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夕陽西下,湖面波光粼粼,流金溢彩。兄弟二人在茶廊里聊了整整一個下午,茶葉就換了五次。喝得痛快,聊得透徹,直到都覺出肚子餓了,方才起身,向外走。儘管什麼實質性問題都沒有解決,但經過這一通的喝、聊,宋建平的心情比來前疏朗多了。在北京這麼久他怎麼就沒有發現這個可愛的去處?他怎麼就不知道原來生活還可以這樣的從容,愜意,優美?難道真如東北所說,他的生活觀價值觀、生活狀態有一些問題?二人一前一後,沿著鵝卵石鋪成的甬道走,身旁是颯颯作響的竹林。竹林散發出陣陣沁人脾肺的竹香。
感覺到了宋建平的變化之後,劉東北話倒少了,態度也謙和了,時而,會若有所思地沉默一會兒。宋建平突然想起一個一直想問一直忘了問的問題。
"東北,昨天你屋裡那女孩兒是誰?"
"就是她。"
"和好了?"
劉東北笑了起來:"本人實在是,難以抵抗她的魅力。結果只能投降——同意結婚。這個決定是深思熟慮的結果:結了婚,會失去自由;不結婚,會失去她。最後只好,兩害相權取其輕。"
宋建平慨嘆,搖頭,但卻沒敢像從前那樣張嘴就訓。不知是感覺到了劉東北的深度,還是感覺到了自己的局限,也許,二者兼而有之。這時,聽劉東北又說:"真希望將來政府能做出這樣的規定,給婚姻規定年限。比方說,三年,一個婚姻只許存在三年;三年過後,必須離。要是你說,我們倆確實恩愛,不想離,那麼,成,由政府派來調查小組,經過認真調查,證實這兩個人確實恩愛,可以續婚,好,再續三年。再好,再續,再好,再續,想白頭到老的也不是不可以嘛……"
宋建平被逗得哈哈大笑,露著一口雪白的牙齒,像個天真爛漫的大孩子。劉東北看著他,心情複雜:這麼可愛的人,這麼好的醫生,怎麼就過不上與之相匹配的好生活?
那天兩人一塊兒吃的晚飯,飯後又聊了一會兒,方才分手。劉東北到家時娟子在,正在電腦的QQ室里和人聊著天兒,等他。聽到他回來的聲音,頭也不回,歡快叫道:"他要求跟我見面!"
劉東北邊脫外衣脫鞋邊問:"誰?"
娟子邊說了聲"誰知道他是誰",邊飛快地打字,劈里啪啦一打一大串。劉東北好奇地湊過來看,熒屏上娟子打出來的字是:如果你是男孩兒,請穿白襪子,如果你是男人,請穿灰襪子。
劉東北問娟子:"為什麼?"
娟子拿起手邊的一張報紙一撣,笑道:"這上面說的。-新種好男人-的判定標準。"
劉東北拿過報紙看,上面還有諸多條款,比如:永遠不用牛仔褲配皮鞋,不用西褲配旅遊鞋;再如,不留女人式長發,指甲要乾淨;還有,要搶著付賬,要認為男人買單是天經地義,哪怕是假裝;最後一條,禮物不在多頻繁,在於出其不意,不在多貴重,在於裡面的小字條。劉東北把最後一條高聲念了出來,並連聲誇讚這一條好,說得在理,以後他可以照此辦理。娟子嗷一聲叫著撲了上去,二人笑鬧一團。
那個電話就是在這個時候來的。一個最終改變了宋建平命運的電話。掛上電話后劉東北許久沉吟無語。
"誰呀?"娟子等了一會兒,忍不住問。
劉東北仍是那樣深沉地沉吟著:"……我一大學同學。畢了業不務正業,跑山西挖煤去了,沒想到還真讓他挖成了,現在光固定資產就上千萬。"
"那跟你有什麼關係?"
"他爸病了,山西的醫生讓他爸到北京的大醫院來看,他想請北京的醫生去山西給他爸看。他爸病得不輕,他不想讓他辛苦。"頓了頓,"我想把老宋介紹了去。跟他要出診費,要……十萬。"
"出一次診十萬!太貴了吧。"
"貴不貴都是相對而言。只要他肯出,就說明它不貴。他不肯出咱再慢慢往下落唄……老宋太可憐了,空有一身本事,轉化不成財富,鬧得現在老婆都瞧不上他。像這種智商高情商低的人,得有人幫他一把。"
接著就把電話打了回去,將宋建平隆重推出后,報上了價錢,十萬。同時等著對方討價還價,心裡頭做好了艱苦抗戰的準備,一萬一萬地往下落,底線三萬,這樣至少小侄子上學的贊助費差不多就算掙了出來。不想那傻帽兒根本不還價,一個子兒不還,感覺上就是二十萬三十萬,他也會全盤接受。弄得劉東北心裡頭那個難受,放下電話后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個小嘴巴。
第二天,劉東北去公司轉了一圈,把該安排的事情安排了,就迫不及待地騎上摩托去了宋建平的醫院。事先打了電話,說有事,沒說什麼事。這種事還是面談好些。內心深處,不得不承認自己淺薄的一面,作為施者,他很願意當面看到受施者的反應。
宋建平不在科里,在看門診。劉東北到時已快下班了,診室里還剩一個病人。那是一個面色黃黑的中年男子,坐在診桌前跟宋建平喋喋不休地訴說,身體前傾,看宋建平時的眼神是軟弱的,充滿期待的,誠惶誠恐的。
"……噁心,不願意吃飯。酒量也不大行了,以前一頓半斤八兩白酒沒事似的,現在喝點兒就醉……"
宋建平邊聽邊在病歷紙上刷刷地寫。宋建平的字也漂亮,柳體。劉東北屏息靜氣地看著,生怕弄出動靜,有一絲驚擾。因受那病人情緒的感染,他對宋建平不由自主也產生了三分敬畏。
宋建平寫完病歷,一抬頭,看到了站在門后診床前的劉東北,遂示意他在桌對面椅子上坐,爾後給病人開單子,"做一個B超,驗一個血。"
病人雙手捧著單子邊看邊走,沒走兩秒鐘又轉了回來,
"大夫,不會有什麼事吧?"
"現在說不好,等化驗結果出來再說。"
病人走後,宋建平問劉東北有什麼事,這時劉東北卻對剛才的那個病人已產生了好奇和牽挂。看著病人消失的方向,答非所問:"他會是什麼病?"
"得等化驗結果出來再說。"
"你估計呢?"
"肝癌。晚期。"
劉東北嚇了一跳。看看宋建平,一張臉平靜如常,見怪不怪。那一瞬間,劉東北突然就明白了他那個挖煤的同學:他比他們都懂得醫生的價值,懂得醫生的價值就是懂得生命的價值。劉東北把挖煤同學的事跟宋建平說了,宋建平聽了之後半天無語。
劉東北有些納悶:"哥,想什麼呢?"
宋建平慢吞吞答道:"我在想,林小楓知道了這事,會怎麼想。"
晚上,下班后,回到家,宋建平給林小楓打了電話。這是冷戰以來他第一次主動跟她聯繫。本來他一直被動,被動地接受命運或說林小楓的種種安排。他被動是因為自忖沒有主動的資格。儘管對自己都不想承認,他的主動那十萬塊錢起了不可忽視的作用。錢是男人的膽。打電話時的心情頗矛盾,既想讓她高興,又不願看到她就為這個高興。於是想,上來先不說錢,先說點別的,比如噹噹怎麼樣,爸爸媽媽怎麼樣,她怎麼樣,然後,視情況,順便把那事說了。沒料到她不在,還沒有下班。電話是噹噹接的,噹噹正在看動畫片,耐著性子敷衍了爸爸幾句后,就把電話掛了,也不問爸爸有什麼事,令宋建平好不沮喪,十萬塊錢帶來的喜悅都打了折扣。
宋建平又開始下麵條。麵條下好時發現鹽沒了,只好敲對門的門。對門家妞妞過生日,請了五六個小朋友來,家裡頭一片尖叫笑鬧。肖莉在忙著下廚,為小壽星小客人們做菜,冰箱上貼著菜譜,列著八個大菜。八個菜一個還沒出來,廚房已是混亂一片。油都熱了才發現蔥還沒切,等切了蔥油已冒起了濃煙,油煙機還沒有打開。宋建平的到來使肖莉喜出望外,不容分說請他幫忙,事情多得數都數不過來,擇菜,洗菜,剝蒜,勾芡,泡海米,打雞蛋……宋建平拒絕了她的分派,徑去拿她手中的鍋鏟,她一下子笑了起來。二人相較,他是當然的大廚,她才應是小工。她不僅交出了鍋鏟,還把圍裙也解下來替他系在了腰上。二人一個掂勺一個配菜,混亂立刻變得井然。
二人邊干邊聊,聊著聊著就聊到了山西,聊到了十萬塊錢。肖莉一聽也是一振,接著主張馬上跟林小楓說。宋建平不提自己想說而沒有說成的事,只道他們的問題不是個錢的問題,錢只是一個誘因,一個表面現象,根本的問題是,他這個人使她失望,他不是她心目中的那個人。她是個追求完美的人,他不完美。潛意識是,想再從肖莉那裡聽到一點順理成章的讚許和鼓勵。不料肖莉的精神仍集中在那十萬塊錢上,"先別下結論。跟林小楓說了再說。十萬塊錢不是個小數。"
宋建平在心裡嘆了口氣,點了點頭。
八個菜不知不覺就出來了,且質量超出了預期。肖莉長長出了口氣,這才想起了一件事:宋建平來有什麼事。得知了他的來意,即力邀他與孩子們一起,共進妞妞的生日晚餐。宋建平拒絕了。他一個大男人,戳在一堆兒童婦女里,他不自在,別人也不自在。遂拎著肖莉給他的一袋鹽——肖莉非要給他一袋,而不是他要的"一點"——回了自己家。
他們家正沖門的地方是一面穿衣鏡,林小楓安的,由於天天進出門天天看到它,早都忘記了它的存在。今天它卻使宋建平愣了一愣:那裡面出現的男人有些陌生,腰裡系著一個鉤花邊的碎紅花圍裙,怪模怪樣的,待反應過來后不禁啞然失笑。儘管依然是空著肚子,心情卻比離家前愉快多了,伸手將那個圍裙解下——不能馬上送回,怕再遭邀請——搭在穿衣鏡上,爾後去了廚房。
離家前下的那鍋麵條已坨成了一坨,正在考慮是倒掉重下還是熱熱將就一下的時候,門開了,林小楓回來了,肩上背著她那個上班用的棕色皮包,顯然是下班后直接來了這裡。
林小楓看到穿衣鏡時也是一愣:搭在穿衣鏡上的那個圍裙女性味十足。她表情淡漠的臉上閃過了一絲驚愕。宋建平聞聲從廚房裡探出頭來,正好看到了這個瞬間,剛要開口說什麼,林小楓已風一般徑直去了大屋,宋建平緊跟著去了,去時林小楓已在挨個拉寫字檯的抽屜。
"你找什麼?"宋建平問。沒得到回答。他很想解釋一下那個圍裙的事,不知如何開頭。她若是問的話,就好辦多了;她不問,他怎麼說都有點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味道。
她背對著他在抽屜里翻找,宋建平這才發現,原來脊背也是可以有表情的:生硬,冷淡,冷峻。宋建平咳了一聲:"我最近可能要出趟差。"對方聾了啞了一般。他只好鼓足勇氣繼續獨白,希望下面的話會使對方有一點變化,"去山西。出診。出診費十萬。"
"十萬"出了口,那脊背依然如故。
宋建平生氣了,"跟你說話哪,聽到了沒有?"
這時林小楓已找到了要找的東西,噹噹的疫苗接種本,拿著向外走,看也不看宋建平一眼。棕色皮包也始終背在肩上,找東西時都沒有放下來過,清清楚楚表明著她的來意,她來只是為拿東西。
宋建平看著她來,看著她走,無所作為,無可奈何,全沒料到接下來還會有更糟糕的事情發生。——在林小楓拉開門的時候,肖莉正好到他們家門口。兩手端著仨盤子,盤子里他
們一塊兒做的那八個菜挨樣碼了一些。碼菜時顯然是用了心的,紅綠黃白相間。這還不算,更要命的是肖莉的穿著,出奇的漂亮,還化著淡妝。肖莉顯然不知道林小楓在,一下子愣住。這一"愣",更是如同畫龍點睛的那個"睛"了。
林小楓先開的口:"肖莉,你今天真漂亮!"
"人,還是衣服?"這工夫肖莉也鎮定了下來,開著玩笑,態度大方。
"人和衣服。"林小楓回答,笑微微的,同時把身子向一旁一側,請肖莉進來的意思。
肖莉就順勢向裡頭走。"我們妞妞今天過生日,"她邊走邊說,"一定讓我也穿上漂亮衣服。小女孩兒毛病就是多,還非讓我給你們送來一些菜,一塊兒慶賀她的生日。"說著進了屋,把盤子放在桌子上。
肖莉走了,門關上了,宋家復歸平靜。靜靜的,林小楓開口了:"我說這圍裙看著怎麼眼熟……你說的那個單身女同事,也是她吧?"
宋建平沒馬上回答。都是,又都不是。不是林小楓以為的那個"是"。正在他想怎麼回答的時候,林小楓已經走了。她沒有要他回答的意思。她的詢問根本就是一種肯定式。
林小楓剛走,肖莉又到。感覺上,她一直就躲在自家門裡面,傾聽著對門的動靜。一進門就連聲道歉:"對不起老宋,對不起,因為我的疏忽造成了你們夫妻的不和……"
"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一個因果關係。"宋建平擺擺手,"還是因為我們倆的不和造成了——"止住,發現有點說不下去。
肖莉笑了:"造成了我的疏忽?"
宋建平也笑了。沉重的氣氛輕鬆一些了。趁這工夫,肖莉建議宋建平近期找個時間跟林小楓好好談談,有機會她也找林小楓談,等誤會消除后再說山西,說十萬塊錢。感情的事情沒有解決好就談錢,對方不會接受,起碼面子上就說不過去,人都是有自尊心的。宋建平承認肖莉說的是,佩服的同時,也感激。
但還沒等宋建平和林小楓談,事情發生了急轉直下的變化。
山西那邊經過調查,得知宋建平是副教授級,便不同意他去會診,他們要教授。不管劉東北如何舉薦,保證宋建平的實際水平絕對在教授之上,人家只尊重和相信那些可見、公認的標準。逼急了,就跟劉東北說,如果宋建平實在困難,他可以贊助一萬兩萬。劉東北後悔死了,後悔不該這麼早就跟老宋說。該等完全落實下來再說。娟子倒覺著一萬兩萬也行,也比沒有強。讓劉東北跟他們說別光說嘴,把錢拿來。劉東北對娟子道:"找-啐-啊!老宋要是能拿這錢,至於到今天這地步嘛!"
噩耗來時宋建平剛剛接了林小楓的一個電話。林小楓明天下午沒課,決定請假去把他們倆的事兒辦了,打電話是為通知宋建平提前請假。那邊電話剛掛這邊劉東北電話打來,哼哼嘰嘰吞吞吐吐,沒等說完宋建平全明白了,高聲答應著"知道了"把電話掛了。掛上電話心裡頭一陣鈍痛。不是為山西為十萬塊錢,是為了那背後的一切一切。一瞬間他覺著自己的人生非常失敗,事業、家庭、愛情。也許,這一切根本就是一回事,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下午,宋建平在家等林小楓。
離婚所需文件都在家裡,結婚證、戶口本、身份證,電話里說好她先來家,取了東西后兩人再一起去街道辦事處。從一點等到四點三刻林小楓才到,進門后氣都沒有喘勻就開始解釋:剛出辦公室碰上了年級主任,被抓去替二班老師代了堂課。二班老師有痛經的毛病,痛起來大汗淋漓腰都直不起來沒法上課。宋建平隨口說了句那你也該打個電話來啊。她馬上就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說正要打電話時上課鈴響了就沒有打,實在是,對不起!一連串的"對不起"說得很密很溜,彷彿賢良的日本婦女。令宋建平頓時感到了深深的憂傷:林小楓的客氣是因為了即將到來的別離。
結婚證、戶口本、各自的身份證都齊了,該走了。兩人站在大屋中間,不約而同作四處的環顧——這個家有點小,有點凌亂,擺設也有點陳舊,但卻是他們一手建起來的,每一樣東西,都有著一段共同的記憶。林小楓不敢再看,扭頭向外走,"走吧。"
宋建平沒動,他突然想起件事來,"不用到單位開個信啊什麼的?"
"不用了吧。新婚姻法有規定,離婚以後不用單位管。"
"噢。"
"走吧。"
"我覺著咱們還是有一點輕率了。"
"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咱們內部總得先拿出個基本方案來,萬一有什麼不一致的,總不能跑到人家那裡去爭,去吵。"
"好吧。"林小楓坐下來,"談談你的條件。"
"從來沒有離過婚,沒經驗。"宋建平也坐下,學著某部電視劇里的一句台詞,"離婚的第一步是什麼?"
"聽說是把該分割的先分割一下。"
"那就分割!"
林小楓心一下子涼了,"——房子歸你。"
宋建平閉眼一點頭,"同意。"猛地又睜開眼睛,"不同意。不,不是不同意……"
"到底是-是-還是-不-?"
"房子本來就是我的,我們單位的。"
"噹噹歸我。"
"不同意。"
"說說理由。"
"你一個人能帶好他嗎?咱們現在是兩個人你都……"
"兩個和尚沒水吃。"
"小楓,我並不是非要跟你爭這個孩子,"宋建平態度極其誠懇,"就像那誰說的,孩子那還不跟莊稼似的,哪兒水土肥沃,哪兒向陽利於生長就種哪兒。我主要考慮的還是你。一個女人,三十多了,要工作要帶孩子,還要考慮再建立家庭吧?……難。"
林小楓被宋建平態度中的誠懇周到打動了,想哭,她極力掩飾,"謝謝,我你不用擔心,我會安排好一切。讓人擔心的是你。平心而論,你的條件不錯,有地位有房子有前途,又正處於-男人一枝花-的年齡,一旦你獲得人身自由的消息傳出去,肯定會有很多人毛遂自薦找上門來。"
"這可以想像得出。"
"凡是沖著房子地位來的,一概不能要。"
"不要。我會嚴格掌握標準擇優錄取。"
"要慎之又慎。你的身份不允許你一而再再而三地離婚,會給你造成不好的影響。"
"這你放心。"
秋日的陽光西斜著由窗子傾瀉進來,一塊塊印在地板上,其中一塊正在林小楓腳下。她盯著那塊陽光,極力睜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那眼睛里已蓄滿了淚水。就這樣看著那塊陽光,她說了:"建平,還記得嗎,咱們結婚的時候也是秋天。咱倆騎著車子去香山看紅葉,回來時我的車帶給扎了,你就帶著我,一手掌把一手推著我的車子,一走就是十多里路……"
"那時候年輕啊!"宋建平臉上也露出了神往,"更主要的是你坐在身後。沒聽說嗎,一個漂亮女孩兒就是男人的一部永動馬達!"
這時,林小楓突然地就問了,問了那個她一直迴避一直不想問的問題:"你覺著她漂亮,是嗎?"
宋建平馬上就反應了過來。事實上他在等著的,就是她問"她"。
他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態度誠懇,一五一十,實事求是,爾後說道:"非常感謝那天你沒有當面跟肖莉說什麼,感謝你的大度和體諒。"
"哪裡!"林小楓慚愧一笑,"說實在的,本來我想去她們家找她算賬的,都到她家門口了,都要敲門了,最終沒去,是因為我覺著丟人,我自己丟人……"
"你是個誠實的人,小楓。"
"你也是。"
"是啊,要不是有著這麼多共同之處,我們也不會走到一起……"
談話一下子觸到了敏感區,兩人都住了口。空氣中瀰漫著淡淡的憂傷,不遠處鄰家飄來了音樂,二胡曲。在如泣如訴的音樂聲中,宋建平開口了:"好好對他——你的丈夫,不是指我啊,指我的接班人。小楓,知道男人最忌諱的是什麼嗎?忌諱被老婆瞧不起——"
"我沒有!我只不過是恨鐵不成鋼,是激將法。"
"不管是什麼都不成。有些話是不可以隨便說的,即使是在夫妻之間——尤其是在夫妻之間!那是很傷人心的。"
"謝謝你的提醒。建平,你也要好好對她,你的妻子,我指的也是我的接班人。知道女人最忌諱的是什麼嗎?……"
這時,門外傳來對門母女倆到家的聲音,妞妞的童聲格外響亮:"媽媽,我們今天開運動會了……"
林小楓一下子站起身來:"壞了——噹噹!"
平時都是林小楓去實驗一小接噹噹,她有事才會告訴父母去替她去接。因不願讓父母擔心,更是因為不願聽他們嘮叨,她沒把今天的事兒告訴他們,也就忘了告訴他們接噹噹的事兒。
"走走快走!我們打車去!"宋建平嚷。夫妻倆匆匆出門。
學校里老師孩子都散凈了。本來,沒人接的一二年級小學生,老師是不許走的。經常會有來晚了的家長,塞車,下班晚了,都有可能。這種情況下,老師通常會陪著等會兒,若是再晚,剩下的孩子會被安排在傳達室大爺屋裡等,由傳達室大爺統一看管。再晚也晚不了多久,都是獨生子女掌上明珠,再忙再有事家裡再沒人,就是托鄰居親戚朋友,也會趕來把孩子接了。但是這天卻例了外,天都黑了,這個叫宋林當的一年級小學生也沒人來接,傳達室大爺囑咐他在屋裡好好寫作業,就去洗菜準備做飯。大爺屋裡沒有水,水管在院里,就這個工夫,孩子沒了。
林小楓一下子急了,"怎麼辦,建平,怎麼辦?"
"別急別急,噹噹不會有事,這孩子有數。"
"再有數他也才六歲!"
"給你們家打個電話,看噹噹是不是自己回去了。"
"千萬別直著問!我媽不擔事!"
宋建平打了電話,岳母接的,宋建平跟她說找小楓,順便也就問了噹噹。岳母說小楓不在噹噹也不在,早晨走時聽噹噹說要吃麥當勞,估計娘倆可能吃麥當勞去了。這時林小楓已聽出噹噹不在家裡,已開始流淚,等宋建平一掛上媽媽的電話,立刻痛哭出聲:"噹噹要有什麼事,我也不活了!"
計程車兩邊的車窗大敞,宋建平、林小楓一人看一邊。車內收音機里一女聲說:"河面上發現了一具男孩兒的屍體,六歲左右。白上衣,藍褲子……"
林小楓一把抓住了宋建平的胳膊,"建平!發現一男孩兒的屍體!"
"噹噹早晨穿的什麼衣服?"
林小楓一時竟然記憶力喪失,想了好久,想不起來,只道:"不會是噹噹,絕對不會,噹噹沒有白上衣……"
"我怎麼記得他好像有一件……"
"他沒有!!"林小楓嘶聲喊叫,"我清楚還是你清楚?!"
計程車師傅好心問道:"你們去派出所報案了沒有?"
…………
天黑透了,宋建平夫婦從派出所出來,神情茫然,不知現在該向哪裡,做些什麼。"給家裡打個電話吧,總讓老人這麼等也不行。"
林小楓撥了電話:"媽——"一下子用手捂住了嘴,再也說不下去。
"小楓!小楓?你上哪去了!"林母聲音由話筒里傳出,"也不接孩子!讓噹噹自己跑了回來,七八站地,這麼遠的路,你倒是真放心啊!……"
宋氏夫婦喜極而泣,猛地,緊緊抱在了一起。共同的巨大傷痛和喜悅將他們連到了一起。
"我也有問題,操之過急。其實你說得對,我們的生活還是不錯的,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還是你說得對,不能總往下看,總跟差的比。作為一個男人,有責任給老婆孩子安全感,用你的話說,讓這個家具有一定的抗風險能力……"
"不不不!我這話說得太極端太片面,咱們家要沒抗風險能力,那人家一月收入兩三千一兩千的怎麼過?就說我們一同事吧,愛人下崗了,家裡就他一個掙,孩子也是剛上小學,過得也不錯嘛……"
晚上,兒子睡了以後,夫妻倆躺在大床上,爭著搶著做自我批評,如同冷冬之後必有暖冬,大災之後必是豐年,兩人都表現出了空前的高姿態。
宋建平說:"這一陣子我想了很多,對下步生活做了安排。首先,把正高評上——"
林小楓打斷宋建平:"其實按你的水平——"
宋建平打斷林小楓:"那也得重視包裝!這次山西事件給了我很大觸動。你光自命清高不行,整個跟社會脫節嘛。"
"建平……"林小楓感動得要哭。宋建平擺手讓她不要打斷他,"正高評上后,再加上我的實力,我想,我們以後的狀況會比現在有所改善。"停了停,不無遺憾地說道,"不過,一次十萬的機會怕是不會再有了。"
林小楓不同意這觀點,"機會只能越來越多!隨著國家經濟越來越好,醫生這個職業的收入肯定會越來越高,像發達國家那樣。說到底,還是那句話,對醫生的尊重就是對病人對生命的尊重。"宋建平感激地摟了摟妻子的肩。
林小楓又想起來件事,"這次評正高你不會有問題吧?"
"放心,百分之百!"
林小楓把臉埋進了宋建平的懷裡……
沒想到,這件"百分之百"的事,百分之百地落了空。
醫院這次只有一個晉陞正高的名額,不光宋建平,所有人都認為這名額非宋建平莫屬,最終,卻屬於了肖莉。
從肖莉上台述職,宋建平就發現她這次參評根本不是她自己所表白的那樣,是為了"熱身";而是全力以赴,志在必得。"熱身"一說是戰術,麻痹戰術,麻痹對手。誰是對手就麻痹誰。她從一開始就比所有人都清醒,都周到。
肖莉述職:"……五年來,本人不等不靠不爭不要,努力以做好本職工作的實際行動,以出色的工作成績,來證明自己。尤其是在家庭發生了重大變故以後,"念到這兒,她的眼圈一下子紅了,停了停才繼續念,努力剋制著聲音中的哽咽。那努力的剋制比痛哭失聲更令人感動、同情。
"我一個人帶著女兒,要工作要學習還要承擔起一個家庭的全部,即使在這種情況下,在完成工作之餘,還在《核心源雜誌》上發表了論文三篇,其中《中國外科》兩篇,《中華胸外科》一篇,其中一篇獲中華醫學會優秀論文獎……"
在肖莉哽咽時,會場上起了輕微的騷動。評委們顯然被打動了,參評的人們則擔心著評委的被打動,氣氛凝重的會場上涌動著一股緊張亢奮的暗流。
看著形容單薄孱弱的肖莉,宋建平感到了陣陣寒氣。
述職完畢,答辯完畢,評委們開始投票,投票結果,竟被肖莉言中:在最後的時刻,肖莉和宋建平打成了平手。兩人得票最多,各為五票。於是再投,仍是各為五票;再投,還是。
下班時間已過許久,被評的人們精神緊張神經麻木渾然不覺,評委們卻早就感到了冗長乏味。年年做評委,年年這一套,也知道這件事之於別人的重要。正是由於知道,他們才會表現出如此空前的耐心;否則,怎麼可能讓這麼多超重量級的專家們聚集一起一聚幾天?個個都是身兼數職,個個都忙得不可開交,個個都是病人們求之不得的人物。第三次為了宋建平和肖莉的高下之爭唱票時,評委們開始更頻繁、動作幅度更大地看錶,手機也是此起彼伏,接手機時的內容也比較一致,都是"會還沒完要不你們先吃吧"之類。聲音也很大,傳遞著同看錶的動作一樣的心情。
也不怪評委們不敬業,已是快晚上七點了。肖莉說得對,評委也是人,有著人的所有需要所有弱點。因而當評委會主任宣布再投、並說出所有評委的心聲——希望是最後一次時,不知誰喊了一嗓子:"女士優先算了!"
宋建平霍然循聲看去,沒找到說這話的人。
再投的結果,宋建平五票,肖莉多了一票,六票。共十一名評委。肖莉勝出。
林小楓義憤填膺,"她痛哭流涕當眾作秀,你幹嗎不暈倒過去一頭栽那兒?作秀誰不會做!說什麼女士優先,這跟男女有什麼關係?不就是想早點回家吃飯嗎?早回家吃飯比一個人
的命運都重要?……這不是草菅人命嘛這!"又道,"建平,這事不能就這麼認了,得找院里!"
宋建平躬腰坐在床上,十指交叉放在腿上,兩眼看著腳前的一個點,不吭聲。從跟林小楓說完了這事,他就一直這個姿勢坐著,一直不吭聲。林小楓急了,"說話呀建平!"
宋建平抬起頭來,"小楓,我不幹了。我走。"
"走?什麼意思?"
"離開這個醫院。"
林小楓意外地睜大了眼睛。宋建平神情平靜,那是一種大主意已定后的平靜。
宋建平下班回來,西裝領帶,腰背筆直,步子充滿了彈性。身後有人在叫"老宋",他立刻加快了步伐。他聽出了是誰。他不想跟她說話。
她卻趕了上來。她不會看不到他有意躲她的用心,她就是這麼頑強。她趕上來,在他對面站住,使得他不得不站住。她含笑看他,上下打量著他,帶著真誠的關切。他的心不由一陣刺痛——他喜歡過她,對她曾有過好感——於是不看她,把臉扭到一邊,看路邊的冬青樹。
"你很適合穿西裝。"
他聽到她說。他沒說話。
"你去的那個愛德華醫院,好嗎?"
她問。他還是不說話。
"老宋,那件事我想跟你談談,你什麼時候有空?"
這次他不能不說話,於是裝傻,"哪件事?"
"評高級職稱的事。"
"噢,那事啊。那事兒給我的感覺已經很遙遠了。"
"不可能的老宋,這才事隔沒多久……"
"什麼都是可能的,肖女士,因為人的感覺不僅跟時間有關,跟空間也有關。我現在已然不在你們那個圈裡了。不是圈中人,不問圈中事。懂了?"說罷抬腿就走,肖莉一移身子擋住了他的去路,兩眼直視著他,清澈的目光里有懇求,還有難過。
心裡又是一陣痛。最終他屈服了。時間定在了明天。明天是周末。地點是宋建平定的,那個茶廊。去那裡是因為那裡無遮無擋,人來人往,光明正大。
二人隔著一張方桌而坐,側身相對,面向湖水。湖水對面是層層疊疊的綠,綠的遠方,是湛藍湛藍的天。
宋建平一直沒怎麼說話,主要是肖莉在說。既然是她約的他,那麼,說話的責任自然應該由她擔起。
"我知道你是怎麼想的,我承認,我的確沒有把這次晉陞正高作為一次熱身,的確是全力以赴志在必奪……"
這時一直沒開口的宋建平開口了,"你之所以要那樣說不過是為了麻痹敵人,使他們喪失警惕,讓他們自以為勝券在握,甚至還可笑地,自以為是地,伸出一雙熱情的手去扶困濟貧!"
肖莉難過極了,"老宋,別說那麼難聽……"
宋建平輕淡一笑:"做都做了,還怕說?"
肖莉沉默了。湖光瀲灧,微風輕拂。許久,肖莉方又開口,眼看著前方,彷彿自語,"老宋,你知道的,我現在是單親家庭,換句話說,我的女兒只有我,我既是她的母親又是她的父親。我常愛以我小時候的感受去體會她的心情。小時候的我,希望從母親那裡得到的是關心和溫暖,希望從父親那裡得到的是榮譽和驕傲。我曾願我父親的職務一升再升,對於年幼的我來說,那時父親的職務就是我用來衡量父輩事業成就的唯一標誌。我想,我的女兒一定也是這樣地希望著我,注視著我,儘管她沒有說。我小的時候,也從來不說。孩子不說,不等於不想。而我們大人最容易犯的一個錯誤就是,忽視、輕視孩子——忽視、輕視他們的一些內心感受……"單身母親的肺腑之言,沒有這樣的感受絕對說不出來。
"那也不能為了這個就不擇手段,不惜利用別人,踩著別人的屍體往上爬吧——你有孩子,別人也有!"
宋建平說,帶著點責怪,心裡頭已經原諒了她。"責怪"其實是為了給對方提供一個為自己辯解的機會。她卻出人意料地沒為自己辯解。
"你恨我也是應該的,因為無論按什麼,按水平成績,按資歷地位,你都在我之上,不止一檔。所以,我不得不下很大的工夫,很大的額外工夫,去戰勝你,以能贏得那唯一的一個名額……"
宋建平於不知不覺中扭過了臉去,她仍看著前方,一張側臉輪廓極其清晰秀麗。看著前方,她繼續說:"如果我不這樣做,我估計我這次撐破天也就能得個一票兩票。老宋,我事先找過所有的評委,跟他們一個一個地談過,一個一個做工作;有的,還談過不止一次!你聽了是不是更瞧不起我了?你是個清高的人,你清高是因為你自信,你自信是因為你有自信的資本,有真才實學,所以你能為了自尊犧牲實際利益,而我不能。老宋,如果你也肯下我所下過的工夫,哪怕一半,三分之一,我都沒戲。"
宋建平驚訝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不是為了她做出的那些事,而是為了她說出她做出的那些事。
這時,肖莉扭過臉來,對他嫣然一笑。她笑的時候格外美麗。"老宋,知道嗎?這個世界其實就是以這種方式構築著某種平衡,讓所有人都能生存,都有活路。"