真事兒啊」。
在魏海烽的印象里,老秦前幾天跟自己要了一次趙通達的手機,他沒問為什麼,是老秦主動解釋,說替一個朋友要的。老秦肯定是不願意讓魏海烽知道,是他自己在要。人之常情,老秦不請自己,未必是勢利,而是怕趙通達不舒服。如果老秦是有事兒求趙通達,怎麼好請個魏海烽在一邊看著?
「你走之前能不能再找找人?中考是大事兒。」陶愛華誤解了魏海烽的嘆氣,以為魏海烽是在為魏陶發愁。
魏海烽乾笑著,說:「等考完了再說吧。」
陶愛華嘆著氣,說:「我就怕到時候來不及。」
魏海烽閉上眼睛,不想說不想說還是說了——單位可能要實行幹部競聘上崗,已經有消息了。陶愛華因為腦子都在魏陶身上,一時沒轉過彎來,只隨便應了一句。五分鐘后,她琢磨過味兒來,一個鯉魚打挺,跳起來差點把魏海烽一巴掌拍到地上。魏海烽嚇一跳,看著陶愛華橫眉立目的,心裡直發虛。陶愛華聲音已經變調,氣得直顫悠:「什麼?憑什麼你的崗位要拿出來競聘,他趙通達的呢?我就不明白了,這個節骨眼你怎麼還能出差!」
魏海烽的腦子裡「轟」地升上一朵蘑菇雲,耳朵里「轟隆轟隆」的。他後悔跟陶愛華說這個。本來他就是想找個人說說,排解排解,但沒想到,他只說了一句,下面就全是陶愛華在說了——憤怒,惱火,埋怨,著急,歇斯底里,天塌了。
那次魏海洋興緻勃勃地告訴魏海烽,權力和商品一樣,商品不進入市場,不流通,價值怎麼體現?權力也是一樣,交換價值交換價值,就是商品在交換中才產生的價值。魏海烽不傻,他都明白,他只是不願意。他憎恨「換」,他認為不是什麼都能交換的。
魏海烽調研一回來就聽說了,許明亮同志出了車禍。有意思的是,他不是聽別人說的,而是聽自己老婆說的。
魏海烽到家的時候,是下午四五點鐘。他先去辦公室轉了一轉,一個人都沒有。他當時覺得有點不正常,不應該呀,沒到下班的點兒啊。但他沒多想,轉身回家了。本來說去三五天,結果去了一個多星期。陶愛華中間打過一次電話,語調憤怒,質問他到底什麼時候回家;還說海洋來過了,囑咐他趕緊回來,機關年底可能要大動,這個時候是個人都知道該守在家裡,圍著領導轉悠,哪有去外地搞調研的?缺心眼怎麼著?
魏海烽忍住氣,沒跟陶愛華吵。陶愛華這邊急兒子的中考,那邊急丈夫的前程,醫院還有一攤子事兒,你讓她怎麼著?魏海烽性格中有消極的一面,遇到事情,凡是他覺得說也說不清,或者就是說清了也沒太大意思的,他就習慣於不說。比如他就不肯跟陶愛華解釋,這個調研對自己的重要性,當然也不完全是不肯,而是他感到很難表達清楚——魏海烽是一個太明白的人,他知道自己雖然不熱愛辦公室主任這個工作,但如果連這個位置都失去的話,他還剩下什麼?權力過期作廢,魏海烽的心情很複雜。
不能說魏海烽對權力沒有興趣,他還沒有淡泊到這一步,如果他真淡泊到這一步,那倒也好了。其實他弟弟魏海洋早就勸過他,權力雖然有大小之分,但也有開發得好與開發得壞的區別。
魏海洋曾給魏海烽舉例說明:「在你們交通廳,許明亮是副廳,周山川是正廳,許明亮的位置比周山川低,權力也比周山川小,但許明亮振臂一呼,應者雲集,連周山川也要讓他三分,為什麼?」
魏海烽不說話。魏海洋神情莊嚴,一字一頓地說出答案:「得——人——心。」
魏海烽控制不住自己的面目表情,差點笑噴了。魏海洋馬上明白魏海烽的意思,追上去說:「哥,你別覺得我幼稚。你肯定要說人家那叫玩弄權術……」
魏海烽為自己辯解:「我沒這麼說。」
魏海洋擺手,不容魏海烽再說話。魏海洋比魏海烽小個十來歲,當時正在讀MBA,說起話來一套一套的。他說:「哥,不管你同意不同意,這領導藝術,說穿了就是收買人心的藝術。中國有句古話,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你怎麼就多助了?不是你得道了,是你為更多的人謀福利了。你為別人謀的福利越多,你手裡的權力就越大。共產黨為什麼能打敗國民黨?共產黨為人民謀福利啊。人民是一個多大的基數?你們周山川就不懂這個,濫用權力是犯罪,可握著權力不使那叫什麼?叫資源浪費。他老強調,共產黨的幹部不能總想著升官發財,而要多奉獻多付出,結果呢,人家幹活兒的人自己不想著,他當頭兒的也不給人家想著,人家憑什麼還跟著他干呀?人家也有老婆孩子,又不是他周山川的長工!你們廳的人統計過,周山川一輩子提拔過的幹部,還不如許明亮來的這五六年提拔的多。所以啊,許明亮說話聽的人就多,說出來的話就有分量。你看著吧,許明亮肯定還能升。」
那一陣子,魏海洋見到魏海烽就講「權力藝術」——什麼「權力不使就等於沒有權力」,「合理使用權力就如同合理開發資源」。魏海烽也明白魏海洋的用心,儘管魏海洋有現炒現賣的嫌疑,這就跟剛拿了駕駛證兒的司機,急於找輛車上街練練一樣,魏海洋剛在課堂上學到的,急於理論聯繫實際,這魏海烽理解。但有一次,魏海烽實在忍無可忍,那次魏海洋興緻勃勃地告訴魏海烽,權力和商品一樣,商品不進入市場,不流通,價值怎麼體現?權力也是一樣,交換價值交換價值,就是商品在交換中才產生的價值。
魏海烽感到自尊心受了極大的傷害。他知道魏海洋話裡有話,他這個做弟弟的是顧及到哥哥的面子才繞了這麼大一彎子,他就差明說了——你魏海烽雖然只是一個辦公室主任,但如果你把手裡的這點權力用好了,雖然不夠你榮華富貴下半輩子,但讓老婆孩子風風光光的,小日子過得舒舒服服的,總是夠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